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繁华
在不同的场合经常听到的,是没有好长篇小说的慨叹。比如说有关部门委托的每月评好书,轮到文学组的时候,就会有人焦虑或担心:看一本不行,再看一本还是不行。这种心理期待可以理解:如果每月都有好的长篇小说推荐给读者,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欣慰的事情。但是,其情可感,却难以实现。在我看来,好的长篇可遇不可求,它不可能按计划每月平均出现。但是,如果从一个时期的长篇小说中选择出几部好的,是完全有可能的。近一个时期,陈彦的《主角》、梁晓声的《人世间》、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张炜的《艾约堡秘史》、贾平凹的《山本》,就是这样的长篇小说。如果笼统地评价这些作品共性的话,那就是他们发掘了新资源,使用了新视角,创造了新人物。
一
陈彦曾创作过《西京故事》和《装台》等长篇小说。特别是《装台》,使陈彦声名大振。一个刁顺子将艺术生产末端的故事,搅得风生水起一波三折。因此,陈彦继续他熟悉的题材,写了《主角》。陈彦写“主角”,的确是当行不是客串。他对梨园行的熟悉,是从内到外由表及里,一招一式说念唱打无所不通;对梨园人物,几乎信手拈来如数家珍,生旦净末丑文武两场一览无余。《主角》以忆秦娥为中心,写的是梨园行。但是,小说写的更是四十年来的世风世情,它是一部“新世情小说”。所谓“新世情小说”是与旧世情小说比较而言的。笑花主人在《古今小说》卷首以《喻世》《警世》《醒世》三言为例,说世情小说“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戮目。”这是明中期以后古代白话小说的基本形态。因此,小说四部不列,被称作“稗史”,不少作者更是直接标识以“ 稗史”“野史”“逸史”“外史”等,表明小说的史余身份或是正史未备的另一类型。陈彦的《主角》(此前的《装台》也可一起讨论)之所以“钦异拔新,洞心戮目”,也在于它写了人情世态之岐,悲欢离合之致。但是,它毕竟不是旧世情小说,它是新世情小说。所谓新世情小说,就是超越了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等陈陈相因的写作模式,而是在摹写人情世态的同时,更将人物命运沉浮不定,融汇于时代的风云际会和社会变革之中。它既是小说,也是“大说”,既是正史之余,也是正史之佐证。
小说写忆秦娥十一岁到五十一岁,也就是1976年到2016年的四十年间,这四十年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基本相契合。小说写的是梨园行,这一行当我们似乎耳熟能详,读过小说之后我们才明白,其实我们一无所知。小说是主角招弟、易青娥、忆秦娥的成长史和命运史。三次命名者分别是:亲生父亲、业内人士亲舅舅和编剧八娃。三次命名,按女性主义的分析,是命名者对忆秦娥行使的三次权力关系,忆秦娥的命运一直在男权的掌控之中。但小说显然绝不这样简单,忆秦娥所面对的世界,远远大于性别构成的权力关系。忆秦娥面对的世界和命运遭际,是男女两性共同面对的。另一方面,忆秦娥的命运,很难用幸和不幸、好或不好来判断。作为演员,她成了“角儿”,功成名就,这是她的幸运;但是她一言难尽“成角儿”的苦难历程,又是不幸的;她自己甚至几次想回到秦岭深处的九岩沟放羊。她在省秦出了大名,进中南海演出,受到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当了省秦二团团长,她是幸运的;但是,她遭受的妒忌、不幸的婚姻、不慎失去智障儿子等,让她几乎历尽了人间所有的苦痛,她是不幸的。因此,忆秦娥的命运有复杂的多面性和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忆秦娥的命运与时代的风云际会有密切关系,比如,如果不是1978年的改革开放,如果不是黄主任的调离,就不可能有忆秦娥演旧戏的机会和可能;但是,即便是改革开放,能改变楚嘉禾对她的妒忌,能改变刘红兵对她的死缠烂打、始乱终弃吗?因此,忆秦娥的命运与时代变革有关,同时更与世风世情和人性有关。如果分析忆秦娥的性格谱系,我觉得可能与林黛玉有关系。林黛玉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典型,但如果把林黛玉幻化到生活中,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物,她心胸狭窄、小肚鸡肠,而且尖酸刻薄;忆秦娥虽然没有林黛玉的毛病,但生活中不谙世事、木讷、一根筋,特别是与刘红兵的关系中,她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另一方面,她经历的世事,又使她在人生观中有了贾宝玉的一面。她到莲花庵的选择,是她难以理解世事、厌倦世事的一个例证。但是,忆秦娥毕竟是当代人物,因此,她不可能重复林黛玉,也不可能重蹈贾宝玉的覆辙。她的性格应该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一个混合体。
《主角》如果只写了忆秦娥,当然构不成世情小说。之所以说它是新世情小说,重要的是它写了众多的性格鲜明的,与世情有关的其他人物。比如舅舅胡三元,演员胡彩蝶、米兰,黄主任、司鼓郝大锤、楚嘉禾、厨子宋师傅、廖师傅,“忠孝仁义”四个老戏人物、封导以及“外县范儿”和“省城派”的人物等,是这些有性情、有性格的人物一起,将梨园和时代的世风世情演绎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特别是刘红兵这个人物,在忆秦娥的命运和小说的内结构上,起到了很大作用。这是小说中的一个奇葩,但他也不是天外来客,他自有他的来路,他不是牛二,也不是西门大官人,但他有这些人的血统。如何评价这个人物是另一回事,他的鲜活、生动以及令人无奈等性格,过目不忘。他最后的悲惨命运,也是他个人性格的必然结果,这也应验了所谓“性格即命运”的真理性。
我们指认《主角》是新世情小说,同时也在于它呈现内容的丰富性。“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对易青娥的举荐,是基于对传统老戏的尊重。对于老戏的传承与创新的问题,现实中仍然各执一词。小说对四位老人的态度以及省秦排练《游西湖》两种势力的斗争,“外县范儿”和“省城派”的斗争,是戏剧界关于传统与改良的不同观念。现实的戏剧界同样面临这个问题,甚至至今也没有终结。但小说的情节喻示了作家的情感态度,事实上老戏如果随意改造,还是老戏吗?如果创新,可以另起一行。传统是要保护的,它就是要原汁原味而不是变形金刚。因此,“忠孝仁义”四位老人的出现,特别是古存忠为老戏拼了老命的情节,是小说对传统的深情眺望和致敬;小说中业务干部和行政干部的冲突,表达了作家的隐忧。对待传统和人才的矛盾,朱副主任的无奈和黄主任的跋扈,是不同人对人的价值判断的影响。所谓人的命运与偶然性的关系,大概也就这个意思吧。我们还发现,专业人士与管理者之间的巨大差异:专业人士对人才的渴求、珍惜和举荐,管理者读对局势的揣摩思量和犹疑等。小说的细节不经意中透露的却是与时代有关的重要信息,这就是细节真实的力量。
新世情小说在四十年来的文学中,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传统。汪曾祺、刘绍棠、冯骥才、林希、贾平凹、刘震云等,都以自己的方式创作了大量作品,受到了读者和批评界的广泛好评。作家陈彦接连创作了《装台》和《主角》,是近年来出现的重要新世情小说,也是优秀的小说。除了塑造了刁顺子、忆秦娥这样的典型人物外,重要的是作家陈彦对本土文学传统的继承、发扬和再创造,这是中国文学保有活力、能够同世界文学进行有效对话的可靠保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陈彦对这一资源的发现和他的经验,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二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今,梁晓声一直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重要作家之一,也是知青文学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他一直秉持的理想主义精神和情怀,使他的作品有极高的辨识度,从而在文学界和读者那里有深远且广泛的影响。他的《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年轮》等小说,应该是改革开放40年来文学的核心读物的一部分。因此,梁晓声也是当代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人世间》与他熟悉和有巨大影响力的知青小说完全不同,它规模巨大,煌煌三大卷,一百一十五万字。小说以周氏三兄妹的人生经历为主线,写出了城市平民近五十年来生活的巨大变迁,这一规模表现了梁晓声超强的叙事能力和耐心。这是一部近半个世纪中国城市平民的生活史,是半个世纪中国社会的变迁史,是底层青年不懈奋斗的成长史,也是一部书写“好人文化”的向善史。小说强烈的人文关怀和平民意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人世间》不是以人物情节大开大阖、跌宕起伏取胜,它像一条小溪,缓慢地沁入我们的心田,让读者看到从1972年到2017年近半个世纪间中国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们感受到普通人生活和命运的巨变。《人世间》从1972年写起,以周家两代人的生活及其变迁作为核心内容,先后写到了知青插队、三线建设、工农兵大学生、知青返城、恢复高考、文艺界80年代中后期的走穴、国企改革、“下海”、职工下岗、棚户区改造,一直写到反腐的今天。
197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混乱的年代,也是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社会生活的混乱,必然使周家的生活也破碎不堪。周家人出现的时候,只有周秉昆和他的老母亲两个人,父亲周志刚在贵州,其他孩子下乡。就是母子两人,家里也不得安宁:姐姐与诗人冯化成的恋爱让母亲愁肠百结寝食难安。另一方面,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异常艰难,大年三十群众还买不上肉。即便如此,人心还是善的。因为洗澡要澡票,秉昆母亲好像从来没去浴室洗过澡。秉昆带母亲去浴室洗澡,他出来时,看见一个年轻人露着胸脯穿着棉袄,下面穿着裤衩就出来了。原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子在浴室滑倒了,他给送出来去医院了;周志刚在贵州去看女儿,看见一个女孩要卖一只小狗没有成交要弃之不顾时,周志刚将小狗放在怀中收留了它;蔡晓光是一个普通人,他非常喜欢周蓉,但周蓉已经名花有主,他为了不让其他青年骚扰周蓉,便枉担虚名地仍然假作周蓉的男友。这些细节并不惊天动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确从一个方面表达了那个年代普通人的善良和朴素。梁晓声说:我写作这么多年,一直认为文学是时代的镜子,作家是时代的文学性书记员。文学要反复不断建立人性正能量的价值,有人强调思想,我更强调善。一个善良的人,弱点都是可以被包容的。因为善良,周家三兄妹以及周围的人,不管这四十多年时代如何变动,只要活在人世间,就互相给予温暖。随着科技、经济的发展,我有时也会困惑,人类社会究竟要走向何方?但我始终认为,人类作为地球上的高级物种,让自己进化为最有善性的一个物种,才是终极方向。文学应该具备引人向善的力量,能影响一个人成为好人。
《人世间》也是那个时代青年的成长史。父亲周志刚虽然是个老工人,但对子女读书求学一直有要求,他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周秉昆有文学才能,主要是因为大量的阅读。他后来借调到了群众文艺馆,成了编辑部代主任。但父亲对他没有考大学的事还是耿耿于怀颇为失望;而秉义、周蓉都考上了北大。周秉义后来从知青干部调到了沈阳军区,走了另一条道路;对青年婚姻爱情的书写,是小说重要的也是比较精彩的部分。周家兄妹三个,谈情说爱男婚女嫁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娶什么人家的女嫁什么人家的郎,那个时代并不全是当事人自己的事情。哈尔滨虽然是大城市甚至是比较西化的城市,但市民的前现代思想与城市发展并不同步。父母对孩子恋爱婚姻的操心或干预,是家庭生活中的核心内容之一。于是,以周蓉恋爱婚姻为核心的周氏三兄妹的情事与婚事,便是周家父母主要关心的对象。但事实上,每个人的情感婚姻最后还是要个人承担和处理。周家兄妹这方面最复杂的还是周蓉。虽然蔡晓光一往情深,但她偏偏爱上了诗人冯化成。事实上冯化成除了能写几句诗几乎一无是处,而且生活作风极为混乱。周蓉离婚后还是同蔡晓光结成了夫妻;周秉昆与小寡妇郑娟的感情一波三折,但秉昆最后还是娶了她,显示了秉昆对爱情生活的理解并不流俗,他们生活艰窘但情感生活却平和美好。
另一方面,小说虽然写的是平民百姓的生活,但时代的大环境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背景。比如周蓉经常发一些惊人之语,哥哥秉义和嫂子冬梅都很谨慎。时代性在个人性格中仍可以知微见著。读《人世间》,看到周家三个孩子,很容易联想到《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孙少安。孙家兄弟是农民后代,起步更低,他们要出人头地,要成功更加困难。所以《平凡的世界》成了底层青年阅读的文学圣经,其中隐含了他们希望成为孙氏兄弟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诉求。但《人世间》是一部通过周氏一家反映社会历史变迁的小说,也是周家儿女和他们那一代人几十年成长的小说。作家的基本诉求是通过平民立场讲述好人文化,这是《人世间》的情怀和热望。因此,视角不同,对平民阶层的讲述方式和隐含的文化内容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三
刘震云是这个时代最具时代感和现实感的作家。自1987年他发表“新写实”系列小说以来,他目光所及,笔力所至,无不与当下生活有密切关系。这里所说的“当下生活”,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通过普通人日常生活折射出的世风世情和世道人心。一个作家反映了这一时代的生活,他就是这个时代生活的记录者,这是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对作家创作的基本要求。在这个意义上,刘震云是一位坚定的现实主义作家。现实主义在不断建构过程中几乎完全被意识形态化的今天,对一个作家的评价,现实主义的标签似乎已经失效,起码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但是,当我们回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狄更斯和鲁迅现实主义的时候,我们对现实主义的文学脉流和作家作品,仍然情有独钟。刘震云的小说创作,接续的是欧洲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和中国新文学启蒙的精神传统,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中国作家。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刘震云最新的长篇小说,小说讲述的是价值失范,人的欲望喷薄四溢的社会现实中的人与事。通过民间、官场等不同生活场景、不同的人群以及不同的人际关系,立体地描绘了当下的世风世情,这是一幅复杂而生动的众生相和浮世绘。它超强的虚构能力和讲述能力,就当下的小说而言,几乎无出其右者。可以说,就小说的可读性和深刻程度而言,在近年来的中国文坛,《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独占鳌头。它甚至超越了《我叫刘跃进》和《我不是潘金莲》,在艺术上的贡献可以和《一句顶一万句》相媲美。
按照刘震云的说法,《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四个素不相识的人,农村姑娘牛小丽,省长李安邦,县公路局长杨开拓,市环保局副局长马忠诚,四人不一个县,不一个市,也不一个省,更不是一个阶层,但他们之间,却发生了极为可笑和生死攸关的联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穿越大半个中国打着了,于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可以看作是小说的基本框架结构和结局。
小说最初出现的人物是牛小丽和宋彩霞,牛小丽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她为哥哥牛小实花了十万块钱买了从西南来的女子宋彩霞当媳妇,五天后宋彩霞逃跑了,倔强要强的牛小丽决定带着介绍人老辛老婆朱菊花去找宋彩霞,于是牛小丽和朱菊花踏上了寻找的漫漫长途。其间一波三折艰辛无比,在沁汗长途汽车站朱菊花带着孩子也逃跑了,此时的牛小丽不仅举目无亲,而且唯一能够与宋彩霞有关系的线索也彻底中断。牛小丽从寻找宋彩霞转而寻找朱菊花,一切未果又遇上了皮条客苏爽。牛小丽在巨大债务压力下,不得不装作“处女”开始接客;李安邦出现时,已经是一个常务副省长。但突然有了新的升迁的机会:省委书记要调中央,省长接省委书记,省长有三个人选,李安邦在其中。中央考察组十天之后便到该省对候选人考察。考察组负责人是自己政敌——省人大副主任朱玉臣,三十五年前的大学同学。如何摆平这一关系,对李安邦来说生死攸关。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李安邦的儿子李栋梁驾车肇事出了车祸,同车赤裸下体的“小姐”死亡;然后是自己提拔的干部、也有利益交换的某市长宋耀武被双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箭齐发不期而至,虽然带有戏剧性,但对李安邦来说箭箭夺命。一筹莫展的李安邦想找个人商量,但能说上心腹话的竟无一人。当电话簿上出现赵平凡的时候,李安邦“心里不由得一亮”。赵平凡是一房地产商人,两人有利益巨大的交易。赵平凡此时已退出江湖,他为李安邦介绍了易经大师一宗。一宗大师断言李安邦“犯了红色”,红顶子要出问题。破解的方法就是“破红”,要找一处女;县公路局局长杨开拓因县里彩虹三桥被炸塌,牵扯出豆腐渣工程腐败案被双规。在交待问题中被办案人员发现了一条信息,皮条客苏爽给杨开拓找处女,杨开拓不给钱给工程,然后苏爽再给杨开拓回扣;最后是市环保局副局长马忠诚。他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副局长,一家人外出旅游庆贺。值班副局长的老娘突然去世,局长要他回单位值班。在车站,他经不起诱惑去了洗脚屋,然后被联防大队捉拿,交了罚款被放出。小说至此结束。
表面看,这四个人各行其是并无关联。但是,小说在紧要处让四个人建立起了“血肉相连”的关系。李安邦找的处女是牛小丽,杨开拓的贪腐通过牛小丽的皮条客苏爽东窗事发,马忠诚在洗脚屋做龌蹉事的女主竟是落难后李安邦的妻子康淑萍。这种关系的建立,如同暗道通向的四个堡垒,表面上了无痕迹,但通过权钱、权色交易,他们的关系终于真相大白。通过这些人物关系,我们深切感受到的是世风的全面陷落。不同群体陷落的处境不同:牛小丽是为了偿还八万高利贷,这是为了生存的层面;李安邦“破处”,是有病乱投医为了升迁;杨开拓是为了金钱,马忠诚是肉体欲望。但无论为了什么,他们在道德、法律和人的基本价值尺度方面,都颜面尽失。对世相的剖析和展示,表达和体现了作家刘震云深切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他的忧患和批判,不止是面对官场的腐败,他发现的是社会整体价值观和精神世界的全面危机。90年代至今,我们在思想和精神领域面对的问题,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只要看看这些领域使用的关键词和讨论的问题便一目了然,我们所遇到的这些问题是不能回避的精神难题。归根到底,就是社会已经达成共识的普遍价值观遭遇了颠覆、挑战和动摇,个人利益和欲望横行的结果,就是世风的普遍沦陷。事实的确如此:我们强调精神文明建设,说明我们的精神文明存在问题;我们强调反腐倡廉,说明治理干部队伍的腐败刻不容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就是一部与时代生活密切相关、与时代同步的大作品。
在艺术方面,《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同样有创造性的贡献。如果说《一句顶一万句》,在结构上改写了文学的历史哲学的话,那么《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则改写了小说传统的结构方式。我们知道,凡是与时间相关的小说,作家一定要同历史建立联系。这既与史传传统有关,同时也与现代作家的史诗情结有关。抑或说,如果离开了历史叙述,小说在时间的意义上是无法展开的。但是,《一句顶一万句》从“出延津记”到“回延津记”前后七十年,我们几乎没有看到历史的风云际会,叙事只是在杨百顺到牛爱国三代人的情感关系中展开,这一经验完全是崭新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在结构上的创造和别样的视角同样是开创性的。小说看似四个团块,四个人物各行其是。但内在结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破绽。表面看,这四个人的联系气若游丝,给人一种险象环生的错觉。事实上,作家通过奇崛的想象将他的人物阴差阳错地纠结到了一起并建立了不可颠覆的关系:在小说领域,所有的人物都可以发生关系;小说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掌控,使小说的节奏和讲述方式变化多样。牛小丽的时空漫长阔大,一个乡下女子在这一时空环境中,作家的想象力有足够发挥的场域和长度。因此小说对牛小丽的讲述不疾不徐;但李安邦要“破解”三支利箭却只有十天的时间,节奏必须短促,短促必然带来紧张。这就是小说的张弛有致;小说题目标识的是一个“主体”,是“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但又是一个缺席或不在场的“主体”。小说如同一出上演的多幕大戏,这出戏是通过主体“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看”体现出来的,这个主体一如在暗中窥视光鲜舞台上演的人间悲喜剧。我们这些“吃瓜群众”看过之后,应该是悲喜交加喜忧参半。世风如是我们很难强颜欢笑,因为世风与我们有关;但是,小说在艺术上的出奇制胜或成功凯旋,又使我们不由得拍案惊奇。我惊异刘震云的小说才能,当然更敬佩的是他对文学创作的严肃态度。多年来,他的每一部作品的发表,都会在文学界或读者那里引起强烈反响。一方面他的小说的确好看。他对本土文学资源的接续,对明清白话小说的熟悉,使他小说的语言和人物,都打上了鲜明的本土烙印,他讲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另一方面,刘震云的小说并不是为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锦上添花。他的小说无一不具有现实主义的批判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刘震云的价值和意义显然还没有被我们充分认识到。
四
张炜的《艾约堡秘史》塑造了文学人物画廊中不曾出现的人物形象淳于宝册。艾约堡是狸金集团董事长淳于宝册建立的独立王国,这是一个神秘的所在。神秘文化,是前现代政治的一大特征,王权的神秘性就在于最大的秘密只掌控在王者的手里,明清电视剧之所以大行其道,就在于观众有顽固的窥秘心理。另一方面,家族——特别是大家族,他们的院落是缩小的宫廷,家族统治者是微缩的王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艾约堡就是前现代文明的产物,它具备这一文明的所有要素。淳于宝册就是这个神秘所在的神秘人物。他是一个私营企业的巨头,一个“荒凉病”患者,一个钟情于三个女人的情种,同时也是一个出身卑微、有巨大创伤记忆的“大创造者”。他是一方霸主,在艾约堡不怒自威,他也可以不理“朝政”,大事小情交给孙子“老肚带”打理,他像奥勃罗洛夫每天偎在床上一样泡在浴缸里;他欲望无边,信誓旦旦要“拿下”他垂涎已久的海湾矶滩角,但他真正感兴趣的不是权力也不是金钱,他感兴趣的是那些被称为情种的“特异家伙”;粗俗时他可以脱下员工裤子打屁股,破口大骂那些试图阻止他意愿的人,同时他也会做慈善,向社会捐赠很多金钱……他的性格是一个矛盾集合体,在我的阅读记忆中,这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物。对他的判断构成了对我极大的美学挑战。
他将自己的府邸或企业心脏命名为“艾约堡”,既是他的历史记忆,也是他的现实实践。有人问他:你住的地方为什么叫艾约堡,他一概不答。而最切实生动的诠释是:递哎哟“像递上一件东西一样,双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那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绝望和耻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无路可投的哀求。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将可怕的人生境遇渲染得如此淋漓尽致,可以说是形容一个人悲苦无告的极致,也是一种屈辱生存的描述”。那是绝望和痛苦之极的呻吟,只是去掉了那个“口”字。这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无自尊无希望的乞求之声。这一创伤就是他惨痛的童年记忆,他曾不断屈辱地向人“递哎哟”。功成名就之后,那些不堪回首的场景还时常浮现在眼前。于是让被征服者“递哎哟”也成了淳于宝册的一大快事。在企业的层面,淳于宝册最大的梦想就是吞噬矶滩角海湾,扩张自己的商业帝国。但是,日常生活中,他的全部焦虑并不在这里。他关注和焦虑的是男女之事。因此,这个自命不凡的“大创造者”,从来也没有离开他的凡胎肉身:“我这一辈子也没干别的,就是建立了一个伟大的集团。不过女人的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让我不断地‘递了哎哟’,可是没有她们就没有伟大的集团。”这是淳于宝册的女性观,也是他的历史观。当然,就文学而言,男女之事不仅最具文学性,而且它也能够最集中、最充分地表达出人性。历史发展的偶然性以及与女人的关系,应该是文学叙事的原型之一。烽火戏诸侯、伊利亚特、凤仪亭吕布戏貂蝉、安史之乱、吴三桂反明等,女人与历史、与战争、与商场官场的关系,从来没有消歇。即便在作家张炜这里,在他过去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一观念的延续。淳于宝册个人史以及狸金集团的发展史,与三个女人密切相关,没有这三个女人,淳于宝册和狸金集团就失去了讲述的可能。
淳于宝册营造了艾约堡的神秘,他是一个神秘人物;同时他对“未知”的人与事也充满了好奇,或者说,未知的事物在他看来就是神秘。打探神秘是他的一大爱好——他有窥秘心理。他对蛹儿的两任男人一直怀有打探的兴趣:“我早就有个想法,就是将来有机会把你那个跛子、瘦子,再加上村头和少尉几个人请到一张桌子上,大家好好喝一场,这多么有意思啊!”窥秘心理是普遍的心理;对大人物而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只制造神秘,让所有的人都处在不确定性之中,没有安全感,没有保障,只有随遇而安逆来顺受。淳于宝册只是一个商业巨头,他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并没有换取心灵世界需要的东西。他对这些无关紧要事物的情趣证实了这一点。另一方面,他敏感、多疑,他有自我保护的本能需要。他对气味的敏感,是他性格的一大特征:“蛹儿仍在熟睡,满屋都是麦黄杏那样的体息,他从来认为这种气味作为一个女人的标识不仅绝妙,而且价抵千金。他曾努力回忆一生中所经历的女子,能够清晰记得的有臭豆腐味儿、蘑菇的清香、铁锈气;老政委则是劣质烟草混合火药那样的气息,一闻而知属于职业军人。”不仅对女性的气味敏感,对各种气味都一概如此。
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新世纪以来,我们文学已经不再关注人物的塑造。但文学史一再证实,任何一个能在文学史上存留下来并对后来的文学产生影响的文学现象,首先是创造了独特的文学人物,特别是那些“共名”的文学人物。比如法国的“局外人”、英国的“漂泊者”、俄国的“当代英雄”、“床上的废物”、日本的“逃遁者”、中国现代的“零余者”、美国的“遁世少年”等人物,代表了西方不同时期文学成就。如果没有这些人物,西方文学的巨大影响就无从谈起。如何评价当代中国“十七年”文学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如果没有梁生宝、萧长春、高大泉这些人物,不仅难以建构起社会主义初期的文化空间,甚至也难以建构起文学中的社会主义价值系统。新时期以来,如果没有知青形象、“右派文学”中的受难者形象,以隋抱朴、白嘉轩为代表的农民形象,现代派文学中的反抗者形象,高加林这样个人冒险家的形象,“新写实文学”中的小人物形象,以庄之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形象,王朔的“顽主”等,也就没有新时期文学的万千气象。但是,当下文学虽然数量巨大,我们却只见作品不见人物。“底层写作”、“打工文学”、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等,整体上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效应,但它的影响基本是文学之外的原因,是现代性过程中产生的社会问题。我们还难以从中发现有代表性的文学人物。因此,如何回到恩格斯的“典型人物”,塑造让读者过目不忘的文学人物,仍然是当下文学创作应该优先考虑的重要问题。
五
贾平凹的《山本》是以涡镇为中心,以秦岭为依托,以井宗秀、陆菊人为主要人物构建的一部关于秦岭的乱世图谱,将乱世的诸家蜂起,血流成河、杀人如麻、自然永在、生命无常的沧海桑田以及鬼怪神灵逛山刀客等,集结在秦岭的巨大空间中,将那一时代的风云际会风起云涌以传奇和原生态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因此,《山本》是正史之余的一段传奇,是从“一堆历史中翻出的”“另一个历史”(《山本》后记),小说起始于故事讲述时的十三年前:陆菊人她爹有一块地,这块地被两个赶龙脉的人认为是能出官人的好地方。陆菊人十二岁一过,她爹要送她去杨家当童养媳时,她向爹要了这块地,算是爹给她的一块胭脂地。但这块地阴差阳错地埋了井宗秀的爹。于是“涡镇的世事全变了”。这种风水文化、鬼魂文化以及神秘文化等,是贾平凹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实践。而小说历史讲述的废墟化,情节的碎片化和叙事推进的细节化,又使《山本》呈现了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但是从人物的塑造和场景、景物描写的真实性而言,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又是它的基础和前提。
现代小说对于历史的书写,最高的奖掖就是“史诗”。这一文学观念,在西方是以从黑格尔到斯宾格勒建构的历史哲学作为依据,然后作家用文学的方式构建起他们认知、理解和想象的历史,比如《战争与和平》。在中国,明清之际的世情小说原本是“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戮目。”但也因此地位不高,于是便“攀高结贵”,手段之一就是将历史小说化,比如《三国演义》《创业史》等。《创业史》被誉为“经典性的史诗之作”,这个时代文学知识分子的地位,几乎达到了最高峰。他们对世界和历史的认知具有指导性和前瞻性,因此他们也是未来的先知,一种价值观的构建者和引领者。但同时也有另外的情况发生,就像《创业史》中梁生宝一样,历史并没有沿着他的道路前进多久,尽管这并不妨碍《创业史》仍然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作家在社会地位最高的时代,只不过是将一种语言学机制构建出来的关于历史发展的认知,将理想主义的想象镶嵌于对未来的组织之中。后来,叙事学揭示了历史/叙事的关系,揭示了这种文学历史观对文学的历史叙述的主宰和压制。《山本》以传奇的方式对秦岭的书写,恰恰是被历史删除的那部分,是没有被讲述过的部分。对历史叙事秘密的揭示,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说了这样一段话:“简化到极点,我们可以把对元叙事的怀疑看作是‘后现代’。怀疑大概是科学进步的结果,但这种进步也以怀疑为前提。与合法化元叙述机制的衰落相对应,思辨哲学的大学体制出现了危机。叙述功能失去了自己的功能装置: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航程以及伟大的目标。”元叙事遭遇质疑后,被压抑的处在边缘的历史叙述有了可能。于是,在秦岭深处涡镇的陆菊人、井宗秀等,方有可能登上历史的前台。井宗秀的出现,是他父亲井掌柜去世后。按涡镇的习俗,亡人殁的日子不好,犯着煞星不可及时入土安埋。是陆菊人的公公杨掌柜,将陆菊人陪嫁的三分胭脂地给了井宗秀才使其葬了父。井宗秀知道真相是他乘人之危住进岳家大院之后,路遇陆菊人,她告诉他的。
经陆菊人一说,井宗秀说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待陆菊人要离开时,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过后便送了铜镜给陆菊人。自此,井宗秀与陆菊人的情感关系,一直是游丝般的不即不离的关系——是亲密、亲情、暗恋、暧昧似乎都有,但两人又未越雷池一步。两人的关系一直悬浮于小说之上,即便后来经陆菊人牵线井宗秀娶了花生,两人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变,这也是小说中韵味最为悠长的部分。井宗秀后来做了预备旅旅长,但最后还是因阮天宝死于非命。井宗秀是乱世英雄,但他和花生结婚后被爆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是一个“废人”。这个隐喻也从一个方面暗示了作家对井宗秀的评价:他的先天缺陷预示了他终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他不是那种改天换地的大人物。陆菊人是小说中地母般的形象,她是女性,除了善良、坚韧,还深明大义。井宗秀是她人生的寄托,内心也有尚未言说的对井宗秀的爱意,但她恪守传统女人的妇道。她是涡镇和秦岭世事沧桑巨变的见证者,是另一种历史的目击者和当事人,是秦岭民间健康力量的体现者。
《山本》对秦岭历史的讲述,混杂着多种因素。这里有民间的英雄、能人,但更多的是普通民众的参与。在过去的历史叙述中,是演员为公众表演,而秦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历史剧,民众自己就是演员。因此这里才有“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的可能。比如阮天宝,他不具有对价值观的判断能力,他身份的几经变化非常正常。但他却有自己的处世智慧,他杀了史三海后,麻县长因惧怕给阮天宝十个大洋让他逃跑。阮天宝却说:“他是辱骂你我才杀了他,我跑了我就是犯罪,还牵扯了你,我不跑我就是立功,你也是除暴安良。你让我把他取而代之,谁也动不了我,更动不了你。”于是阮天宝就做了保安队长。阮天保后来参加的队伍在正史叙述中充溢着救民众于水火的凛然正气,他们是国家民族的未来。但是任何一个队伍和族群,从来就不曾固化为一成不变统一体,叛徒、败类乃至汉奸都会滋生。就如同当下,权力拥有者也会滋生腐败一样。那个并不具有先进革命意识的阮天保,最终也只是一个专注家族恩仇混迹于革命队伍的、带有草头王性质的另一种刀客而已。
《山本》中的神秘文化在贾平凹的创作中并非突如其来,他以往的作品中一直贯穿着对这一文化的书写。虽然“毁誉参半”,但在我看来,这一内容却也构成了贾平凹小说“中国性”的一部分。包括鬼魂在内的神秘文化,弥漫于《山本》的字里行间。从陆菊人的风水三分胭脂地,到蚰蜒精、花生上坟,猫抓剩剩阻止他去,他去了,回来骑马骨折了;井宗秀要陆菊人帮助经营茶坊,陆菊人心里说,院门口要能走过什么兽她就去。镇上能有什么兽呢?但她偏偏看见了陈皮匠收到的豹猫、狐狸和狼的皮;游击队第一次进秦岭不懂对山神的敬畏,在山神庙撒尿、在山上乱讲滚字,或跌进山崖摔死或山上落石砸死,夜行不打草惊蛇被蛇咬死等等。这些无法解释的事物,在《山本》中占有很大的份额。秦岭的巨大本身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对未知世界难以做出解释时,神秘文化便应运而生。这一文化一直延续,也有其合理性。但这些并不科学、不能证伪的事物,在小说中能够用合理的方式做出表达,也从一个方面强化了小说的想象力。正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一样;另一方面,井宗秀的死亡,使陆菊人神秘文化中期待的那个“官人”彻底落了空。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对神秘文化灵验的肯定是有很大保留的,这个文化并不是万能的,他甚至是怀疑的。
“极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山脉也没有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便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依然在开。”观念的逻辑与生活的逻辑相比较,当然是生活的逻辑更有力量。无数的观念都曾在秦岭表演过、贯穿过,但时过境迁,生活之流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观念变了,生活依然故我。这大概就是《山本》要表达的思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