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宋梦根和以前一样,偷偷躲在校门斜对面的巷子口,准备看一眼放学回家的女儿马丽,却意外获知,女儿正面临着一个天大的危机。
自从几年前跟妻子离婚后,每当想念女儿了,宋梦根就只能这样偷偷跑到校门口,远远看上一眼,甚至都没办法去跟女儿说一句话,更别想奢侈听她喊自己一声爸爸。
因为女儿马丽跟前妻一样,非常讨厌他,并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甚至她已经当着宋梦根的面把话说绝,她没有他这个懦夫父亲。
每当想起这个,宋梦根就痛彻心扉。
那天恰好有一男一女也躲在巷子口,朝着校门口张望,窃窃私语,并且还提到了女儿的名字。他们只顾着说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个人。
宋梦根听他们说到女儿的名字,很意外,于是便凝神细听。其中那个女生,指着校门口的女儿马丽,对那个男人说:“你看清楚,这就是马丽。”
男人说:“看清爽了,大小姐你想让我怎么办?”
女生说:“我要她唱不了歌。”
男人想了想说:“那干脆,我用干石灰撒进她喉咙里,让她从此说不了话,这样小姐满意了吧。”
女生脸上流露出几丝不易察觉的恶毒,点点头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别让她出现在下礼拜三歌唱选拔赛的舞台上,就行。这个马丽最讨厌,老是跟我争。这次选拔赛,有了她,我就别想脱颖而出。”
男人答应。两人随即继续窃窃私语着,慢慢离开。
宋梦根听得满头大汗。抬头望去,只见有辆轿车刚刚停在校门口,后座有个男人探出头,微笑着朝马丽招呼。马丽望见,就欢喜地跑了上去。
“爸爸,你也来接我啦。”
那个男子推开车门,朝马丽招呼道:“是呀,今天回家早,我就跟司机一块来接你回家啦。走,我们去新雅粤菜馆吃饭。”
马丽欢呼一声,一头钻了进去。随即,轿车就绝尘而去。
宋梦根见状,一阵黯然。但他现在来不及悲伤,回过头去,死死盯着刚才那一男一女,悄悄尾随。
他很快就搞清楚,这个女生叫陈美仪,跟马丽是大学同班同学。她父亲是洋行的中方总买办,有自己的钱庄,还开办了几家贸易公司,在上海滩颇有些名望。而那个男子叫小黑皮,是程家木桥的一个流氓。这些人为了钱,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宋梦根大致猜到了这件事的缘由。应该是陈美仪为了对付竞争对手,暗中让人用非常手段去对马丽下毒手。
一想到小黑皮即将会把生石灰撒进女儿的喉咙里,生石灰遇到水,剧烈灼烧,女儿痛苦挣扎、生不如死的惨状,宋梦根差点就喘不过气来。
马丽是他的心肝宝贝,她应该一辈子平平安安,幸福生活下去。不管她对自己如何憎恨,如何鄙视,他都能忍受,能忽视,但是女儿决不能承受一点点伤害。
宋梦根想到去巡捕房报警。但又一想,这种事人家还没有实施,巡捕房又能如何?更何况一旦报警,就算小黑皮收敛,但陈美仪肯定又会去请别的人、用其他手段去对付女儿,这样更加危险,更加不可控。
宋梦根觉得应该赶紧去提醒女儿,让她小心。或者干脆别再去参加什么歌唱选拔,安分念书,以后找个男人嫁了,平安过一生。但这样一来,女儿肯定会讥讽数落自己胸无大志,胆小怕事,懦弱无能了。仔细想想,女儿之所以会这样鄙视自己,妻子之所以一定要跟自己离婚,不就是因为自己生性懦弱,胆小怕事,不能够保护她们娘俩吗?
宋梦根马上就想到了一些往事,无限悲伤,无限自责、羞愧。
他承认自己是个老好人,也时常怨恨自己为什么就做不到无所畏惧豪气冲天。女儿的性子也随她妈妈,强势,坚韧,天不怕地不怕,一旦知道有人要对付自己,肯定会针锋相对,而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这样就不知道会引出什么样的祸事。更何况,女儿从小就喜欢唱歌。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女儿就已经能够模仿很多歌星的演唱,惟妙惟肖。她时常说自己以后要当个歌星,挣很多钱,有很多歌迷。而自己那时就时常打击她,偏偏说女歌星大多数命运多舛,没什么好,还是做个老百姓,相夫教子,平安一生。这样父女俩就更加渐行渐远,互相嫌弃。所以,以上这些办法宋梦根觉得都不可行。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由他出面,悄悄替女儿摆平这件事。但自己有这种能力吗?
宋梦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下。他就去了程家木桥打听,终于遇见了小黑皮。
宋梦根把来意跟小黑皮说明,然后希望他可以放弃对付他女儿。
小黑皮有心敲诈,表示钱我已经收了,你叫我怎么放弃?除非你出得起价钱。
宋梦根就说人家给你多少钱?小黑皮伸出一根手指,说陈美仪给了他一根大黄鱼,你想摆平,起码两根大黄鱼,自己还不一定愿意。陈美仪这个小祖宗,也不好得罪。
宋梦根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有些绝望。但他不肯罢休,只说自己去筹钱,让小黑皮等他一天。小黑皮说我本来随时都会动手,现在你这样说,那我等你一天,明天晚饭前你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宋梦根说你就不怕王法吗?小黑皮说你以为我怕吗?我这一根大黄鱼到手,一半要孝敬给巡捕房包打听。你前脚报警,我后脚就知道,到时候巡捕睁眼闭眼,我随便出去避个风头,几个月就能回来。但你女儿就倒霉咯。
宋梦根两头都没有办法摆平,只能先假装答应给钱,暂时稳住小黑皮。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并没有想好。最好的办法,还是叫女儿退出这次选拔赛,躲过这个祸害。为了女儿的安全,宋梦根决定豁出去,找女儿谈谈。
那天是星期四,中午,趁着午饭时间,宋梦根跑进学校,在校园里堵住了女儿。
马丽一看到宋梦根,转身想躲,却哪里跑得掉?
宋梦根看到女儿就跟辟邪似的躲着自己,心中难过,但没有放弃。
“谁让你来学校找我的?我没你这个爸爸。”马丽厌恶地说。
宋梦根脸上火辣辣的,但依旧说:“丽丽,有人想要害你,你还是放弃这次选拔赛吧。”
马丽面色一凛,冷冷道:“你怎么知道这事?是陈美仪告诉你的?”
宋梦根说:“我就是无意间听她在筹划如何害你。”
马丽笑笑,不屑地说:“她在我跟前也威胁过。吓唬谁呀?她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加倍还给她。”
宋梦根焦急:“丽丽,这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别大意。听爸爸的……听我的话,你就放弃了这次选拔赛吧,啊……”
马丽一听,顿时火了。她鄙夷地望着宋梦根,咬牙切齿,又摇了摇头道:“唉,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胆小怕事,动不动就畏缩,退让,就放弃,你还有一点男人的胆气吗?”
“丽丽,或者你明年也可以参加选拔赛呀。以后这样的机会多着呢。”宋梦根说。
“那你去劝劝陈美仪吧。既然比不过我,就放弃今年的选拔赛,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马丽讥讽道。
“这……我哪能劝得了她呀……”宋梦根为难地说。
“那你的意思是劝得了我咯?”马丽嘴角一翘,冷笑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会有丝毫退让。她陈美仪有什么阴招尽管使出来,我马丽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人养的。”
“这……”宋梦根顿感无力。他还想说什么,却被马丽抢先大声道,“宋梦根,你看看你,到现在你还是这副德行。我跟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又为什么要这样恨你,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怎么就这样不知悔改?”
听到这个,宋梦根顿时一阵哀伤。很多时候,他也痛恨自己。可是禀性难移呀。
“因为你的懦弱,妈妈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伤害,你就没有一点反省吗?从我记事开始,家里几个出嫁的姑姑就一直欺负妈妈,后来又居然诬陷妈妈没有服侍好神志不清的奶奶。妈妈在家里每天精心照顾奶奶,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替妈妈说句公道话?你就是怕事,碍于兄妹情面,息事宁人,不敢狠狠教训一下几个妹妹,不敢替妈妈出头主持公道,情愿让妈妈受委屈。你说,你还有点做丈夫的样子吗?”马丽痛斥道。
宋梦根黯然。女儿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妈妈以前拜师学过裁缝,做得一手好旗袍。她那些年一边照顾奶奶,一边在家里开个裁缝店,生意特别好,口碑也好。结果附近有个裁缝眼红,就诬陷妈妈吞料子,漏针脚,烫坏面料,挑唆人家来闹事。你呢,站出来替妈妈撑过腰吗?甚至那个裁缝跑到家里来,想要欺负妈妈,幸亏隔壁邻居好心,替妈妈解了围。妈妈受了辱,跟你诉苦,你非但不敢去教训那个混蛋,还轻信裁缝的话,说是妈妈主动勾引他的……宋梦根,你还是人吗?”
宋梦根当然记得这件事。他那个时候确实担心事体闹大了,一则不好听,再则也是想既然对方没有得逞,就算了,反正以后当心点就是。不过这件事以后,妻子就开始对自己彻底绝望。母亲去世后不久,她也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好像不久就跟她一个离婚的同学结了婚。
女儿的指责,让宋梦根再次承受了一次妻离子散的悲伤,以及另一种深深的屈辱。但他也明白,自己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妻子女儿。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宋梦根无地自容,扭头便走。
但女儿面临的危险又是显而易见的。怎么办?
二
宋梦根有个邻居,名叫赵勤,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名华探。之前宋梦根请他帮忙在外面找了份活干,宋梦根挺称心,所以今天他特地买了些酒菜,要请赵勤到家里来喝一杯。
赵勤其实并不想跟宋梦根喝酒。帮他的那次,也是看他一个人可怜,自己恰好又有这个便利,就跟人说了一下,举手之劳,也谈不上多大的恩情。
但是今天宋梦根特别有诚意,让赵勤没法推辞。两人喝得痛快,赵勤不觉就有点醉意,特别想睡觉。
宋梦根就把赵勤扶到旁边的竹躺椅上,让赵勤眯一会,他去收拾碗筷。刚一转身,赵勤就呼呼睡死了。
宋梦根警觉地观察了一下赵勤,确认他已经昏睡,就冷笑了一下。
就在刚才,他偷偷往赵勤的酒杯里放了些安眠药。这个剂量足以让赵勤踏踏实实睡上两小时不会醒。
宋梦根确认后,赶紧换了身衣裤,带了个包,又把一把手枪塞进包里。这枪是他以前当兵时,在一次剿匪中,从土匪身上搜来的。原本是想找机会卖掉,换两个钱花,但后来都没有胆量拿出去卖。这次刚好派上用场。
之前他已经确认,小黑皮今晚会在大头家里喝酒。今天傍晚是他跟小黑皮约定的最后时限,他没有去,那么估计明天小黑皮就会对女儿动手。所以他今晚必须把小黑皮干掉。
大头家比较偏僻,这也刚好适合他动手。宋梦根一个人走在夜色之中,居然毫无惧色。他也纳闷,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这是要去杀一个人呀。
到了大头家门外,宋梦根趁着夜色,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敲门。里面大头问了声谁呀,就把房门打开。宋梦根持枪进入。
两人喝得八九不离十,看到有人蒙脸端枪,顿时吓傻了。
“把钱交出来。”宋梦根决定扮作上门抢劫,喝道。
大头战战兢兢,拿出一些零碎票子。宋梦根给了他一枪柄,大头就把大票子拿了出来,还有几块银元。宋梦根用外套把大头的脑袋裹起,塞住嘴巴,手脚绑起,然后把他推到里屋去呆着,自己变着声音,让小黑皮把身上钱财拿出来。
小黑皮说:“这位大哥,我是来喝酒的,身上没有值钱东西。”
宋梦根让他背对着自己,高举双手,然后从他身后摸走了口袋里几张钞票。然后宋梦根后退几步,突然对着高举着双手的小黑皮高喝:“不许跑!不许跑!不然我开枪了。”
小黑皮举着手在纳闷:我根本没跑呀?
宋梦根随即就朝小黑皮后心开了一枪。小黑皮应声倒地,宋梦根赶紧把手枪擦干净后,塞进大头家的一个破柜子底下,然后一跑了之。
宋梦根急匆匆回到家里,见到赵勤还在睡觉,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现在是晚上九点十分,他出门时刚好七点三刻,而赵勤睡着时,基本上就是在七点半左右。
宋梦根随即把座钟回拨到七点三刻左右。然后又掏出赵勤口袋里的怀表,同样把时间回拨到七点三刻。做完这些后,他费劲推醒了赵勤。
赵勤迷迷糊糊醒来,问是不是天亮啦?宋梦根就告诉他,你刚刚眯了十多分钟,我刚洗好碗。
赵勤看了看座钟,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嘀咕一句今天喝多了。
随后宋梦根又拿出一些瓜子,泡了两杯浓茶,说是给赵勤醒酒。他还笑赵勤酒量一般,不及他一个小老头。两人乘兴聊了很久,一直到宋梦根家的台钟指向八点三刻,赵勤又有一阵睡意袭来,就提出要回家。他不会知道,这一阵睡意,同样是因为宋梦根在给他换茶叶时,偷偷放了些安眠药在杯子里的缘故。
于是赵勤就让宋梦根扶着回家。十分钟后,宋梦根就把赵勤放到床上。赵勤身体一碰到床,马上就又呼呼睡了过去。宋梦根看了看自己的怀表,然后又悄悄把赵勤的怀表拨回到眼下的时间。
三
大头很快挣脱索绑,跑出内屋,就看到小黑皮死于非命,赶紧报巡捕房。
周凤岐几乎是在睡梦中被喊醒。赶到大头家时,看到先到的巡捕已经到场。周凤岐看了看尸体,就让送回巡捕房验尸。
然后他又仔细询问了大头,基本了解了当时的情况。所有事情弄好后,才看到赵勤两腿软乎乎的,赶到现场。
“怎么这么没精神?”周凤岐问。
“晚上跟朋友喝多了……”赵勤用力捋着脸说。
周凤岐来到大头跟前,继续问:“你确实听清了,歹徒对小黑皮说不许跑,不许跑,不然我开枪了?”
“没错,就是这样说的。”大头说,“然后我就听见枪响了。”
周凤岐发觉大头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眉头微皱。而且他刚才也发现了,小黑皮手上也有一枚戒指。
赵勤看着画在地上的尸体模样,分析说:“小黑皮倒地后头朝门口。这样说来,小黑皮是在企图逃跑时被打死的。”
“他要是跟我一样老老实实,歹徒就不会开枪的。这小黑皮,不识时务。”大头说。
“小黑皮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今晚来干什么?”周凤岐又问。
“嗯……是朋友。”大头支吾道,“他来就是喝酒的。”
周凤岐看到大头的表情,似乎对他的话也有些怀疑。但现在没有证据。
第二天周凤岐去了验尸间,验尸官已经结束检查了。
“很简单,后背挨了一枪,正中心脏,当场死亡。不用做其他检查了。”验尸官说。
周凤岐有些疑惑,检查了伤口,的确正中后心,隐隐有些意外。
他站在尸体跟前,反复端详着俯卧在验尸台上的小黑皮,突然发觉有些异样,就去把小黑皮的外套朝下拉直,然后再次检查了伤口,暗暗叫奇。
验尸官见他一脸疑惑,就问缘由。周凤岐打量着验尸官,就让他背对着自己,然后拔出手枪,对准了验尸官的后背。
“喂喂,周探长,你这是干什么呀?”验尸官喊。
周凤岐走近验尸官,用枪口抵住验尸官后心,然后一阵比画,面露疑虑。他反复扯动着验尸官的外套,突然有了感悟。
“老赵,你把双手举高,再放下。”周凤岐说。
验尸官照做。周凤岐看着验尸官后背的外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兴奋。
这个时候赵勤从外面进来,汇报情况。
“我去程家木桥那边走了一圈,见了小黑皮的几个兄弟。他们提供了一条消息,说这次小黑皮接了个生意,要去毁一个人……”
“什么人?”周凤岐问。
“马丽。一个大学生。”赵勤兴奋地说,“马丽马上要参加一场歌唱选拔赛,然后有人想除掉她这个对手,就出钱让小黑皮去毁掉马丽的喉咙。太残酷了。”
“马丽是什么人,查过吗?”
“不用查。马丽以前是我的邻居,后来她母亲跟丈夫离婚,不久就嫁给了一个商人,马丽也跟了过去。听说那个商人对他们娘俩不错,现在娘俩生活得很好。”赵勤说。
周凤岐多少有些意外。
“另外就在案发前一天,有个中年男人曾经找过小黑皮。事后小黑皮告诉过他的兄弟,说这人就是马丽的生父……”赵勤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迟疑。
周凤岐注意到了这一点,紧接着问:“怎么啦?”
“马丽的生父宋梦根我很熟悉。我根据他们所说的外貌特征,基本可以确认,那天去找小黑皮的就是他。”赵勤继续说,脸色已经开始有些忐忑。
“宋梦根去找小黑皮,是不是为了马丽的事?”周凤岐追问。
“十有八九吧。但小黑皮没有告诉兄弟们,宋梦根找他是为了什么事。”赵勤说,“另外马丽所在的大学我也走访过。马丽的同学说,有天看到马丽跟她生父在校园里激烈争吵过。”
有一种可能性,已经呼之欲出。
“小黑皮的死,或许跟马丽或者宋梦根有关吧。”周凤岐推测道,“我们就先按这个推断去论证。”
赵勤想了想,却摇摇头说:“师傅,宋梦根作案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作案时间。”赵勤就把那晚他在宋梦根家喝酒的事说了一遍。
“案发时间内,宋梦根一直跟我在一起。”赵勤最后说。
周凤岐疑惑,警惕地问:“他为什么要请你喝酒?”
赵勤就把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道:“他好几次说过要请我喝酒。这次连酒菜都买好了,我不好推托。”
“你不觉得宋梦根这次请你喝酒,有点巧合么?”周凤岐喃喃道。
赵勤想了想说道:“是有点,但也挺自然的。”
“可是他有作案动机。”周凤岐说,“小黑皮想暗算马丽,宋梦根作为生父,自然有阻止小黑皮的动机。而且他之前也跟小黑皮有过接触。”
赵勤觉得也是。但宋梦根没有作案时间呀。
“师傅你是说,宋梦根为了阻止小黑皮暗算自己女儿,就假装上门抢劫,把小黑皮打死?”赵勤问。
“没错。这次上门抢劫,我怎么看都觉得是假的。大头和小黑皮手上的戒指都还在,哪有这么业余的抢劫犯?”周凤岐道。
“或许是抢劫犯慌里慌张,没顾得上吧。人家或许第一次呢?”赵勤反问。
周凤歧摇头道:“小黑皮中弹,据说是因为他想逃跑。而在我看来,这又是罪犯的阴谋。他是在给这次开枪找一个恰当的理由,让这次抢劫看上去逼真一些。”
赵勤不解。
“我注意到小黑皮后背中弹处,有些异常。正常情况下,如果子弹直接击中小黑皮心脏,那么留在外套上的弹孔,必定会跟身体中弹的位置吻合。但事实上,小黑皮外套上的弹孔位置,要比他身体上的中弹位置低了两寸。这是很不正常的。”
赵勤疑惑地问:“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小黑皮中弹的时候,他的身体姿态处于一种非自然状态。我刚才说外套上的弹孔,跟中弹位置不吻合,也是相对于自然的身体姿态而言。换句话说,小黑皮在中弹时,因为某种原因,他的外套被扯高了两寸。这样当后来外套恢复自然状态位置时,衣服上的弹孔就自然会比身体上的中弹位置低了两寸。”
“哦。那师傅你有什么想法?”赵勤好奇地问。
周凤岐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真是个好奇宝宝,就知道问,你就不能自己思考一下?”
“我哪能想得出来。我又不是你……”赵勤嘀咕道。
“结合案发当时的情况,我判断小黑皮中弹时,双手是高举的。我们的双手在高举以后,上衣自然会被往上扯,这一点,我在验尸官身上已经做过实验,扯高的距离,因人而异,但总体差不多就在两寸左右。”
赵勤惊讶道:“可是大头说,罪犯当时喊让小黑皮不许跑,不然就开枪了……”
“是呀,所以我说这是个阴谋。事实上小黑皮根本就没有逃跑。但罪犯为了找到开枪的理由,就假装大喊不许跑不许跑,还故意让大头听见,这样他就有理由开枪了。其实小黑皮中弹时,依然高举着双手,所以我才判断小黑皮并没有逃跑。你想想,这样的危机时刻,既然要逃跑,一定是抱头鼠窜,有谁还会去高举双手呢?”
赵勤恍然。
“综合起来分析,罪犯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为了表明,小黑皮是因为想逃跑才被开枪打死的。大头听话,所以没死,而且还可以借他的口,给我们复原当时的情况。所有这些,意图非常明显,就是在刻意掩盖杀死小黑皮的真实动机,让我们相信这仅仅是一次上门抢劫杀人。”周凤岐分析道。
赵勤听着听着,不安道:“这罪犯,也太狡猾了。”
“赵勤,那你想想,既然小黑皮不是死于偶然的上门抢劫,按照现有的线索,你觉得他的死因会是什么?”周凤岐提问。
赵勤再傻,也能马上联想到马丽的事。
“罪犯是为了阻止小黑皮暗算马丽?”赵勤脱口而出。
“非常有可能呀。”周凤岐轻声说道,“然后你再想想,这个世界上,有谁最在意马丽的安全?”
“肯定是马丽的亲人了。”
“在他所有的亲人里,谁的可能性最大?或者说,在事发之前,谁去跟马丽在校园里大吵一场?又是谁,会去程家木桥找小瘪三小黑皮?还是谁,会在案发敏感时间段内,去请一个巡捕房的探长助理,到他家里喝酒聊天呢?”周凤岐盯着赵勤,冷冷说道。
赵勤听到最后一句,两腿真的软了一下,差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啊……师傅你认为宋梦根请我喝酒,是别有用心?”赵勤慌张地问。
周凤岐盯着赵勤,冷冷道:“你觉得呢?”
“可是……案发时间段里,宋梦根确实一直跟我在一起呀!”赵勤苦恼地说。
“这件事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摆平。如果宋梦根真的是罪犯,那你这次就糗大了。”
赵勤不觉更加忐忑。
“另外我也查到,宋梦根当过兵,所以会开枪,而且枪法还不错,或者私藏有枪支,这些问题也就不难解释了。”周凤歧最后说。
“但是我有个问题。宋梦根的为人,我很了解,懦弱,胆小,怕事,与世无争,他怎么可能犯下杀人这么大的事?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呀。”赵勤又说。
周凤岐想了想说:“每个人身上的能量,其实深不可测,但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而且沉睡得越久,爆发起来就越猛烈。”
赵勤听罢,想了想,深以为然。
四
但是周凤岐毕竟找不到宋梦根作案的真凭实据。宋梦根具备作案动机不假,但他的不可能犯罪证据也很充足。而这个证据,恰恰是赵勤提供的。
实际上赵勤一方面绞尽脑汁寻找着宋梦根作案的蛛丝马迹,一转身就又成为宋梦根不可能作案的证人,这一点很具有讽刺意味。
但反过来看,如果宋梦根以后被证实就是罪犯,那么以上这些也足以表明,宋梦根看似木讷,实则心思缜密。
周凤岐去了一次学校,单独找到了马丽,询问她是不是被人威胁。马丽承认。
“我不怕。这些人嘴上说得很厉害,其实都是吓唬人的。”马丽不屑一顾地说。
周凤岐望着这个凌厉爽快的小姑娘,料定她并不知道小黑皮已经死了,更不知道她曾经差点跟死神遭遇。
“马丽,如果你遇到危险,你觉得会有什么人第一个站出来帮你脱险?”周凤岐又问。
马丽想了想,说:“应该是我妈妈吧,要不就是我爸爸?”
“你是指哪个爸爸?”周凤岐追问道。
“当然是马祝同爸爸。他最喜欢我了。”马丽骄傲地说。
“你好像把名字都改了?以前叫什么?”周凤岐又问。
“以前叫宋佳慧。后来我随母亲改嫁到了马家,就改姓马,另外取了个名字。”
“你怎么还把名字改了呢?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我恨透了这个宋字,不要做宋家的人。”马丽愤怒地说着,就把她恨透宋梦根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周凤岐恍然大悟。
“所以你觉得,你有危险,宋梦根也不会来救你的对吗?”周凤岐说。
马丽摇头说:“他如果有那种魄力和力量保护家人,妈妈和我就不会离开了。”
了解到了这些,周凤岐对宋梦根的认识就更加深刻了。他要用这些线索,勾勒出宋梦根的内心世界,从而找到他具备杀害小黑皮的内在可能性。
然后他又去找宋梦根聊天,并说起马丽,想看看宋梦根的反应。
“你知道她最近有些麻烦吗?”周凤岐问。
宋梦根点点头,并说了当时在巷子口偷听到小黑皮和陈美仪的对话。
“你就眼看着马丽遇到危机?”周凤岐问。
“我曾经找过小黑皮,让他放弃对付马丽,但小黑皮没有答应。然后我又去找过马丽,让她放弃选拔赛,也没有如愿。”宋梦根平静地说。
周凤岐对他的坦诚暗暗吃惊。因为这些都是可以调查得到的事,所以宋梦根根本没有隐瞒。这些都足以显示出宋梦根的睿智。
“那你就眼看着女儿被暗算?”周凤岐追问。
宋梦根痛苦地说:“唉,我是个废人,懦夫,所以即便想帮她,也没有那份勇气。何况她亲口说过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还把自己的姓名都改了,这是对我的一种极大羞辱。既然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情分,我又何必要去自作多情呢?”
宋梦根漠视马丽身处危机的理由,似乎是浑然天成,滴水不漏。这反而让周凤岐感受到宋梦根的某种缜密。他越来越觉得宋梦根就是罪犯,而且是个天才,他极其善于从既有的事实中来为自己寻找护身符,编织自己不可能犯罪的内在逻辑。
赵勤汇报说在大头家的隐秘角落里,发现了一把刚使用过不久的手枪,怀疑就是杀害小黑皮的那把。周凤岐有些意外,马上让人检验手枪,同时把大头控制起来。
赵勤通过调查还得知,小黑皮和大头之间存在经济纠葛。大头欠着小黑皮不小的一笔钱,小黑皮曾经多次催讨,都被大头敷衍过去。而这一次小黑皮死了,大头也是受益者。
然后再加上那把深藏的手枪,大头就同时具备了动机和作案可能性,嫌疑并不比宋梦根小。大头完全有可能假借喝酒,把小黑皮请到家里来,然后开枪杀死,然后再谎称有人上门抢劫,打死了小黑皮。
相反宋梦根的不可能犯罪证据,到现在还无法推翻。
但赵勤汇报完以后,却拿出怀表,对周凤岐说,他可能找到了推翻宋梦根不可能犯罪的证据。
赵勤说自己有拖拉的习惯,为了改掉毛病,一直把怀表拨快十分钟。但这次却突然发现怀表拨快的十分钟消失了。他起初以为是怀表走时不准确导致,所以观察了一天,却发现怀表走时准确,没有问题。然后他就恍然,怀表很可能是被人动过。然后就联想到那天晚上在宋梦根家喝酒的情况。他醒来以后,曾经看过怀表,还有宋梦根家的台钟,而这很可能是宋梦根事先动了手脚。但因为是晚上,他又醉酒,所以没有能力辨别,这就很容易被宋梦根利用,凭空伪造一个不可能在场的证据。
周凤岐觉得,按照宋梦根所表现出来的智慧,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做。
这样一来,宋梦根杀人动机和时间都已经具备。
“可以抓人了不?”赵勤意识到很可能被宋梦根欺骗,愤怒地说。
“不能。这些都是推测,我们还要关键证据。”周凤岐执着地说,“大头家里的那把枪,我们要重新评估。如果凶手是宋梦根,那么他就是栽赃。或许他了解小黑皮和大头之间的纠葛,又了解他们这天会一起喝酒,就顺势而为了。借助现有条件来达到目的,这是宋梦根最擅长的。”
但他们始终没有获得关键证据。这一点周凤岐也很无奈。
宋梦根也觉得巡捕房不可能抓到自己的关键证据,稍稍定心。既然小黑皮已经解决,女儿便就无忧。为了防止陈美仪再出花样,他还变着声音,给陈美仪打过一个匿名恐吓电话,大意是小黑皮已死,你别再想对马丽有坏心,不然小黑皮就是下场。陈美仪当场在电话里吓哭了。
宋梦根终于宽下心来,这样马丽就安全了。
几天后选拔赛开始。宋梦根买了张靠前的票,他要亲眼见证女儿顺利过关。
比赛还没开场,突然周凤岐和赵勤出现在他跟前。宋梦根隐隐感觉不妙,跟着两人出了剧场。
“宋梦根,现在很清楚了,是你杀了小黑皮。”周凤岐把事说了说。
宋梦根摇摇头说:“你说的那个时候,我正在跟赵勤喝酒呢。”
赵勤一阵羞愧,就把宋梦根利用改变时间换取不可能犯罪证据的猜测说了一遍。
宋梦根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证据?”
周凤岐就拿出一份手枪的鉴定报告。
“这把手枪是你藏在大头家里的吧?要不然枪上怎么会有你指纹呢?已经证实小黑皮就是被这把枪打死的。”
宋梦根很奇怪。他藏枪时,反复擦拭,不可能留下指纹。
“你的确把枪上的指纹全部擦去。但有个地方你疏忽了,那就是子弹。这是把左轮枪,击发后弹壳会留在枪里。我们在子弹上找到了你的指纹。”周凤岐微笑着说。
宋梦根这才彻底放弃抵抗。
“能不能让我听完我女儿唱歌?”宋梦根说。
赵勤不肯,但周凤岐却点点头应允了。
于是三人就站在走廊里,静静等候着马丽上场。这段时间里,宋梦根始终面色喜悦。
片刻,马丽上场。她演唱的是歌星白光的成名作《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
我不管天多么高,更不管地多么厚,
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你快靠近我,一同建起新生活。
宋梦根静静听着女儿歌唱,泪流满面。
最终马丽顺利过关,晋级下一轮。
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女儿的这首歌是唱给自己听的。这与其说是首情歌,但宋梦根更觉得是一首有关亲情的歌,流露的是女儿对父亲的一种依赖和期待,一种渴望拥有在父亲庇护下的新生活。眼下他愿意付出所有,来换取女儿对自己的信任,来弥补以前对她们母女俩的亏欠,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仅有的这一次,能否唤回妻女对自己的谅解,也都不好说。
“这件事不要告诉我女儿,我请求你,周探长。”宋梦根说。
“为什么?”周凤岐问。
“我担心马丽知道我曾经为了她而去杀人后,会有心理负担。这样她就不快乐了。我就让她觉得,这一次陈美仪没有阻挡得了她实现梦想,只是因为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和她的才华,跟其他因素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她永远怀揣这样一份勇敢、自信、不屈的劲道过完一辈子,而不要像我那样畏畏缩缩……”
周凤岐想了想,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