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老爹

2018-11-13 03:26韩松落
读者·原创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树荫科恩专辑

文|韩松落

2016年9月21日,莱昂纳德·科恩在他82岁生日当天发布了一首单曲You Want It Darker,这首歌是新专辑的标题曲,专辑将在当年10月推出,是他的第14张录音室专辑。我心里默念了一遍“长命百岁”之后,又觉得不合适—这意味着,他只有18年时间留给我们,那太少了。

但我们没想到,不到两个月之后的11月7日,他去世了。You Want It Darker成了他的最后一张专辑。

You Want It Darker专辑中有两首歌,都曾经以诗歌的形式,在六月的《纽约客》杂志上刊出:“如果你来做庄/我就不入此局/如果受你医治/我必又残又瘸/你是光芒万丈/我是自惭形秽/你愿世间更暗/我们扑灭火光”,“御路,穿过祭坛和市集/御路,经历造物的寓言和陨落/御路,经过那自腐地而建的宫殿/逐年,逐月,逐日,逐思”。

两首歌的译文都来自微信公号“LeonardCohen”,译者是WiTS,他是莱昂纳德·科恩最忠实的拥护者。在论坛时代,他做过科恩论坛、科恩网站;博客时代,他做过一个名为“Tower of Song”的博客,这个博客直到2012年1月才停止更新;后来,WiTS转战“豆瓣”和“知乎”,做了科恩小站;微信时代,他又开了公号。

不论在任何地方,WiTS都没提到过自己,除了WiTS这个名字,我们对他近乎一无所知。似乎,他用了十几年时间,就是为了提示莱昂纳德·科恩的存在,把自己,也把别人,放在科恩的树荫下,或者说,阴影里。

我也是这片树荫里的人。

1999年,我在一张盗版碟上看到一部电影,《色情酒店》(Exotica),在米娅·科施娜(Mia Kirshner)穿着海魂衫跳脱衣舞的时候,出现了一首歌,那首歌迷住了我。我到处打听歌者的名字,在所有能去的论坛上发帖子。直到两年后的2001年,当时最火的论坛“北大新青年”上,有人回答了我,那首歌是Everybody Knows,歌者就是科恩。

他是诗人、作家、歌手、音乐家、画家,也是隐士、修行者,22岁以诗人身份出现,34岁时以创作歌手的身份出现,之后50年,写和唱了无数美丽而抑郁的歌,是许多音乐人的偶像。鲍勃·迪伦说:“如果我必须当一分钟其他人,那个人很可能是科恩。”卢·里德说:“他是最崇高、最具影响力的创作人。”U2主唱称赞他为“摇滚界的拜伦”。Nirvana主唱科特·柯本曾在歌曲Pennyroyal Tea中这样写:“让我转世成为莱昂纳德·科恩吧,这样我便能永远安息了。”

我逐渐患上一种病,这种病可以被称为“莱昂纳德·科恩迷狂症”。去香港出差,在HMV一口气买了12张他的CD。听说译林出版社出过他的小说,卖不动,所以无人知晓,我肩负几位朋友的重托,去旧书店的仓库里,找到了积压在仓库里的《大大方方的输家》,一口气买了10本,天南海北地寄出去。2010年,听说他要在金边开演唱会,我和几位朋友约好了一起去看演出,准备出发前,却听说他因为巡演过于劳累,身体出了问题,那场演唱会取消了。

我在一些BBS上的签名、头像,都和科恩有关。我的MSN名字曾经就叫“莱昂纳德·科恩迷狂症”。我一度热爱“红房子画家”、大卫·西尔韦恩、Low、阿拉伯皮带、大卫·林奇,并收藏了一大堆法国和俄罗斯老男人的CD,都是因为他们和他有点像。我寻找一切和他气质相近的人和音乐,一旦发现他们和他差异比较大,立刻弃之而去。

“他们”其实是一个由老男人组成的族群。这个族群的成员不一定真的老,但要有一颗“老灵魂”,像朱天心在《预知死亡纪事》中所说的“他们通常因此较他人累积了几世的智慧经验(当然,也包括了死亡和痛苦)”,所以通透、笃定、安稳、不为所动。

不一定真有这样的老男人,这可能只是一种理想形象,却有人无限接近这个形象,埃里克·克莱普顿、鲍勃·迪伦、斯汀、让·雷诺、高仓健、陈升、侯孝贤,都是视野里的最佳老男人代言人,“豆瓣”里的若干个“老男人”小组的头像,基本由他们垄断,其中有个帖子更有明确的指标:“身高要高,唇角漂亮,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有笑意,背影要美”。

不过,更现实的标准是,他们要有经济基础。女性杂志里列出“老男人”的吸引力来源,第一条就是“财富吸引力”,“角色吸引力”尚排在其后。科恩身为一代“文青”“文中”偶像,在财富吸引力上也毫不逊色。

2004年夏天,他录好了《亲爱的希瑟》这张专辑,然后回到老家。秋天时,这张专辑面市,出现在全世界的排行榜和唱片奖名单里。就在此时,他接到一个警示电话,要他去看看自己的账户。随后他发现,他的经纪人凯莉从1996年开始,趁着他去秃山禅寺修行,开始谋夺他的财产,并且用8年时间把他全部的资产挪走,让他陷入了财务危机,而且还要面对各种版权纠纷。

财产被席卷一空之后,他成了记者眼中“年届70却无法退休的老人”,他倒也不慌,一边打官司,一边着手解决财务困境,用一系列巡演和唱片、诗集,在短时间内让自己的资产恢复到了以前的水平。这里面透露的信息是: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这实在太性感了。

我们喜欢的仅仅是这个性感、笃定的他吗?

不,我们喜欢的不只是他,不只是他的歌,而是他身后的一整个时代。在他的传记《我是你的男人》里,以最寻常的口吻说出来的,是这些名字:卢·里德、妮可、鲍勃·迪伦、朱迪·柯林斯、詹尼斯·乔普林、安迪·沃霍尔、伊迪·塞奇威克,还有怀特岛音乐节、纳什维尔、切尔西旅馆,“切尔西旅馆一到夜里就苏醒了过来”。

那个时代是他的父亲,是他的树荫,他就在这种树荫下长大,直到他自己也成了父亲,成了树荫。在他的每一根枝条、每一条叶脉里,都有那个时代的全息影像,那个时代成了幻影,成了泡沫,他却像蕨类植物一样,在大灭绝之后照旧存活了下来,相信“那种四海之内皆兄弟,建立仁爱社会,人们为了某种信念而非一己私利而活的理念”,在年轻人向他寻求建议的时候,他会说:“我确实有个不错的建议,但仅仅是一个字:‘遁’”。

我有过类似的时代,虽然很短。20世纪90年代的后半段,我们这个城市,因为众多乐队的出现,成了“中国的西雅图”。通讯还不算发达,但我们总能接收到演出信息,一到晚上,大家就聚集在有演出的地方。规模稍大的演出,聚在门口的青年人多到能让整条马路交通堵塞。冬天的晚上,看演出的我们互相嘲讽:“去给别人擦皮夹克。”我们聚了又聚,醉了又醉,青翠欲滴,汁液四溢。

所以,看《七月与安生》的时候,我实在觉得,那部电影写的不是什么三角恋,也不是什么闺密情,就是那个时代的昂扬。安生是我们在那个时代里,在摇滚演出现场常常能见到的那种女孩子,不美,但特别有主心骨,昂扬如草木一般地生存着。那种昂扬勃发的时代,才能成为父亲,成为树荫,也才能滋养出能够成为父亲、成为树荫的人。

在拥挤的地铁里,在排队买房的队伍里,在无微不至的焦虑中,没有新的父亲,也没有新的昂扬,不知遁向何处,唯有打消一切杂念,心如钢铁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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