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道

1

杨晨醒来，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就知道肯定是个好天气。

下了半个月雨，用杨晨的话说，已经没有可换的内裤了。好了，现在终于晴了，就是说不但裤头可以晒干，而且可以开车到郊外度周末了。

上午10点钟，他把水、面包等户外野餐的物品装进他那辆红色轿车的后备箱，然后招呼妻子和儿子上车。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杨晨发动车，驶出小区。路上车不多，头顶上的电子显示屏显示他选择的路线畅通无阻。

运气真不错，他想。

但在10分钟后，他的好运气就戛然而止。

他前面有一辆大轿车，虽然不需要赶时间，但他不喜欢跟在大车后面，他感觉有种压抑感。

他要变道。

透过后视镜，他观察到在左边的行车道上有一辆白色轿车，距离他的车大约有30米，速度不快。

30米是变道的安全距离。

他打开左转向灯，开始变道，紧接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后面左边车道的白色轿车忽然加速，他急踩刹车，往回打方向，但车头还是擦到了白车的右前门。

是辆白色的马自达轿车，司机是个30多岁的男子，穿长袖衫，人比较瘦，下车冲着杨晨嚷：“你会不会开车呀？”

儿子在车里吓得“哇哇”大哭，杨晨安慰了妻子几句，让她看好儿子，然后拉开车门。

他的车头把马自达车门上的漆蹭掉了一大块。

他不明白，明明打了左转向灯开始变道，这辆车为什么还要加速呢？

白车司机说：“照你的意思，你把我撞了责任在我呀？”

后来杨晨知道，白车司机叫李建设。

杨晨自认倒霉，赔了对方1000块钱。

一个美好的周末就这样毁了。

2

早上7点半，赵武平出门，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赵武平是城区一家保险公司的调查员，虽然30刚出头，但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5年。

昨天他接到匿名举报电话，称顺风汽车修理厂和车主勾结骗保。从声音判断，对方是名男子，他说：“你们到厂里调查吧，保证不是诬告。“

赵武平调出了这两年公司的赔付案件。

顺风汽车修理厂代客户理赔的案件有6起。最近的一起是在两个月前的2月21日，一个叫赵有才的男子在洪兴公路和一辆轿车碰撞，交警大队出具了快速处理决定书，有顺风厂的更换配件清单和修理发票。

赵武平到交警大队理赔科，民警查阅2月21日的资料，当天在洪兴公路并没有发生交通事故，再查，发现交通事故处理决定书是伪造的。

事故处理决定书是伪造的，那维修厂的发票呢？

赵武平到市税务局查验，结果是张假发票。

3

顺风汽车修理厂门口一个保安告诉赵武平，说厂长不在。到哪去了？不知道。联系电话呢？不知道。

赵武平说，那好，给你们老板捎个话，等着警察传讯吧。

赵武平转身没走两步，被叫住了。一个自称厂长的40岁左右男子说：“误会呀。”然后批评保安说，我告诉你开会不接待客户，但没说不接待保险公司领导呀。

厂长把赵武平请到办公室，笑眯眯地问他想喝什么，龙井还是大红袍？赵武平说不必了，带了水。他问厂长从什么时候开始代客理赔的。

厂长说这是根据客户要求新开的业务，有些客户工作忙，没时间跑理赔，就委托我们代办。现在不是讲全心全意为客户服务吗？我们就新开了这个业务，还专门培训员工，学习理赔知识。

赵武平从提包里取出2月21日的交通事故处理决定书，说：“这个也是你们代办的吧？“

厂长说：“这个是警察开的呀。“

“但是2月21日没发过这起事故。”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事故处理决定书是假的。”

厂长惊讶，说：“是吗？但这个事故处理决定是客户交给我们的。”

赵武平从提包里取出汽车维修发票，说：“那么，这张假发票你怎么解释呢？”

厂长张口结舌，拿起发票，然后放下，说这事要找会计问问，怎么会搞个假发票？

赵武平说：“那好，我就等着结果了。”

结果就是，警察介入调查，顺风修理厂厂长不得不承认和客户勾结，利用代客理赔伪造文件骗保的问题。

4

一起骗保案就这么破了。

按说赵武平可以放心了，但他睡不着，他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有问题。

什么地方有问题呢？

问题还是在顺风汽车修理厂。他从头开始回忆，到厂里以后，被保安挡住，然后厂长出来，再然后到厂长办公室……

他从床上起来，悄悄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椅子里。

从外面街道传来汽车驶过的轰响声。

他把在办公室和厂长的对话回忆了一遍，问题显然不在这里。

他从厂门口步行到厂长办公室，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白色马自达轿车，当时脑子里闪过一种感觉，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白色马自达右前门蹭掉了一大块漆，现在回忆，是有车从侧后方撞上去留下的痕迹。

这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是什么让他感到不安？

答案是贴在车窗上的那个彩色双头鹰标记。

他见过这个双头鹰，但不是在这个修理厂。

一个月前，他在远通路给一辆出事故的白色马自达轿车定损，看见过这个标记，当时白色马自达被一辆变道车刮蹭，右前门受损。

他不能确定看到的是不是同一辆车，但双头鹰标记是一样的。

如果是同一辆车呢？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两次被撞，这车主也太倒霉了吧。

5

第二天，他查阅公司的理赔记录，果然找到了这辆车。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辆车先后发生了5起交通事故，都是对方变道造成的，根据交警出具的事故责任认定，对方负全责。

车主叫李建设，36岁，无业。

到交警队查，事故责任认定并非伪造。

那么，这个李建设果然倒霉，连续5次都是被变道车撞，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会抓狂的。

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呢？这5起车祸，李建设共获赔5.28万元，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了。

他开始调查。

3个月前，李建设在园博路行车时，因一辆广本轿车变道，导致他的右侧后门被撞，交警出现场，认定广本轿车负全责。

广本司机叫王胜全，开了家五金建材店。

提起这起车祸，王胜全直摇头。

王胜全说其实那天也没什么太急的事，是请生意伙伴吃饭。他开车出门，到园博路时前面有辆公交车。虽然距约定的时间还早，但跟在公交车后面还是让他心烦，于是就决定变道。

他有20多年驾龄，变道无数次，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他观察后视镜，左车道后方有辆白色轿车，距离他的车有30多米，车速较慢。按照经验，此时变道不会出任何问题，于是打左转向灯提醒后车，再打方向开始变道。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的白色轿车忽然加速，他急踩刹车，但还是“哐当”一声撞上了。

把对方车门撞了个坑。

白色轿车司机下车后就嚷，指责他不会开车。

当时他特别想骂人，明明已经打了转向灯提醒后车，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加速呢？

对方司机说，你怎么着，变道不看后车，还成我的责任了？打电话叫警察吧。

警察来了后，他告诉警察，对方是在他开始变道时加速，他措手不及，才导致了车祸的发生。

对方司机一口咬定，他没加速，还是按照原来的速度正常行驶，事故原因完全是对方野蛮变道。

王胜全当时气呀，但这个路段没装监控，空口无凭，他说对方忽然加速没有证据。

最后交警还是判他违章变道导致车祸。

王胜全说：“妈的，你说冤不冤呀？”

让赵武平惊讶的是，涉及李建设的另几起车祸和王胜全的情况类似。最近一起交通事故的肇事方叫杨晨，杨晨还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周末出游时，开车变道和李建设的车相撞。

杨晨说，发生事故后说好的周末出游也取消了，妻子埋怨，说他开车不小心，为此还吵了一架。周一到公司上班，他把碰车的事告诉同事，一位叫马远方的同事问：“是辆白色的马自达轿车吗？”他说：“是呀。”同事说，车主是个挺瘦的男人吧？上个月下班回家在变道时也和这辆车发生碰撞，他不想报案，赔了对方1000块钱。

杨晨说：“这家伙就是个碰瓷的。”

赵武平相信，但怎样才能找到证据呢？

6

赵武平研究记录在案的几起车祸，发现有一个共同点，事故发生地都是在没有安装监控的地段，时间上有两起是在早上9点，其他是在下午7点左右。事故原因都是变道。

他以保险公司回访的名义敲开了李建设的家门。

李建设住在大马路上一栋外表陈旧的6层楼里，这里以前是机械厂的家属院，李建设住在3楼。

李建设不在家，李建设的妻子许海燕听说来人是保险公司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慌，虽然只那么几秒钟，但还是被赵武平捕捉到了。

赵武平说，他是来征求投保户意见的。

李建设的妻子松了一口气，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然后说：“真不好意思，我爱人出去了。”

李建设的5岁的儿子坐在地板上玩拼图，完全不理会来访者。

赵武平问：“他工作很忙呀。”

她说：“其实也不太忙，就是下午有点事，出去了。”

柜子放了个小闹钟，显示当前时间是下午5点。

他想，不会又是跑出去找地方碰瓷了吧？他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家具基本上是旧的，但电视机看上去是新的，墙角还放了辆崭新的电瓶车。

他说：“这辆电瓶车不错。”

她说才买了不到一个月，接送儿子到幼儿园。

“家里不是有辆车吗？为什么不开车送孩子？“

她说：“我才不指望他那辆破车呢，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厂里修。”

“是有什么问题？”

“都是被别人撞的……”她忽然警觉起来，把后半句话咽回到肚子里。

玩拼图的孩子忽然抬起头，说：“别人撞了我爸爸的车，我们才能有钱买东西，买新衣服，还给妈妈买电瓶车……”

她大声喝斥：“你胡说什么？”

孩子倔强地说：“我才没胡说，是爸爸告诉我的。”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她把孩子赶进里屋，然后出来又说，“小孩子胡说，你可别当真呀。”

7

赵武平和李建设两天后见面了，李建设根据赵武平留下来的名片，打电话问他到家里有什么事。赵武平说，就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赵武平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他说：“下午两点吧。”

于是赵武平二上李建设家。

李建设穿了件圆领汗衫，上下打量赵武平，口气不太友好，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建设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那天摆放电瓶车的地方也空了。

李建设又问：“什么事？”

赵武平不想绕圈子：“根据我们记录，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你的车多次被变道追尾。”

“是呀，算我倒霉嘛。”

“但是根据对方的说法，都是你忽然加速引起的交通事故。”

“证据呢？你说这话得有法律依据。”李建设怒气冲冲地说，“交通事故要根据交警队的结论，你们保险公司红口白牙说话不算数。”

“你就不担心对方有行车记录仪？”

“好嘛，那为什么当初不给交警？”

“非要等警察来才说实话？”

李建设脸色一变，说：“对不起，我还有事。”

赵武平在离开的时候说：“你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8

赵武平不相信李建设做得天衣无缝，肯定会留下破绽的。

他找的突破口是汽车修理厂。

根据李建设的修车记录，他去的最多的是一家叫远达的修理厂。

赵武平有一辆私家车，是送妻子上下班用的，这天他开车把妻子送到单位，然后掉头把车开到远达修理厂。

修理工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保定人，正好也姓赵，赵武平就和他套近乎，认老乡。

赵修理工检查完车，赵武平递给他一根烟，又打开了一瓶果汁。赵修理工挺感激，说：“哥，你以后有事就找我吧。“

“那是当然，小兄弟在这里嘛。”他说，“其实到你们这里修车，是朋友介绍来的。”

赵修理工问他朋友姓啥，说在这里修车的我都熟。

他说叫李建设，修理工“哇呀”叫了一声，说：“李哥呀。”

“你认识吗？”

“熟得不能再熟了，是一辆白色马自达对不对？”赵修理工对着他耳朵悄声说：“这辆车给李哥赚了不少钱呢。”

“你是说变道撞车吧。”他说，“你们修理厂也跟着赚了不少钱吧？”

赵修理工说：“这事可不敢出去乱说。”又说，“其实变道撞车还是我们老板教他的。”

他问：“这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老板是我表哥，他们的事我都知道。”赵修理工瞅了一眼赵武平，“以后修车，就来找我。”

赵武平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笑了，现在所有证据都在里边了。

9

就在赵武平准备报案的时候，李建设出事了。他的车在和平路上被一辆变道的切诺基撞翻了，驾驶室严重变形，等抢救人员赶到时，李建设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切诺基司机说，当时变道时在后面的那辆白色马自达忽然加速冲了上来，他来不及刹车，结果撞了上去。

处理事故的警察说，经检测，切诺基司机血液中酒精超标，事发时把油门当刹车，结果把李建设的车撞下公路，还翻了个跟头。

恐怕李建设也没想到会碰到一个酒驾的司机吧。

赵武平走到窗前，外面阳光灿烂，他想起李建设，想起变道撞车，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惜现在李建设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