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史

2018-11-13 06:57/
青年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铁柱面膜

⊙ 文 / 马 拉

我和史铁柱坐在畔庐喝下午茶。史铁柱原名史旺财,长得高大肥壮,有一对让人诧异的牛眼。史旺财这个名字现在没人叫了,都叫他史铁柱。这个名字有来历,作为一个企业家,史铁柱最佩服的是史玉柱。早在一九九一年,史玉柱创办了巨人公司,卖太阳神口服液,如今知道太阳神口服液的人可能少了,当年“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这句广告词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不要说后来的猴头菇口服液了。再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巨人集团搞砸了,史玉柱几近破产。到了二〇〇〇年,史玉柱又搞出了脑白金,他们的广告词依然脍炙人口,“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脑白金”。当我写出这段话时,你脑子里一定闪现出了这段广告歌的旋律,说不定还跟着哼唱了起来,至于那两个跳舞的动画爷爷奶奶,怕是中国人民最为熟悉的动画形象了。不仅如此,史玉柱还开发了著名的游戏《征途》。史铁柱崇拜史玉柱,在他眼里,史玉柱是那种跌倒了还能快速爬起来的企业家,他身上的磅礴之气非一般人能及,眼光之敏锐更是超出常人。史铁柱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但玉易碎,不保险。他叫史铁柱是向史玉柱致敬,也是有自知之明。铁虽然没有玉值钱,可它结实啊,能撑得起来。每次说起史玉柱,史铁柱都感慨万千,他一直想和史玉柱一起吃顿饭,这个愿望至今没有实现。

畔庐坐落在三溪村,老房子改造的咖啡馆。我们坐在院子里喝下午茶,阳光明亮,初春的下午,穿着单衫,披一件外套,舒服得很。畔庐院子里种了鸡蛋花,这个时节,鸡蛋花还没有开,叶子嫩绿一片。在鸡蛋花树下,还有一个流动的水池,蜿蜒着一直延伸到室内。水道不宽,也足够黑红黄白的锦鲤游动了。三溪村原本是个废弃的村落,里面有不少老房子,还保留着二三十年代的建筑特征。村子位于城中,那么大一片地,让政府很是为难。开发吧,拆迁成本太高,不开发吧,放在那里又觉得可惜了。老房子一年一年地沉寂着。突然有一天,有人看上了老房子,在里面开起了餐馆,就着老房子,稍微装修一下,倒是显示出别样的气韵。古色古香,优雅安静。最要紧的是老房子都带院子,院子里的树木长得生机勃勃,又有了些住家的意味。餐馆一开,整个铁城的小资蜂拥而至,每天爆满。他们坐在院子里喝茶,喝咖啡,聊天。到横着木质横梁的房间里吃饭,墙上挂着松竹梅兰,或者裸体的油画。这氛围,一下子把普通的餐厅拉下了档次。很快,三溪村的老房子全租出去了,餐厅、酒吧、咖啡馆布满三溪村的条条小巷。巷子都窄,勉强能开进摩托车,汽车是开不进去的。开车到三溪村村口,都得停下,慢慢往里走。改造完的三溪村,和以前的荒凉完全两个模样。如今的三溪村,成了铁城的著名景观。即使不到这儿吃饭,走走逛逛也是极好的。畔庐入驻三溪村算是早的,它开那会儿,三溪村只有两家餐厅,一个清吧。史铁柱端起杯咖啡说,这就是眼光,还有行动力。我以前一直觉得三溪村有搞头,迟迟没下手,这会儿再想下手,迟了。史铁柱四十出头,土生土长的铁城人,说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说普通话,除非身边全是铁城人。在铁城,史铁柱算是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他的名气不是来自企业规模。要讲规模,史铁柱排不上号。铁城牛仔裤闻名全国,史铁柱有家服装厂,主要做牛仔裤,一年一两个亿的规模。至于灯饰,铁城的灯饰据说占据了全球百分之六十的市场,史铁柱也有家灯饰厂,一年两三个亿的规模。两个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五个亿。三五个亿,在铁城私营企业中,算不上大,也说不上小,还不到出名的地步,中等吧。史铁柱有点名气是因为他爱折腾,交游广泛,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再加上人够义气,他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

史铁柱和我成为哥们儿,这让人有点意外。我忘记我们是在什么场合认识的了,十有八九是在酒局上。喝过那次酒,史铁柱时不时约我喝酒,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几年交往下来,两人无话不说。他经常问我些生意上的问题,我哪懂什么生意,不过顺着思路胡说八道罢了,史铁柱听得却认真。他说,马拉,虽然你不懂生意,不过我觉得你直觉挺敏锐。那天下午,我喝蓝山,没别的原因,蓝山是畔庐最贵的,反正史铁柱请客,无所谓了。喝了杯咖啡,又吃了块芝士蛋糕,我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晒着太阳。休息一会儿,再去吃个晚饭,喝点酒,多么完美的一天。史铁柱喝了口茶问,马拉,你觉得做做面膜怎样?我伸了个懒腰说,你怎么想到做面膜了?史铁柱说,传统产业越来越难做,利润也越来越低,再不做点新东西,会被时代淘汰的。我说,你有两个厂子够了,别折腾了。史铁柱看了看我说,做企业的最怕像你一样,故步自封。我说,我闲人一个,什么时代都和我没关系。史铁柱岔开话题问,你注意到你微信朋友圈没?我说,怎么了?史铁柱说,是不是很多人在卖面膜?史铁柱一提醒,我想起来了。岂止有,简直太多了,似乎只要是个女的,都在卖面膜,动不动某某面膜华南区总代理或者大中华区总代理,我都快烦死她们了,一个接一个地刷屏。史铁柱说,我仔细分析过了,微商将是这一波的风口,面膜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产品。我说,你不会真想去做面膜吧?史铁柱说,不怕告诉你,真想。我联系了几家面膜厂,周末准备过去看看,你有没有兴趣?我说,我没钱,玩不起这个。史铁柱说,你去看看嘛,又不是要你投资,反正你在家也没什么事儿。我说,再看吧。

到了周末,早上六点多钟,我还没有睡醒,电话响了。史铁柱打来的。我接了电话,懒洋洋地说,这么一大早的,干吗啊?史铁柱说,我操,我就知道你会忘了。我说,怎么了?史铁柱说,不是说好了今天一起去面膜厂看看的吗?我说,我不去了,我想睡觉。史铁柱说,别睡了,起来,我都快到你楼下了。放下电话,我刷了牙,洗了脸。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昨天晚上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我还很困。老婆也被我吵醒了,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说,这么一大早的,你干吗啊?我说,史铁柱约我一起去看面膜。老婆说,老史又发神经了吧,整天折腾个没完。和史铁柱的酒局,老婆去过几次。后来再叫她去,她不肯去了。她说,我搞不明白,你们一帮人整天在那儿东扯西拉的有什么意思。老婆不愿意去,对我来说正好,我可以放心地和史铁柱吹牛逼,喝大酒。史铁柱喜欢折腾,海阔天空的,人品却极好,和他在一起,女人放心。他有钱,大方,在男女关系上却极为谨慎,从不干拈花惹草的事情。史铁柱这么有钱,这让我们一帮哥们儿想不通。在铁城,不要说像史铁柱这么有钱的,稍微有点钱的,身边难免有几个姑娘,见怪不怪了。临出门,老婆问我,晚上回来吃饭不?我说,不一定,你别预备我的了。到了楼下,史铁柱的车停在门口。见我上了车,史铁柱递给我一杯牛奶,一个面包,说,知道你肯定没吃早餐。我接过牛奶面包说,昨天睡得晚,困得很。史铁柱问,又喝酒了?我说,和一帮哥们儿。史铁柱说,你说,你和你那帮哥们儿喝那么多干吗,一点信息含量都没有。我不耐烦地说,那和你喝酒就有信息含量了,还不是一样的海吹牛逼。史铁柱说,那不一样,我那是头脑风暴。吃完面包,喝完牛奶,我对史铁柱说,我再睡一会儿,到了你喊我。史铁柱看了我一眼说,睡吧睡吧,我也想不明白,我干吗老喜欢喊你一起。我闭上眼睛,肚里的酒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额头有点发热。

那天,我们去了三家面膜厂。上午两家,下午一家。第一家面膜厂规模不大,看起来像个小作坊,进公司的楼道黑乎乎的。史铁柱打了两个电话,终于有人接了。过了一会儿,铁闸门开了,一个黑瘦的工人样的小伙子把我们迎进了办公室。老板还没有来,他给我们倒了杯水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们老板很快到了。史铁柱说,不急不急,是我们来得太早了。我们确实来得太早了,史铁柱和人约的九点半,我们九点就到了。坐在沙发上喝了杯水,我脑子清醒了些,看了看办公室。如果不是门口的厂牌告诉我这是一家面膜厂,我肯定以为这是乡镇领导办公室。办公桌上有两面小小的国旗,一面中国的,一面美国的。背后是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地贴满了红色的旗帜。等了一会儿,老板来了,热情地和史铁柱握手说,是史总吧,王总和我说了,不好意思,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史铁柱说,没事没事,我们也刚到没一会儿。老板在办公桌前坐下说,史总,小周有没有给你介绍我们公司的情况?史铁柱说,我们也是刚到,还来不及。老板笑了起来,这就是小周做得不好了。说罢,从办公桌边的书柜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剪贴本说,史总,你看,这是媒体对我们公司的报道,可以这么说,我们公司在业内也算是有点名气的,和我们合作,你尽管放心。接着翻到后面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人你知道吧?史铁柱摇了摇头。老板说,这个人你都不认识?全国政协副主席啊,党和国家领导人。说起来这个合影也是难得,我到北京参加创新型企业代表大会,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首长参加,还能和他合影。说完,指着办公桌上的两面国旗说,你也看到了,我办公桌上放了两面国旗,这也说明了我们公司的性质,我们是中美合资,用的是美国的高新技术。看完剪贴本,老板又指着背后的世界地图说,史总,你看,凡是插了红旗的地方,都是有我们的产品在销售的地方。我们计划在两年内,把我们的红旗插遍全球。这是一个开放、合作的大时代,我们的产品也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老板说得慷慨激昂,史铁柱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我拿起手机,偷偷给史铁柱打了个电话,史铁柱拿起电话说,喂喂,刘总啊,你好你好,我现在在广州,谈点事情,晚点我回来找你。好的,好的,谢谢。又聊了一会儿,史铁柱起身告辞。老板说,都到这个点了,再坐一会儿一起吃个便饭。史铁柱说,不麻烦了,今天过来打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上了车,出了厂门。我哈哈大笑,史铁柱转过头说,你笑个屁。我举起双手说,我计划在两年内,把我们的红旗插遍全球。史铁柱也笑了起来,碰到一个比我还能吹牛逼的。我说,人家也不一定吹牛逼,说不定真有这个实力。史铁柱说,狗屎。我说,你这找的都是什么人,连我都能看出不靠谱。史铁柱说,做事情是这样,哪能一下子就碰到合适的,所以才要找嘛。下一家肯定靠谱,我同学推荐的。

史铁柱说得没错,下一家确实靠谱,太靠谱了。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那家公司的名字,印象却像昨天一样深刻。公司在番禺一家高档写字楼,从宽敞的电梯上到三十八楼,电梯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他领着我们去了会客室。会客室布置得相当雅致,和电视里看到的高档会所一般。史铁柱约的人还在忙,领我们进来的人说,大约还要等十分钟。坐在椅子上,我想抽根烟,我掏出烟对工作人员说,你这儿有烟灰缸吗,我想抽根烟。年轻人说,先生,对不起,我们这儿不能抽烟,非常抱歉。我把烟塞回口袋,史铁柱说,看到没,大公司,不一样,你忍忍。又喝了杯咖啡,约的人来了。见到史铁柱,远远地伸出手说,史总,对不起,刚刚有点事儿在忙,让您久等了。说罢,递了张名片给史铁柱说,这是我的名片,您叫我小王就好了。史铁柱接过名片说,王经理,不好意思,打扰了。王经理说,史总哪里的话,我们的工作就是服务客户,您这么说就见外了。聊了几句,王经理说,史总,要不您先参观一下,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史铁柱说,那最好了。王经理领着我们穿过宽敞的办公区。一水儿的职业套装,一水儿漂亮的年轻人,女孩子脸上有着精致的妆容。他们长得可真好看啊,我第一次在一家公司看到这么多漂亮的姑娘和小伙子。走到展厅,我整个人有点蒙,太漂亮了,还那么大。整个展厅恐怕有差不多两千个平方,里面不光有面膜,还有各种护肤品、美妆用品。领着我们参观的是一个漂亮姑娘,她身上的香水味让人心旷神怡。史铁柱在听姑娘讲解,我撇开他,在展厅转了一圈儿,看到那些东西,我觉得我活得实在太粗糙了。参观完,姑娘领我们去了会客室。王经理早早在那儿等着了。见我们回来,王经理说,史总,感觉怎样?史铁柱说,到底是大公司,做得漂亮。王经理说,我们公司代理的品牌很多,国外几个大的面膜品牌基本都是我们公司在生产,品质我们还是有信心的。史铁柱说,那当然,看你们公司的规模,谁都有信心。王经理说,在国内我们算是一线的生产商,如果说我们做不好,我相信也没几个公司能做好。说完,递给史铁柱一本画册说,这里面有我们公司产品的详细介绍,史总有空不妨翻翻,多了解一下。史铁柱接过画册说,谢谢王经理了。王经理又从旁边拿起两个小袋子说,也没什么礼物送给你们,这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送给你们试用一下,欢迎给我们反馈意见。接过礼物,我说,女人这张脸可太花钱了。王经理笑了起来说,不光女人,男人也要学会保养,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不光自己开心,别人看着也舒服。我说,那倒是。

从这家公司出来,史铁柱问,马拉,你觉得这家公司怎样?我说,很好啊,高端大气上档次。史铁柱摇了摇头说,好是好,可是太高端了,不合适。我说,高端有什么不好的。史铁柱说,这你就不懂了。高端,你自己用,老婆用没问题。但如果要走微商渠道就不合适了,我的产品是准备走微商,成本太高走不动。你看看朋友圈,基本都是中低端路线,价格亲民。我说,你还真准备卖面膜啊。史铁柱说,不,我不是卖面膜,我卖的是商业模式。目前微商都在玩分销,至于终端到底有多大市场,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老是看到卖面膜的说市场太火了,要进货,要进货,囤货才是硬道理?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家看中的都是分销模式,并不是销售本身。我说,那这和传销有什么分别?史铁柱说,那不同,分销有产品,有销售。面膜属于快销品,重购率非常高。你想想以前,女孩子一般一周做一两次面膜。现在是怎么宣传的?早晚各一片。这显然是生产商在制造概念,想提高面膜消费量。如果消费习惯从一周一两片变成早晚各一片,意味着市场规模至少扩大七倍,还是有空间的。我说,不太可能吧。史铁柱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关键在于早晚一片这个概念能不能深入人心。以前男的用面膜的少,现在不少男的也在用,这很能说明问题。至于概念,就看怎么做了。知道“3”字头的中华吧?“3”字头中华,应该是烟草市场炒作最成功的一个概念。本来,同规格中华烟在品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所谓“1”“2”“3”字头不过是生产线的标记,那帮卖烟的硬生生造出个“3”字头,还细分出327、328、329、330,一条“3”字头中华平白无故能多卖两三百块钱,这就是概念的力量。我说,都是骗子。史铁柱说,商业的东西,水深得很。

在外面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史铁柱去了第三家。我们穿过番禺,穿过广州城区,路越走越窄,进入了城乡接合部。高楼不见了,换成了低矮的平房和三五层的小楼,路边甚至还出现了稻田。道路两旁的树又高又大,路窄,前后很少车辆经过。史铁柱开着车,我心里不踏实了,我说,史总,位置不对吧?怎么越走越偏僻了?这什么地方。史铁柱看了看导航说,应该没错,是这么显示的。我说,你还是打个电话问一下吧。史铁柱打完电话说,没错,继续往前。车沿着狭窄破烂的水泥路继续开了半个小时,到了一处山坡分岔处,一条路通往旁边的镇子,另一条通往山间。史铁柱看了看路说,这是不是真有问题了,怎么显示往山里走呢?史铁柱又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说,奇怪了。大约往前开了十分钟,看到了一排破旧的厂房,厂房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停车场,停车场上还停着两辆货柜车。史铁柱把车开到门口,看了看厂牌说,到了。下了车,我们两个在厂门口抽了根烟,我说,你确定是这儿吗?史铁柱说,厂牌都写着了,那还能不是啊。进了厂门,两只大狼狗叫了起来,拽着铁链向我们两个扑过来。史铁柱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脸色都变了。有人走了过来,拉住狼狗说,是史总吧?没吓到你吧。史铁柱拉了拉衣袖说,还真吓到我了,你是唐总吧?进了办公室,史铁柱喝了口水,定了定惊说,你这两条狼狗可真够凶的。唐总笑了起来说,这个地方偏僻,养两条狗看院子。聊了一会儿,唐总对史铁柱说,史总,要不要到车间看看?史铁柱说,不看了,看了一天也看累了。唐总说,也没什么好看的,面膜又不是什么高端产品,没那么高科技。史铁柱问,现在生意怎么样?唐总给史铁柱发了根烟说,我都要疯掉了。本来我这儿只有两条生产线,今年又加了两条,还是忙不过来,形势逼人。这一年多,微商像疯了一样,刷面膜刷得人心慌。我这个人胆小,一直没有扩大规模。去年底,实在扛不住了,追货追得太紧了,今年一开年赶紧加了两条线,还是忙不过来。史铁柱说,那你这产能翻了一倍了。唐总说,岂止一倍,以前我两条线不用加班,偶尔还闲着。今年四条线日夜加班,还忙不过来,你说翻了多少?史铁柱问,都能卖出去?唐总说,用四个字概括,供不应求,你看到院子里的货柜车吧,等了两天了。史铁柱说,那好啊,发财了。唐总看了史铁柱一眼说,史总,我也不跟你废话,一万件以下的小单我就不接了,实在忙不过来,现金结算。史铁柱说,我想想,回头答复你。唐总说,那行,我这儿也忙,就不跟你客套了。价格什么的你也清楚,我们这个绝对说得上公道。

回到铁城,天已擦黑。史铁柱找了个大排档说,你也陪我跑了一天了,喝点吧。铁城真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城市,节奏不快,房价不高,环境却好。一到傍晚,每个大排档门口都坐满了人,烤生蚝、烤韭菜、烤茄子的香味拌杂着各色的气味飘荡过来。史铁柱点了几个菜,叫了六瓶啤酒。坐了一天的车,我困得厉害,史铁柱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望着我说,马拉,你这真不像个做事的样子,这还是我开车,你倒像比我还累了。我说,你折腾惯了,我这娇生惯养的比不来。史铁柱开了瓶啤酒递给我,又开了一瓶,把杯子倒满说,现在已经很好了,我创业的时候你是没看到。我不像别人,有爷娘老子靠,我白手起家,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吃了多少苦,你想不出来。我喝了杯酒说,我想不明白,你还这么折腾干吗,你守着两个厂子,几辈子都够了。史铁柱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喜欢做事情,把事情做成了,我高兴。我问,你真打算卖面膜了?史铁柱点了点头,这不是卖面膜,这是一个新的经济形态,我得试试。互联网那一波,我看到了,我搞不懂,老觉得那虚头巴脑的没前途,看不到钱,也没有去试试,我悔得肠子都青了。马化腾做腾讯最艰难的时候,五百万能做大股东,我有钱,还去看了,结果没投。微信这个东西很厉害,微商只是最基础的东西,以后会是个大综合的平台。把六瓶酒喝完,史铁柱把我送到楼下说,今天辛苦你了。我说,没事儿,也挺好玩的。史铁柱说,觉得好玩就好。回到家,我把礼物丢给老婆,老婆接过一看,“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谁送给你的?我说,今天不是陪老史去看面膜吗,人家送的。老婆拿出一包说,你知道这什么牌子,值多少钱吗?我说,不知道。老婆说,这个牌子我知道,全世界最顶级的品牌,多少钱我也搞不清楚,没买过。我一下子想起了史铁柱说的话,这个太高端了,不合适。他说的是对的,在微信上买东西的,消费不起这么高端的品牌,也做不了分销,成本太高了。

过了不到半个月,再见到史铁柱,他身边围了一圈少妇。见我进来,史铁柱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华南片区总代理,这是深圳片区代理,这是珠海片区代理。他一路介绍过来,覆盖了整个华南片区。才半个月时间,他已经铺开了,这速度让我吃了一惊。坐下来喝了几杯酒,我说,这也太快了吧。史铁柱低声说,不快了,搞这个不快是不行的,必须快打快收,慢了就变成接盘侠了。一群女人莺莺燕燕的,在分享屯货量,出货量,看得出来她们很高兴,应该是赚钱了。女人们一个个地过来给史铁柱敬酒,撒娇。奇怪,她们长得都还漂亮,看得出家境优越,不缺闲钱。等女人们走了,史铁柱点了根烟说,你要不要做一下试试?我说,我就不用了,我胆小,也亏不起。史铁柱说,我向你保证,至少今年不会亏。我说,还是算了。想了想,我问,你这是怎么做到的?史铁柱喝了口酒说,这个简单。上次我们从唐总那儿回来,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他订了十万件的货,面膜品牌我早就注册了,不过就是生产包装的问题。为了快点拿到货,我每片面膜加了一毛钱。我说,你拿到货不奇怪,你怎么铺开的啊,这么大个摊子。史铁柱笑了起来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还卖灯卖牛仔裤啊,全国各地都有我的经销商,他们都想赚钱。我的企业可以给我背书,我从中选一些经销商不就行了,发灯发牛仔裤顺便把面膜发出去完事儿。我问,你十万件都发出去了?史铁柱说,发完了,十几个片区总代,每人不到一万件,容易。史铁柱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说,这能卖出去吗?史铁柱说,那就不是我的事儿了。吃完饭,又去了夜总会,一群女人唱啊跳的,闹到凌晨才散。有女人贴上来,史铁柱笑眯眯地哄着。等人都回了房间,史铁柱喊了司机过来。上了车,史铁柱对我说,马拉,一会儿你拿几件面膜回去吧,你老婆用得上。我说,我还真有点不敢用。史铁柱说,放心,比你老婆在外面买的好,我做事还是有底线的。

面膜,面膜,像个符号一样刻在我的眼睛里。只要打开微信朋友圈,永远有人在卖面膜。现在,我的朋友史铁柱也成了其中一员,而且还是巨头。我有点难以理解其中的疯狂,它让我想起张辛欣的小说《疯狂的君子兰》。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君子兰价格疯涨,人们像疯子一样伺候君子兰。类似的事件在历史上发生过,十七世纪的荷兰,整个国家都沉溺于郁金香的疯狂之中,郁金香迅速膨胀为价值符号,那不过是一朵花儿。连我老婆都蠢蠢欲动,想着要不要去卖面膜。她们晒出牛逼闪闪的销售记录,晒出金光闪闪的银行流水,似乎钱像一江春水向她们奔流而去。她们告诉所有做微商的朋友,囤货,囤货,要有信心,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只要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没有人记得,当潮水退下,才知道谁在裸泳。此刻,潮水猛涨,所有人都浮在水面上。为了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请教了不少做微商的朋友。他们给我的只有一句话,微商是大趋势,顺势而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不瞒你说,为此,我还特意买了不少微营销的书,参加过一次微营销培训。那堂课人可真多啊,到处都是人,扫码入场,当然是收费的。讲了什么我几乎都忘了,能记得的只有几个细节。老师说,我们做微商的,一定不要给人点赞,而是发个笑脸。为什么?点个赞的话,你的名字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谁能看得到?一个笑脸却能独占一行,会让人记住你。一定要记得你的产品属性,如果你卖面膜,千万记得在早上七点发一条产品信息,提醒用户,要爱护自己的脸。晚上九点再发一条,告诉用户,睡前一片面膜多么重要。那次课上,老师还分析了为什么第一代微商产品集中在面膜,原因很简单:这是高重购率商品,便于运输,易于储藏,保质期长,价格低廉,而且还是女性用品。他说得棒极了,是不是?我却觉得危机越来越近。

刚开始在朋友圈见到卖面膜的,我还有些好奇,原来这里也可以卖东西,我还以为仅仅是大家发点图片文字逗乐子呢。身边或者朋友圈卖面膜的越来越多,还真有人买,我才意识到,这可以做一个基于朋友圈的商业平台。再后来,有专业的公司做导入链接,把各个公司原有的网上商城链接进来。别说微店,那会儿还没微店什么事儿,微信支付用的人都很少。这些,都是一两年后的事了,一两年对互联网经济来说,简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会儿,每次出去吃饭,尤其是和姑娘们一起吃饭,总能碰到一两个各种面膜的各级代理商,她们都笑嘻嘻的,热烈地和朋友们讨论分销。她们愉快地买单,愉快地约朋友们一起去KTV。很快,事情不对劲了。姑娘还是原来的那群姑娘,她们不淡定了。小娜是其中一个,她入行时,面膜已经卖得铺天盖地,进场时正是面膜最火热的时候。据说,她刚刚接下某品牌铁城代理资格。小娜是个歌手,唱民族歌曲的。一到过年过节,小娜忙得像一只陀螺,她从一个公司赶到另一个公司,最忙时连换装的时间都没有。小娜长得漂亮,胸部圆润饱满,三十出头了,还没有男朋友。铁城眼馋小娜的老板不是一个两个,加起来能组成一个加强排。我们骄傲的小娜,以前每次吃饭一身傲气,容不得人近身。成为铁城代理后不久,再次碰到小娜,我简直难以相信,她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娜。啊,她主动和老板们喝酒,喝交杯酒。她和他们一起去夜总会,唱歌给他们听,还陪着他们跳舞。小娜勾着老板们的脖子说,你买点我的面膜嘛,我这儿还有好多呢。有人说,不买不买,我一个男的买面膜干吗。小娜不甘心,你可以当员工福利发啊,三八节,各种节日都行。为了卖面膜,小娜喝了好多酒,跳了好多舞。那一双双她原本讨厌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她的屁股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我打电话给史铁柱,史总,有空一起吃个饭吧。电话那头,史铁柱说,好啊,就今晚吧,也不选日子了。见到史铁柱,他一头一脸的愉快。在桌子前坐下,史铁柱说,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说,史总发财了,这么大方。史铁柱说,发不发财,饭还是吃得起的。酒菜都上了,我倒了杯酒,和史铁柱碰了碰杯说,史总,还在卖面膜?史铁柱说,是啊,怎么了?我说,史总,我把你当朋友和你说句话,面膜别搞了,快崩盘了。史铁柱望着我,颇有兴趣的样子,怎么讲?我说,这段时间我研究了一下,市场坏了,你看,卖个面膜都要带卖色相了。产能太大,市场完全消化不了。我猜这一年面膜产量至少提高了五倍,但消费量最多增加不到一倍,不崩盘才怪呢。史铁柱还是笑嘻嘻的。我说,你笑什么笑?他说,你继续说。我说,我预计,最多半年,面膜市场会塌下来,至少微商这块全部会死掉。史铁柱喝了杯酒说,我知道啊。他一说完,我愣住了。史铁柱给我倒了杯酒,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吧,这玩意儿必须快打快收,不能恋战,我玩一把摸一下门道,这个小生意我也不放在眼里。我说,你这什么意思?史铁柱和我碰了一下杯说,我把手上最后这批货处理完就撤出来了。我向你保证,不要说半年,连三个月都撑不住了。这个阶段的微商完全是江湖作风,快者为王,接下来该洗牌了,市场需要一个秩序,这么乱来肯定是不行的。当然,卖卖自家的土特产什么的还行。史铁柱说完,我说,你太狡猾了,你这不是坑人吗?史铁柱慢悠悠地喝了杯酒说,马拉,我告诉你,我还真没有坑人,我手底下那些人我也和他们讲了,出完这批货金盆洗手,让他们也赶紧离场。如果他们不愿意离场,又去找别的面膜来做,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出完面膜,史铁柱消停了一阵子。和预料的一样,没过几个月,朋友圈清静了,卖面膜的姑娘们好像都进入了冬眠状态。偶尔有卖鞋子,卖土特产的,也是零零碎碎,不成规模,和卖面膜的宏大相比,简直见不得人。史铁柱把他的主要精力重新投入了牛仔裤和灯饰,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史铁柱常常抱怨,灯饰不好做了,牛仔裤也不好做了,传统行业都不好做了,他想做一头风口猪。到底风口在哪儿,他还不知道。他在努力找他的风口。那段时间,每次和史铁柱吃饭,他开口闭口必谈商业模式和顶层设计。在他看来,商业模式是想象力经济,没有想象力的商业模式是没有生命力的,也不可能获得资本的青睐,而要快速做大做强,不和资本对接,那是不可能的。他有钱,但这点钱在庞大的市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史铁柱说,马拉,我们做一个公司,不是说一定要把它死死揣在自己手里,把公司价值做起来,卖掉也是很好的选择。比如说,如果我现在做一个和微信类似的产品,即使我做得很好,我也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被腾讯用钱砸死,第二条被腾讯收购。腾讯不会允许有类似产品发展壮大,这和传统产业不一样。传统产业中,即使小公司,也有自己的活法,互联网顶多允许几家同类公司存活,别的一定会被吞并掉。即使我做的是一款具有尖锐个性化的产品,如果不能快速获得大资本的青睐,占据极大市场,它也无法避免类似的命运。史铁柱说这话时,表情严肃,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商业巨子在我面前缓缓升起。似乎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和马云、马化腾坐一个桌子吃饭了一样。

那段时间,和史铁柱一起出去吃饭,我很快感觉到了不同。以前,和他一起吃饭的要么是做灯饰的,要么是做服装的,多是传统产业的同行。现在情况不同了,他经常和美术圈的一起,和他们谈起了艺术,谈起了深圳大芬村。刚开始还是一个不固定的圈子,鱼龙混杂,后来慢慢缩小,缩小成三四个人的小圈子。其中有个朋友我也熟,福建人度关山。度关山年轻,三十出头,长得壮实,看起来不像个搞艺术的。他平时很少说话,多半是在听人说。即使在酒桌上,他也是在安静地喝酒。有人和他碰杯,他“哐”地喝一杯,还有人和他碰杯,他还是“哐”的一杯。等酒局要散了,要是有人喝多了,只要度关山在,酒鬼们不用担心没有人送他们回家。度关山会叫一辆车,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送回去。我问过度关山,这个名字是不是他原名。度关山说,不是。我想了一下,明白了。大家知道岭南画派有个叫关山月的,也算是一代宗师吧,至少对岭南画派来说如此。他取这个名字,大有深意。史铁柱和度关山走得越来越近。我私下问过度关山,史铁柱和你说什么了?度关山说,也没说什么,他似乎对做画有点兴趣。我说,开画廊?不太可能吧。度关山说,我也不清楚,应该不是开画廊,他从来没谈过开画廊的事情。

正当我在猜测史铁柱想干吗时,他主动来找我们了。还是在畔庐,史铁柱、度关山和我坐在院子里喝酒。史铁柱本来想叫咖啡,度关山说,不喝咖啡了,喝不惯。史铁柱说,也好,我们喝点酒吧。似乎就在不久前,也是在畔庐,史铁柱说,时代变了。那之后没多久,他做起了面膜。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在面膜上赚了多少钱,我们不知道,想来应该不少,面膜成本多低啊。这次,他大概又有新的想法了。喝了几瓶酒,史铁柱开口了,把话题引向字画。我和度关山放下杯子,望着他,等着他说。史铁柱说,你们两个别这样,搞得我压力很大,边喝边聊,边喝边聊。喝了口酒,史铁柱问我,马拉,你家里挂字画了吗?我说,当然挂了。史铁柱说,挂了几幅?我想了想说,五幅。史铁柱问,花了多少钱?我笑了起来说,史总,你这什么意思?好歹我也是混艺术圈的,朋友还是有几个,不至于连几幅画都没人送。史铁柱说,那好吧,我换个问法。如果要买的话,你觉得要多少钱?我说,这个我不清楚。我说的实话,我家里挂的画儿都是铁城有些名头的画家送的,其中一位的标价已是三万一平尺,他送我的那幅大约有九平尺。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画家个展搞完,打电话给我,马拉,你来挑一幅吧。他说要送幅画给我,说了也有好几年了。接到电话,我丢下手头的工作直接去了展览馆,生怕他后悔,扛着画儿就走了。这几年,他的画价一路飙升,成了国内炙手可热的年轻画家。史铁柱说,你就当行画算,那得多少钱?我说,那怎么也得大几千吧。史铁柱说,这就对了。他满意地喝了杯酒说,我有个新的想法,考虑有些日子了。度关山和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史铁柱。史铁柱说,我想做一款互联网产品,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艺术占领生活。用通俗化的话讲,我要占领墙面。见我们似乎还未明白的样子,史铁柱说,简单来说,我要做一款互联网产品卖字画,把字画卖进亿万家庭。他一说完,我皱了一下眉,问,这能行吗?史铁柱说,有什么不行的,一切皆有可能。又喝了几口酒,史铁柱问,你知道海利红不?我说,史总,你这就瞧不起人了,虽然我不是混经济的,海利红还是知道的。和二马比,海利红的名气可能要稍稍小那么一点点,但那也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啊。史铁柱说,我周末约了海利红,你们两个陪我一起去吧。度关山说,我不去,我又不会说话。我望着史铁柱,有点不太相信他说的。他是有点钱,但我无法把他和海利红联系起来。就像你无法想象铁城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和姚明有关系一样。我说,史总,吹牛逼了吧?史铁柱说,马拉,你什么时候见我吹牛逼?我说话办事一般还是靠谱的吧。我说,这事儿我有点不信。史铁柱说,也不是我约的,我朋友帮我约的,海总只有两个小时时间。见我还是不信,史铁柱说,马拉,知道什么叫六度空间吧?我点了点头。史铁柱接着说,从理论上讲,最多通过六个人,我们可以找到世界上任何人。那么,找到海利红,真的有那么难吗?我想想,也是。史铁柱放下酒杯说,我们想想,如何好好用好这两个小时。我了解过,海总特别能说,这两个小时里,他可能谈他的想法、公司理念都得谈一个多小时,真正留给我们的时间估计不到一个小时,必须抓住这点时间把我们关心的核心问题给问了。史铁柱看了看我和度关山说,小度,你负责回答专业问题,马拉你负责吹牛逼,介绍情况。我问,那你干吗?史铁柱说,我负责纠偏,引导话题。

周末,史铁柱开车带我们去深圳。海利红到深圳参加活动,从午休到去机场中间有两个小时的空当,史铁柱的朋友帮他争取到了这两个小时。朋友再三交代,海总牺牲了中午休息时间,你们谈话质量高点,别让海总觉得我介绍了几个傻逼来浪费他的时间。史铁柱一再和朋友讲,放心,不至于。去深圳的路上,我突然有点紧张了。我说,史总,真要我说吗?史铁柱说,你平时不是挺会吹牛逼吗?拿出你平时的得意劲儿来,别管你和谁在对话。到了酒店,我们在大堂咖啡厅坐了一会儿,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史铁柱再次把他的计划讲了一遍,说,马拉,你就按这个思路谈,具体节奏我来掌握。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海利红远远走了过来。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但那张脸看过太多次了。史铁柱背对着海利红,我低声说了句,来了。史铁柱连忙站起来,迎了过去。和海利红一起过来的还有史铁柱的朋友,穿着笔挺的制服。几个人坐下,寒暄了几句,海利红问,史总,你是做什么行业的?史铁柱礼貌地回答。听了几分钟,海利红开始说话。他说话的语速飞快,所有的话像是说过千百遍一样。他说话时,我细细看了看他,白村衣、西裤,略胖。海利红说得那么快,我们想插话都不知道如何插进去。大约讲了半个小时经济形势,他公司的理念,海利红停顿了一下。海利红说,你看,又变成我一个人在演说了。史铁柱正准备开口,海利红又开始说了,他说,你看,我什么时候都是白衬衣和西裤。他指着衬衣和西裤说,你觉得我这套衣服多少钱?史铁柱说,这个难猜。海利红说,加起来三百多点。我一买十套,什么时候都能穿上,也不用费心去考虑穿什么衣服,省时间。你是不是觉得我比看起来胖?我这应该算工伤,过劳肥。我最近在策划一个项目,做充电桩,以后充电汽车会越来越普及,把充电桩做起来了,等于是把中石油、中石化的生意做了,这是未来的生意。你想想,如果充电桩像超市一样普及到每个小区,每个路口,那是一个什么概念?那至少是万亿级的市场。但这个项目,你们做不了,你有这个想法也做不了,你找不到这么大的投资,但我可以。我去和马云、马化腾谈这个项目,他们会觉得靠谱,你们没有办法跟他们谈这个项目,没有对等的资源。海利红又开始谈他的畅想。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史铁柱想说的话一句没说。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回了个无奈的表情,海利红说得太快了,我插不进嘴啊。又过了一会儿,海利红停下来,喝了口水,史铁柱赶紧说,海总,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海利红喝完水说,不好意思,我说得太多了,不好意思,你讲。史铁柱说,马拉,你给海总介绍一下情况。我赶紧说,海总是这样,我们想做一个项目。简单来说叫艺术占领生活,通过互联网的方式把字画卖进千家万户。我刚说了几句,海利红打断我的话,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这里有几个问题。第一,你要非常清晰地界定,你要把字画卖给谁;第二,是否有足够的供货渠道;第三,你通过哪种方式产生流量,也就是说,你如何找到你的目标用户。这几个问题不解决,这个项目很难落地。史铁柱刚想插话,海利红快速地说,我给你们提几点建议。把目标群体放在中产阶级,他们有一定的文化诉求,但又不愿意花太多的钱放在墙面装饰上,定价以八百到两千为宜。别想做得很高端,真有钱有文化品位的人不会买这些行货。他们会有更高的诉求,会去买名家字画,有收藏和增值空间的作品。另外,你们想想,谁会有墙面装饰的需求?史铁柱说,有房子的人都有。海利红摇了摇头说,这个表述非常不准确,应该是新购房的用户,甚至是有购房需求的用户,他既然花了那么多钱买房子,装修,也就不会太在意多花几千块钱买点字画做墙面装饰。那么思路就很清晰了,你们去找各个新开盘的楼盘,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免费帮他们做样板房的墙面装饰,也就是把字画挂进样板房。客户在看房的同时,也能看到字画,感兴趣的扫扫二维码就可以直接订购了。当然,这个二维码要导向你们的网上商城,产生流量。这个流量一旦产生,后期的货源供应就成了问题,定制件供应速度能不能跟得上。度关山终于插上一句话了,他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可以和大芬村谈,还有福建的画商。海利红接着说,那好,我们暂且把这个问题悬置。不过,我对这个项目没什么兴趣,这个项目想象空间不大,难以和资本对接,不太好把握,它不是一个具有良好成长性的项目。大约是怕打击我们的信心,海利红又说了句,你们这个阶段做做这样的项目倒也是可以。他换了个话题,谈到如何进行资本运作。很快,两个小时过去了,海利红看了看表说,你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史铁柱说,谢谢海总,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海利红站了起来说,那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了,下次有机会再聊。我要赶去机场了,晚上在杭州还有一个活动。我们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大约是要送海利红去机场。回铁城的路上,史铁柱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开口第一句是,太牛逼了,到底见多识广,格局不一样。两个小时过得很快,我还在想海利红说的话。我相信,这些话对他来说没有难度,他的思维方式和操作手法让他对这套商业模式无比熟悉。他关注的都是基本的核心问题,不会被枝枝节节所缠绕。史铁柱说,回去整理整理思路,就按海总说的方式操作,这一趟太值得了,也给我好好上了一课。

回到铁城,史铁柱迅速行动了起来。他注册了一家新公司,请人做了网上商城,又招了一帮漂亮小姑娘。她们负责跑新楼盘,把字画挂进样板房。他的效率高得吓人,不到一个月时间,铁城各个新楼盘的样板房几乎都挂进了史铁柱公司的画儿。免费的画儿,开发商当然乐意,他们去买还得花钱呢。有人送上门,多好。铺完铁城,史铁柱又铺了珠海、江门、佛山。他的计划是先把珠三角铺完,铺完珠三角,这个项目也算有点规模了。度关山进了史铁柱的公司,负责产品开发。史铁柱对我说,你也过来帮我打个杂吧,反正你也闲着没什么事儿干,帮我做做文案,我给你开份薪水。画铺了三个月,网上成交量少得可怜,钱却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我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对史铁柱说,史总,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啊。史铁柱说,咱们把眼光放长远,不要在乎眼前这点小钱,这才花了多少钱?等铺完珠三角,要考虑和资本对接了,光靠自己烧钱肯定不行。那段时间,公司的事情他管得很少,跑楼盘这些活儿都简单,用不着他出马。至于货源供应,有度关山在管着,他也不用操心。我们亲爱的度关山,虽然他很少说话,却是一个做事踏实的人。你把事情交给他,别的就放心了,他能落实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好。史铁柱好像突然对培训产生了兴趣,他报了好多班,学习商业模式,学习如何搞资本运作。他和我们说话,满嘴的新名词,从O2O到P2P,从B2C到C2C,搞得我们都糊涂了。我们懒得和他讨论这个,只关心钱从哪里来。史铁柱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在他看来,美妙的商业图景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有一天,史铁柱拿了张卡对我说,马拉,过几天你陪我一起参加个活动。我说,干吗?史铁柱说,听听商业模式运作,了解下怎么做资本对接。他说完,我兴趣上来了。这两年,时常和史铁柱泡在一起,我听了太多的故事,却很少去现场。忘记是星期几了,反正不是周末。我和史铁柱去了广州碧桂园酒店。那是一个郊外的酒店,远离城区,环境很好,高大的大王椰挺拔帅气,水池中央有西式雕塑。在前台登记完,我们进了房间。房间宽大,桌子上摆了山竹和莲雾。我靠在床上,望着窗外,远处是山景,墨绿一片。我对史铁柱说,在这儿住几天还是蛮好的,度假一样。史铁柱笑了起来说,明天你感觉会不一样了。

第二天吃过早餐,我们进了会场。会场真大啊,座位已经分好了,密密麻麻怕是有四五百人。舞台背景板时尚大气,会场四周都有投影。例行的欢迎词完毕,老师该上场了。主持人说,下面,我们欢迎今天给我们培训的X教授隆重登场。全场的灯光暗了下来,激昂澎湃的音乐响起,会场一侧的门打开了,只见一个身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年男子一路小跑着登上舞台,他一边小跑一边冲会场的学员挥手。等他登上舞台,早有两位漂亮的助手站在了舞台两侧。教授的名字我早已忘记了,只记得简历牛逼得像是天上人。他在讲商业模式和顶层设计。中场休息时,有位姑娘走上舞台,一番鸡血后,姑娘提议玩一个游戏,建议每个学员拿一千块钱,作为奖学金。学习结束后,根据各小组的表现发奖学金。一等奖学金十万元,二等五万元,三等一万元。收上来的所有钱都会拿来发奖学金,一分不剩。评选依据是回答老师提问,老师根据表现打分,累计分数作为评选奖学金的唯一依据。姑娘激情洋溢地说,亲爱的学员,请你们积极思考,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你的每一句话都很值钱。全场气氛热烈起来,十万元奖学金,一个小组十人,每人能分一万块钱呢。坐在我对面的姑娘“哼”了一声,低声骂道,操,又玩这个,烦死了。她叫吴凡,自我介绍时,我注意到了她的名字。我们组只有三个女的,另外两个都是阿姨级别,只有她还年轻,长得也算漂亮。中午吃饭时,我凑到吴凡边上说,你经常参加培训?吴凡竖起两根手指说,一个月至少两次,比月经还来得勤。我笑了起来。吴凡问,你第一次来?我说,嗯,第一次,来玩。吴凡说,无聊死了。我说,那你还来,花不少钱呢。吴凡撇了撇嘴说,我才不想来,我爸逼着我来。这新经济,把一帮老爷子都搞疯了。上午的课程结束,中午休息了一会儿,下午回到会场。上午的那位姑娘又站在了舞台上,她举起双手说,朋友们,我们一起跳个舞好吗?展现出我们的热情。音乐响了起来,她领着一班姑娘跳舞,绝大多数学员也站了起来,跟着她们一起跳了起来。那是一段多么有趣的舞蹈啊,太欢乐了,她们伸出手,一边扭动,一边到处抓。吴凡坐在位子上玩手机,看都懒得看舞台一眼。姑娘一边跳,一边尖叫着,朋友们,跳起来,跳跳抓钱舞,财富通五湖。我快要笑死了,还有抓钱舞这种玩意儿啊。下午的课程和上午的没有多大区别,我上得意兴阑珊。

晚上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学员自由交流时间,也有老师解答学员提出的问题。史铁柱说,一会儿我们去林总房间坐一会儿吧。我问,哪个林总?史铁柱笑了起来,说,这个培训是林总搞的。到了林总房间,我才发现,以前好像见过他,没什么印象了。史铁柱和林总谈起了他的项目。林总说,史总,你这个项目非常好,但一定要和资本对接,尽快把它弄上市,新三板现在好搞,挂上去再说。在后期的活动中,我们会把资本带进来,让你们做一个对接。又闲扯了一会儿,林总说,对了,史总,到时还要你帮个忙。后天晚上,我们会做一个资本对接的交流会报名,你带个头。史铁柱说,这个我想想,我的项目做得还不太成熟,做资本对接为时尚早。林总笑了起来说,史总,我们这么熟,也不怕对你讲,钱不要你交,你带个头,把气氛调动起来。史铁柱说,这个可以,报名费多少钱?林总说,九万八。看着费用挺高,你想想看,即使项目对接不成功,你也拓展了在资本市场上的人脉,人脉就是钱脉。如果对接成功,那至少都是多少个亿了,这点钱算什么。他们正聊着,我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手机,吴凡发了条信息:“要不要出来喝两杯?”我放好手机对史铁柱和林总说,你们慢慢聊,我有点事儿先走。走出房间,我打了个电话给吴凡,在哪儿呢?吴凡说,你到酒店大堂。吴凡换了套衣服,头发也扎了起来。见到我,吴凡说,谈项目去了?我说,狗屎,什么屁项目。吴凡说,别理这些了,不好玩,我们去喝酒吧。吴凡开车出了酒店,找了家大排档,点了几个菜,又要了啤酒。酒桌上的吴凡和会场的吴凡两个样子。会场上的吴凡端庄,贤淑,尽管偶尔会不耐烦地骂几句粗口。这会儿的吴凡,充满活力,像隔壁的小姑娘。吴凡倒了杯酒说,烦死了,每次都是和一帮油腻中年男一起培训,要不就是老阿姨,闷死了。我说,也不完全吧,还是有年轻的,听着也有点收获。吴凡说,那是你听得少,全是一个套路,一套话语,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词。我说,那倒也是。吴凡喝了杯酒说,我想不明白我家老爷子干吗整天让我来学这个,他做一个破电器,跟这些有什么关系,一点也用不上。我说,没准儿你老爷子想让你找一个大资本家,学不学什么无所谓,嫁个有钱人也好啊。吴凡说,屁,混这种场子的哪有几个真有钱人,再说,我又不是过不下去,犯得着找个半老叔叔嘛。喝完酒回到房间,史铁柱还没有睡。见我回来,史铁柱问了句,和小姑娘出去玩了?我说,喝了点酒。史铁柱说,马拉,这个培训有多少人?我说,怕是有四五百人吧。史铁柱点了点头说,我刚才算了一下,这次培训费是八千八,我们算一半是客情,不要钱。培训费大约能收两百万,场地费和讲师费花不了多少钱。如果后天有十分之一的学员报名参加资本对接,那也近五百万。我操,做培训太赚钱了,这也是互联网经济啊。史铁柱说完,我有点意外,有这么多?史铁柱说,我这只是毛糙算了一下,误差应该也不会很大。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倒不全是史铁柱呼噜震天响的原因。

培训四天,第三天晚上搞学员资源对接宣讲。有项目有想法的学员上台宣讲,有兴趣的学员之间可以互相联系,以后慢慢谈。我在台下坐了一会儿,本来我不想去,史铁柱逼着我去的。他说,我要讲讲我们的项目,有没有人想合作不管,我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史铁柱大约是第六个上台的,前面几个有搞餐饮的、有搞健身会所的,他们谈雕爷牛腩,谈外婆家,谈健身网红,说起项目规模,起步价也得十亿。轮到史铁柱上台了,尽管我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说的话惊到了,那真是气吞万里如虎啊。史铁柱说,抛开农村,中国至少有一亿个城市家庭,如果每个家庭消费一千元的墙上装饰艺术品,那市场规模是一千亿。再加上楼台馆所和各种公共场合,整个市场空间至少可以达到两千亿。即使打一折,也有两百亿。这绝对是一个前景无限的蓝海项目。接着,他开始讲他的思路,在珠三角的布点情况。史铁柱讲完,台下一阵窃窃私语。史铁柱走下舞台,回到他在的小组,有两个人向他凑了过去。吴凡给我发了条信息说,听他吹完牛逼了,我们去喝酒吧。一上车,吴凡笑得花枝乱颤,至少两千亿,打一折还有两百亿,你们史铁柱还真敢吹牛逼啊,有前途。到了大排档,一看到啤酒,吴凡脸上充满喜悦。她穿着短裙,露出修长的大白腿,晃人眼睛。她是我见过的最爱喝酒的姑娘,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眉开眼笑。喝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去买单。前几天都是吴凡买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吴凡问,你真要买单?我说,怎么了?吴凡说,那再加四瓶啤酒吧。四瓶啤酒加上,吴凡凑到我面前说,你是不是想搞我?我转过脸说,什么鬼,咱们俩哥们儿呢。吴凡说,你真想做哥们儿?我说,也不那么想。吴凡把腿伸到我腿边,挨着我的腿说,你看我的腿看了一晚上了,你以为我没看见?我喝了杯酒说,那么长的腿,我不想看也看到了。吴凡用膝盖碰了碰我的腿说,你摸摸,很滑的。我伸手摸了一下。吴凡说,你摸得真诚点,动起来动起来。我又摸了摸。吴凡笑嘻嘻地说,是不是很滑?我点了点头。吴凡说,还想摸吗?我说,你别搞我,受不了。吴凡说,就要馋死你,色狼。把四瓶啤酒喝完,吴凡有点醉了,走路歪歪斜斜。回到酒店,吴凡说,你来跟我睡吧,我一个人睡无聊得很。把吴凡送回房间,聊了会儿天,我转身走了。吴凡问,干吗,你不想?我说,想,怕上瘾。吴凡踢掉鞋子说,胆小鬼。等我回到房间,收到吴凡的信息,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骚货?我回,不是,我很喜欢你。吴凡问,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睡?我回,我傻逼呗。史铁柱睡了,他的鼾声充满欢乐,步步高的曲子一般。

让人意外的是回到铁城不久,史铁柱把“艺术占领生活”这个项目停掉了。我和度关山被打回原形,该干吗干吗去,跑楼盘的小姑娘也都解散了。等史铁柱找到新的创业项目是在两个月后了,这次提出的是“生活艺术家”的概念。我们坐在畔庐喝茶。几乎每次,想到了新的项目,我们都要去畔庐喝下午茶,也喝酒。似乎畔庐是谈构思谈想法最好的地方一样,似乎那里能给他带来好运气。史铁柱在面膜上赚的钱,估计在“艺术占领生活”中亏得差不多了。对此,史铁柱淡然一笑,他说,做生意嘛,哪有只赚不赔的,要是这样,人人都去做生意了。我问史铁柱,是不是都亏光了?史铁柱说,那倒没有,你也知道,这个项目其实成本很低,花不了多少钱。我说,你对这个项目这么有信心,怎么突然不做了?史铁柱说,到今天我对这个项目都很有信心,做不了不是项目不行,是不符合我现阶段的状况,我的资源和资金还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这种项目规模没上来,市场价值做不出来。在没有资金入场的情况下,及时停止止损,也就是赚了。喝了会儿茶,史铁柱说,我有些新的想法,这个靠谱多了。听史铁柱说完,我笑了起来,你还真是铁了心要创业啊,你都家大业大了,干吗非得凑这些热闹?史铁柱长叹一口气说,传统产业的利润是越来越低了,不找到新的增长点,混不下去。我问,这次你想干吗?史铁柱说,我想玩玩众筹。我问,怎么搞?史铁柱说,先从餐饮和民宿搞起,做生活艺术家,享受精致有品位的生活。史铁柱话音刚落,我摇了摇头说,史总,这个我觉得搞不成。史铁柱说,怎么讲?我说,没看到消息?杭州首家众筹咖啡馆挂掉了。史铁柱说,看到了,那家挂掉是必然的。我语带讽刺,人家挂掉是必然的,你就不同了。史铁柱说,马拉,我分析给你听,那家咖啡馆是有大问题的。你别看咖啡成本低,貌似利润空间非常大。但你要知道,咖啡这种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流量会亏死你。咖啡馆装修、店租和人工才是大头,一杯咖啡十几块钱,我就算你是零成本,你一天得卖多少咖啡才能把店租人工赚回来?咖啡是一种典型的流量产品,如果没有配套的高附加值产品必死无疑。我说,反正我不是太看好。史铁柱说,你看好什么了?我做什么你都不看好。马拉,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愿意找你聊吧?你就是个泼冷水的,我呢,就是那个发动机,动不动发热,有你泼泼冷水,我能理智一些,该刹车时及时刹车。我说,那看来我还是有点利用价值的。史铁柱说,人最怕的是没有利用价值,如果谁都不愿意利用一下你,那你才是真的废掉了。鸡蛋花的叶子绿了,锦鲤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它们灰色的影子落在池底,有一层墨绿的青苔。坐在我对面的史铁柱瞪着眼睛,他交叉双腿靠在椅子上,阳光晒着他鼓起来的肚子。他双手搭在肚子上,惬意极了的样子。

和史铁柱相比,我俩的行动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史铁柱属于那种想到了就要做到的人,风风火火的。我呢,正相反,即使想到了什么东西,不拖到最后一分钟都懒得动。很多事情一拖就过去了,就忘记了。我安慰自己,既然能拖过去,能忘记,说明它并不重要。那么,没做也就没做了,没什么损失。想到众筹,史铁柱调动了他的朋友圈。他的想法是先开一家餐厅,一家民宿。餐厅打时尚文化牌,民宿求个性和格调,要做生活艺术家嘛,逼格是必须要有的。为了找这两个地方,史铁柱满铁城跑,他不想把餐厅开在卖场,那就没意思了,三溪村是挤不进去的,也严重同质化了。至于民宿,他想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还能健身徒步那种,把休闲和住宿结合到一起。铁城不大,想找两个合适的地方却难。史铁柱前前后后看了很多地方,到底还是让他找到了。他带我去看的那天,我心情复杂。史铁柱问我,要不要一起玩一下?我说,先看看吧。史铁柱说,你要是想玩,我给你留个名额。众筹最近热得烫手,我一帮哥们儿想参与项目,现在不是有没有人投的问题,是选择和谁合作的问题。史铁柱说的话我信,他在面膜项目上快打快收,大赚了一笔,这个故事传遍了铁城的商业圈,都说他有眼光。即使“艺术占领生活”这个项目停掉了,毕竟也做出了那么大声响,规模也还不错。史铁柱在朋友圈一遍遍地强调互联网思维,用户黏性,也收获了不少粉丝。我们先去的餐厅。车开出大道,走进一条小道,又拐进一个废旧的停车场。我抬头看了看,公园附近的村子,里面有高高低低的别墅。史铁柱领着我穿过一条巷子,站在了一个院子面前。院子破烂不堪,堆满了杂物,散发出阵阵垃圾霉烂的臭气。我掩着鼻子说,你费那么大劲儿,就找到这么个地方?史铁柱说,嗯,怎么了,不好?我说,你觉得呢。他说,我觉得挺好的。走过院子,进了别墅,里面全是十平米左右的小间,房东把整栋别墅隔成了出租房,里面阴暗狭小。别墅一共三层,三楼还有一个阳台,正好够放一张桌子的样子。逛完下来,史铁柱心满意足地看着别墅说,就是它了,我要把它签下来。我望着院子里的杂物说,要不,你还是想想?史铁柱说,不想了,再不拿下,我会后悔的。你别看这里乱糟糟的,那是房东不会收拾,出租屋嘛,不就是这个样子。等我把院子清理干净,房间里的格局搞好,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啊。离主干道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停车方便,却一下子和外面隔离开来,多好。刚才进院子你注意到没有,那么长一条巷子,单门独户,好啊。史铁柱一脸的满意,似乎已看到客似云来。

看完别墅,我们又去看民宿。车开出了城区,进山的道路狭窄,宽敞处勉强能错车。满山的树木,高大的楠竹林,各色的花木,还有一座漂亮的水库。这个地方我知道,周末时带家人来散过步。在山林和水库之间有个村子,它有个美妙的名字——福获村。住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出去了,村子寥落,房子都还是五六十年代的老房子,石头加砖瓦结构。史铁柱把车停在一个院子外,老房子,没人住了,看起来像是快坍塌了。院子里铺了水泥,靠着院墙的地方长出了叫不出名字的乔木,高高大大,伞一样盖着院子。水泥缝里野草蓬勃。院子外面还有一棵高大的杨桃树,上面结满了果子。史铁柱问,感觉怎样?我说,挺好。史铁柱说,福获村现在还没有开发,我问过了,里面一共只有一家咖啡馆,两家餐厅。要不了三年,这个地方会比三溪村还热。我说,有空过来度个周末倒是挺好的。史铁柱说,有你这样想法的绝对不是你一个,只要做起来,人会像疯了一样。你想,在铁城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你过得这么惬意?想喝咖啡装个逼,OK,边上有一个。想吃饭,走地鸡、水库鱼在旁边等着。想钓钓鱼,你在山水之间。要去徒步,这漫山遍野随你走去。吃好喝好了,回来睡个觉,一早听到清晨的鸟叫,多美啊。史铁柱描绘的场景打动了我,我也觉得这个地方好极了。

项目正式启动前,史铁柱召开了一次股东会。来了三十多个人,满满坐了四桌。在股东会上,史铁柱讲了为什么要众筹。他说,朋友们,大家知道,以我的经济能力,不至于做这两个项目还要找投资。那么,我为什么要发起众筹呢?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个抱团取暖的时代,这是一个合作互利的时代。都说众筹是筹钱,这个说法没错。不过,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筹人、筹智、筹资源。如果把我们的人脉、智慧、资源放在一起,铁城还有我们做不好的事情吗?我觉得不可能。当然,说铁城,这个格局太小了,我们要做一个可以快速复制的商业模式,一种具有艺术品位的生活模式。史铁柱讲了大约十来分钟的众筹缘起和商业模式,又谈到了另一个问题,这次他表情特别严肃。他说,大家都是做商业的,有个问题我想先说在前面。很多众筹项目之所以做不好,主要是没有处理好所有权和经营权的问题,管理混乱,每个人都来说几句,搞得经营者无所适从,决策缓慢,最后分崩离析,不欢而散,我不希望我们出现这样的局面。大家有话,在股东会上尽管畅所欲言,但一旦形成决策,必须全力支持,股东不要强求经营者按照个人意见运营。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但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这并不是对股东不尊重,相反,我认为这是对股东、商业精神和游戏规则的尊重。史铁柱说完,一片掌声。事情谈完,人都散去。史铁柱说,我们俩再去喝一杯吧。找了家清吧,坐下来,史铁柱说,马拉,你是不是还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搞众筹,而且选了这种项目?我说,大致能理解吧。史铁柱说,理解最好,餐饮和民宿是重现金流行业,资金回笼速度快。你指望这些人放大格局,陪你玩三年五年是不可能的,他们一年不见到钱就坐不住了。我了解过,餐饮如果做得好,六个月可以收回投资成本。这些股东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有自己的产业,应酬多,就靠他们,这两个场子也能撑得起来。和史铁柱碰了一下杯,我说,这个我明白,餐厅我投一股,民宿就不投了。史铁柱说,你不是很喜欢民宿吗?我说,我更喜欢钱。史铁柱说,那你是对民宿没有信心?我说,还没到那个程度吧。

我们亲爱的史铁柱,特意从深圳请了专业设计师。他一次又一次地和设计师谈设计理念,谈风格,谈定位。等看到效果图,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那么个破破烂烂的别墅和老房子能装修得这么漂亮?啊,这种漂亮不是富丽堂皇的那种漂亮,也不是丽江大理那种烂了大街的漂亮。它低调,它内敛,它让人觉得舒服,像是劳累之后泡在温度适中的热水里一样。餐厅开工那天我去了,进了一辆挖掘机,把院子里搭建的窝棚拆了,把院子上方黑乎乎的顶棚拆了,亮一下子透了进来。别墅里面的间隔也全拆了,该打通的打通了。满地的砖头、木板、塑料板。每隔几天,我去工地看看。史铁柱交代的,他说,你就对照效果图,给做得不好的地方挑毛病,这个你擅长。我每去一次,有一点变化。两个月之后,当我站在院子里,抽着烟,像是看着自己的作品。它和效果图略有差别,但已经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我像是站在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民宿的进展要慢一些,毕竟位置偏僻,工人难找,但也慢慢呈现出理想的雏形。

餐厅试业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所有的股东都来了。我们在房间里喝酒,我们在院子里喝酒,我们在三楼的阳台喝酒。每个地方我们都如此满意,我们说,这个地方即使不赚钱也认了,我要把这里变成我的私人据点。还有的说,要不我们搞成会所吧,别对外开放了,实行会员制。史铁柱端着酒杯,从院子晃到一楼,从一楼晃到二楼,又从二楼晃到三楼。等下到院子里坐下,他喝得像个傻逼了。他眯着他的牛眼看着院子里的花木说,马拉,我发现我还是喜欢做实业,看到它如此真实地摆在我面前,那种成就感是其他东西无法代替的。我们闹腾到两三点,才满心不舍地回去。相比较餐厅试业,民宿试业要平淡得多,没那么多空间供我们瞎胡闹。我们还是在院子里搞起了烧烤,一群人围着桌子喝啤酒。那天,我约了吴凡。我打电话给她说,我们搞了个民宿,来住两天吧。吴凡问,好玩吗?我说,有山有水有咖啡,可徒步可垂钓。吴凡说,没男人有个屁的意思。我说,有的。吴凡进来时,我正和朋友们喝酒。见她过来,史铁柱愣了一下。很快,他反应过来了说,这是谁把吴凡姑娘给请过来了,蓬荜生辉啊。吴凡笑了笑。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很快和我们打成一片,聊得热火朝天。喝多了后,她在院子里跳舞,一群男人围着她。她有性感的大腿和小腹,我不敢想象更多的。人慢慢散了,留下来的只有几对情侣,其他的人还得回城区。吴凡说,我困了。陪吴凡回到房间,洗完澡,吴凡揉着头发问,你晚上要回家吗?我说,不回。吴凡说,那你睡哪里?我说,哪儿都行。吴凡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房间了。鸟叫声把我吵醒,吴凡不在。我走到院子,吴凡穿着运动服,她说,一会儿我们去爬山吧,这儿风景真不错。我说,好的。吴凡说,我能常来吗?我说,你喜欢?吴凡转过身看着我说,我要把这个地方买下来。我说,你脑子有问题吧。吴凡说,我要把这个地方变成我一个人的。我说,你想多了,人家刚刚搞好,不会卖给你的。吴凡笑了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还真把我当神经病了。吴凡戴着漂亮的耳环,衬着她细嫩的脖子。她身上有茉莉的香味。

餐厅开了之后,生意好得令人发指。非常抱歉,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只能用令人发指。刚开始人并不多,虽然是家新开的餐厅,我们没做多少宣传,多是朋友过来,还有众筹的股东。很快,餐厅的名声顺着他们的朋友圈散发出去,人像黑压压的鸦群一样扑了过来。优雅别致的环境,不错的出品,高档的商业人脉资源,让餐厅很快成为铁城中小企业主的交际中心。除开商业人士,铁城的文艺青年和小资也涌了过来,这是一个多么合适装逼和卖弄情调的地方啊。满墙的书画,四处摆满了最新的文学、艺术类图书,还有我多年精心收集的民间刊物资料。从中午开始,院子里坐满了人,一到晚上,连进门的巷子里都摆上了桌子。我去吃饭,最长的一次等了两个小时。如果换在别的餐厅,我可能早发火了,也懒得等。但是在这儿,我等得那么开心,我和朋友们聊天,等得饥肠辘辘,却快乐无比。从开始营业到做成爆款,一共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和史铁柱预料的一样,仅仅七个月,我们收回了餐厅的投资成本,这是非常骄人的成绩,至少创造了铁城餐饮史上的奇迹。参与众筹的股东个个喜笑颜开。那段时间,我们在餐厅碰到,一团和气,彼此之间勾肩搭背,像是多年的亲兄弟一样。面对这种情况,史铁柱一笑,他说,赚钱可以掩盖很多问题。这会儿大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你千万别以为我们真的做得很好,要趁着这个时间赶紧把内部管理和商业模式做出来,必须快速复制,一家或者几家餐厅并没有多大的商业价值。不然,一旦情况发生变化,会变成一个收拾不清的烂摊子。史铁柱在钻研众筹的同时,也在发动他朋友圈的资源,寻找成功的餐饮众筹行家。很快,他找到了。

我们约在餐厅见面。进了餐厅,行家细细看过我们的楼面、后厨,上了三楼的包房。在房间坐下,行家问了一系列餐饮厨房楼面管理问题。这个史铁柱和我都插不上话,我们不懂,由楼面经理和大厨负责回答。问完了,行家点了点头,又扯到别的问题。史铁柱示意楼面经理和大厨回去工作。等楼面经理和大厨走了,行家说,你们楼面和厨房管理有很大问题,太放任自流了,你们给了很大的自由空间,看起来工作积极性提高了,但实际上成本也大大增加了。史铁柱说,大师,我没听懂你的意思。行家笑了起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以前有个朋友,开了一家海鲜酒楼,生意天天火到爆,但是很奇怪,不赚钱,勉强持平吧。朋友们想不通,他也想不通,看营业流水很漂亮啊,怎么可能不赚钱。开了两年,酒楼开不下去了,只能关了。他小舅子却盖起了一栋别墅,哦,前面忘记了介绍,他开酒楼那会儿请了他小舅子做采购,这还是亲人啦。行家说完,史铁柱点了点头说,大师,我明白了,谢谢提点。讨论了会儿餐饮管理的专业问题,话题终于进入了餐饮众筹。一番场面话之后,行家终于慢慢切近了核心问题。听史铁柱介绍完我们的众筹模式后,行家说,史总,你是个实在人,不过,做兄弟的跟你说句实话,我的玩法和你不太一样。史铁柱说,大师,你讲。行家看了看我,史铁柱说,没事,都是自己人。行家说,比如,我做众筹的每个项目投资一般不超过一百万元,最好控制在六十至八十万元。我不做大场子,大场子慢,风险大,划不来,而且众筹资金来源也会受到影响。场子小没关系啊,你架不住我多啊。你看摩天轮咖啡,场子多小,但满大街都是啊,也算是个大品牌了。而且,我搞众筹,我把股份分得很细,每股一万元,每个股东最多只能在单个项目上投资两股。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参与的人多啊,店好养活。再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在乎一万元吗?史铁柱摇了摇头说,谁会在乎一万元,也就是几顿饭钱。行家说,这就对了,大家都和你一样的心理,一万元买个股东的身份,享受比普通客户更高的折扣,你就不说赚钱了,折扣都可以把投资吃回来。那么,即使项目真的搞砸了,也没有人会在意,不就一万块钱嘛。行家说完,脸色有些得意。史铁柱看了看我,我说,这办法挺好的。酒喝到嗨处,行家讲得眉飞色舞。喝着喝着,终于喝大了。这会儿,他和史铁柱开始以兄弟相称了。他搂着史铁柱说,史总,把你的资金,和我的商业模式结合起来,我敢说,要不了几年时间,我们将会复制到全国,和沙县小吃一样占据街街巷巷。当然,沙县小吃太低端了,我只是举个例子。史铁柱点了点头说,这个我相信,不过投资风险还是有,如果没有外来资金,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听史铁柱说完,行家“哈哈”大笑起来说,哪里需要外来资金,有众筹的资金就足够了。史铁柱愣了一下说,大师,我没听明白。行家给史铁柱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足有三两。他指着酒杯说,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告诉你。史铁柱端起酒杯喝了。行家看着史铁柱说,史总,我愿意交你这个兄弟,想和你一起合作做点事情。为了让你看到我的诚意,我把众筹的核心机密告诉你。刚才我讲了,我每个项目投资控制在一百万以内,那你觉得我应该筹多少资金?史铁柱看了看行家,这个问题似乎太肤浅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行家接着说,假设一百万的投资,我面向社会众筹一百万。但有个前置条件,这一百万只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我以品牌入股百分之二十,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那么还有百分之三十一从哪里来?史铁柱问,大师,我猜不出来。行家说,摊到众筹资金里面去,也就是说,我占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但实际上一分钱都不用投资。听行家讲完,史铁柱说,那股东不会有意见吗?行家笑了起来说,史总,你这个人太实诚了。实际上,每个小股东不可能知道这个项目到底要花多少钱?至于账面上,你懂的,不是什么难题。行家说完,史铁柱端着酒杯,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师,你太狠了,敬你。

送走大师,史铁柱问我,马拉,你觉得大师的做法靠谱不?我说,靠谱。史铁柱说,换了是你,你会这么做吗?我说,我大概做不出来。史铁柱说,这不是众筹,这是欺诈。我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没干过这种勾当。如果通过这种方式赚钱,我良心不安。既然做生意,诚信是最基本的道德。史铁柱说这话时,一脸严肃。他说的话我信,我们的众筹项目,出资与开销,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我们亲爱的史铁柱,为了做这个众筹,他私下请客、学习的费用都是他自己出的,更不用说他还利用自己的资源拉了赞助。餐厅和民宿的灯,全部来自他的工厂,一分钱没要。用他的话说,一起做个事情,总还是要点公心的,尤其是在初创阶段。他似乎有点不开心,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多想了,每个人玩法不一样,不理他就好了。史铁柱说,这种玩法,众筹很快就会被他们玩死了。夜已深沉,史铁柱粗壮的影子落在墙壁上,灰黑的一团。

餐厅的生意大火,民宿也渐入佳境,在这歌舞升平日进斗金的气氛中,史铁柱担心的问题出现了。股东们搞得他焦头烂额,钱给闹的。按照股东们的想法,要趁势而上,史铁柱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觉得商业模式还没有成型,思路依然没有理清,问题还有很多,不过是被赚钱给掩盖了,在解决这些问题前,他不想快速扩大规模,那很危险。在股东会议上,他一再强调,这个阶段要稳扎稳打,先把内功练好。他的意见还是被否决了,快钱把股东们烧得发热,他们想赚更多的快钱。在他们看来,要赚更多的快钱,那就要快速地开分店。他们说,史总,你以前不是一直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吗?怎么突然一下变得这么保守了?史铁柱能说什么呢,他能说的他都说了,他只能尊重股东的意见。万般无奈之下,史铁柱提出了一个要求,引入专业的餐饮管理团队,统一管理各分店。这次,他的意见被采纳了。会后,史铁柱闷闷不乐。他尝试挽回局面,他一个个地给股东打电话,说明利害关系。让他失望的是,听完他的话后,几乎所有股东都说,史总,没事的,我们自己的钱,亏了也是自己的,你放心,不要你承担责任。话是这么讲,史铁柱担心的是真的搞砸了,责任还是要落到他身上来。毕竟项目是他发起的,参加众筹的多数也是他的朋友。他不想因为这点事情,把朋友关系给搞僵了。这么点钱,不值。

我们又在畔庐碰头。自从开了餐厅和民宿,我们很少在外面吃饭、喝酒,多数待在自己的据点里,又舒服又惬意,还有一种主人的归宿感。在畔庐坐下,史铁柱问我,我们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我算了算说,快一年了吧。史铁柱说,过得可真快,这么一折腾,一年就快过去了。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史铁柱说,你陪我喝点酒吧。正是中午,太阳照在头顶上。我说,大中午的,别喝了吧。史铁柱坚持说,还是喝点吧。他要了两打啤酒说,今天也不想干活儿了,放个假。这一年来,我几乎没休息过几天,整天忙得像狗。我理解,他有两个厂子要忙,餐厅和民宿虽然不是什么大项目,却花了他不少时间,原本就不多的空余时间几乎被这个项目给占领了。他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各种零碎的事情,和股东关系的,和众筹项目设计的,他甚至还说起了吴凡。他说,那姑娘挺好的,很久没见到她了,什么时候约她过来玩。我懒洋洋地喝了口酒。我也有几个月没有看到吴凡了,民宿开张后,她来过两次。后来,就没有来了,联系得也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还在参加各种培训,各种资本对接的会议。她会在那里遇到别的男人,和他们一起喝酒,玩耍。那还是个孩子。太阳偏了过去,院子里阴影面积更大了些。史铁柱说,马拉,你赞成开分店吗?我说,史总,讲真,我无所谓,我没那么大抱负,赚点小钱过过日子就好了。史铁柱摆了摆手说,这不是赚点小钱的问题,很有可能把赚的钱都会亏进去。我说,不会吧?史铁柱说,你想想,店里有多少消费是靠股东和朋友圈撑起来的?不说多,百分之六十有吧。反正我是把公司的业务接待几乎全放过来了,还有私下的朋友聚会也都在。我一个人占据的份额就不少了,再加上其他股东,这个店要是不赚钱,简直天理不容。这不是商业模式,消耗的是个人资源。如果多开几家分店,等于是把资源削薄了,撑不起来的。史铁柱说完,我背上一凉。喝了口酒,史铁柱说,这帮孙子,太短视了,见不得几个热钱。按照我的计划,等流程理顺,模式成型,要走的是连锁加盟的道路,不是开一个两个店来赚这点辛苦钱。我说,你这个太慢了,他们等不及。史铁柱说,其实也不是,模式一旦成型,复制起来很快的,至少比一家家地开店快多了,而且公司品牌也能快速升值,到时候卖掉都不止这点小钱。史铁柱又喝了杯酒说,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再提一个建议,把分店开到周边去,不要在小区域内耗,把区外有资源的人吸引进来,这样没准儿还有点希望。两打酒喝完,天色也晚了,史铁柱说,这个游戏我不玩了,没意思,不能做一个模式出来,开几个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说,不要吧,大家都正在兴头上,你说不玩影响士气。史铁柱说,从道义上讲,我还会跟一阵子,等步入正轨了,你们接着玩吧,多少也还能赚点钱。我看着史铁柱,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新想法了?史铁柱点了点头说,这次,我一个人来做,如果搞不好,我认了。众筹人多,思想太难统一了,我又做不了黑心的事情。我说,这次又想干吗,共享经济?史铁柱看了我一眼说,你成熟了。倒不是我成熟了,这半年,我听到最多的名词就是共享经济。按照史铁柱的性格,他不凑一下这个热闹,他是不甘心的。

当股东们筹划着开新店时,史铁柱把他的主要精力转移到了他的共享项目。等新店开张,史铁柱的共享项目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做了详细的计划书,我看过那份计划书。我有种预感,史铁柱这个项目可能会像“艺术占领生活”一样烂尾。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无法说服他。他想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去试试,哪怕做砸了,也无怨无悔。用他的话说,我试过了。好吧,不妨透露一下他这个项目的名称:共享纸巾。史铁柱做这个项目时,共享单车刚刚兴起,摩拜单车风一样杀出江湖,迅速获得资本的青睐,种子轮、天使轮、A轮、B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史铁柱做共享纸巾时,摩拜单车还没有进入铁城市场,大家对共享经济的理解还处于朦胧的阶段。史铁柱的共享纸巾进入市场后,在铁城引起了一定的轰动。市民在各种卖场,包括商超、售楼处、加油站,甚至医院、学校门口看到一台台奇怪的机器,只要你扫码,便可以免费获得一包纸巾。机器上有电子屏在播放滚动广告,纸巾封面上也印着各种广告。如果点击其中的链接,还能导入网上商城,上面有各种公司的服务及报价。看到这些,我想对史铁柱讲,亲爱的,你这不是共享经济,只是变相的广告,你搞了半天,不过是做了个广告服务商。那段时间,史铁柱很忙,非常忙,经常连饭都吃不上。打电话给他,他总是在说,我在和谁谁谁谈业务。他把自己变成了铁城最忙的广告业务员。

等情况稳定下来,是半年后的事情了,史铁柱终于有空和我们一起坐坐了。餐厅和民宿的生意依然稳当,和史铁柱预料的一样,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好了,过下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离开了史铁柱,餐饮和民宿项目停滞不前。在区外开了两间店,过程的周折略去不提,他们再也不想这样折腾了。股东和管理团队这才理解了史铁柱的意思,按这个思路开店,赚的是辛苦钱。我们坐在第一家店里,满院子的花木长开了,和刚种下去时相比,它们和环境融合了起来,不像刚种下去时有分离感。不过两年的时间,爬山虎爬满了墙壁,爬到了院子里透光的凉棚上。经过时间的培养,这家店的味道越发醇厚,到处弥漫着舒适的生活气息,史铁柱看着院子说,这才是我说的生活艺术家的味道。他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伸展开四肢说,这一趟,老子什么都不想干了。我们问起他的共享纸巾,史铁柱说,目前大体上能持平,但做得太辛苦了,我把它想简单了。聊了一会儿,史铁柱说,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有家大公司看上这个项目了,可能会接手。我说,这么辛苦做起来,就这么卖了?史铁柱笑了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做公司不一定要死揣在自己手里,价格合适,该卖就卖掉。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这是在切分广告市场啊,你以为我真的觉得这玩意儿是共享经济啊?不过是拿来打张牌而已。听他说完,我骂道,你个王八蛋,我还以为你真觉得那是共享经济呢。想了想,我问,要是没人接盘你怎么办?史铁柱说,那就再搞大一点,反正这个项目目前运营得还行,亏不了本。在那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喝了很多酒,除开他那挂羊头卖狗肉的共享纸巾,他谈起了IP、网大。酒喝到中途,史铁柱突然说了句话,以后你们可能很难见到我了。我们放下酒杯,望着史铁柱说,你又想干吗了?史铁柱喝了杯酒,长叹了一口气说,折腾了这几年,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做这些项目,铁城不行,必须去北上广深,尤其是北京和深圳。只有在中心城市,才会有辐射能力。你看雕爷牛腩那种破玩意儿,如果不是在北京,如果是在铁城,我可以保证它死得硬硬的。铁城所能使用的资源太有限了,也根本没有辐射能力,它只能是一座被辐射的城市,它只是一个终端。我们问,那你是想跑了?史铁柱说,跑是跑不了,毕竟我还有两个厂子在铁城,我不可能这么不负责任一跑了之,这么多人还得靠我过活呢。听史铁柱把话说到这儿,我们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又想折腾新的事情。我们问道,好了,史总,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嘛。史铁柱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说,我想去北京,我想做电影。他的话一说出口,我们马上理解了他刚才为什么满嘴的IP和网大了。史铁柱告诉我们,他已经学习过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和Pamela Douglas的《美剧编剧策略:职业编剧的成功之道》,还有一系列关于电影制作的书。为了了解电影和剧本的差距,他还特意买了芦苇的剧本《白鹿原》。他说,和芦苇的剧本相比,电影拍得就是个渣渣。面对史铁柱这个巨大的转型,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似乎已经习惯了。他透露,他和广州的一家公司达成了初步协议,一起投资拍一部网络大电影,作为试水之作。对这个项目,史铁柱信心满满。他说,以后我可能会经常去北京,说不定一待几个月,你们以后想见我就难了。我们纷纷和史铁柱碰杯,除开送上祝福,也表示会好好珍惜难得的、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我们的朋友史铁柱,他像一个热血青年,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我们祝他在创业的路上一路狂奔,有机会和他崇拜的史玉柱在酒桌上握手言欢。我们相信,那个时候,史铁柱会发出异样的光芒,就像他那对牛眼里闪出来的光芒一样,也许并不迷人,却坚定,让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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