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霞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350007)
王文兴(1939~ ),祖籍福建福州,1946年随父母赴台,台湾当代作家。他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期间,与白先勇、陈若曦等人共同创办杂志《现代文学》,是当代台湾现代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因其在艺术形式与风格上的追求与努力,柯庆明称他为“代表‘现代主义’的异数”。王文兴长期与文字进行着一场 “无休止的战争”,黄恕宁与康来新认为就王文兴一生的创作史来说,具有“三惊”:“写作慢得惊人,产量少得惊人,难度高得惊人”,足见他的作品数量之少,质量之“惊人”。迄今为止,他出版的小说有短篇小说集《龙天楼》《玩具手枪》《草原底盛夏》《十五篇小说》(为《龙天楼》和《玩具手枪》合集),长篇小说《家变》《背海的人》和《剪翼史》。他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家变》曾经“引发台湾文坛‘地震’”,而《背海的人》所进行的语言文字的实验已经到达了极高的境地,是“创作上追求进一步自由的表现”。他早期的小说,收入在短篇小说集《十五篇小说》中,“王文兴其实从早期的短篇创作,即不断在‘小说’的艺术形式与内容上‘实验、摸索’,企图有所创新”,其实王文兴早期的小说除了形式实验上的努力之外,还有着丰富的宗教哲学意味。
以往论者对王文兴的研究,多围绕他与现代主义的关系,张诵圣的《现代主义与台湾现代派小说》是以台湾现代派小说为中心展开的分析,而她的《解读王文兴现代主义新作——〈背海的人〉续集》也多聚焦于现代主义在台湾的发展,以及王文兴作品的现代主义特征。廖炳惠的《王文兴与他的漂泊世代——爷的伙伴》则论述台湾的“四种现代性”,将王文兴的作品与同世代的作家白先勇和陈若曦的作品进行对比。另外,王文兴的语言实验也是历来论者的研究重点,但此类文章多聚焦在王文兴的长篇小说《家变》与《背海的人》中,如郑恒雄的《文体的语言基础——论王文兴的〈背海的人〉》和颜元叔的《苦读细品谈〈家变〉》。除此之外,对王文兴的研究或集中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或聚焦于小说中意象的营造,或投注于小说主题的讨论。张诵圣的《王文兴小说的艺术和宗教追寻》则涉及王文兴小说的宗教性,而王桂亭与马芳芳的《王文兴小说的宗教性书写》则利用宗教性书写的概念来介绍王文兴小说中的宗教性观念,但她将王文兴的小说划分为“泛宗教”小说与“宗教小说”,“王文兴小说可以看成是作者‘宗教的自我追寻’过程”,而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王文兴小说中对于宗教读物的文学性特质的吸收,进而在作品中与宗教读物进行的对话。以王文兴小说家的身份为出发点,讨论王文兴对宗教读物《圣经》的理解与转化,以《圣经》中的《约拿书》与王文兴早期小说的互文性为研究重点,将会提供一个解读王文兴早期小说的新视角。
王文兴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在纪录片《寻找背海的人》中,他宣称:“《圣经》是这样的,是一本最容易受人误解的书。表面上读起来很容易,甚至于幼稚得可笑……但这是这本书神秘的地方,它虽易实难,它是我读过最难的书”,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他对《圣经》文学价值的接受与肯定。王文兴早期小说不仅渗透着宗教色彩,而且还受到《圣经》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影响集中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集《十五篇小说》中。通过王文兴的早期小说与《约拿书》的比较,探讨两者之间存在的互文关系。
“互文性”这一术语许多理论家都探讨过,最初这一概念是由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提出的,在其《词语、对话语小说》中首次使用,她在巴赫金的思想启发下,打破了结构主义以文本为中心的静态模式的因子,而使用一种动态的模式取而代之,这种动态的模式将文本结构与其他文本结构相联系。热奈特则提出了与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相接近的概念“跨文本性”。在《隐迹稿本》中,热奈特将“跨文本关系”分为五种类型,并重点讨论了其中的第四种——“承文本性”。他说:“从现在起,我把它重新命名为‘承文本性’,一种表示任何联结文本B(我称之为承文本)与先前的另一个文本A(我们当然把它称作蓝本)的非评论性攀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基础上嫁接而成。”热奈特的论述让我们看到,“承文本”与“元文本”之间较之其他类型的关系更为隐蔽和复杂。
如果把《约拿书》作为一个“元文本”,而把王文兴的早期小说当作“承文本”来看待,王文兴的早期小说都受到这个“元文本”的影响,无论是情节设置、文本结构,还是对命运的哲学式思考都可以寻找到《约拿书》的影响。当然,文本的“互文性”,并不是单调地重演元文本的内容与形式,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赋予其新的内容与形式,这正是 “互文性”理论所要探讨的意义所在。正如《互文性研究》中提到的那样,“文学的定义即是必然的重复,同时又是自我的消化,作者可以通过一种新的排列方式或是未曾有过的表达成为其话题的‘所有者’”。王文兴的早期小说既包含《约拿书》的一些精神内核,同时又具有自己的结构方式、时代特征与思考方式,二者构成了文本之间的潜在对话。
互文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互文的出现被暗示,但是并没有进一步明说。他要求读者由足够的知识和由此及彼的想象力”,暗示往往是模糊的,这需要依靠读者的知识储备和阅读经验,但是一旦暗示的目的达到,作者和读者就在文本中建立了共识,读者与作者在相似的阅读经验中达到了深度的对话与交流。这对理解“承文本”具有重大的意义。
短篇小说《海滨圣母节》中,王文兴就在多处暗示了文本与《约拿书》的互文关系。这种互文首先体现在情节的设置上。在《约拿书》中,先知约拿逃避耶和华的指示,到尼尼微城传达神谕,乘船逃往他施,途中遇到狂风,为使船轻些,船员们将船上的货物抛在海中,开始求告各自的神。《海滨圣母节》中萨科洛所乘的渔船“渔利三号”掉进大风与《约拿书》中这一情节相似,船员们为了减轻负担,将渔梯斩断、除去船舵、抛尽船具,最后将所有打到的鱼也倒进海里,可是船依然往下沉,于是船员们开始祷告。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发现《约拿书》和《海滨圣母节》中都有这样一个情节模式:船遇险情——卸物减轻船重——向神灵祷告。
不仅如此,在《约拿书》中,将约拿吞入腹中的鱼,是耶和华所指派的,具有强烈的象征寓意,它将约拿吞入腹中到将约拿吐出在旱地上,这一系列的行为都受命于耶和华,因此鱼在这里是神明的象征,且这条鱼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约拿在鱼腹中向自己的神耶和华祷告,得到了耶和华的宽恕,使自己死里逃生,大鱼在这里也是作为一个行动元而存在。在《海滨圣母节》中,将“渔利三号”置身险境的是一群闪闪发光的青花鱼,这群鱼在将渔船送到风暴中就消失不见了,这本身就存在着的魔幻色彩,就情节而言这群青花鱼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功能上与前面的大鱼是一致的。还有一个细节,约拿在鱼腹中待了三天三夜,约拿前往尼尼微城花了三天时间,而《海滨圣母节》中的渔船恰好叫做“渔利三号”,这其中的互文不言而喻。
如果这些暗示还不够明确,那么从《海滨圣母节》中萨科洛向妈祖的祷告可见端倪。实际上,对比萨科洛的祈祷词与约拿的祷告词,两者隐含着同样的信息,《约拿书》中的祷告如下:
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我说,我从你眼前虽被驱逐,我仍要仰望你的圣殿。诸水环绕我,几乎淹没我;深渊围住我,海草缠绕我的头。我下到山根,地的门将我永远关住。耶和华我的神啊,你却将我的性命从坑中救出来。我心在我里面发昏的时候,我就想念耶和华。我的祷告进入你的圣殿,达到你的面前。那信奉虚无之神的人,离弃怜爱他们的主;但我必用感谢的声音献祭于你。我所许的愿,我必偿还。救恩出于耶和华。
而《海滨圣母节》中萨科洛向妈祖祷告的内容如下:
萨科洛,他木木呐呐,起初只是默默念着妈祖底圣名,却不敢许下誓愿。因为他感到惭愧;他知道从来许下的捐献,末了必定都不能达成;他会把贮起来的银钱,敌不住诱惑,统统花到酒杯上。“呵,我是个十分软弱的人呵,妈祖,我是个十分软弱的人,”捆在甲板上,萨科洛告罪地蠕动他的嘴唇。但是他想,这一次他一定要捐出一点什么。他已经忏悔得太多了,圣母恐怕再也不听他的话了。圣母会说那都是撒谎吗?萨科洛便决定:这一次,他一定要做出一件什么。因此他许下愿道:“这一次,妈祖,若是我能平安地回家,我就为你舞一堂狮子,在明年你诞辰的节日。我相信这一次我不会食言。妈祖,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食言了”。
约拿和萨科洛的祷告都围绕着相同的逻辑模式,首先请他们的神明宽恕自己曾经的 “背叛”,祈求神明的帮助,并承诺还愿的方式。约拿逃避耶和华的神喻,是对耶和华的一种“背叛”,而萨科洛多次向妈祖许愿,却并未兑现承诺,也是一种“背叛”,而在这两个祷告中,都表达了他们还愿的决心。不同的是,就形式而言,约拿的祷告词是以诗文的形式存在的,是福音式的祷告,具有极高的艺术性,这与约拿的先知身份相吻合。而《海滨圣母节》中的萨科洛作为一个渔民,他的祷告显得朴实但不失诚意。这是王文兴根据具体的语境所做出的调整。其实,无论是约拿还是萨科洛,他们都在危难时刻,祈求信仰的救赎,因此这本身就是一种宗教性的书写。“台湾有的批评家曾批评《海滨圣母节》这篇小说,说纵使是一个有浓厚民族风格的题材,在王文兴的笔下,也呈现出一种异国的情调”,其实这种异国情调的来源正是与《约拿书》的一种内在承接,同时,这正是对民族风格题材的一种创新,若是简单的将其划分为某种题材类型是狭隘的,王文兴也无意于此,无论题材是什么,王文兴的目的都在表现出人的一种状态。
《互文性研究》中认为:“一个虚构世界的诸多层面可以借助于互文标志得到扩展。重要的是找出这些标志,从而进行准确的衡量。”文本结构既是组织全文的方式,同时这背后也有着深层的隐喻意义,《约拿书》的文本结构本身就具有深刻的文学价值。
有论者提到:“《约拿书》全书共四章,被学者们灵活地分成两个平行的部分,即第一章与第三章平行、第二章与第四章平行。”的确,第一章与第三章都是约拿奉耶和华之命前往尼尼微城,而第二章和第四章都是耶和华实施他的神力,通过不同的方式来教导约拿听从自己的指示。《约拿书》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第一章和第二章为前半部分,第三章和第四章为第二部分。如果说前半部分是约拿逃避神谕而受到惩罚,那么后半部分则是死而复生的约拿选择接受神的指示,前往尼尼微城。可以看出前一部分故事发展的推动力是上帝命令约拿去尼尼微城传达神谕但约拿不听从而使事件的平衡被打破,这一平衡的恢复是约拿向上帝祷告被吐出鱼腹。后一部分则是以上帝再次命令约拿前往尼尼微城而使平衡再次被打破,以约拿接受上帝的教导而恢复平衡。这两部分其实在重复着相同的情节,那就是约拿的两次选择,因两次选择带来的新的平衡。
王文兴的《寒流》中也存在这样的结构,但是两者同中有异,既是一种传递,也是一种创新。小说也分为四章,第一章是黄国华选择走经过玻璃店那条路回家,所造成的恶劣结果,沉溺于性欲中不能自拔,并且影响了学习与生活。第二章则是黄国华试图改变这样的状况,并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来克服自己的欲望,但都以失败告终。第三章是一个重复,孩子又面临着两条路的选择,最后他选择了与之前相反的路,沿铁路走回家。第四章中孩子独自回到家中重新又面临着欲望的折磨。这一结构也将小说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第一章和第二章,后一部分是第三章和第四章,这两部分之间也存在着一个平行,第一章与第三章都以两个黄昏放学后开始,而前后两部分黄国华的不同选择也与《约拿书》中约拿的两个不同的选择这一结构相似。《约拿书》的结局是开放式的,上帝教导约拿,但并未再叙事约拿对上帝的开导是憣然醒悟还是继续愤怒不已,而《寒流》的结局也比较隐晦,王文兴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黄国华究竟是有没有战胜自己的欲望。在两个文本中都存在情节结构的重复,但是表现方式各不相同,《约拿书》以一个超自然的力——上帝,使约拿死而复生,使故事叙述重复。而《寒流》则是通过我们日常的时间与生活习惯的惯性运作方式,使故事的叙述重复。这一差别表明《圣经》文本中所表现的受制于超自然支配的时代已经过去,人对自己的生存处境有了全新的认识与理解,而主宰个人命运的更多的是线性发展的时间,故事的神话属性削弱甚至停止,而如流水般的日常叙述成为了故事描写的对象。
在论述互文性与记忆的关系时,蒂费纳·萨莫瓦约发现,从古到今的文本都在周而复始地叙述同样的故事,而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这些类别的取材和目的:悲剧和道德剧以集体素材、原始神话和民族智慧为蓝本,表现和阐述的是不变的道理,因为文学是一种传递,同时也正因为它需要重复,需要把同样的故事改编给不同的人群”。显然,从这段表述中,我们可以断定,故事的道德观与认识观也在互文性的范畴之内。故事的传递不是机械的搬运,而更多的是一种随时代变迁而对旧有观念的一种扬弃。《约拿书》中蕴含着对人生命运的思考,而这些思考在王文兴的小说中继续传递与丰富着,两者的互文关系,从讲道理的方式到对生命的认识都有着内在的同构性。
《约拿书》中约拿因耶和华放弃屠城而发怒,耶和华并未直接向约拿解释,而是用蓖麻的生与死来比喻自己放弃屠城的原因,用约拿对蓖麻的感情类比自己对于尼尼微城人的感情,使约拿明白自己发怒的无理。其实这样的故事在圣经中比比皆是,这些寓言故事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延续,利用寓言的方式阐释道理的模式在文学作品中被普遍的使用,与直白的说教不同,这种寓言的方式,可以引起读者的思考,从而领悟故事中要传达的道理。
王文兴小说《日历》中,十七岁的男孩黄开华用一张白纸写日历,预演自己的人生,在这样的预演中他感到了生命的短促与无奈。一张白纸代表着还未经历的人生,纸面的空间用来代表个人所拥有的时间,这正是王文兴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本质认识,他用二维的空间来寓言线性的时间,整个故事描述一个孩子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几乎无事的悲哀在这其中得到彰显。而对于生命的寓言也通过孩子画日历这样的简单事件得以表现,但是却不令人感到违和;相反,引起人们无限的思考与感慨。在《命运的迹线》中,男孩为了反抗只能活到三十岁的诅咒,用小刀在手上延长寿命线的故事更是对于人生与命运的绝妙寓言。在这些故事中,看不到任何说教的痕迹,但是读完这些故事读者却常常不由自主的揣测作者想要说明的究竟是什么,这种寓言式的故事模式,也属于《约拿书》与王文兴早期小说的互文关系的例证之一。
通过文本的对比,可以看出,在王文兴的笔下,对人生意义的认识,不再需要通过跌宕起伏的故事来阐释,《约拿书》中直接出面说教的神,隐退在日常生活中,成为几乎抽象的概念,但是这并不代表“神”的消失,恰恰相反,“神”成为了一种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的象征得以存在,他代表着无法把控的自然规律与法则,化身为人类的生死、命运的无常等。
《约拿书》存在着一个个体与群体关系的隐喻,当约拿信奉上帝耶和华时,他是处在一个群体中,这个群体由上帝和信仰上帝的信徒们组成,但是,当约拿逃避上帝的神谕时,他则从群体中脱离出来,成为个体。在船遇到风暴时,他与船上的水手在共同命运的驱使之下构成了一个群体,但是当水手知道灾难因约拿而起而最终放弃约拿之时,约拿又从群体之中脱离出来,成为个体。在鱼腹之中,约拿再次向上帝祷告,渴望从个体状态回到群体,上帝原谅了他,于是约拿又从个体中回归群体状态,当上帝宽恕了尼尼微城人时,约拿怒不可遏,这时上帝与信仰上帝的尼尼微城人成为了一个群体,而约拿则回归个体状态。至此可以看出《约拿书》的全篇约拿就是在个体与群体之间游离,甚至在故事的结局中都未说明约拿是否回归群体,这本来就说明了个人在社会、人在生存过程中的孤独与游离。
在《十五篇小说》中,王文兴也讨论到了这个关于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问题。《玩具手枪》中的胡昭生出席朋友的生日聚会,本来就极其不情愿,这就暗示了他与群体之间的矛盾,他虽人在聚会席中,心却已经飘远在自己的诗文世界中,与周围格格不入,这里即可以看到他有加入群体的愿望,也可以看出他有融入群体的困扰,这种矛盾在玩具手枪出现后逐渐清晰,当钟学源拿枪指着他时,个体与群体的矛盾上升到白热化,其实胡昭生从未被群体所接纳,他与群体一直处于一个对抗的力,这次对抗使他自尊受挫,于是他发起了反抗,但是三次反抗中群体都以漠视的方式予以回应,直到他的威胁激怒了钟学源,于是他的自尊受到了更深层的打击,个体在挑战群体权威的过程中以失败告终。最后,胡昭生离开了群体,再次融入黑暗之中。有论者提到“在个人融入群体的过程中,‘自我’被缴械,然而用来缴械的工具却是一把以欺骗为特征的玩具手枪”,这提示我们玩具手枪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玩具手枪是群体对游离其中的个体的处罚的工具,玩具手枪毕竟只是玩具,它本身就充满玩笑意味,但是因为手枪的子弹是由鞭炮组成,的确具有一定的杀伤力,这就使群体与个体的关系变得暧昧不明,而作为群体代表的钟学源,亦真亦假的威胁与欺骗,使群体的不确定性更为突出,这使个体与群体的矛盾更为扑朔迷离,这也是王文兴在《玩具手枪》中要表达的这种关系的不定性。这正是《约拿书》中个体与群体关系探讨的更具体与深入。
如果说《约拿书》中的约拿与群体的矛盾只是一个信仰与否的问题,那么《玩具手枪》中的问题就复杂得多,胡昭生与群体的矛盾则是个体如何融入群体又不在群体中丧失自我。这里出现了一个“自我”的问题,“自我”表明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随着个体个性的逐渐发展,个体与群体的矛盾更加突出,个体对群体的反抗也变得更为激烈,形成巨大的戏剧张力,在这个过程中个体不再只是依附于群体存在,个体的喜恶更为鲜明强烈,叙述视角也更多的转向个体的心理描写。
《约拿书》前后两部分的关键衔接是约拿的死而复生,这一情节设置使故事呈现出两个可能性的选择,如果约拿不听从上帝的指示,将死在鱼腹之中,但是当约拿听从了上帝的指示时,结果却是一心求死,这就构成了一个关于生与死的悖论。这一悖论构成约拿的困境,无论选择听从还是逃避上帝的指示,结局都是与自己的预期相背,使自己处于无解的困境之中。我们姑且把这种困境称为“约拿式困境”,这种困境显示了选择的无意义。而作为这一困境的制造者的上帝,则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左右着约拿的所有选择,上帝象征着无法选择的命运和无从改变的宿命。
《最快乐的事》和《寒流》都在讨论人的欲望,这一欲望是人类的原罪,这两个文本的不同在于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并不回避原始的欲望,另一个极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但是结果似乎殊途同归,欲望的释放结局是通向虚无,而欲望的压抑结局是遍体鳞伤。这与《约拿书》一样,两者共同构成了王文兴对人存在的虚无的阐述。对于命运的探讨更为极端的是《命运的迹线》,高小明由于相信了自己的手相,认为自己只能活到三十岁,于是用刀子划开手上的寿命线,希望延长自己的寿命,但是结果不言而喻,高小明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反抗自己所不接受的命运,但是这个命运本身就是一种闹剧,帮高小明看手相的孩子本身就不可信,但是本来的不可信在高小明的坚信下,故事走向了悲剧,这其中充满了戏谑与反讽,就是命运的嘲弄。在王文兴的小说中约拿式的困境再次出现,而任何的反叛命运的行径都以失败收场。
谈到命运则不得不谈死亡,在王文兴的作品中也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在《最快乐的事》中年轻人在纵欲的原罪中陷入了虚无的深渊,毅然决然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海滨圣母节》中萨科洛因舞狮力竭而死。他们的死亡方式也构成一种悖论,青年是因为人生的无意义而选择死亡,而萨科洛则恰恰相反,他是为自己所信仰的妈祖献身。这两种死法正构成了王文兴对于死亡的理解,而这一理解正是《约拿书》中的一个母题,约拿因背弃信仰的无意义而死,又因信仰而复生。可以说王文兴这些故事中主人公的不同选择,正好诠释了《约拿书》中的生命哲学,反映着王文兴对于宗教哲学生命观的思考与升华,以及他所处时代的人们的心理状况和生活方式。
通过《约拿书》与《十五篇小说》的互文性,我们可以看到王文兴文本的开放性,他早期的小说试图通过日常的生活,阐释《圣经》中的人生哲学,两者的互文性更多的体现王文兴对《圣经》文学价值的发掘上,这些潜在的阅读经验,在王文兴的早期小说创作中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也就注定了这种互文性的隐蔽性,而认识这些互文性可以使我们对于王文兴的作品有一个更为准确的认识,给我们一个理解他作品的不同视角,而他小说形式与意义的多元性也体现在此。
注释:
[1]柯庆明:《慢读王文兴》丛书序,选自康来新、黄恕宁(编):《无休止的战争——王文兴作品综论》,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第ⅴ页。
[2]王文兴:《无休止的战争》,选自《书和影》,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6年,第195页。
[3]黄恕宁、康来新(编):《无休止的战争——王文兴作品综论》编者序,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xi页。
[4]古远清:《引发台湾文坛“地震”的〈家变〉》,《名作欣赏》2013 年第 16 期。
[5]洪慧珊:《一个人的独白——王文兴〈背海的人〉“爷”的语言探析》,选自康来新、黄恕宁(编):《喧嚣与愤怒〈背海的人〉专论》,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第351页。
[6]柯庆明:《慢读王文兴》丛书序,选自康来新、黄恕宁(编):《无休止的战争——王文兴作品综论》,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第ⅶ页。
[7]王桂亭、马芳芳:《王文兴小说的宗教性书写》,《华侨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 。
[8]参看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中的《寻找背海的人》,见腾讯视频。
[9]热拉尔·热奈特著,史义忠译:《隐迹稿本》《热奈特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页。
[10]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0页。
[11]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0页。
[12]文庸选编:《圣经文选》,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9年,第818页。
[13]王文兴:《十五篇小说》,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79年,第117页。
[14]王晋民:《台湾当代文学》,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79页。
[15]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0页。
[16]杨阳:《浅析〈约拿书〉中的普世主义》,《金陵神学志》2006年第1期。
[17]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6页。
[18]马敏:《王文兴小说的多重主题探析——以〈玩具手枪〉为例》,《电影评介》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