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取楚骚传统的当代新诗意
———评《刘益善文集》

2018-11-13 00:20朱一帆
新文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底层屈原个体

◆ 朱一帆

武汉地处长江中游,古有云梦泽之气撼杳淼,今有江汉平原之肥沃丰饶,作为楚文化的重要代表地,武汉创造性地继承并发扬了汪洋恣肆、浪漫雄奇的楚骚之风。自小生于兹、念于兹的作家刘益善,忆往昔云梦泽之清波浩渺,叹今朝八百里洞庭之浩浩汤汤,发为雄奇跌宕之华章,推出个人作品集《刘益善文集》。这部鲜明镌刻着楚地文化烙印的文集,不仅流露出作家颇具现代性的讽刺批判精神,还彰显出其振骚体之衰敝的现代艺术风格。通过在创作过程中以现代体验深入挖掘楚骚传统文化的心理地层,萃取楚骚传统在当代的新诗意,作家刘益善在《刘益善文集》中对楚骚传统进行着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提及楚骚传统,人们习惯性地指认其为诗骚传统,认为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楚骚传统,与以《诗经》《离骚》为文本形成的文学精神传统,实为一物。诚然,“依诗制骚”(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的屈原,追先贤高风雅淑之精神,书“忠怨之辞”,发“规讽之旨”,这些是“同于风雅者也”,但是,《离骚》开创“发愤以抒情”的个人抒情传统、自由化的骚体格式、“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的地方特色,还是造就了其不同于《诗经》的楚地骚学传统。而这些楚骚传统,在当代作家刘益善那里,经过其以今运古,以现代精神转化之,在《刘益善文集》中以三种特征表现之:一是以“我”为主体的现代个体意识;二是融入底层关怀的讽刺批判精神;三是激越与沉郁并存的风格。可以说,作家刘益善承前贤屈原之黄钟大吕,创造性地以现代诗意化楚骚传统,扬优秀传统文化之风,为优秀古典文化在当代的再创造、再发展,提供了有益借鉴。

一是以“我”为主体的现代个体意识。“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的屈原,茕孑挪步至汨江,念楚君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吟诵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话,在政治抱负幻灭、心内死寂一片之时,屈子发愤而抒的是个人主体心声,表现的是个人人格的精神鸿篇,这足见屈原对个人意识、个体精神之推崇。只是在以《离骚》为代表的骚学中,个体自由(“茕独不听”“深固难徙”)同群体自由(“为美政”“哀民生”)是互为依存的整体,个体自由的实现要以群体自由为前提,而群体自由则是个体自由的重要内容。此种内质的个体自由,在历经司马迁、刘勰等的诠释后,日渐上升成为古代士大夫的生存哲学典范。但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过后,来自西方的个性解放、自我扩张精神,促使如郭沫若喊出“我是月的光”“我是日的光”,彻底改写了楚骚传统之个体自由。“五四”文学革命使个体自由摆脱群体,具备了自我主体独立性的特质,由此现代个体意识在现代文学中生根发芽、发扬光大。至于作家刘益善,他远接楚骚个体意识之精神、近承文学革命之遗风,在文学作品中,或显或隐地贯穿一个当代之“我”,并以“我”观物,以“我”解人,以“我”释史,展现当下精神主体之独立。作家刘益善对以“我”为主体的现代个体意识的彰显,主要表现在其创作的现代诗歌中。这里有突破天人合一观念,以“我”观物,在人与自然关系中赋予“我”以平等地位,讴歌“我”与草地亲密无间,与大山平等唱和,与长江友情至深的《草地,我的摇篮》《草地,一串美妙的故事》《远山的呼唤》《出发》《长江边的歌吟(十七首)》《神农架诗草(十七首)》等;还有以“我”解人,书写现代农民、市民等“我”在日常生存境遇中表现出的独立品格的《田间,我唱起晨曲的时候》《沿着田间的大路》《黄钟大吕(三首)》等。至于《秭归,一支盼归的歌》,则是以“我”释史,以两千年后秭归后生“我”的视角,书写纷繁历史中的个体命运;通过现代个体“我”之独立精神,烛照屈原、女媭、漂泊游子等的现代独立意识与精神。两千年前,忧愤于朝中奸佞当道、政治抱负不得施展,郁结心中的屈原纵身一入汨罗,以自己的慷慨悲壮祭奠了不得志的此生之涯。世人只道是屈子纵身为怀王,赢得生前身后名,没有人关注过屈原姊姊的心路历程与艰难处境,想来怕是会想当然地唏嘘,她也终将陷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桃夭》)的女性婚嫁泥沼。但是,在秭归后生“我”的视角下,屈原之姊女媭,她以柔弱的身躯,在归山上倚靠崖壁,眺望远方云雾缥缈处,始终呼唤着乳弟屈子之姓名,显示着其盼弟归来的坚强个性与自主独立精神。而这样“一支盼归的歌/一支古老的歌/两千多年,你就这样/唱着,唱着/……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这歌唱了好长好长啊/这歌飘了好远好远啊/归来,远方的亲人/归来,异乡的兄弟/……这里可以挡风雪啊/没有那游子的艰辛”,在后代子孙的口耳相传中,屈原之姊的盼归歌,终成一首招魂曲,不仅招引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之独立精神,同时也招引游子之独立灵魂。而在全诗的最后,“我”,“一个两千多年后的子孙”,也唱着同样一首盼归的歌,这归歌里有着独立江头屈原之孑烈,有独倚归山女媭之自强,同样也有漂泊无定游子之坚韧。在“我”唱着的这首招魂曲里,屈原、女媭、游子乃至秭归乡亲们,穿透沉重历史的迷雾,以共同心理积淀下的民族共相,诉说着独立的个体精神。概而论之,整首诗站在“我”的视角,书写了由屈原、女媭开启的独立个体之精神,通过对历史长河中在外游子、秭归乡亲以及后生“我”的具体心理刻画,以“我”观史,勾勒了历史兴亡中个体独立意识之醇厚,可以说,整首诗通过转化千百年来楚骚传统之风采,彰显了以“我”为主体的现代个体独立之精神。

二是融入现代底层关怀的讽刺批判精神。孔子曾言“诗,可以怨”,也就是说他强调每个人都可以利用诗歌进行批评。只是,“诗可以怨”通常意义上被认为是“怨刺上政”(孔安国语),也就是说利用诗歌进行批判,较多批评的是为政者在社会政治上的失误。“依诗制骚”的屈原,秉承了《诗》“可以怨”之内在精神,在以《离骚》为代表的骚学中也书规讽之意、发良谏之辞。不论是怨怼楚怀王亲小人的“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还是讽刺因楚王治国不善而导致当朝奸佞不为社稷、中饱私囊的“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都体现了他对为政者楚王之批判。至于当代作家刘益善,声称“我是个农民的儿子,我的写作一直是围绕着民生关注着民生”的他,不再满足于“刺上政”,而是将眼光更多放置在对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疾苦的关注,通过抒发融入现代底层关怀的讽刺批判精神,作家刘益善发展着楚骚传统在当代的新诗意。首先是与底层农民相关的批判书写。《我忆念的山村》《没有万元户的村庄》《乡村的忧思》这组诗一经发表,便被评论家称为“刘益善乡村忧愤诗”,其中《我忆念的山村》更是被诗评家张同吾评为“刻画中国农民性格特征的力作”,足见这组诗之分量。农民群体是镌刻在中华民族脊梁上的图腾,已深入民族灵魂深处。叶圣陶讲中国的农民是“苦,苦到说不出”(《苦菜》),鲁迅也讲中国的农民“仿佛石像一般,只是觉得苦,却又从容不出”(《故乡》),千百年来封建专制社会对农民的压制,让这样一个群体背负了太重的生活磨难与现实艰辛。当代作家刘益善也敏锐捕捉到了中国农民艰辛的生存环境与境遇,以历时性视角,批判了各种社会势力对农民权益的压榨,表达了自身对农民群体的人文关怀。在《我忆念的山村》中,通过回忆性视角,刘益善书写了“割尾巴”对步履维艰的农民生活的再次伤害,讽刺批判了“文革”十年“四人帮”对农民的戕害;进入新时期,为博眼球,有记者杜撰了一个万元户村庄,面对此种情形,深痛农民父兄日子艰难的刘益善,作诗《没有万元户的村庄》,批判新闻报道的失真;随着城市现代化建设步伐加快,农村牺牲自身利益供给城市的畸形现状日益严峻,刘益善也终于推出了他农村三部曲的终极篇——《乡村的忧思》,书写了“赤脚医生走了”“人人都来打麻将”等农村怪现状,感慨农民“田忘了种地忘了种”,从而批判了二元对立模式下城市对农村的压榨。再是与城市底层相关的批判性书写。这里有从乡村意气风发走向城市谋生的牛老七(《河沙场》)、在建筑工地当帮工的老四(《回家过年》)等,作为城市底层的新进农民工,他们憧憬着将来可能的美好生活,但是城市复杂的社会关系、悬殊的结算体制,终致他们生命的消散于无;这里还有乘机遇之东风,先一步市民化的农民,如包工头余从众(《包工头余从众之死》)、沙场主胡成进(《河沙场》)等,但较早浸溺于市场经济的环境,也致使他们泯灭人性,丧失天良;这其中也还包含了在城市底层生活的农村劳动妇女,没有一技之能,致使她们失去了养家糊口的能力,而城市生活中金钱主义的诱惑,最终促使她们放下伦理道德,做起皮肉生意;这里也还有在市场经济调节下,失落了市民身份的城市边缘人,如小说《金手镯》中的鱼贩子王七、熊婆婆,《包工头余从众之死》中的陈菊等。总之,通过对这些城市底层民众的关注,作家刘益善针砭时弊,揭露了城市生活中人的异化。

三是激越与沉郁并存的风格。屈原发愤而作《离骚》,情绪激昂、一咏三叹;《九章》各篇也朗其哀志,至于《天问》,更是“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宋裴度言其“骚人之文”“颇有狂态”,明朱应麟也讲“《楚辞》皆以写其愤懑无聊之情,幽愁不平之致”,因此可以说屈原以慷慨悲昂之语调,书难舍旧乡之缱绻情深,慷慨激昂、汪洋澎湃是《楚辞》最为鲜明的风格特质。但是,当这样一种激越的情感,遭遇以底层关怀为底色的作家刘益善,情绪之不平让他难掩内心激愤之火,想要荡平人间各种不公,还世间以太平,但是严酷的现实,却又促使他要克制,以悲苦沉郁之风为当代底层人民熬制一碗深沉厚重的情感浓汤。因此说,当沉痛的现实关照遭遇楚骚传统之情绪激越、情感喷薄,作家刘益善选择以激越与沉郁并存的文风,怀旷古之沉郁顿挫,感现世之起落浮沉。这一风格则鲜明表现在其创作的现代散文作品中。翻开刘益善的散文文本,每一篇都是在如血倾诉与沉郁克制中结构。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因为现实生活之困境,而被碾压得伤痕累累、不堪重负,当人性中美好的东西要被金钱撕开并压制,当一个个惨痛的生活悲剧要在纸上黑色的线条中延伸时,淋漓而又凝重、凌厉而又苍凉、激越而又沉郁的情绪,在作家刘益善笔下荡漾开来。如《情人节消费与三毛钱买盐》,随着国内改革开放风气之盛,情人节这一西洋传统也被国人效仿,有香港男子花四万元港币买下报纸版面,向女友示爱,同样也有普通内地男士消费逾千元赠人玫瑰,恋爱中的男性时常一掷千金,为博美人笑,但是世间却也存在着为三毛钱“折腰”的穷苦百姓,当不食人间烟火遭遇柴米油盐,作家刘益善用激越与沉郁并存的文笔和盘托出。在彼之蜜糖与此之砒霜的两相映衬中,劳苦大众的痛苦与抗争更显艰难。又如《默默的开拓者》,在神农架大山内,作者偶遇风餐露宿、赤膊打铁的山民,他们背拉板车捶碎石,挟着钢钎挥大锤,黑黢黢的皮肤显示着太阳的刻度,密麻麻的汗粒耀衬着自然的严酷。作家刘益善没有以奔流到海之气势,感叹山民生之不易,相反,他在沉郁与激越互相压制的文风中,讲述着一群开拓者的形象,坚挺而有力的笔锋勾勒着他们如石柱般伟大的气韵与身躯。其他像《儿子与电视》《两万元假钞与纳税教育》《假医假药和假医药广告》等等,都能让人一面感受到作者如火一般喷出的灼热烈焰,一面又感到作者深沉厚重的品格。

注释

①刘益善:《当代文学的现状与作家的使命感》,《刘益善文集·散文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66页。

②刘益善:《自序》,《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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