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董喜阳
第一次,我惧怕黄昏,担心它的到来会打破一种重建的秩序和理想,一种温情与感动,淡淡的、哀伤的,如怀斯的画。
在并不拥挤的街道上,打蔫儿的公交站点,我送走了他。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一个玉米田执着的守望者。在我的记忆深处,他不仅是用心灵敬拜上帝的信徒,更是一方土地基督教信仰的耕耘者、传播者。在老家那一片儿,很多人尊称他为“乡村牧师”。
他并不轻松地上了车,带着忧郁,干净的脸颊上露出的微笑,略显沧桑。车上人很多,我开始担心起他的身体。他一直向我挥着手,直到车窗游离了我的视野,直到我在模糊的空气中成为城市单薄的缩影。我不是一个木讷与羞赧的人,而自从见到他以后我的话变得少了,像持续走低的股市。
我说的这个“乡村牧师”,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父亲。
这么多年,父亲心中藏有日月星辰,胸中隐有豪气山河,带着我行走在旷野与群山之中。无论我在白衣飘飘的年代,还是在理想青黄不接的孤独岁月,他都像一个怀揣宝剑的侠客,不断打开我人生的缺口。诚然,我怨恨过他,疏离过他,但在内心深处我渴望他的回归。
准确地说,十岁之前,他的形象在我脑海之中很模糊。我是在同学与邻家娃子的嘲讽讥笑、躲避与厌弃下度过了并不开心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村里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言,但我困惑的是为什么他要选择出走与流浪,选择自由而抛弃骨肉和至亲。他是大隐于市,还是流落街头?潜伏在内心的谜团在无限地放大。
我猜想,姐姐应该是不止一次见过父亲。奇怪的是,她和母亲从来都不和我提起父亲,奶奶偶尔会在长吁短叹中“泄露”几句关于父亲的微故事。
那个时候,农村很贫穷。家里并没有贴着父亲属性标签的东西留下来,除了阿黄。
阿黄是一条狗,乖巧懂事,我喜欢它的原因是它曾经一度是父亲的“伙伴”。自从父亲离家出走后,我只有通过阿黄来换取回忆并体验感受,尽管我与它无法交流。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姓齐,村里人唤她为“十三哈哈”,其实我叫她十三奶。她和我说过父亲。父亲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童年便是“文革”。和母亲相亲那年爷爷不幸去世,他从单纯的男孩变成了男人。奶奶出生在大户人家,连庄稼和草都分不清楚,嫁到董家实乃阴错阳差。她前半生跟着爷爷过着殚精竭虑的困苦生活,下半生在儿子出走的十多年里度过了最后的凄苦岁月。奶奶有些轻微的神经错乱,除了我和父亲,她谁都认不出来。父亲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而三代单传也令其揪心,没有长兄给予照应与帮助。生我那年正好赶上农村分产到户。可是由于家中除了两个瘦弱的姑妈,没有劳动力,因此,分到的土地实则荒芜。父亲那时学习成绩是优秀的,也没做过庄稼活。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据说当年的很多师生都到家里劝过。他十七岁去工地当学徒,十八岁倒卖废品,卖自制酱油,十九岁钻研技术未成,二十岁遇见母亲,然后着急忙慌成了家,一直到二十一岁有了我,那是一九八六年。
记忆中八岁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我害怕上学,因为我无法面对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所以每天我都不情愿出门,哭着喊着到学校。每天凌晨鬼龇牙的时候,母亲就起来生火做饭。那时候农村小学生炉子。我和姐姐在一个学校,带两个饭盒,中午就在炉子上直接蒸熟了吃。那个年代气候还没有变暖,唾液刚溜出去还没落地便冻冰了。我们姐弟俩穿着母亲缝制的棉鞋、棉袜子、棉衣、棉裤,外面还套着很厚很笨重的大衣。
一天深夜,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家门。他肩上扛着一个鼓鼓的麻袋,腰上拴着草绳,手中拎着两个塑料袋子,都用麻线封起来的。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似乎东西很重,道路很远。我和姐姐当时傻傻地愣着,母亲穿好衣服拉开灯后,转过身去抽泣着。姐姐当时十五岁,她惊恐而喏喏地喊着:“爸爸。”我当时站在母亲的身后,扯着她的衣角不敢上前。直到母亲喊我过去叫他,母亲说这是你们的父亲。
父亲是从南方回来的,给我们姐俩带了糖果、玩具,还有漂亮的衣服。我听见他和母亲说是挤上火车,站了三千多里地回来的。那晚我失眠了,呆傻而好奇地看着父亲。他很喜欢我,总是摸我的头,嘿嘿地笑着说:“这娃,真是我的种,和我小时候一样咧!”我至今还喜欢当时的感觉,在他面前做一只温驯的鸽子,一只乖巧的麻雀,落到民间。
打那以后,父亲就再没出走过。在农村,和母亲过着男耕女织的艰苦生活。
母亲没有见过爷爷,父亲也没讲过爷爷的故事,只是屯里人说爷爷虽读书只有一个月却通晓珠算,是村里的账房先生和“屯大爷”。只是过分善良的他早早丧命于劳累与疾病当中。爷爷患的是甲亢病,当时无药可医。他去世后家里欠了很多外债。随着我的到来,父亲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生存之道与谋钱之法。
父亲这一走就是十三年。他骨子里是倔强的、固执的,不想输给命运,也不想在人前低头。也是在那一年,他接受了信仰。他从南方接受了基督教,并且履行与实践着自己的诺言,成为一个基督教忠实的信徒。
后来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上了理想的大学。姐姐则求快学了一技之长后,成了家,过着无忧无虑的小康生活。父亲凭他在屯里的威信与影响力,当上了教堂的讲师、牧师,他不仅讲道还传道,同时牧养了周边的很多教会。
教会就在我们家里,父亲讲道,母亲引领赞美。他们是二人转里的“一副架”,也是信仰道路上的“夫妻档”。父亲为了供养我们日用的饮食和学费支出,在信仰劳碌之余还种地,承包了很多玉米田,还有少数的大豆与高粱。
这些年,我们爷俩没有正经沟通过。父亲眼中的我聪明、乖巧、莽撞、憨厚。借用他的话说,我是骨子里很单纯,表面上却很沧桑的男孩。
印象中,父亲一共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当年回到家,第二次是奶奶去世,而第三次则是送我去深圳,在长春火车站。这个事情是姑妈告诉我的。为了历练和实习,毕业之初我曾三下深圳,在那里生活了两年。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当年是微笑着拍着我的肩膀一直把我送到检票口,直到看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离开的,怎么离开的。据三姑妈讲,父亲在回去的路上逆风而行,没有打车,也没有坐车,只是安静地步行。他当时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害怕别人看见他哭泣,他让风带走了泪水、遗憾,还有欢喜。
二〇一〇年秋季,我回到了阔别几年的长春,在一家报社上班。父亲很惦记我的饮食起居,曾经数次看望我。不仅如此,为了方便联系,我们父子俩破天荒用起了情侣号。一年之中,我们俩的通电次数和聊天记录几乎是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总和。其实在我心里,他早已经恢复了昔日的高大与辉煌。
父亲这一年来又老了许多。虽然在农村他还以一个“潮人”自居,但是岁月不饶人。他脸上多了几道皱纹,时间在他那里严重地透支,他为我们的生存与幸福刷爆了自己的信用与岁月,而无知愚昧的我们还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想到此处,很多到嘴边的话却都说不出来,如鲠在喉。
在火车站接了父亲,这是我们过完年第一次见面。他还是像平时一样面露喜色。絮叨着今年的收成,家里经济状况的好转,母亲的身体等。在他看来,儿子是骄傲的。与成功无关,与金钱无关。他总是重复说电影《饭局也疯狂》里谭大师的经典台词:幸福与金钱无关,与内心相连。他帮我充了话费,说是来的时候记得是月初了,怕我工作忙来不及交。我们俩第一次坐在相同的公交车上。中午的阳光温暖如初,被汽笛撞散细碎如鳞的阳光围绕着父亲,他在光环下微笑着,和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是而立之年,而现在他的不惑之年也走到了尾声。
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父亲张开双臂伸出手迎接幸福和最后的艳阳。他朝着我笑着,露出并不整齐和洁白的牙齿,他做着返老还童的鬼脸,如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看着父亲的笑,我想哭。
我忍着泪水转面窗外,天空被一把刀割裂成两个部分。我看见,我和父亲的头顶都是湛蓝的画布,而且绵延无际,多像我们彼此余下的时光与岁月。在东北电器城,长春市最大一家电器卖场,父亲给我买了洗衣机。我们走遍了每一个角落,这符合父亲的性格。买就买物美价廉的。回家后,父亲给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甚至比母亲还要细腻体贴。他给我买了很多生活用品,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富养的女孩,得到了某些不愿意承认的特殊的礼遇。
中午我请父亲吃饭,很想喝点。可父亲一再摇头。他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说得我十分惭愧与内疚。我们吃了很温馨的一顿午饭,简约而美好。
我想留父亲住一晚,好好聊一聊。父亲坚持要走,他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是的,这么多年父亲一直用行动与爱见证着他们的幸福,为他们那个时代的爱情保鲜。临走的时候,我想给父亲拿点别人送我的东西,他又拒绝了我。我突然感觉乌云压顶,感觉自己在他面前的渺小与无用。他留下五千元钱,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因为个人原因,需要一笔钱,但是我没有和父亲要。他却在别人那儿得知后送来了。看着布满褶皱的百元大钞,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哭得这么狼狈不堪,哭得这么肆无忌惮。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拥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像当年那样。
很意外的,我竟在长春最著名的街道——人民大街上送别父亲。我和父亲一起走在闲散的夕阳里,漫步在人迹稀少的胡同之中。我不想喧嚣与世俗打扰我们的倾听,不想此处的时光和日常习惯一样习以为常,也许我只是想静静地走在父亲身边,做他的影子和配角,给自己一点信念和阳光的普照,我愿委身成为小草依附在他的周围,随时随地。
从父亲的表情中我看出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隐私,像是我的负担能被他轻易地洞悉一样。我送他到站台,他让我回去,我执意送他上车。我把他送上市里最新引进的双层公交车,父亲咧开嘴笑了,“儿子,这是我这辈子坐过的最时尚的车哩,回去吧,外边冷。”
车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像天边的朵朵白云飘过,我看见很多光明的事物在我的头上盘旋、往复,成为流动的风景。回家的路很近,但我却感觉很漫长,像走在新长征的路上。而我此时也和当年父亲送我的时候一样无助孤苦、担心流泪,此刻我感觉自己成人了。
父亲的经历是惨痛的。他为了家人的生存放弃了读书的梦想,连起码追求幸福与温暖的权利都放弃了。四十多年来,他心中一直有团升腾的火焰,微微地燃烧着,未曾熄灭。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他的理想与火焰,我要一直幸福、开心而自觉地亮着。
这个冬天是漫长了些,但是终究要过去了。而我和父亲将近三十年的交情呢?好像才刚刚开始。
天还没黑,仿佛有无数盏街灯照着我,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我思念的心境拉得很长。我突然发现:人生的半径缩短了,辐射的距离缩短了,而幸福指数却提高了。太多的时候我们却忘记提醒自己,我们是快乐与幸福的。忽而,街灯灭了几盏,我开心地笑了。父亲已经在我身体里注入了荣光与信念,我始终是父亲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