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刚
在长篇新作《黄冈秘卷》中,刘醒龙以一种絮絮叨叨东扯西拉的“闲聊”风格,娓娓展开了黄冈这个独特地域的诸多秘密。那些可敬可叹的英雄轶事和儿女情长,以及稗官野史里的“秘闻”与“传奇”,都在他这部“归乡”之书中生动呈现。在小说后记中,刘醒龙将这次写作视为“对以黄州为中心的家乡原野的又一场害羞”。这也难怪,“写作就是回家”,关于故乡的一切,纷至沓来的人与事,总是令人刻骨铭心,而排遣乡愁,追忆故乡风范和父辈品格,进而重新安顿自我,也正是小说的题中之义。
作为一部地域文化小说,《黄冈秘卷》有效承继了作者上一部长篇《蟠虺》的叙事方式,成功地将“谜题侦破”式的情节设计引入作品,从而将情节剧的吸引力与地域文化人格的精神探寻有机结合起来。小说的核心当然是黄冈的人文地理,这是“秘卷”最为显在的层面。从“五水蛮”的恶名传说,到“江西填湖广”的移民史;从黄冈人称父亲为“伯”的心酸来历,到土得掉渣的方言“嘿乎”“嘿罗乎”的广泛穿插;再由此上溯到被谪贬此地的杜牧、王禹偁等名人踪迹,尤其是苏东坡和因他得名的“东坡赤壁”;以及明清两朝的大量进士,红色革命中的开国将领,和如今享誉全国的黄冈中学……黄冈引以为傲的“地方性知识”在小说中得到广泛开掘。“春野秋山,必留圣贤风范”,《黄冈秘卷》的叙述,正是此类风范的延续。此外,黄冈的地产风物也被传神地描绘出来,比如沙子岗的萝卜,马槽庙的包面,八卦井的豆腐……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巴河藕汤,而后者正是小说人物念兹在兹的乡愁所系。
地域文化当然不限于这些“知识”的“点缀”,更在于一种精神世界,即所谓的气韵和“灵魂”。就像作者所说的,“一个小小村落中人的壮心与贤良,是这部小说的筋骨。”因此这里最重要的还是人,而小说里的父亲老十哥这代人就是这一气韵和灵魂在人间的化身。如刘醒龙所言,“父亲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很精彩的小说。”而为“父亲”树一尊“令我们问心无愧的文学雕塑”,理应成为与“父亲”最亲近的“我们”的天职。
《黄冈秘卷》的主人公老十哥刘声志,是刘家大垸“最有出息的男人”,他既有黄冈人的执拗性格,更有着不屈不挠的革命意志。他小小年纪便有勇斗汉奸的壮举,之后又在狱中受到共产党人国教授的影响和教诲,从此坚定了献身“组织”为人民而奋斗的信念。他是“刘家大垸著名的老十哥”,是“关押在汉口永清街旧政府警察局里的热血青年刘声志”,是“黄冈地委山区工作队的中坚分子刘队长”,是“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和第八区的刘区长”,更是“深受老鹳冲村男女老少喜爱的第四区工作组的刘组长”。即便到了晚年,“我们的父亲”依然“信任组织,看重组织,那用组织名义戴在头顶上的高帽,再苦再累也愿意”。尤为可贵的是,老十哥既有惊人的英雄壮举,更有颇为浪漫的儿女情长,他与海棠姑娘未了的情缘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小说一方面生动塑造了这个执拗的父亲,展现了他的理想与情怀,他对组织的高度忠诚,以及他与现实的格格不入;而另一方面,小说也塑造了与父亲相对的,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老十一刘声智。作为一位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为了利益,老十一不惜出卖堂兄,甚至不断开始一段婚姻,又结束一段婚姻。在改革的年代,他如鱼得水地找到了攫取利润的有效方式,风靡全国的“黄冈秘卷”就出自他之手,为了拓展“秘卷”的销路,他耍出手段,让政府部门为他保驾护航。用小说的话说,老十一将自己名字中那个“智”字,运用到了极致。
老十哥和老十一这两个二元对立的人物的“不同活法”,当然能够轻易透露出作者礼赞与贬抑的鲜明态度。然而这只是小说显在的层面,这一层面更多是基于一种流行写作的惯性,即为了突出某种道德理想的人格,我们一向容易将这某类角色塑造为死不悔改的革命派,突出他们革命年代的忠诚和革命之后的正义,而与他们相对,反面人物也一成不变地执拗到底。这种正邪斗法的人物设置,保证了读者所期待的震惊效应。具体到《黄冈秘卷》,则是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腐败和“不正当”现象的广泛涉猎。那是改革时代的结构性矛盾日益突出,所谓发展的“阵痛”最为触目惊心的年代,也是老十一们风生水起的年代。如小说所展现的,被萝卜和莲藕堵住的南门大桥,意味着新的官民冲突正在形成,“几年前这些工厂还因改革而无比辉煌,几年后,还是因为改革,这些工厂一家接一家倒闭,曾在深夜里惊醒许多美梦的汽锤和冲床声,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许许多多的下岗工人,聚在县政府大楼前发出阵阵吼声。”
此外,小说所呈现的社会乱象可谓层出不穷,比如语文老师慕容因为语文教得好,被破格任命为教育局局长,之后又因为篮球裁判当得好,能凭着嘴里哨子,将县委县政府机关代表队送上冠军宝座,他便奇迹般地压过老十哥一头,当上了副县长。后来出了状况,被抓进去十个月,关押期间绞尽脑汁四处求告,终于以研究姜姓和江姓的关系问题,投某领导所好又被释放了出来并且“官复原职”。而那位姜县长,所谓的“姜秀才”,之所以不放过这个姜姓来源于江姓的学究问题,居然只是想在以姓氏笔画为序的《组织史》里排名靠前一些。
当然,小说在此也彰显了故事中最荡气回肠的段落:当年抱着炸药包冲向县城城门的王朤伯伯,到了晚年重新焕发青春,再次攻克“一座不与人民利益同步的暗堡”。当时,县里主官独自开着红旗轿车从县城中心地带的百货商店门前经过时,被像交通警察一样站在十字街头的王朤伯伯迎面拦住。红旗轿车还是崭新的,车头和车尾光秃秃,连车牌都没有挂。王朤伯伯要将红旗轿车的后备厢打开,让县城里的公民们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最终,如王朤所愿,后备厢被打开了,“首先跳进大家眼帘里的是一叠高中教科书,在教科书的最上面是两本翻得很旧、上面用铅笔和钢笔做了各种各样记号的《黄冈秘卷》。《黄冈秘卷》下面,则是几十瓶用各种方式包裹着的茅台、五粮液和据说是人头马的洋酒。”
就这样,小说中各色人等纷纷出场,便轻而易举地将现实问题呈现了出来。然而,刘醒龙的这部《黄冈秘卷》自有其高明的地方。小说一方面顺应了人们的思维惯性,展示人们所期待的“现实”;另一方面它又打破了这种惯性,体现出对“现实”更深入的思索。因此对腐败的涉猎,远远不是小说最关键的情节,我们看过太多以此为名的震撼“现实”;更重要的是,对腐败内在肌理的充分展示,对现实复杂性的充分理解和把握,以及在这种理解与把握基础上的有效应对。
这种对于现实复杂性的理解和把握,突出地表现在小说并没有一味抬高老十哥而贬低老十一。在刘醒龙看来,老十哥和老十一,他们一个是志士,一个是智者,二者并不存在根本的冲突,因为“贤良方正作为小说的重要内核,同时包括了志与智。”“没有智慧成就不了志气,没有志气的智慧,会沦落为蝇营狗苟的小聪明,小狡猾。”因此就整部小说而言,尽管这些新的“转变”,以及由这些“转变”造成的组织与政府荣誉所蒙受的损失,对老十哥内心的冲击不言而喻,但或许正是为了诠释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老十哥并不像我们所料的那样永远执拗,而与此相应,老十一也没有如我们想的那样一“黑”到底。
就整部小说而言,老十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他对“轿车”态度的变化就极富深意。十五岁时他曾立誓要为刘家大塆争光,当大官坐轿车,把名字印在家志上,后来在国教授的教诲下,他明白革命的道理“就是让这些坐轿车的人也和大家一样用两条腿走路”,从此开始了对轿车的憎恶,把它们当作“埋葬腐败贪婪的黑棺材”。如人所料,这种反常的根由,表面上看是针对那些豪华轿车,实质上是憎恶那些坐在豪华轿车里的大小官员。然而,正是这位“对代表工业化水平的轿车咬牙切齿”的执拗的老者,却在新的时代终于明白了“路与桥”的真正内涵,“一条路,要是没有人行车走,与野地有什么区别?一座桥,要是不让汽车行驶,连好看一点的大石头都不如。”于是,“我们的父亲”终于决定,“回头先让我家的五个儿女,一家买一台轿车”。
另外,作为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两部“秘籍”,在《组织史》和《刘氏家志》的关系问题上,老十哥的变化则更深切地体现出作者试图传达的复杂意涵。作为《组织史》的坚定“信徒”,正义凛然的革命者,老十哥显然不屑于仅仅做光耀门楣的孝子贤孙,“一个上了《组织史》的人,不可以再进什么《刘氏家志》,哪怕在《刘氏家志》里写进一个有关我的字,也是对组织的背叛。”因此,最初《组织史》和《刘氏家志》的冲突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这里的老十哥终究具有与时俱进的勇气和魄力。于是接下来,《组织史》和《刘氏家志》的调和就显得顺理成章,这也可以算作人道与人情的融合。正如老十八所估计的,“别看我们的父亲一向对《刘氏家志》很不屑,而只在乎自己在《组织史》上的那一百多个字,实际上与老十一一样,从头到尾都在惦记着《刘氏家志》。在《刘氏家志》面前没有人是彻底超脱的,任谁都会关心与自己相关的笔墨是正写还是反记。”如果说《组织史》包含着远大理想,那么《刘氏家志》则可以用来追根溯源,“没有《刘氏家志》,就等于一个人没有灵魂,也近似一个人没有血脉。”在刘醒龙看来,《组织史》和《刘氏家志》的调和,便是“王道本乎人情”的生动体现。“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基本”,而“古今来大勋业、真文章,总不出人情之外;其在人情之外者,非鬼神荒忽虚诞之事,则诗张伪幻狯猜之辞”。
在此,老十哥的格格不入和与时俱进,他在坚守与妥协之间的犹疑,或可视为后革命时代理想信念坍塌的征兆,亦可视为以另一种方式更为深沉坚守的决心,这也生动诠释了刘醒龙一贯强调的人文理想的复杂性。对于这种暧昧的复杂性,刘醒龙显然有着自己的判断,“如果明知错误,还在坚持,那就不是执拗,而是死不悔改。执拗当然是对正确而言,可以与真理保持一段可以快步追上去的距离,但决不是背道而驰,不是与天下为敌。在黄冈人的性格中,能让他们敢于执拗的显然就是贤良方正。没有贤良方正的底气,胡乱执拗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贤良方正”便是最大的坚守。因此,围绕《组织史》和《刘氏家志》的所有的争辩,最后都汇聚到“我”的“声音”之中,“天上突然掉下一个人,地下突然埋掉一个人,越是来无踪去无影的东西,人就越想找清楚它的脉络。《刘氏家志》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而将一代代的生命血缘用文字记载下来,给我们和我们往下的久远的后来者,提供一条清晰的脉络,然后就有可能在心里模拟自己生命出现之前的可能的状态与意义。从这点上来说它是给心灵的一个处方,寻医问药还得靠每个人自己。详尽地阅读着家志,也就是经历着一条漫长的大河。源头上细流涓涓,千里万里之后我们成了海一样宽阔的水面。”
而最后再回到老十哥与老十一的不同上,小说结尾处那段“黑熊”和“棕熊”的比喻便显得意味深长。“在少川看来,我们的父亲和王朤伯伯就是这道难题里的棕熊,想要吃他们的熊掌和熊胆代价太大,而我们的父亲和王朤伯伯这样的棕熊,生性凶猛,不畏高寒,让他人敬而远之。比较而言,黑熊体形娇小,喜欢待在人的四周,熊掌和熊胆不仅可以猎取,还可以通过驯养来获得,所以,棕熊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人们的正确选择。”“做了棕熊就不要幻想成为别人的答案。做了黑熊能时常进入别人的法眼,却要以付出熊掌和熊胆为代价。”
通过“黑熊”与“棕熊”的比喻,刘醒龙对“志”与“智”这两类人的意义进行了重新诠释。一方面,“在这个组织千差万别的人中,像我们的父亲那样的人,不仅是客观存在,还是这棵大树的主根,主根在地上扎深了,大树才会风雨无摧地生长。”而另一方面,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作为对革命无限忠诚的“组织的人”,怀抱理想和情怀不断奉献的“我们的父亲”,在今天的时代究竟如何安顿自身?而这种安顿对于“我们”又有何意义?这些依然都是问题。尽管小说最后,他们的转变来得突兀了一些,但也终究能够体会得到,渴望破解现实迷局的“我们”赋予他们的勇气和魄力。这大概也是“我们”对于“我们的父亲”这代人留下的精神遗产的理解和重新诠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