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可君
河,有几条岸?这几乎是一个禅宗式的公案。汉语还有待给出诗意的回应。
河,河流,当然有两条岸:一条是此岸,一条是彼岸,如同生与死之隔,如同现代汉语与古旧语文之不通,已经被打成几截。
河,河其实只有一条岸而已:生即死,死即生,如同荷尔德林在发疯之前的了悟,俄狄浦斯王一只眼都已太多,最终都将归于沉默,大地上已无尺度,汉语还是汉语,尽管汉语已经毁容。
河,但也许,河流,流动的河有第三条岸,如同略萨小说《河的第三条岸》,河流上面含羞草扎就的脆弱之船,就是载有父亲记忆的第三条岸,最初的人类其实居住在船上,才有漂流,才有文明的迁移,但此记忆已经枯竭,汉语的诗性记忆又在何处承载。
河,或许,河流不只有三条岸,它应该有第四条,这是什么样的岸?汉语现代诗歌如何给出自己的回答?《在汨罗龙舟厂——见河的第四条岸》是诗人哨兵给出的回答。
汉语诗歌需要它的“第四条岸”,汉诗写作有待重新进入这第四条岸——那滚滚而来的长江,那不止息的未来,那在生死之外,由自然本身塑造的未来,对于生长于洪湖与长江边上的诗人哨兵而言,这是接续屈原,由长江本身所带来的“目光”:这是一种悠长而超然的目光,在岁月沉淀之后,在古代历史终结之后,如同杜甫在盛唐不再之际,在夔门所获得的沉静目光,它穿越历史,超越人世荣辱,澄明而浩瀚。如果有着所谓的汉诗写作,有着汉语诗歌的第四条岸,那是重新接上自然所给予的超然目光。
这悠长而超然的目光,由屈原与杜甫所塑造的历史之眼,如何在现代汉诗写作中重现?这是一种考验,这是一条新生之路,这是诗人哨兵一直以来在自己诗歌写作中要寻找到的目光。
一
只有望远或远望的姿态可以启示与下一代的盟誓?自然的悠远与空旷,需要诗人们再次登高望远。此远视或远望的历史目光其实也是一种凝望的姿态,一种汉诗并非宗教但又如此具有自然内在神圣性的超然目光,如同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此是汉诗至高的自然化伦理姿态。
是的,汉语本来就是一种姿态,它既保留了语词原初的象形姿势,也展示了语句的韵律姿势,如同中国文化一直以礼仪秩序规训身体,而不同于西方的戏剧化表演,最为重要的是,汉语还展示了这个语族诗人主体的风格骨气,这是个体的生存伦理姿态,是其格韵与体态的自我确认:从陶潜到王维的自然化隐居姿态,从杜甫到苏东坡对历史命运的反思姿态,是超越时代之上的姿态风度,让诗人可以摆脱时代的限制,栖息于语言之中,塑造汉语,使之保留个体短暂的哀愁,使之遗忘生死,从而以自然为性。
没有了个体写作姿态的汉语诗歌,将丧失个体面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汉语如何可能还具有命运的启示性?而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当代汉语诗歌并不缺乏优秀的写作者,但却缺乏事件性的命运:因为无法在汉语中,制造历史的例外时刻,冥想个体与语族的节日。这既与所谓现代汉语的不成熟相关,也与诗人们缺乏独立的姿势相关!
汉诗并不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尽管看起来似乎中国诗人一直在描述现实的生活,既然没有什么地狱天堂的想象,但其实汉语诗人一开始就已经退守,无论是诗经的风雅,还是屈原的离骚,都是退回到自然,以自然为迂回,重新进入世界。以自然为性,以自然为迂回,寻求进入世界的道路,并且以自然为后退规避之地,让汉语诗人变得从容,不被现实政治与道德所伤害,这既是保护汉语,也是护佑生命。
汉诗写作,从来不仅仅是语言修辞术,也非仅仅是美好生活的伦理教化,而是个体生存姿态的确立,以及生命的回护照顾,诗歌不仅仅是阅读与倾听,而是生命气息的调节,是生命步调的调整。
汉语诗歌的调性,来自于诗人姿态游走的步伐与调整,不是阅读,不是看视,而是要把阅读还原为步伐的调节,语调乃是步调,只有找到了自身的步调,诗人才可能有着自身的生存风格与情态,才有着个体生命情性的姿态。
这是汉语诗歌的阅读法则:在语调中发现步调,以诗人的步调来追述其生存的姿态,并读出时代的例外时刻,以此超越时代的局限,打开天地之间的广阔空间。这也是汉语诗歌评论的自身立法与重新立法。
但进入现代性以来,无论是个体抒情,还是家国叙事,无论是个体的戏剧化,还是身体的口语化,无论是进入都市的写作,还是网络化日常书写,基本上都丧失了个体的姿态。因为步调紊乱了,无法把语调向着步调还原,这又如何可能还有着那悠长而超然、忧愁又沉静的注目姿态?汉语诗歌与谁同行?与王维走向盛唐?还是与杜甫走向衰败?汉语的步调在翻译体中丧失之后,如何重获自身的风度与法度?
汉语诗歌的写作“节点”,乃是在姿势中被观照的:没有“神往”的姿态,就没有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长叹息;没有“隐居”的姿态,陶潜不可能打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间距;没有禅意的悠然,没有辋川回旋之地,王维不可能走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没有盛唐的衰败与个体的逃离,杜甫怎么会写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没有回首而怅然的姿势,怎么会有白居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回心忏悔?
但进入现代性,“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这是鲁迅《野草·秋夜》的开头,还剩下什么?如此孤独分裂的目光,现代汉语的被打断,乃是被冷寂的高空反向凝视所致?但除此而外,哪里还有诗歌的姿态?当然,也许在海子的《日记》中:“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展开了旷野的姿态。但随后呢?
二
幸好我们在出生于湖北洪湖的诗人哨兵那里,看到了新的姿势,这是他2017年出版的新诗集《蓑羽鹤》(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所展开的目光,这也是他在大都市的工作之地武汉与自己出生地洪湖,这二者之间来回游弋中,从长江所承继的那悠长目光,形成了自己在洪湖的“隐守”姿态。
哨兵在《分洪区》一诗中道出了自己最为基本的诗歌生存姿态:
我们就这样,守着长江/活着,仿佛守着/自己的灵柩……未曾出世/我们已分担世界的不幸
活着就是守着,守着什么?守着颀长的长江,但也是哀悼自身,此守护的诗意姿势,并非简单的隐居与退守,而是处于危险的时刻与例外状态,处于自我的哀悼情态,因为洪湖之为湖区,处于江汉平原的边缘,与长江相邻,总是被当作大都市武汉的分洪区,几乎在大暴雨骤降的每一个夏季,都会面临被决口与泄洪的灭顶之灾。如此的绝望处境,在诗人看来,就如同“难产妇”的阵痛,当然这也培养了洪湖人或者诗人对于危险的敏感,如此的痛苦,就如同卡夫卡所言的出生之前的疼痛,这是对世界不幸的分担。
这是另一个更为内在的生存姿势——“分担”世界的不幸,守着自己的灵柩,在此守候中,隐藏自己的痛苦,从终结处开始,这是汉诗的诚实,不再仅仅模仿西方大师的步调,找到自己自由走动的生命空间,才有步伐的开始,步调开始于行走的困难,开始于无法行走。
因此,在洪湖,诗人所分担的不再仅仅是洪湖的不幸,而是出生之前的疼痛,是世界本身的不幸。如此去观看洪湖,就不可能仅仅去阅读地方志,而是被世界的凝视击穿,只有被反向凝视所击穿,诗人才可能永远铭记洪湖的告诫:《鱼虾绞肉机》。这首诗歌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被惊恐所分心的,这首诗歌你是不忍心来阅读的,除非你的视线被搅碎。除非你有所“分担”(必须成为动物并不断奔波),有所“负担”(受难和羞耻),有所“担责”(被不幸击中),这是诗人在诗集中反复出现的语词。诗歌在我们这个时代“分担”什么?这决定了诗歌的品质。诗人的“担心”形成了语言的伦理姿态,但个体之心要承担什么?不是承担人类的责任,而是担责世界的破碎与消逝。
这来自于自然与动物世界的凝视,汉语诗歌中第一次出现了令人心悸的“绞肉机”,诗歌第一次直面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暴力语句与动作,但诗人的描述异常冷静与日常,世界的目光停留在了鱼虾们被卷进绞肉机之前的那个时刻,这是生命的例外时刻:但这不是神圣的启示与人类的受难,这是自然的无奈,是动物们的无辜,当鱼虾们冷眼瞅着双架刀片时,那刀片上的些许反光就足以秒杀帝国的所有荣耀,这剩余者就如同庄子文本中处于车辙中即将被碾死的鱼类。诗人发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严酷冷眼,只有被此冷眼盯上了,我们才可能获得某种教义,来自于自然的教诲与教导,这不是人类的说教,而是自然的伦理。诗人在洪湖,不是隐居,而是隐忍,忍受来自于动物们的残余目光,以最后的诗意来承担与守护。这就是诗人深刻认识到的洪湖《悲哀》之命运,首先一定与长江的悠长目光对接:
没有一条河流能在洪湖境内/保全自己——……/而长江全长万里。穿越十亿国度,但在地球某角落走失,/仿佛众归宿/唯洪湖能保全自己,如我命
无论是这首《悲哀》之诗的长句形式——模仿着自然的长江,还是其短句内容——各条支流所指向的历史轨迹,都为我们完美地重新带回了长江的目光,但此目光不允许让诗歌带来阅读的快感,在诗人那里,如此的目光与诗歌乃是用来“保命”的。把诗行及其看视还原为看顾与照顾,还原为生命阅读的原初伦理:在养育古老氏族的河流都走失后,仅仅剩下卑微的洪湖能够保全诗人。这就形成了洪湖与长江之间的张力关系。
对于诗人,“长江”乃是历史悠长而沉郁目光的牵引,长江的绵长历史让诗人获得了一种超越历史的目光,从少年的心爱长江,到洪湖有着奔往长江的理想之心,以及长江包容豁达的慈祥父亲一般的形象,但也有长江带来的现实灾难,一次巨大的翻船事件,让这个族类再一次倾听到了江水的呜咽和抽泣,以免麻木,只有自然可以教导这一代?最终诗人也由此获得了自己的历史之眼:
我听着/两眼望向远处,唯见长江/流向天际,又奔进虚空
历史的启示已经奔进虚空,哪里还有新的诗意姿态?诗人只能退守到洪湖,试图以自己从历史所获得的悠长目光来发现洪湖的救赎潜能,如同陶潜发现自己的“桃花源”。
洪湖由此成为保命的所在,诗人如何从此小地方获得新的世界性生存姿态?此“保全”的命令,让洪湖的湖水,湖水中的莲藕与荷花、鱼虾与田螺,还有那些来往于洪湖、只有诗人可以叫出名字的飞禽走兽,可以在诗意中重新出场,成为诗歌的粮食。诗歌不是用来阅读的,诗歌是无用的,却又是喂养我们生命的粮食,从而馈赠给诗人新的目光与姿态,这就是“隐守”的姿态。
三
鱼虾在绞肉机刀片上回旋的目光,此低微又冷峻自然目光的获得,让诗人可以被自然所眷顾,诗人一直在恢复这种自然的伦理,它并非英国自然主义诗人,无论是华兹华斯的浪漫想象还是修斯的血腥暴力,也非弗罗斯特的朴素抒情与爱默生式的超验,而是自然生命在消亡之际所启发的被动伦理,是进入现代性的中国,在破坏自然时,还被自然所眷顾的那种撕裂感。对于洪湖自然鸟兽的地方性非常了解的诗人,就如同感知自己呼吸脉搏一样的,面对此动物与植物的伦理,并非仅仅被动消极,乃至于悲哀,而是要在悲悯中,让诗歌生长出坚韧与希望。
这就有了《挖藕诗》。藕是洪湖的所谓特产,地方性风物,而“挖藕”也就成洪湖人最为基本的生存与劳作姿态,诗歌如何使之转化为诗意的反思姿态?既要保留其人为的破坏乃至于暴力,又要逆转为诗意的救赎。因此,“藕”这个自然物不是用来观看的,诗歌也不是,除非你的目光被“埋入”过,凝视被“掀翻”过,被“搅伤”过,才可能获得世界最低处的目光,才可能靠近大地,靠近地方性,靠近自然的内在性。这是进入藕的深处,挖藕的人,乃是进入湖底,进入藕的淤泥之中。
挖藕,这也是切断自然的根脉,因此其实也是人类在给自己挖墓,如同野鬼,如同掘墓人,也是把自己埋进湖里,生存的艰辛乃是从淤泥中拱出自己,这似乎是洪湖特有的遁世术。正是在这里,诗意的生存姿态出现了,这就是隐遁,但此隐遁并非逃逸,而是再次的分担,在成为世界的祭品与礼物之间:一方面是被切断的泥脑袋,另一方面是断头的荷花却能接骨,如同藕断丝连的藕所启发的生命线。
这是又一个危险例外的时刻,挖藕也是文化历史记忆的挖掘,是古老楚国的鬼魂会被唤醒?但一切都抵不过一个“葬词”:藕,诗人以“葬词”来命名这个时刻的悲剧气氛,这是现代性的哀悼诗学,要多少葬词才可能回到生命的根底,葬乃是埋葬,乃是埋入,乃是再次的挖掘,地方志的自然历史只能在葬词中被唤醒。
藕,就是诗人的“前世”,此前世总是被丧葬的不朽性与脆弱的抒情性持久地培育所成。这要求诗歌回到自然的深处,回到世界的元词,现代汉语诗歌有待于重新发现自己的元词,也是诗人发现自己写作的原初场景,但这是现代性的元词,因为这是一种疼痛的挖掘。诗人的书写也是挖掘,挖出古老楚国的魂魄、地方性的苦楚,还有语词的根,或者语词的骨,那是前世之骨。“远望”与“前世”,这汉语诗歌双重的目光,未来与过去,如同长江与洪湖,双重洗涤着诗人的骨头,语词的骨头。
汉语,对于诗人哨兵,就不是用来炫耀的,而是要把自己拆开的,以此洗骨。只有洗骨的语词,成为白骨的词,才可能让现代汉诗冷静下来,沉静下来,才可能自救,才可能“接骨”,才可能让汉语再生。
这也让诗人在离开都市与返回乡村之间,敏感于生存的艰难,承认退隐的不可能性,如同当诗人开车回到洪湖的路上,而遭遇一群牛。牛倔强的性格与激越的姿态不可能与我们人类对话,但这正是古老乡绅的遗教,一群牛不过是把我们还原为困兽的启示,我们还有足够的耐心去分担地方性的愁苦吗?我们还有什么来喂养内心里那群无用的怪物?这也导致即便诗人去往武汉工作时,思考的也是如此两难的步调:
要经历什么样的人生,才能成为武汉的李白/或白居易,配得上长江和楼内的汉语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这是诗人要让白居易与奥顿相遇,他们的目光会在何处交汇?这是一种前世的约定?这也是为何诗人在武汉探索街道的历史,《过积庆里》发现汉口的心病,至今还可以听到日本人进攻的步子,却听不到诗人克服恐惧的诗句。在《内环线》厌倦当代汉语诗歌的虚拟叙事,却无法像几只乌鸦靠着内环线筑巢,乌鸦所构成的反证,反讽的是当代都市的诗意写作状态,因为没有人去思考:“火车,为什么失去呼啸和颤栗。”
诗人还是要退守到洪湖,返回到本土性,回到前世,再次挖掘,再次洗骨,再次回返世界。
四
诗人乃是以词“洗骨”之人,既是洗涤汉语的骨头,也是洗涤自己的骨感。诗人在“藕”那里找到了元词与词根,但这是自救的接骨。
汉语诗歌的“接骨术”就不同于西方的“炼金术”,乃是承受语句被打断的命运,如同被打断的莲藕,分担此气若游丝但又藕断丝连的生命线,与之一道呼吸,使之再生。这样,诗人就可以在同名《藕》一诗中写出如此曼妙的观察:
在我看来,女人们下湖/挖藕,简直就像天使从另一个世界/取回自己
在洪湖,诗人再次发现了“莲”,重获喂养性命的粮食,再次走到世界的最低处,这是《莲》这首诗歌。诗人在领悟到长江作为历史目光的姿势失效之后,在洪湖发现了更为低沉的目光与姿态,此在淤泥中开花的莲,就成为诗人的自画像,“莲”的长出——成为诗人基本的生存姿势,如此古老的隐喻就此获得了新生,从淤泥低处的命运,到莲心的苦楚,再到子授花粉,最终而且成为并蒂,让我们看到了诗人所塑造的新姿态。
以此姿态,诗人可以更多与洪湖的鸟兽为伍,而不屑于人类,可以让汉语本身化身为自然之物,汉诗的语词不是来自于人类所造,而是来自于自然物,是让自然开口说话,当我们阅读诗歌中的“语词”“汉语”“诗”这样的词语时,也许都应该加上一个引号,因为它们不是语词,而是元词,而且还是诗人的隐秘陪伴者,是孤寂中的分身者,孤独的诗人似乎把这些元词当作洪湖的自然物,不存在的伙伴,或者是期待它们化身为洪湖自然之物的生命,就如同那些水鸟、紫水鸡,尤其是那只《蓑羽鹤》。蓑羽鹤,有着小地方人的羞涩与怯懦,诗人以其细致观察为我们还原了地方志的面相学,但也更为懂得爱的密码,拒绝加入合唱的群体,只是洗涤自己的翅膀,如同补渔网的老人,缝合星空,缝合撕裂的汉语,缝合纷乱的线头,汉诗是在洗骨中,在断线的缝合中,重获生命品质与再生出来的,这是诗意的自然主义,这是自然的伦理学。
这是诗人的自传,我们其实很少在一部诗集里,看到一个诗人的行状,而自传性的书写却是中国古代诗人最佳的权力,也许这是我们过于受到西方大师影响的焦虑,让我们不敢把自己卑微的现实经验表达出来,而那些过于日常口语化的写作又不具备诗意的历史感,但哨兵的诗集,从最早的《江湖志》到《清水堡》,诗歌写作,一直是个体在世界上行走并拒绝归类的足迹,只有在自然那里,才可能发现的诗意面相学,绝非乡土诗,绝非地方性写作,而是历史感与自然性的伟大还原。
自然的诗意面相学书写,当然会传达出楚地诗人的激烈与决然,以此诗歌的伟大血统,哨兵才能在与水雉的对视中,看到了:
但水雉/却堵在独木舟前,神态安详/镇定,丝毫不亚于/那些受刑领死的先哲
诗,在这个时代,是拒绝的姿态,不是合作,不是意识形态的整合与喧嚣的群居,而是倾听天上地上鸟兽之语,是倾听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是与鸟兽对峙,走向世界的对立面,你只有撞上过乌鸫的沉默,你才能遭遇自身的鬼祟,你得再次相遇关雎,忍受其被绞杀的命运,诗歌才可能重新开始。你不得不在一条狗的研究中,重新听见摇篮曲。但最后,你还是要看到鱼虾绞肉机前的那一双双刀片反观中的冷眼。
五
现代汉诗有着几条河?这个答案在哨兵诗歌的写作中乃是:
我已修完洪湖的/自然主义
此新的自然主义,自然化的伦理诗学,自然的伟大面相学还原术,不是西方的炼金术,而是自救的接骨术,乃是在一个同时处于急剧上升与坠落的时代中,通过自然所喂养的粮食而获救!
诗,并不只是隐守,诗,也含蓄地提问,诗,永不可能完成,因为诗在退出一步后,开始追问,尽管诗不再传达指令,它却在追问中可以重获命运的垂顾。诗,只是在追问中,以其不止息的追问擦亮自己的翅膀并且爱惜之,诗歌写作才重获尊严,就如同哨兵在《大鸟》一诗中写道:
要多少年我才能爱惜这些:语言,羽毛,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