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红莉
阅读付秀莹,对我而言,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体验:她的“芳村”实指的村庄距离我的家乡不足十公里。我们拥有相同的地理坐标,比如同一个县城:她在城南,我在城北;同一条河流:她居滹沱河南岸,我住滹沱河北岸;县城里的同一条街道、同一个标志物:比如她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幸福大街、电影院等等;还有,更重要的是,我们操持着同一种方言。因此,她笔下的每一个风物我都异常亲切和熟悉,她作品中的每一个字、词我都更能体会其神韵和情绪,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就如同我村庄里的左邻右舍,如同我村庄里的婶子大娘。在这样的情势下阅读付秀莹,于我而言,有两重意义,一是借助秀莹的小说重返故里,做一次文学的还乡;二是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秀莹对家乡所做的书写,考量她是否勘探出了我们村庄的秘密,是否明了我们村庄那些男男女女、婶子大娘们的心事,当然,还有她是否对此怀有丰腴的情感,是否对此做了诗意的呈现,以及她对所有的这一切有否自己的思量。
秀莹的文字美纯净、明亮,还富有家常味,还那么让人念念不忘。我想很多人会和我一样,初读秀莹,瞬间就会被她的文字所吸引,进而被打动,甚而为之倾倒。秀莹的文字看似简约,但绝不简单;看似平淡,但绝不平常。她的文字如溪水般纯净,如晨雾般朦胧,如冰玉般晶莹,如垂瀑般富有力量。这种力量吸引着你,进入人物的内心,进入人物的世界,进而走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这种力量是一种魔力,你能感觉到,你能品味出,但如果一定让你说出她的好来,却不一定能说得出。那滋味像含着一枚青橄榄,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像面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知己,此时无声胜有声。从她的文字里,我首先读出了《红楼梦》,读出了汪曾祺,接着读出了萧红,还有一点儿张爱玲。但是,她又不同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有的这些,组合起来,融合起来,生成秀莹的文字。有人说,她的文字有诗性、诗味,我不否认。但是,在我的直感里,我觉得她的文字更像词。诗是抒情的,词亦是抒情的,但所抒之情却隐然有别,抒写之法也不尽相同。也有所谓诗庄词媚、诗显词隐、诗刚词柔、诗之境阔而词之言长等等关于诗词有别的笼统说法,但其实那微妙处还在于唇齿之间,还在于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况味。嗯,如果说汪曾祺的文字如诗,那在我看来,付秀莹的文字则更类词,像长长短短、参差而生又错落有致的宋代小词。李清照说,词别是一家。对的,秀莹的文字,别是一家。
秀莹文字的美不仅在于其短、简,而且在于其静、洁,更在于其所具有的画面感和穿透力。看下面这段: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在芳村,家家户户都要祭灶。
翠台起得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扫了,堆到树底下。水管子冻住了,她又烤了半天。接了水,做了饭,翠台迟疑着,是不是该去新院里叫孩子们。
一夜大雪,树枝上,瓦檐上,墙头上,都亮晶晶的,银粒子一样。翠台想了想,扛着把扫帚就上了房。房上雪厚,翠台哗哗哗,哗哗哗,扫得热闹。扫完雪,翠台拿一条毛巾,立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掸衣裳。根来在屋子里说,干活不多,动静不小。翠台一时气得发怔,她本就生得白净,颊上的烟霞直烧到两鬓里去。想噎他一句,一时又想不出好词儿,就径直走进屋子,一把把根来的被子掀了。根来恼了,都是当婆婆的人了,好看?
这段文字简洁、干净,直把雪后乡村生活的一角、一侧写得生动至极,把一个干净、利索、勤快然而也因此而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的乡村妇女写得生动至极。这简直是一幅让人流连的画,一幅冬日乡村生活图!在北方乡村,祭灶是家里的大事,但这事,多由主妇主持。所以,寒冬腊月里,翠台早早起来,洒扫庭院,接水做饭,目的是把一应杂事处理完了,好祭灶。又上房扫雪。其实,在北方,上房扫雪这种事,一般是老爷们干的,可此时家里一大一小两爷们还都在睡觉。翠台的“迟疑”、“想了想”,盖源于此。但是,翠台还是“扛着把扫帚上了房”。这段文字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把一个勤快、干练的乡村女性勾画得淋漓尽致了。然而,被窝里的丈夫根来却来了句“干活不多,动静不小”。这确乎是北方男人,确乎是我家乡里的大多数男人:他们坏心眼没有,可好听话照样没有;好听的不会说,难听话倒是张嘴就来。掀被子,这同样是我熟悉的乡亲们常干的事情,半是气恼半是玩笑。而根来倒会噎人:拿婆婆身份警告翠台,可倒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上房扫雪是自己的分内工作。这一段文字充满乡土气息、充满烟火味道,简约质朴,却生动形象,又淡远,又清新,真可谓于寂静处看活色生香,于空白地见烟云满纸。这烟火气息淡远幽香,像一首小令。
秀莹的文字之所以美,是因为文字背后的力量。这力量不是蛮力,而是根源于她对乡村生活的深刻洞察。汪曾祺说,语言就是文化。不错的。文化是生活的真谛,你能够洞察,能够捕捉,你的文字才有力量;如若作家没有这种洞察力,其文字便不可能有力量,也不可能美。秀莹对乡村的生活,乡村的循环往复,以及这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的意义都有深刻的洞察。
《陌上》开篇这样写:
芳村这地方,怎么说呢。村子不大,却也有不少是非。比方说,谁家的鸡不出息,把蛋生在人家的窝里。比方说,谁家的猪跑出来,拱了人家的菜地。比方说,谁家的大白鹅吃了大田里的麦苗,结果死了。这些,都少不得一场是非。人们红了脖子赤了脸,也有因此两家结下怨的,总有十天或者半月,相互不理。孩子们也得到叮嘱,不许去那一家,不许跟那家的孩子玩。可是,孩子们哪里管那么多!认真记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大孩子们一招呼,早忘了大人的告诫,又兴头头地去了。
这段文字,于不动声色中把是非与温情交错纠葛、难分难舍的乡村生活写得通透深刻。确实,乡村里的红脖子赤脸,尤其是女人们之间的婆婆妈妈,根源一般不是大是大非,多半就是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但,这鸡毛蒜皮、鸡零狗碎却正是构成热气腾腾的乡村的重要景观。没有了这些鸡零狗碎,乡村可能会缺少了气息,缺少了味道。但是,尽管这些鸡零狗碎永远是不可缺少的,也不过是小插曲,这红了脖子赤了脸的两家人,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好起来了,两家人好得像一家人了。其原因,也可能是两家的孩子玩得来,也可能是某一家的大人顺手给了另一家的孩子几块糖果,甚至干脆就是过了几天以后连大人们自己都忘了曾经吵架这回事。乡村生活的冷暖温情,秀莹一开始就抓住了。这是是非非、鸡零狗碎以及穿插于其中的小温情是乡村里永远不变的主旋律。长篇小说的开头,任哪个作家都得好好斟酌,因为这是要给小说定调子的。秀莹就用上面这段文字给小说定了调儿。这是个什么调儿呢?这个调子,看似清清淡淡,实则温情脉脉;表面平平静静,内里暗流涌动;初看无甚所谓,细读则见练达洞观。所以,秀莹小说的句子简洁,但这简洁的文字里却有着千钧之力,这力直抵达乡村世界的根源,把乡村世界连表及里地钩沉出来,让我们回忆,让我们怀念,让我们感知,让我们领悟。
“楔子”里写七月十五上坟一段,写得真好:
香烛点起来,纸灰飞舞。女人们跪在坟前,不免要跟亲人叙一叙家里的光景。老大家新添了孩子,大胖小子,小老虎一般。老二呢,刚娶了人,南头狗臭家的四闺女。添丁进口的大事,跟你说一声。说着说着,又想起了种种不如意,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数说亲人的狠心,自己的不易,仿佛所有的委屈烦难,都要在亲人面前诉一诉。旁边的姊妹妯娌听了,连忙止住悲声,百般劝慰。地上的一个,却越发伤心起来。旁边的人渐渐听出来了,话里话外,绵里藏针,有些锋芒,竟然是对着自己的。便也索性坐下,拉开架势,一唱一和起来。这个时候,就很为难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劝不是。不劝呢,也不是。只好任由她们哭。哭吧。人生艰难。哭一哭,抒发出来,总是好的。回到家里,却绝口不提坟前那一段了。快晌午了,大家忙着包饺子。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碌碌响着,有些喜庆的意思了。蝉在树上低唱。阳光明亮,一院子的树影。
秀莹深谙乡村风俗之微妙。那种不易言说却要说,说又无可或说的情绪,说无却有,似有还无,如不见硝烟的战场,虽紧张却又不知敌情出自何处,最后只好对空放枪,虚张声势,不了了之。这也是乡村生活的策略。
秀莹写饮食男女,风花雪月,写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是细微处。但秀莹于细微处,更得其精神。而她之所以能入细微处见精神,在于她能入乎细微进而超越细微,体察人生进而高蹈人生。王国维说,“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信矣。秀莹对乡村生活的熟稔与洞悉,使得她的文字美而有力。
秀莹擅长贴着人物写,但她似乎比倡导贴着人物写的沈从文贴得还要紧,她似乎比遵循师诲而贴着人物写的汪曾祺贴得还要紧。与沈从文、汪曾祺相比,秀莹的叙述更内在、更细腻也更质感。这是因为,秀莹的叙述方法与沈、汪又有不同。约略说来,秀莹的叙述类似中国山水画的画法,有勾描,有皴染,前者让对象初具形态,后者让对象质感分明。或者还可以说,秀莹采用的是一种“二度观照”的叙述方法:她写某人,往往先从另一个人眼里对此人略作勾勒,然后再专门细写这个人。
比如,关于香罗。在第一章里,我们就从翠台的视角知道了香罗,知道了香罗“撩人”,知道了香罗在县城靠开发廊挣了很多钱。从翠台的视角里形成的香罗当然是“不干净”的。这可以算作给香罗的初步定型。然而,紧接着在第二章里,我们便看到了一个完整的香罗。这一章,是贴着香罗写的。写了她的出身,她的家庭,尤其是她的娘——那个被人称作“小蜜果”的以风骚闻名的娘。 “小蜜果的闺女”作为标签,一直贴在香罗脸上,哪怕她是“一棵干净净水滴滴的小白菜”!有这样一个娘的香罗,还能怎么样呢?不仅如此,她又嫁了个性子又软、脑子又钝、嘴巴又拙的根生,“让她喜欢他哪一样呢?”她也想干干净净做个女人,然而,这世道未如她所愿。于是,香罗果然一步步就成了众人所期待着的“不愧是小蜜果的闺女”的样子。至此,我们明白了,原来,香罗之成为香罗,也是有原因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于是,我们就渐渐理解了香罗,宽容了香罗,或许,还在内心深处谅解了香罗。如若不是这种“二度观照”的写法,香罗曲折幽微不得不如此的无奈如何得以呈现呢?香罗的心事得不到呈现,她怎么能够获得读者的理解和宽容呢?如果香罗不能得到读者的理解和宽容,她是不是只能是那个如翠台眼中一样的“贱老婆”呢?如果是,这显然就不是秀莹要表达的。秀莹是要呈现一个人的内心,而不是要从道德上评判一个人。这种“二度观照”的叙述方法,显然,取得了她想要的效果。香罗在后文中,在其他章节中,通过别人的眼和嘴当然也不断重现,不断被讲述,但是,有了这一章做底子,香罗就不是一个符号式的人物了,而是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有着走上如此人生的前因后果,是有着来龙去脉的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了。同时,在这种主次分明、衬托有序的“反复”叙述中,一方面显示出秀莹对待每一个主体的平等意识;另一方面,乡村芜杂繁茂的人际关系、人性的小小缺陷,在这种叙述方法中被不经意间带出来,反倒取得了层次丰富穿插、姿态摇曳跌宕、视觉丰满葳蕤的美学效果。
秀莹就用这样的方式安置她的人物,一如她所理解的人的双重性、多样性:每一个人既是别人眼里的样子,也是自己心中的样子。这两个“样子”也许截然不同,然而,却都不能缺少,这两个“样子”才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也如同她所理解的乡村社会:既单纯又芜杂,既淳朴又是非,这不可或缺的两面才构成乡村完整的日常生活。所以,我不知道秀莹是得益于怎样的灵感而采用了这样的叙述方式,只知道这种叙述于人的生成,于乡村生活的真相,是那么贴切,是那么准确。喜针也是这样写出来的,望日莲也是这样写出来的,素台也是这样,还有春米,也是。这几个人物写得真好。
秀莹最善于贴着女人的视角与感受叙写人物。整体而言,她的《陌上》使用了全知视角,但是这二十五章里的每一章其实都是一个人的心灵自传,紧贴着一个主要人物,写出她(他)的处境,她(他)的心事,她(他)的命运。如第一章“翠台打了个寒噤”,写初为婆婆的翠台,她的操劳,她的心事,她的不甘,她的隐忍,她的苦与乐。第二章“香罗是小蜜果的闺女”贴了香罗来写,写这个被别人又恨又敬、自己却不耻又不甘的女人的内心世界。第三章又写翠台,第四章写素台,第五章写小鸾,第六章写望日莲……一如前文所说,这样写的效果是人物幽微隐秘的内心世界、细腻繁复的情感得以呈现和展示,得到阅读者的理解和谅解。
这里要说说秀莹的女性叙述意识。当然,秀莹是女性,她的小说自然会有挥之不去的女性叙述印痕。但是,我要说的其实是,秀莹作为与其她女性不同的“这一个”,她的作品中的独特味道,独特格调。这种独特性既源于她“紧贴着人物写”的意识,还与她自觉地甚至是有意凸显女性隐秘的心事和情思有关。也就是说,当秀莹的笔触贴着女性去写的时候,贴紧的是女性那细密幽深、曲折隐秘的不足为外人言说的心事和情思。所以,“紧紧贴着人物写”这种叙述方法,让秀莹的小说更具“隐约幽微,低佪要眇”之美。而这种美质,在我看来更近于宋词,所以,私心里一直认为秀莹的小说更富有词之质、词之感、词之美。
以秀莹的短篇小说为例。秀莹的多数作品以女性主人公的身份进行叙述,而且,这些女主人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她们大多不具有明确的伦理身份。比如,《那雪》中的那雪,《旧事了》中的丰佩等。即便女主人公具有确定的伦理身份,秀莹所写的也多是她们或身体或精神上的“出轨”,如《无衣令》中的小让,《刺》中的燕小秋,《灯笼草》中的小灯。这些女性,还多是经济独立、有知识的大龄独身女性,秀莹通过这些女性的情事来呈现其心理与生命状态。这样的身份,决定了秀莹笔下的这些女性,既有自尊自爱,也有自恋自伤,既不肯十分委屈自己,又不肯过多依赖男人,在男女问题上多秉承“两厢情愿则合,一厢情愿宁分”的态度。用秀莹小说里常常出现的一个词说,就是“懂事”。她笔下的女性在男人面前“懂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管,不该打听的不打听。这些女性多数是“情人”。用《那雪》中叶每每说那雪的话说,那雪“天生就是做情人的料”。秀莹所塑造的,多是这类女性。这是现代生活中一种新的身份?或许是。这样一种女性意识或身份,使得秀莹笔下的女性形象具有了与以往文学中的女性完全不同的气质:不会是张扬泼辣敢闯敢干,一路追杀到底不依不饶,因为她们有知识、有素养甚至有经济基础,不需如此拼杀蛮干伤人伤己;更不会是哀伤自怜又哭又闹,怕被弃怕孤单怕冷落。她们不是刁女,也不做弃妇。而是得意时内敛,失意时独伤。对,“天生就是做情人的料”。秀莹将这类女性刻画得入骨有神。这类女性,在现代生活中,尤其是都市生活中,大约不乏其人。而将其呈现在作品中,集中地予以呈现,则是秀莹的发现,也是秀莹的创造。没有体贴入微的写作态度及精神,发现并呈现这一生活景观是不可能做到的。
与有些女作家有意识淡化女性身份相比,秀莹并不排斥女性意识,而且,我们在她的众多作品里,都能读出强烈的女性意识。且说《陌上》。《陌上》共25章,有18章是写女性的(即第一至第六章,第八至十六章,第十八章以及第二十五章)。这显然决定了这部小说强烈的女性气质。当然,这还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她笔下的女性比男性更生动、更形象,也更立体。第一章,写初为婆婆的翠台的心事。乡村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娶媳妇,盖房子,都是为了儿子。翠台给儿子盖了房子,又给儿子娶了媳妇,又怎样呢?就满足了?幸福了?无忧无虑了?远不是。这一章里,以小年这一天为观照点,将新婆婆翠台半天的生活一一展示,在这展示里,翠台以及翠台所在的芳村,还有和芳村一样的几千年以来的乡村生活也一一展示出来。如一幅风俗画,被她徐徐展开,从近到远,由今及昔。翠台一层层的小心事,小委屈,小不甘,被秀莹不动声色地层层剥开。作家汪曾祺曾说,民俗是一个民族的抒情诗。然而,秀莹却善于将这首大抒情诗翻作为每个人的抒情小令,这小令里,隐藏着能说不能说的心事。翠台的小年、喜针的八月十五,在节日繁华的外表下,隐藏着两个刚做婆婆的女人无限的心事和感伤。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秀莹却用一支笔将这沉藏在海底、看似轻飘实则沉重的针打捞起来,并且展现出这针的细,这针的沉。翠台、香罗、小鸾、望日莲、春米,这是秀莹小说里让人过目不忘的女性,是有着她们各自的出身、苦闷、心事、道路因而有着各自命运的女性。秀莹懂她们,理解她们,怜惜她们,同情她们。
秀莹善于运用对比和对照。在她的素手下,芳村的人一组组、一对对渐次上场,走到读者面前,将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悉数呈现出来,让我们观赏,让我们品味。单身女人,秀莹就写了各种年龄、各种身份、各种状态,有翟姓的,有刘姓的;有经商的,有打工的;有有钱的,有没钱的;有掌权的,有失势的;有老师,有先生(医生);有大姑娘,有小媳妇;有新婆婆,有老婆婆;有有儿没女的,有有女没儿的;有娶了儿媳的,有急着找儿媳的;有有了儿媳儿媳怀孕的,有有了儿媳儿媳不怀孕的……人的年龄、身份、状态不同,便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烦恼。然而,这诸多的心事,诸多的烦恼,被秀莹或对比,或对照,一一写来,不乱,不挤,不丢,你就是你,她便是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如,香罗和望日莲,这两个乡村里不同寻常的女人,有相似处,却绝不雷同,虽同样有风尘气,但一个已是历经风雨云淡风轻,另一个却是初入江湖,心高气傲,却缺少些从容淡定。再比如大全和建信,这两个站在芳村最高处的男人,一个有钱,一个掌权,虽都颐指气使,但前者更见老辣,后者则显稚嫩。正是在这对比对照之中,不仅“人”被凸显出来,乡村道德的缺失、精神的匮乏以及资本对权力的绑架、对乡村的掌控,所有这些尽管并非秀莹直接面对的问题,然而,却在她对人心的精微呈现中,一如山峦间的浮云,层层叠叠地浮现出来,缭绕不绝。何况,还有翟姓与刘姓的夺印之战,让我们看到,古老的宗族观念在乡村新的资本配置中依然彰显着强大的力量。而这些,都被秀莹一双巧手信笔写来,不急,不徐,不慌,不忙,那笔调,如高手笔下的水墨山水,浓淡有致,意境丰富。
秀莹将古典诗词中的“兴”法用得得心应手。秀莹擅长风物描写,乡村的花花草草,虫虫鸟鸟,风霜雨雪,瓜果梨桃,但凡经过她的一双素手皴染,无不晶莹闪烁,跃然灵动;不仅如此,她还最善于捕捉住人和景、物之间的内在关联,将某人与某景或某物配对儿,这两者便互相彰显,互相映衬,从而形成氛围,生成意境,进而渐趋情景交融、天人相合之境界;秀莹更善于化景物为情思,由景及人,或者推情思进风景由人即景,从而让景与人妥妥帖帖地融合为一体,从而获得更为开阔渺远的意境。这是传统诗歌写作中“兴”的技法,被秀莹用在这里,妙合无垠。比如,《陌上》第二章开头,先写五月的风物:“一进五月,春天就算差不多过完了。杨树的叶子小绿手掌一样,新鲜地招摇着。槐花却开得正好,一串一串,一簇一簇,很热闹了。”但是,写风物并不是单纯写风物,秀莹还要开掘风物的意蕴:“槐花这东西,味道有些奇怪。不是香,也不是不香。不是甜,却是甜里面带着一股子微微的腥气。”又香又甜还有隐隐的腥气,这槐花就与别的花花草草不同了,更重要的是,这槐花另有一个功能:“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槐花的味道,总让人觉得莫名的心乱。”这“让人心乱”,才是秀莹写槐花的目的。至此,秀莹对风物的描写才告一段落。而接着,秀莹才将人物引发出来。谁呢?谁是这又香又甜又有腥气、让人心乱的槐花呢?是香罗。秀莹的这种写法显然是对“草木鸟兽以见意”、“触物以起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借用,是传统诗法在她小说中的转化、深化。然而,她用得多么妥帖!不仅如此,秀莹还常常以“兴结”。仍然以此章为例。香罗和大全行好事,秀莹略略点到后,笔墨随即旁落:“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是一片云彩,把太阳遮住了。转眼就是芒种。这个时节,怎么说,一块云彩飞过,指不定就是一阵子雨。一阵子风呢,说不好就又是一块云。这个时节,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然后,又描摹麦浪起伏,蛾子翻飞,最后在鹧鸪“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的鸣叫上停笔。“兴结”,既避开了直笔,获得了隐幽的“文已尽而意有余”的效果,另一方面,大自然的自然性也跃然而出。而当秀莹将此推向大自然的广阔中去看,这里面显然还透露出作者对人事的洞达、理解、谅解和宽容。这笔触的细腻与自然,唯女性作家能之,唯细腻如秀莹的女作家能之。
秀莹还善于显隐相衬。她的《陌上》已完全不同于我们惯常所熟悉的一以贯之的人物塑造、完整起伏的情节线索、呼应连贯的细节设置等等。秀莹关注的是人的内心,情节并不是最重要的。与此相关的,便突出显现,与此关系不大的,便隐去略掉。于是,一些链条便可以删除,一些枝节也可以横生,一些辅助性人物可以召之即来,也可以挥之即去。这种叙述像什么?像汪曾祺所说的:“随便。”的确,《陌上》似乎不讲营构,看似平平淡淡,好像是一个个人物信笔写去。但其实,这是一种无技巧的大技巧,这是作者在洞察了人生和世界无法通过结构而予以改变的真谛后做出的更符合人生和世界真相的结构选择。因合于道,便若天成。
基于以上,我甚至认为,付秀莹确实创生了一种有自己特色和味道的小说文体。是的,基于秀莹对于乡村生活的熟稔和洞悉,基于秀莹美而有力的文字,基于秀莹所创造的勾勒与皴染相结合的叙述方法,以及基于秀莹独具的个体精神气质,她的小说,尤其是《陌上》,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与她的精神气质相契合的文体,一种具有温婉细腻幽微曲折的美质的小说文体。
秀莹的文字优美,叙述精巧,然而,在对故乡的书写中,秀莹却充满了忧伤。是的,抒情的笔调我们都看到了,悠久的优美的风俗我们都看到了,甚至,笔墨中时时刻刻点缀其中的月季花、美人蕉、牵牛花以及各种星星点点的娇艳的花草我们都看到了,但是,所有这一切,难掩秀莹的忧伤。这忧伤,一方面固然来自她因为对人情、人性洞达而导致的对人与人之间无可挽回的矛盾的理解,但,另一方面更来自她对乡村颓败的忧伤。她因洞达而理解,因理解而谅解,因谅解而宽容,因宽容而慈悲,因慈悲而忧伤。
秀莹为乡村的女人忧伤。乡村的女人,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不论是香罗、望日莲、春米,还是瓶子媳妇、小鸾、喜珍……无一不是眼里心里全是钱。在女人眼里,男人只有两种:能干的男人和窝囊的男人。区分男人的标准只有两个:钱和权。大全、建信、增志,这几个老板或村主任,是能干的男人,因为他们手中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而如翠台的男人根来、香罗的男人根生、瓶子媳妇的男人瓶子、小鸾的男人占良,这些只知道打工挣钱的男人则无一例外被自己的女人叫做“窝囊”。能干的男人人人抢,每个女人都想尽办法勾引;“窝囊”的男人遭轻视,连自己的媳妇都嫌弃自己。小鸾的男人占良本分肯干,老实疙瘩一个,对小鸾体贴温柔,但小鸾却说“倒是宁可他有本事,在外头招猫递狗的”;老莲婶子的儿子配皮革药水,这药水毒性大,老莲婶子不想让儿子再干这行,儿媳妇“就冷笑道,不干这个?不干这个就能挣这么多钱了?一天二百。干别的能有这个数?”宁可不要身体,也要钱。建信媳妇一看建信村主任一职受到威胁,骂道:“翟建信,你有本事,去跟人家争呀,争上了台,我给你当牛做马,给你娶三妻四妾,伺候你三茶六饭,铺床叠被。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要是下了台,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再想在这个家里这么张狂霸道,门儿也没有。”而大全媳妇不论受多大委屈,都是一日三餐好好应承,“一进家门,媳妇就迎上来,赶着问大全吃饭了没有,外头热不热?又是拿湿毛巾,又是沏茶,一面把空调打开了,拿手把那个风扇叶子拨拉来拨拉去”。这是因为大全是芳村首富。像大全媳妇、增志媳妇那样住高楼、坐汽车、到城里美容,这已经成了所有芳村女人的最高梦想。男人实在指望不上,女人则自己上。于是,有了在城里开发廊做那种生意的香罗,有了别有含义的“望日莲”,有了和几个男人勾连的瓶子媳妇……金钱时代、欲望时代,乡村价值观念彻底颠倒,乡村伦理彻底崩陷。首富大全为了阻止望日莲和儿子搞对象,干脆自己勾引了望日莲;春米的公公婆婆不但放任甚至鼓励儿媳妇春米和村主任建信勾搭,只为了建信常常带人到他家的小酒馆吃饭……然而,有了钱有了权的大全媳妇、增志媳妇、建信媳妇就高枕无忧吗?大全媳妇、增志媳妇、建信媳妇无一不为了男人在外拈花惹草而生气。这钱来得不干净,这心如何能宁静?有了钱的男人们呢,眼里只有酒色财气。女人只看男人的钱,男人只看女人的色。这是秀莹给我们揭示出来的一条乡村法则。这样的法则下的乡村能走到哪里去呢?这是秀莹唯美的笔调下掩藏的乡村真相。
《陌上》前半世繁华,后半世则遍野悲凉。自第十七章“一村子的狗叫起来”起,秀莹的笔触开始着眼于颓败。她虽然隐去了颓败的过程,可是,这颓败完全可以经由读者的想象以及文本的铺垫而成立。于是,在这章里,我们看到了渐渐颓败的团聚。团聚,曾经也是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人,曾经也是芳村首屈一指的能人,然而,现在的他,厂子眼看保不住了,四处求贷款,没有人肯为他作保了。这是一种颓败,是仅仅靠金钱维持的繁荣一旦崩溃所必然面临的颓败。而导致团聚倒闭的原因,竟然是他的弟弟骗了他。这是伦理道德的颓败。没有了基本的道德,没有了基本的信任,怎么可能发家致富?而团聚,谁说不是目前似乎还繁荣着的大全、增志们的未来呢?当以破坏环境为代价的发家致富再不能继续的时候,大全、增志们不一样会走到团聚的境地上吗?正如小说中的一句话:“谁家的狗叫了一声,惹得好几只狗也跟着汪汪汪汪叫起来。”一个团聚倒下了,大全、增志们又焉能全身而退?
第十八章“老莲婶子怎么了”,则是另一种颓败。是人渐进老境而致的孤独和凄凉。老莲婶子有儿有女,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病了,摔了,即或死了,儿女们都可能不知道。然而,她却还得自我安慰,因为“好歹还在家里头住着”,因为村子里有那么多孤寡老人,都被子女赶出家来,在村外弄个小窝棚住着了。这就是人老了之后的结局。尽管他们曾经节衣缩食,为儿女盖房买车、娶妻带子,但是,所有的这些付出都是应该的,一旦老之将至,他们就会被嫌弃,直至孤老而死。这就是芳村老人的结局。曾经狠心拔了老伴输液管子的老莲婶子,最后自己喝了那种叫做“一步杀”的农药。
更大的颓败是村庄。芳村三十多年的皮革生意,看似富了一些人,但是却毁了后代子孙,“这东西厉害,人们不敢喝自来水不说,更有一些人,不敢进村子,一进村子,就难受犯病,胸口紧,喘不上气,头晕头疼”。村子里得怪病的越来越多了,村庄、土地、水、空气,道德、价值、伦理,和人一起走向颓败。
秀莹抒情的笔调中,隐藏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忧伤。秀莹的忧伤还来自对资本与权力合谋下村庄的命运的焦虑。芳村三姓,刘家倒了,翟家上台。刘家在台上,刘家人得利;翟建信在台上,翟姓一族发财。翟建信的村主任一职面临危机,难看、大全,这些家族利益共同体纷纷披挂上阵。当然,台上的人首先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但是,另一家族怎肯善罢甘休!原来,所有的温情脉脉下所掩盖的都是“利益”二字。这个发现让秀莹无限忧伤。
读完《陌上》,我不得不说:《陌上》是秀莹的一次文化还乡,是她离开乡村之后对故乡的致敬和质疑,同时,还是她对乡村心事以及那些无法隐藏的忧伤的呈现。秀莹用优美的文字呈现了她对故乡的诗性回忆;秀莹用细腻体贴的心完成了她和故乡的审美交融;秀莹用温婉抒情的笔调书写了她对故乡每一个邻人的体谅、理解、困惑;秀莹更将她那些无法掩藏的无奈、同情、悲悯流注笔端,引领我们探知乡村的心事。但是,秀莹的忧伤是温婉的,是有节制的,是“哀而不伤”的。正因为此,小说的笔调是抒情的,是令人难忘的,同样,也是令人忧伤的。无限的忧伤。
然而,我还是愿意秀莹能够做得更好。阅读付秀莹的同时,刚好也在读《徐光耀文集》。巧得很,也读到徐老的小说《望日莲》。两个河北作家,一老一少,都写到北方田野里、宅院旁常常生长着的望日莲,都以这蓬蓬勃勃、金黄耀日的望日莲为自己笔下的女性命名。但是,这是两个多么不同的望日莲!徐光耀笔下的望日莲是个机智勇敢、大胆沉着的抗日女战士,付秀莹笔下的望日莲则是另一个泼辣大胆、无所顾忌的样子。我不敢想,徐老笔下的望日莲如何演变成了《陌上》中的望日莲?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传统的伦理道德以至价值标准都被彻底颠覆,不论乡村还是城市,都已经发生并且持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毫无疑问,这是事实,这是世相。文学应该描摹这世相,呈现这真实,并给这世相抒写一曲荡气回肠的赞歌或者挽歌。然而,对于优秀的文学,我们还往往有更进一步的期待。期待这世相中的生命能给我们一个警示,或者一个指引,或者一种毁灭。我希望秀莹笔下,出现一个能够追问内心的人,一个敢于对外在的世界保持距离或者采取拒绝姿态或者发出质疑的人,甚至以毁灭给人警醒的人。而不只是沦陷和沦陷,随波逐流和随波逐流。而在《陌上》里,这种挣脱、撞击或超越的力量还没有出现。香罗身上丝毫没有,望日莲身上应该有,但也还没有。
另外,于结构上,《陌上》追求的是自然的关联效果,这当然是个富有创造性的做法。但是,第十八章的老莲婶子、第二十一章的乱耕、第二十三章的增产、第二十四章的勇子和小瑞等,因为在前文中基本没有出现,这些章节中的其他人物也与前面的人物几乎没有交叉关系,所以这几个章节和整部作品似乎未能形成统一的整体。另外,如前所述,文本中有些隐去的情节可以借由读者想象补充,从而获得比较好的美学效果,但一旦处理不好,则会造成较大的情节漏洞,成为瑕疵。如建信媳妇侄子的婚事结局如何?建信那一天干什么去了?建信从楼顶栽下去了,后来怎样?这个人物很重要,需要后文略作交代或提示,哪怕在最后一章借助小梨的视角略略提及也好。
还有,长篇小说人物多,线索多,在营构上不容易妥帖,《陌上》也似有纰漏,略举几处以备完善:第十二章里,臭菊家小子叫小见,正在到处求人说媳妇,而到了第十三章又成了“臭菊家的小子海亮,刚刚退了亲”,显然人物安插错了;乡里的秘书在第140页叫刘银栓,到第354页成了耿银栓;第296页说“永利他爹没了”(永利他爹是难看),到第354页,“难看掀开帘子出来”;第四章第79页,“三折还三十,原价可不就九十”中的原价是一百,不是九十,九十是九折。还有,有些词语、句子、场景太像《红楼梦》:如“烧煳了的卷子”,如第204页军旗对媳妇臭菊说“夜里怎么就不听我的呢”,如第286页建信媳妇做梦,梦见望日莲所说的一番话和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一样,等等。
对秀莹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