杨宇静
内容提要:《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是一部收录改革开放至今中国工人诗歌的诗集。该诗集讲述了当代中国工人的生存处境和生命体验,展示出国企工人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以及底层农民工对现实的不满和批判。此外,诗集主编与媒体人和商业公司合作组织了一系列与工人诗歌相关的文化活动,包括召集工人和名人读诗,把工人诗歌作者的故事拍成纪录电影,进入电影院放映,使得工人诗歌走向公共化和市场化。在这个过程中,工人诗歌变成了商家获利的商品、都市中产者的消费品,而失去了其原本的批判精神。
2015年,一部展示工人诗歌和工人故事的纪录电影《我的诗篇》因获奖众多和众筹放映的尝试而获得了学者、媒体人的关注。这与近年来工人话题的持续升温和知识分子与媒体的强力推动密不可分。2015年1月,吴晓波(企业家、财经作家、蓝狮子图书出版人)、秦晓宇又发起京东众筹,为出版诗集《我的诗篇》和拍摄相关纪录电影筹资。2015年5月,天津大剧院举办打工者诗会,票房惨淡,引发争论。2015年6月,《我的诗篇》纪录电影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奖,引起轰动。紧接着,创作团队以个人众筹和机构包场的形式把《我的诗篇》搬到电影院放映,上座率高且好评如潮,2017年1月13日又在全国公映,获得317.2万票房。在整个过程中,“我的诗篇”频频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迅速成为一个影响巨大的文化事件。人们称这部影片:“为同命运的产业工人、农民工立言,为底层的生存作证,形成一部反映基层工人现状的现实影像。”然而,这一文化事件真的是工人诗歌的崛起和胜利吗?它在多大程度上呈现了工人自身的立场?它又在多大程度上与工人的命运相关?基于以上思考,本文试图通过考察《我的诗篇》的发生与运作,探析其背后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深层逻辑与存在的问题。
基于对当代工人诗歌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的肯定,诗歌评论家秦晓宇和财经作家吴晓波策划了《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这本诗集。诗集包括两辑:第一辑是改革开放后国企工人的诗歌(包括著名诗人写自己工人时代生活的诗歌,也包括普通工人的诗歌),第二辑是当下农民工的诗歌。同时为了全面展示“当代”工人诗歌创作风貌和文学史叙事的逻辑性,诗集还收录了建国初期到改革开放之前的一些工人诗歌。但由于这一时期工人诗歌文学价值不高,所以适当选取并以附录呈现。可见,《我的诗篇》作为一个文学文本,兼顾了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双重视域。
第一辑的诗歌描述国企工人的生产、生活和情感状况。其内容主要包括:歌颂工业生产的美和对劳动的热爱,描写工人普通的生活情感,表达工人的群体意识和对现代工业的批判。整体上,第一辑包含着通常诗歌里所有的多种情感基调——工作的苦与乐、生活的喜与悲、雄壮与伤痛、温暖与诗意同在。然而,到了第二辑,农民工的诗歌则呈现出更加鲜明、集中的特征,整体上是灰暗、压抑的情感基调,血、死、骨灰等字眼频繁出现,展示了当下中国农民工的生存困境。
首先,诗歌通过讲述农民工的工作和生活状况涉及了与农民工群体相关的种种社会议题,如留守儿童、异地婚姻、住房条件差等问题。诗中有大量与农民工工作相关的意象——搅拌机、螺丝、铁、订单、塑料、注塑厂、五金厂等,展示了农民工的工作场景。诗中还有大量农民工生活中的场景——火车站、出租屋、宿舍,以及特定的称呼——打工仔、打工妹、民工。这些共同描绘出当代中国农民工的人生境况。比如《上夜班的她》:“她又要上夜班了/流水线开始在她的手里/一转,再转/她说习惯了/黑夜是白天,白天是黑夜/习惯了站立作业:/看外观,擦油污,削披风,打包装/十二个小时不间断的/一个个产品,在她手中/一翻身就成了成品/透支的身体,就这样/重复着。一箱箱,一踏板一踏板/被固定的人拖走。多像故乡的小河/把村庄抽空。”短短的一首诗汇聚了“夜班”“流水线”“站立作业”“擦油污”“透支的身体”“村庄抽空”等词语,将农民工这一特定群体身上所具有的种种困境(劳动量大、劳动时间长、农村衰败)一一呈现。而对这些问题的呈现本身是对工业话语的反思。现代主流话语以“发展”和“进步”的价值取向衡量一切,从而召唤农民进城务工,却对他们在住房、子女上学、文化空间、社会保障等方面的劳动者权利保障不够。农民工用诗歌表达不满,直接构成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
其次,除了宏大的社会议题,诗歌还表达了农民工疲惫、麻木、疼痛等私人身体体验。诗中经常写到“断指”、“工伤”与“死亡”。比如:“我写过断指/写过他们缠着带血的纱布/像早产或夭折的婴儿/躺在长三角、珠三角……/这些产床上……我写过断指,写过他们在仲裁大厅外的徘徊/相互拥着 哭成一团/写过他们望断秋水般的等待和地狱般的绝望/我还写过,在调解书上/他们是一截又一截廉价的火腿肠/我写过的断指,如果连在一起,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写过断指》)“运往火葬场的尸体/和尸体上没擦净的血迹/成为它和他的交接仪式/抵达最后的尘埃——骨灰”(《老郑》)“多年前/他背上行囊/踏上这座/繁华的都市/意气风发/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这城市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进城务工者》)。农民工的作品缺少国企工人诗歌中对劳动的热爱和对劳动对象的赞美,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疲惫、绝望,他们无法在自己的劳动中找到价值感,深深的被迫和无奈支撑着他们的每一步。诗歌这样一种边缘的艺术形式,通过对工业生产的控诉和身体苦难的展示实现了对现代工业的批判。身体是自然属性的所在,同时也渗透了社会的规训。改革开放后,身体以劳动力的名义成为“物”,并被征用到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中。城市中农民工的身体是沉默的,如果它不能被消费经济欲望化,那么它就是工厂流水线和建筑工地上的机器。机器如果坏掉就被淘汰,没有人心疼机器的疲惫和伤痛,农民工的身体也是一样。然而,当他们呐喊自己真实的疲惫和疼痛时,他们就是在控诉现实对自己身体的规训,从而抗拒商品经济的统治。
再次,除了身体上的伤痛,还有精神的空虚和迷茫。诗中农民工的文化生活几乎是空白的,打牌也许是唯一提及的娱乐活动。与市民的咖啡馆、电影院、商场相比,离开家乡的农民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化空间,他们的诗歌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助、绝望。陈年喜的诗歌写出爆破工工作危险的同时,也写出他们生活的乏味:“我们每天/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感觉活得没一点意思/每三天一顿的红烧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声/就成了生活最大的意思……我不知道,这后半辈子/还能不能找到点/活着的意思。”(《意思》)荒凉山区中单调的工作,让他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和意义,他们渴望文化。对文化的渴望表面上是对娱乐、消遣、精神滋养的需求,内在里是对劳动者基本权利的合理诉求。布迪厄认为:“文化是一种具有自主性的权力资源……观念与审美价值体现了生产这些价值的人的实际利益。”所以每一种文化的生产背后都代表了一种独特的利益诉求,文化可以争取并巩固这种利益诉求。中产者的咖啡馆维系中产者人际关系的再生产,商场用消费维系现有经济关系的再生产,影院等大众文化空间制造意识形态的顺从逻辑,维护现状的继续和持久的既得利益。工人自己文化的缺失使得工人成为社会中的隐形存在,创造文化的冲动与争取权利的需求息息相关。
另外,农民工的诗歌也体现了一定的群体意识。比如:“兄弟们,姐妹们/让我们醒来,让我们摸到生命的麻木,疼/痛和羞辱。”(《打工者》)“我们都是一致的/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他们》)“我们建筑工人的血汗砌在砖缝/给你们遮风挡雨。所谓的达官显贵/大款,国家干部,人们公仆。我要喊醒你们/用你们的良知称一称,我们灵魂的钢筋。”(《建筑工人之歌》)诗歌把“我们”与“你们”“他们”对立起来,直接表达出群体的抗争诉求,其中蕴含的力量震撼人心。
总体上,《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展示出当代中国工人的工作和生活图景,传递他们内心的悲欢苦乐。汤普森认为阶级意识就是阶级经验在文化中的反映:“阶级觉悟是把阶级经历用文化的方式加以处理,它体现在传统习惯、价值体系、思想观念和组织形式中。”以此来看,这部诗集中工人讲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困境、身体被机器异化的经验,对资本的痛斥和对残酷现实的揭露,传递出工人阶级的意识。同时,工人的诗歌创作直面真实的内心,回归自我主体,远离机器操纵,是一种对资本异化的抗争。
《我的诗篇》不仅仅是一本诗集,它更被人所关注的是其同名纪录电影。纪录电影获得了2015年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2015年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提名,2015年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奖年度最佳纪录片,2015年第28届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最佳新晋纪录片导演奖提名等,再加上纪录电影通过众筹的方式在影院放映的尝试,《我的诗篇》引发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在这个过程中,充满真实生命体验和批判色彩的工人诗歌鲜有人问津,而讲述工人苦难生活的纪录电影赢得了眼球。
在现代文化语境下,电影的观众远远多于诗歌读者。在豆瓣上,对诗集《我的诗篇》的评价只有6条短评和1条书评,而同名电影则有571条短评和86条影评。由此可见,关注工人诗歌和故事的是“观众”,而不是“读者”。读者追求的是一种私人化的指向内心和思想的体验、领悟,而观众追求的是视听奇观和感官刺激。当工人诗篇被转化为电影时,就只剩下了被“化约”的苦难经验,被作为一种猎奇的“围观”呈现在大众视野。在观众的眼中,每个工人诗人的苦难的原因、体验的差异性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是中产阶层很少体验的苦难奇观。这就为私人化的诗歌经验被公共化的文化机制建构成符合观众消费胃口的一道快餐提供了可能。
苦难奇观的建构,一方面是通过弱化国企工人的诗歌,另一方面则是用具体的画面和故事突出农民工的苦难。先从诗集之外的微纪录片说起。十集微纪录片中,只有两集讲述国企工人的故事,包括《钢铁是在工厂炼成的》《贝壳》,其余八集均讲述农民工的故事。而《贝壳》渲染的是井下工作的危险,只有《钢铁是在工厂炼成的》展示了工人对劳动的热爱和赞美。另外,爱奇艺网“我的诗篇”视频集首页上11集名人读诗视频,读的全部是农民工的诗歌。而纪录电影一共讲述了6个故事,其中有5个是关于农民工的,只有1个是关于国企工人的,而且强调的是矿难。电影作为传播力、表现力很强的艺术形式,集中刻画了工人的苦难生活:吉克阿优回乡,家乡的村庄破败不堪,房屋老旧阴暗,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苍老;乌鸟鸟在人才市场上求职,一再被拒绝,而家中还有两个孩子等待他养育;邬霞14岁出来打工,她和父母住在深圳的出租屋里,父亲患有抑郁症,几度轻生,即将上学的女儿面临高额的学费;陈年喜在荒郊野外当爆破工,常常很久不回家,父亲瘫痪在床,母亲患食道癌,他是这个家庭唯一的收入来源;许立志是富士康的工人,他在写下许多震撼人心的打工诗歌后跳楼身亡,他的父母在镜头前哭得伤心欲绝……这些故事共同的主题就是苦难,让人无不为之震惊而痛心的苦难。微纪录片中有一段老井的家庭生活,显然是小康富足的幸福家庭,但在纪录电影中这些片段没有出现;微纪录电影中的国企工人田力、报社记者谢湘南的故事都被回避了,呈现在电影上的6个故事都是最让人揪心的底层人苦难。可以说,在诗歌公众化、影像化的过程中,主创者力图建构一个农民工的苦难景观。
这种建构不仅仅是把本来非常个体化的诗歌及诗人聚集到一起,编辑诗集,制作纪录片,还使诗歌作者们在现实中相聚,从而把经验“事件化”,因为只有变成一种公共文化事件才能吸引眼球,而注意力就是生产力。2015年2月2日主创人员把诗集中的19位诗人聚集到一起举办了“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而且让他们都穿着工装,视频同步在网络直播;2015年5月天津大剧院举办了以打工诗人为主体的草根诗会。这一系列强化群体的举动让观众纷纷用“工人阶级”“农民工群体”这些标签去看待他们,把诗歌这样一种私人化、边缘化的艺术形式演绎成一场裹挟着社会议题的公共事件。
最后,通过公共化被建构起的工人文化,剥离了工人诗歌本身的原初经验,以展示工人群体的苦难为卖点,引起城市中产的围观。由此,工人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反思现实、批判资本的力度被削弱。
工人诗歌公共化的过程也是被资本与权力重新编码的过程,一旦进入市场就难免沦为创造利润的素材。“2015年1月,在拍摄出预告片后,《我的诗篇》电影开始通过京东网发起众筹,并向爱奇艺售出独家网络版权,募集到40余万元资金。……2015年2月‘我的诗篇——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在皮村举行,同时通过互联网完成了全程视频直播……继而从 2015年3月起,开始有数家公司找到《我的诗篇》剧组商谈合作。”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诗篇》渐渐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商业活动。《我的诗篇》纪录电影的制片人说:“一直以来,我们这个团队都在寻找能触动人心的人物和故事,工人诗人,正是非常理想的拍摄对象。”制片人还说,《我的诗篇》“在前期通过电影节、互联网、媒体报道等迅速建立品牌影响力,后期的盈利包括线下包场活动、院线以及DVD的版权销售等”。毫无疑问,《我的诗篇》纪录电影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商业投资而存在的,无论是震撼人心的故事还是赢得好口碑和大奖,都是为了吸引更多投资和消费者,从而获得丰厚利润。
《我的诗篇》要想获得关注,赢得市场就必须取悦它的消费者。为了取悦更多的人,《我的诗篇》在建构工人群体的同时又泛化了“工人”的概念,抹杀了工人这一群体的独特性。在京东众筹宣传中,有这样的话:“其实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某个领域的‘工人’吗”,在突出工人苦难的时候,又刻意模糊阶层界限。如果说一本诗集基本上是工人自己声音的表达,那么微纪录片和纪录电影则更多地加入了制作者的建构。制作者用自己的立场言说工人的诗歌和故事,其目的是要寻找共鸣,从而吸引更多受众,这就要求避免对立。导演说:“我们希望获得更广泛的共鸣,甚至促成一些对立关系的和解与对话。”寻找共鸣的方式是只展示工人的苦难,把工人描述成应该去同情和怜悯的对象。纪录电影之所以能唤起共鸣,就在于纪录片中关于住房的问题、父母的疾病给家庭带来的打击、养育孩子的负担、工作中的压力、求职的艰难这一系列问题不止是农民工的困境,同时也是许许多多年轻大学生、都市白领甚至中产者的困境。而这些困境通过被赋予到一群特定的人身上展示出来的时候,也满足了更多人的情感宣泄。
不止是情感宣泄,观众需要从这些苦难者的身上找到正能量,在“我的诗篇”微信公众号中,有一篇文章《情在画中,诗在心中:〈我的诗篇〉让最好的人在影院相遇》,展示了不同人的观影感受,除了感动和震撼,还有一部分声音表达了欣赏苦难景观时的自我幸福感和优越感,比如署名“董文欣”的评价:“前一段那首歌出来后,很多小资都在吐槽生活的苟且外,哪有诗和远方,这部电影就有力地打了他们一巴掌,人家可不只是苟且,人家都是苦难,在苦难里还能有诗和远方,为什么我们这种在空调里写东西的人就不会有?”署名“王宝宁老师”的评价:“没有什么理由不为活在当下而庆幸,珍惜美好的现在,珍惜美好的身边人。”另外,豆瓣里有一条评论讲述观影者感受:“这些农民工诗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高大上的理想与现实反差太大,我也是新上海人,如果我不努力,也许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感谢当年我们都足够努力,让我们今天能有足够的底气活在这光怪陆离的都市中,且一个个活的精彩活的开心。”这个时候,《我的诗篇》是一碗大补的心灵鸡汤,让人宽慰、舒适,也是一剂强劲的兴奋剂,让生活在压抑和焦虑中的人们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这也许是《我的诗篇》能够唤起众多关注的另一个隐性原因,也是创作者有意为之的精心打造。
最初,《我的诗篇》纪录电影进入影院的方式是个人众筹和机构包场。个人众筹通过微信朋友圈、微博等方式号召群众募资参与,参与者达到一定比例,影院就会排片,几十元的票价决定了影片受众以城市消费群体为主。机构包场众筹一般是商业公司或公益机构发起并出资,公司员工或其他了解到活动信息的人报名参与。通过“我的诗篇”微信公众号可知,参与机构包场的商业公司多于公益机构。笔者在2016年1月8日参加了由中金支付有限公司发起的包场观影活动,影片开始前先放映了两段中金支付有限公司的宣传视频,宣传企业文化、企业成就、投资方向,接下来企业领导讲话和秦晓宇讲话,观影交流通过微信扫码加关注参与,而扫码关注的是中金支付的公众号。中金支付有限公司说自己组织这场活动是一次公益行为,而事实证明这公益行为同时也是一次成功的广告行为。作为广告行为的观影活动,其受众是作为公司潜在客户的都市白领和大学生,而非工人。笔者浏览了这次观影活动的报名参与者名单:一半是在京高校大学生、研究生,另一半是各种公司的职员(通州区的公务员、北京中航天顺工贸有限公司的工程师、联纵影视的导演、阳光保险的产品开发、懒财网的品牌经理、华为技术有限公司的经理等),在107个报名者中,显示工人身份的只有1人。即使中金支付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主观上非常欢迎底层工人参与观影,然而,无论是个人众筹还是机构包场,文化和群体区隔决定了传播和接受这一众筹信息的必然是都市中产,而非工人或更多的普通民众,除非包场机构与工厂负责人合作,把影片拿到工厂,组织工人观看。当《我的诗篇》积攒了足够多的注意力之后,进入影院公映,以期把它的商业价值发挥到最大。
在商业化的过程中,《我的诗篇》彻底抛弃了工人受众。《我的诗篇》纪录电影的制片人蔡庆增在谈到放映计划时说过,首先完成百城众筹放映,再进入影院排片;另外一个计划是,进入高校放映。绝口不提面向工人受众的放映。进入影院这一放映计划决定了它必然要迎合有购票能力的中产阶层,而放逐没有购票能力的工人。而进入影院的纪录电影再一次证明了邬霞、陈年喜等人不过是企业家们不需要片酬的免费演员。秦晓宇曾在诗集中说:“我一直坚信诗歌可以成为构造社会文化的一支重要力量、一套动力输出设备。”秦晓宇举的例子是讨薪农民工集体朗诵《跪着的讨薪者》这首诗,让诗歌进入开放的空间而不是在封闭的沙龙小圈子里,引起社会的关注也给农民工以情感共鸣和维权的力量。在诗歌远离了工人受众之后,秦晓宇所提倡的诗歌构造社会文化的力量最终成为空头支票,因为工人诗歌最终并没有为工人受众服务,而是成为了商家的商品和中产者的消费品。
资本的编码力量如此无孔不入,最让人震惊的还在于,借着《我的诗篇》的巨大影响力成名的陈年喜于2015年参加了四川卫视的综艺节目《诗歌之王》,为流行歌手罗中旭作词。第一期中,陈年喜和罗中旭展示的是一首《梅子青时》,婉约柔美的风格与其之前作品厚重深沉的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在主持人引导陈年喜谈论爆破工生活的时候,陈年喜在舞台上说:“我会继续走下去,我会爱生活爱人生。”秦晓宇曾说过,在拍摄纪录片时,陈年喜瘫痪的父亲曾愤怒指责有钱的有权的人如何在县里胡作非为,而他们这样贫困的家庭连低保都拿不到。对于这些,纪录片有意回避。工人诗歌的批判力度及工人内心的反抗精神,在传播的过程中被消解,展示在公众面前的永远是顺应资本逻辑的姿态;而创作诗歌的工人本身也转而为资本创造“靡靡之音”。此时,陈年喜作为工人诗人的“死亡”,再一次见证了资本所向无敌的“胜利”。陈年喜曾在博客中对自己参与《诗歌之王》评价道:“这哪里是我,我早已不是我了!”陈年喜在参与《我的诗篇》拍摄的过程中丢了原来的工作,并被拖欠工资;2015年4月陈年喜接受颈椎手术后,不宜从事超负荷体力劳动。所以,参加《诗歌之王》也许是他的无奈之举。然而,这无奈的背后更彰显了资本罗网之下异质发声的艰难。
《我的诗篇》之所以能够在商业上获得成功,是因为它满足了重压之下急需抚慰的消费者的需求;而主流话语则征用工人们的励志故事来引导国人感恩当下。2015年5月1日和2日中央电视台分别报道了田力和邬霞的诗歌。田力作为国企鞍钢的一名工人,他的诗歌更多是对工业生产的赞美和对工厂的热爱,情绪乐观积极。田力的诗被选入《我的诗篇》诗集,同时他也参加了皮村的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天津剧院的诗会,他的故事也是10集微纪录片中的一集,但是他并没有进入纪录电影,因为纪录电影着力刻画的是苦难的群像——田力显然不符。但是他被央视选中,以此来宣扬工人对工厂的热爱和奉献。邬霞在报道中是一个感恩、坚强的形象。《我的诗篇》诗集里选的邬霞的诗歌是《吊带裙》《戴耳环的饭盆》《谁能禁止我爱》,它们分别表达了服装厂女工对美的渴望,工厂生活场景和对失业的忧虑,作为异乡人对城市的渴望。而电视报道选的是另外三首诗:“我们来自不同籍贯,怀揣不同的梦想,奔向不同的工厂,坐在不同的流水线上,我们的美在一天天生长”(《打工妹》);“就算独自芬芳,又有何妨,我要推开身上的石头,昂着头,等待那束阳光”(《昂着头》);“父亲就是支撑我们全家的树干,带领一家人,在生活的油锅里翻来滚去,深圳有好车好房,并不属于我们,住着租来的房子,我们也能拥有阳光,爸,生活有多艰难,就有多珍贵,我们的小屋就是暴风雨里宁静的鸟巢”(《家》)。这些诗歌都是对生活的赞美和乐观情怀的表达。关于她的事迹也不再是工作的艰辛、父亲自杀、孩子高昂的学费,而是有一次父亲生病而文友组织捐款,邬霞说:“我就强烈感受到深圳是一座充满爱心的城市。”画外音:“邬霞对生活的希望被这座城市的温暖唤醒。”主持人说:“邬霞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在她的外表和作品当中,我们都找不到丝毫的怨天尤人,她用诗歌感受着普通人的善意,感受着平凡生活的美好,感受着自立自强的价值。她的诗朴实无华,洒满阳光,映射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人格力量。”邬霞在这里成为鼓励底层劳动者学会感恩、乐观,不要抱怨不满的好榜样。这时,工人诗歌似乎背离了最初由不满现实而激发的私人抗议。
作为工人诗歌和命运的展示,《我的诗篇》纪录电影通过影像编码消解了工人诗歌原本的批判力度,使工人诗歌在公共化的过程中致力于为资本和主流话语服务。工人诗歌作为一种原本有对立立场的反资本文化,最后却巩固了资本的统治。这一结果也许从纪录片的拍摄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因为通过文化对自身和经验的再现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从文化与权力关系角度看,再现行为本身就是文化内部权力关系的一种体现,那些能够再现自身和他人的人握有权力,而那些不能再现自身和他人的人则处于无权的地位,只能听凭他人来再现自己。”当工人用诗歌这样一种几乎零成本的文化形式发声的时候,他们真实地再现自身。当工人诗歌被资本集团与媒体再现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者的视角,最终顺应了对当下社会的认同。当前中国工人文化如果不能打破资本文化的霸权,致力于将自身抽离现有的文化传播机制,摆脱资本的掌控,争取独立的话语表达,就不会有真正的突破力量。
然而,工人诗歌作为大众文化之外的异质文化,如果不凭借大众媒体和资本的力量,它何以广泛传播?对抗资本的文化只有通过资本的认可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批判商品的影片只有变成商品才能被人所知,否则它将永远沉默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由此,商品、资本证明了自己的“正义性”,工人文化却只能是这一“正义”举动中的“帮凶”。于是,工人文化所揭示的矛盾和危机被消解,人们一边欢呼文化的多元,赞扬知识分子的良知,一边居高临下地同情工人,从而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个“繁华有序”的社会中。
面对工人的困境,吴晓波、秦晓宇们本着诚意、善意积极行动,然而行动的结果却是对工人文化的剥夺和埋没。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工人的文化是否震撼人心,工人的生存境遇该怎样改变,问题在关键在于,工人问题不该被孤立看待,工人问题应该被放在总体性视野中去看待。工人被挤压到社会边缘是资本统治的必然结果,只有揭露了资本逻辑的不合理性,用批判意识呈现这个世界的结构性困境,看到辉煌大厦背后的危机,告诉人们工人问题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工人文化不应该是这个社会的异质存在,这才是面对工人问题应有的基本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