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笛
作者:杨柳笛,长沙市实验中学。
整部影片是通过“弟弟”这个角色以第一人称角度来讲述的,与一般的温馨语气不同,“弟弟”始终保持着感伤的语调和平静克制的态度,回忆年少不甘平庸努力抗争的姐姐、有父母庇护安于现状的哥哥、还有那个沉默敏感的自己,并以一种回望式的姿态回顾三兄妹“风雨飘扬”的生命历程。弟弟既是故事的经历者,也是故事的目击者,虽然他的讲述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但这并没有限制影片的叙事视野,反而是带有心灵独白味的呢喃絮语将观众更好地代入到影片中。同时,我们也从叙述者弟弟身上看到了导演顾长卫的怀旧感,不是浓墨重彩的伤怀,而是注重从个体出发,更多地去向观众传递怀旧的情怀,人在怀念自己的青葱岁月时,比起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其实更会记住从心底涌出的那一丝感动与美好。
《孔雀》采用了板块型叙事的手法,类似的还有昆汀的《低俗小说》、汤姆提克威的《罗拉快跑》等,将三兄妹的故事分成三个相对独立的片段进行讲述,姐姐哥哥弟弟三人的青春相对自足,可是每个人的故事里也少不了另外两人的参与,三者又相互补充,不是传统叙事那样的强调以情节为中心,也更具叙事张力。无论是哪一个人物的板块,导演都运用了许多怀旧意味的物件,如煤火炉上哧哧冒气的烧水壶,踩起来吱吱响的缝纫机,破旧拥挤的筒子楼等。也设计了大量表现那个时代的细节,如用白粉笔擦帆布鞋,一家人分一堆糖,手表做陪嫁,用单车接亲等。甚至还有思想上的,如弟弟帮姐姐做贼似的买《性知识手册》,表现着特殊时代的人情风貌和导演的怀旧情结。
同是第五代导演的张艺谋尤其偏爱红色,像《红高粱》《菊豆》等影片都运用了铺天盖地的红,顾长卫在《孔雀》中却用了最不起眼的的灰色为主色调,像是刻意的淡化环境冲突,让时代感浓厚的影片有了更多普遍意义。
影片始于上世纪70年代的夏天,在灰色调的画面里,夏天不再是热烈的,旺盛的,充满了萧条和荒凉。一家人吃饭是在灰暗走廊的尽头,姐姐工作的地方是光线昏暗的狭小房间,哥哥上班的地方是阴郁沉闷的仓库,连弟弟上学的教室都充满了冷漠。公共场所也是如此,小城的巷子铺着青灰色的地砖,石桥布满肮脏,书店的招牌也已褪色破烂,这些画面都在恶狠狠地向观众展示生活的单调乏味,甚至是残酷无情。
可以说,三个不同的人物因为各自的人生轨迹不同,拥有的颜色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姐姐的叙事板块,导演选择运用了一些张扬的红色。影片一共出现了八次红色,第一次是在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西瓜时,讨论姐姐工作的安排问题,紧接着姐姐就从待业状态变成了在幼儿园当幼师;小王赠送姐姐一条相当于订婚信物一样的额粉红色丝巾,暗示着姐姐自有的状态即将结束;影片尾声时姐姐重遇当年自己暗恋过的伞兵,发现对方已变成一副邋遢模样后,蹲在西红柿摊前哭泣,这是最后一次红色的出现,此处的红色多了一丝悲壮意味,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高卫红已经彻底的死去,她的青春,期想,都淹死在了岁月那条河里,这几处的红都有暗示人物命运被改变的寓意。第三次出现红是在姐姐遇上拉手风琴的中年男人的时候,在对着布满水雾的镜子里,残破的红地毯上满是污垢,琴房里摆放着红黄色刺眼的道具,其实这里的红色对于姐姐和中年男人来说都是带有一丝暖意的,像是两个抱团取暖的人因为的命运的安排相遇,双方在精神上得到慰藉,但是被镜子模糊了的,不干净的红色像是注定了这段纯洁关系不会在这样一个小城里长久,很快,姐姐被骂狐狸精,拉手风琴的男人选择摸电门自杀,无情的现实再一次将姐姐生命里的温暖夺走。除红色之外,导演还用了蓝色来刻画姐姐青春里最肆意的那一部分。夏日的正午,天蓝色的降落伞在姐姐的单车后飞翔,姐姐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不顾街上旁人的眼光,享受着短暂的自由,我们能感受到姐姐心中强烈的渴望,最后以母亲冲上去将降落伞粗暴的扯下结束,画面重新变回了灰色调,此次的色彩转换像是人面对暴力的屈服,是这座小城里来自环境、大众的暴力,而人最终都要选择妥协的。
相对于姐姐的渴望冲破束缚,哥哥则是一个老老实实生活,安于现状的人。天生痴傻的他虽然得到了父母的偏爱,可他的生活依然是灰色的。灰蒙蒙的面粉产和暗黄色的冰库,都彰显了哥哥内心的孤单和情感上的缺失。哥哥青春中唯一一次的亮色则是明黄色,那也是哥哥唯一一次的爱情。哥哥对一位工厂的女工一见钟情,傻乎乎地举着一朵黄灿灿的向日葵走向女孩送给她,可惜这段感情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哥哥后来和穿着暗红色棉袄的金枝结了婚。第二次明黄色的出现是姐姐和弟弟联合买了一只黄色的小鸭子送给他,此处的明黄色已经不那么起眼了,哥哥的个性也被生活一点点磨灭了。
三个人里弟弟其实是那个色彩最沉重的人。导演几乎没有用亮色去点缀他的青春,弟弟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永远穿着一件白背心,佝偻着背,朝气已经被暮气代替似的。在雨天哥哥给他送伞的那场戏里,教室里的同学都穿着白衬衣,只有弟弟身着近乎黑色的蓝条纹T恤衫,受到虚荣心驱使的他拒绝承认哥哥,并将伞冷酷的地插向哥哥。当性意识初次萌动的时候,作业本上画着的裸体女同学被父亲看见,弟弟被父亲赶出家门,赶进了黑暗之中,弟弟的青春就此告终,多年后弟弟戴着一副黑色的蛤蟆镜回到小城里,若无其事的将断掉的手指展现给家人看,此时的弟弟已在生活的巨轮下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我们甚至会自愿走回灰暗里,主动接受灰暗,享受灰暗,这没有强烈视觉效果的灰色,被导演一点点浸没了影片,渗透在我们的思想里。
本片虽名《孔雀》,孔雀这一意象却只出现在影片结尾处的最后一段戏中,姐姐哥哥弟弟依次走过未开屏的孔雀,在笼子前停留片刻等待孔雀开屏,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们仿佛能看见他们的理想和青春、曾经心中的梦和幻想如同精致的玻璃杯一般,在碰到现实的时候碎成了一地。这一结尾是极具悲剧意味的,影片通过这三个各自不同的命运折射出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让观众在这三个典型性的人物形象里,看到自己的缩影,给了观众一个正确感知自己身份与自身价值的途径。摄影机始终保持着一个客观中立的态度,导演并没有刻意地去加入自己的意图,仅仅是尽量还原当时年代下的生活的真实度,激发观众的理性思考力,对人生和宿命发起拷问。客观的说,三兄妹命运的悲剧不是因为人与社会的关系,也不是人自身的过失和局限,这就是生命意义的悲剧,本质上的悲剧,却又是那么真实而深刻。
三兄妹分别离开后,在无人的画面里,孔雀背对着镜头,缓缓扬起美丽的羽毛,在慢悠悠转到正面,那一瞬间,绽放的是生命无与伦比的美。正如顾长卫本人所说:“生如孔雀,尽管一生再黯淡,平庸的岁月再漫长,也总可以等到开屏的瞬间。这样的瞬间,便足以将生命照亮。”诚然,我们每个人都是笼中雀,我们在观赏孔雀时,其实也是在看我们自己。孔雀开屏,就是在展现生命,经历过痛苦漫长的洗礼,最后美丽的时刻却往往无人观赏,兴许青春的绚烂和伤痛,人生的可贵和平庸,人生的漫长和易逝,那份在成长中无以言说的感慨唏嘘,都融化在了孔雀开屏的那一刹那。
导演顾长卫在《孔雀》里以悲天悯人的情怀,诗意的抒情笔调,怀旧的情怀,向我们叙述着青春和人生,我们像是在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投射的回望目光里,接受命运的洗礼,相比第五代导演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和第六代导演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同样怀念青春的电影,《孔雀》多了一份直面人生、直指人心的力量,具有强烈的人文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