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丘山

2018-11-13 10:31⊙文/刘
青年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鱼鳍庄子游泳

⊙文/刘 诺

“北冥有山,山边绕水,水中游鱼,其名丘山……”《逍遥游》的余温热乎了上千年,庄鲤那时候还瘦得很。

初春一向骄矜懒散,刚浇了几场雨就把夏天拽过来,热得鱼儿们赶紧躲进浮萍的荫蔽里,在倦人的午后打盹。

丘山更是郁闷得很,她摔断了半边鱼鳍,只得退出鉴湖小学第三届马拉松大赛,眼睁睁地看着冠军花落别处,想拉上朋友们乱逛消气,可它们都扎进了荫翳里酣眠。丘山气极,独自游了好远,直到一座桥前才停下。这桥年头久,也长得漂亮,桥上常常人满为患,鱼都嫌吵。丘山抬头一看天,估摸着这日头不会有傻子出来郊游,就心安理得地歇了下来。

肌肉还没来得及松弛,桥上就咚咚地踩了四只脚。本想着不理他们,结果这俩人越说越激动,叽里哇啦一句句撞进丘山脑子里。正要火起,旁边居然有个声音笑了,一串泡泡蜿蜒成翅膀的形状。“谁啊,居然还这么享受?”

“他们在说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条鱼大摇大摆地从桥墩边上游出来。

“你,你听得懂他们讲话?”丘山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片刻又回神,“啊你是,那个,鉴湖小学的状元郎庄……庄什么来着?”

“在下庄鲤。”这条鱼含了狡黠,“喂,你不会是语文课上打瞌睡,听不懂文言文吧!”

“哪有!”丘山忍不住挥舞起健壮的鱼鳍,可转念一想,在生人面前还是要装一装“淑女”,赶紧又收了回来,把头偏过去。“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说,他们不是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的快乐嘛,对不对,小神童——”丘山不甘示弱地回击,说完又不免抱怨,“这么热的天吵我休息,确实不快乐。”庄鲤又游近了一步,送出一颗精美的心形泡泡,“谁说不快乐了,逗你玩不就很开心嘛,‘武状元’丘山同学!”

丘山一时想不出怎么回击,只好暗自埋怨自己嘴笨,半天才讪讪地问:“喂,谁告诉你我叫丘山啊,我们认识吗?”庄鲤扑哧笑了,从头到尾打量了丘山一把:“整个鉴湖,这么明显的‘肌肉女’也只有你一个了吧。”

丘山有点沮丧:“还是被发现了,想装一装淑女都不成。”

“别呀,你这样挺美的,真的。像我就羡慕你的体格,可惜我就是个病秧子。”庄鲤把脸上的打趣卸下,换了副认真的面孔。

“按你这么说咱俩应该换换身板,免得被别的鱼嘲笑。”

“那倒也不是,我羡慕你,但也喜欢自己的,谁叫我聪明呢!笑话我的鱼可没我聪明呢!”

丘山笑出一串哗啦啦的水泡:“自恋!不过你这样也洒脱。”

庄鲤看了一眼头顶:“嘿,你知道桥上吵你好梦的家伙吗?有一个跟我一样叫庄鲤,他过得比我更潇洒。”说罢转而直勾勾地盯着丘山:“不过他有一点不如我——他的那个傻瓜朋友不如我的聪明可爱!”“你,你你你!谁说要跟你做朋友啦!”丘山忍不住扇起健壮的双鳍,噘了嘴就游走。“哎,你别游啊,喂,等等我……”

此后,珞珈山办事处的一文一武正式有了交集。丘山时不时拖着庄鲤出来锻炼,不厌其烦地纠正他的游泳姿势,庄鲤游不到半截,就脸色刷白被丘山扛在背上送回去;庄鲤又常常在午睡时分把丘山敲醒,拉去桥下听那个人类世界的庄鲤洋洋洒洒大谈特谈,庄鲤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翻译个不停,讲鲲鹏万里,讲天人合一,讲世间逍遥游……时间像水草一样漂漂悠悠,一些变化悄然来临了,比如庄鲤变得更加强壮,胃口好得一口气能吃三棵水草;再比如丘山不再藏起她的肌肉,也不躲闪其他鱼五味交织的眼光,展着线条饱满的鱼鳍招摇过市。

有一次丘山歪了头靠在庄鲤肩膀上,说好想变成人,除了游泳,还可以跑可以跳可以骑马可以击球。又问庄鲤,以后想做什么。庄鲤仰着头看星辰月光,眼神飘远,不说话。

在许多个谈天说地的夜晚,丘山都觉得靠在旁边的庄鲤离自己又近又远,可能某一天就会像他艳羡的那个鲲,去一个所有鱼都不知道的北冥。

庄鲤离开的那一天,也是丘山最后一次去桥边。还是初见面的艳阳天,只是再没有庄子和他的“傻朋友”惠子咚咚咚的脚步声。就在上周,庄鲤告诉丘山,庄子化蝶去了,不会再来桥上了。那天的波浪格外安静,庄鲤在分别的河道吐了几个幽微的泡泡,怅然游走,丘山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愿说出口。

“丘山,我要走了,我……”

“我知道,北冥。”丘山给了庄鲤一个大大的拥抱,“去吧,到了记得给我寄一箱北冥特产水草。”

丘山摆出“武状元”标志性的肌肉姿势:“好啦好啦,别磨磨蹭蹭了,你再磨叽我可要把你打走了哇!”说罢赶紧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游。庄鲤盯着丘山背影两侧划出的水波,知道这是她的眼泪,可是既然决定离开,就不能回头,歇了半晌,也跃进另一条水道游走,一去再无音讯。

丘山滚着眼泪,直向前冲出一气,渐渐缺氧发晕,头脑眩晕,曾经和庄鲤一起造过的白日梦,吐过的真心话,突然像散落的玻璃珠子一样倾泻下来,散落四处,什么也记不清楚,什么也想不明白,恍惚中她看见庄鲤和自己都变幻了身形。

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人。

“天哪,现实居然比庄子的想象力还要疯狂,”丘山盯着头顶上不是天的白色东西喃喃自语,“这该不是我念叨多开始臆想了吧,难不成我在庄子的梦里?”

当然不是。

丘山花了好些天才明白自己确实变成了一个人类小女孩,生活在一个把庄子叫作“古人”的年代。适应人类的身体并不困难,可让丘山不满的是这具身体的病弱。人类世界的爸爸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不厌其烦地拖着她往一个叫作“医院”的地方游,不对,应该是“跑”,用的还不是腿,而是“汽车”。“这东西真快,比我拿游泳冠军的时候还要快。”丘山躺在妈妈的怀里,眼睛望着窗外,然而十分钟之后她无奈地闭上眼,心想,“不管怎么样,我做鱼的时候是没有‘堵鱼’的。”

丘山跟爸爸妈妈提出要出门锻炼的时候,爸妈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马上笑眯眯地答应,只是叮嘱她注意身体。丘山欢天喜地出了门,就往游泳馆冲,享受着鱼所不能的奔跑,毕竟听空气和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和在水中疾驰完全不同。

这个时代再没有什么清澈的河流,人类游泳得去游泳馆,碧蓝蓝的一汪水衬着白瓷边还挺好看。“我不做鱼好久了,得找一下感觉。”丘山活动开了跃跃欲试的身体,脑子里闪过往日在水里驰骋的激情,一个猛子扎进深水区,水铺天盖地,灌进来呛进来,窒息感刺进皮肉。丘山恍惚间听见有鱼在叫她,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回答。

还有学者从语言、社会和心理三个角度探讨制约母语迁移的多重因素。得出以下结论:对二语习得有着重要影响的母语迁移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现象,它的产生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相互作用、共同制约母语迁移。

三天之后丘山才迷瞪瞪地睁开眼,以为自己又变回一条鱼,可迎接她的只有人类父母焦急的双眼。“山山你醒啦!我的傻孩子……”妈妈话还没说利索,眼泪就开始洒,双手死抱着丘山不放。爸爸宽大的手掌握住丘山都是针眼的手背,摩挲不停。丘山这才意识到这具人类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不能浸冷水,还不会游泳。“耻辱啊耻辱!鱼的耻辱!”丘山在心里咆哮了一百个回合,可对着几天之间迅速苍老的爸爸妈妈,她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不自觉的,眼睛里也有水掉落下来。

下雨了,珠帘一般在眼前扑闪。从前只能在头顶听雨,看雨的尾巴和波纹,现在倒是能面对面地看——只不过隔着一层玻璃。游不了泳,淋不得雨,喝不成冰水,会生病会发烧会住院……丘山把窗子扒开一条缝,用瘦瘦的手接了一捧雨水,听见开门的声音,便赶紧关了窗子甩干。要是吹风着凉,妈妈又会心疼的。

丘山一天天长,身体慢慢地好,也能跑步打球,远足登高,只是依旧淋不得水,太容易发高烧。就这样,她越来越像人类,很久以前关于鱼的身体鱼的记忆,却慢慢模糊。只有在翻开古书,看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时候,忍不住出一阵神儿。

长到人类十八岁的时候,丘山去了离家千里的珞珈山大学,住在四十年代修的老宿舍里,不时去东湖边,饮一场凉风,躲一群蚊虫。

乌云刚开始还能一声不吭,半晌忍不住招来了雷声,一对没有好脸色的搭档,闷哼得人心里发躁。丘山偷懒,省去了晚饭散步,窝在寝室,点开新闻,镜头里是白茫茫的冰原——北极。“据本台记者报道,近日珞珈山大学北极科考队到达黄河站,在附近发现一条新品种巨型鱼,研究表明该鱼原产自中国,年龄超过两千岁。据古书记载,有一种鱼叫作鲲……”

丘山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她只紧紧盯着那一双眼,清澈天真,又活了很久的眼。没错,是他,庄鲤……两千多年啊,他是怎么跋涉万里去的北极,又是怎么在沧海桑田里活了下来……无论如何,终究得偿所愿。两千年之后,他们终能隔着屏幕交织的光点相见。

夜里雷电粉墨登场,锣鼓铿锵,丘山一反常态地迅速入梦。梦里初次相遇的老石桥一如当年,而他们都已经变了模样。他向她游来,用鲲的躯体和她两千多年前教他的姿势,她向他走来,摇摇晃晃地宛若稚子。一人一鱼相依而坐,一如从前他们谈天说地的晚上。

“你胖了。”沉默良久,丘山艰难开口。

“胡说,这叫壮。”鲲的身躯刻满岁月的磨洗,“倒是你瘦了。”

“我身体不好,不可以游泳,经不起淋雨。”

庄鲤转过头来,把丘山拥进怀里,轻轻地开始背诵:“北冥有山,山边绕水,水中游鱼,其名丘山……”

受伤的鱼鳍,毒日头下的庄子惠子,不期而遇,改变……庄鲤觉得有冰冰凉凉的水滴渗进了他的胸膛,听见低低的嘤咛:“我不再是一条鱼了,我再也不能做回鱼了。”

鲲不说话,只听着丘山的啜泣。她的呼吸起伏断续。

丘山一遍遍抚着鲲的双鳍,哭到了尾声,才发觉这一对鳍处处是伤。庄鲤被她看得不自在,抽出来背在后面,“哎呀别看了,它还能变成翅膀呢,找机会带着你飞。”

丘山仔细打量着庄鲤,不,是今天的鲲,旋即破涕而笑:“我比你少遭了这么多罪,还能如愿以偿,身体差一点也算公平。”

“我早就说了,你比惠子要聪明。”

庄鲤眨了眨眼睛,“不过我倒是有个能让你接触雨水也不生病的法子。”一人一鱼凑得更近了,“我跟你说……”

细雨笼轻纱,烟淼淼,水浩浩。丘山早起去了东湖边,在柔丝翩跹里默念庄鲤教她的诀窍。庄鲤告诉她,雨和雨之间是有空隙的,寻准了空隙穿梭,方能自如行走,且避开雨淋。

她走起来,带着唤醒了的鱼的记忆,轻盈迅捷地在雨里穿行,她看见晶莹的雨滴裹着细小的尘粒,她闻到雨在下坠中沾染的屋顶和树叶气息,她还发现来自不同河流的雨各有各的脾气。她在雨中走,也在雨里游,和水融为一体却又不受侵袭。她是人,也是鱼,她从水里来,又回到水里去。

从此之后,丘山再也没有梦见过庄鲤,人类也再没有发现鲲。

北冥有山,山边绕水,水中游鱼,其名丘山。有鱼丘山,有鱼庄鲤。恍恍千载,行止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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