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左右,1988年生于陕西省山阳县。
我要撬开埋藏在沙石下的声音,它在我的耳门上空游弋了很久。我要掠走一匹有角的峰驼,它在梦中的倒影与我很像。我要坐立在乱石丛中,把自己晒成一副灰头灰脸、古远古朴的模样。我还要将自己想象成一头瘦死的毛驴,练习一匹矮小的马在广漠上秀出的信步由缰。
我心中洞藏的山宇,在这块驼印一样大的地方早已屹立万年。
在塞满玩具的山林中徒步是一门静悄悄的对话。岩画上的印符,和我小时候刻在杏树上的童年惊人地相似。为了辨认这些笨拙的图画,我惊动了躲在山崖下的露珠与仙草,还有阳光下正在得道升天的堆雪。回旋在空中的沙漠雄鹰,瞥见了岩石上一匹狼或者一匹马投射的凶猛而巨大的齿痕。
我忽略了这些在大地上驰骋的物种,还可以对我们这一行风尘仆仆的旅人,抱着昙花一现的爱情。
我和那只鹰落荒而逃。跟随我一起逃走的,还有一群回响在谷中神秘的笑声。远处神秘的树,不是胡杨,也不是沙棘,它是我离别之后,蓬勃的内心滋长出的暗与刺。
残留在我体内微弱的善念,在我离别阿拉善右旗之前,喂饱了我余生与一块石头仅剩的孽缘。
天空偷偷掩盖着自己乌黑发亮的肌肤,以闪电般的速度,在隐藏冬天残留的阴谋。水底欢游的鱼,充当了溃不成军的逃兵。鱼鳞闪光,兵临城下,山河动容。
没有人会承认,刮风是因为漏走了绿色的机密。没有人会以身作则,像雨燕一样在春天的诗句里掠飞,将岩石坚硬的真相赤手空拳刨出。一场雨,即将与春天展开一场无关草木生死但又有关生灵万物的厮杀。
弓箭射中了巨大的雷声。所有的雨水,潜逃进了我的耳朵,在耳膜中组成一团漩涡。一阵风刮来,一滴雨吹落,一朵花破败,我听成了百万雄兵。一夜无眠,我将所有的好梦,预支给一条自唐自宋至今的长河。雨中撑伞的江南女子。天街的小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庙宇。王谢堂前燕子。它们是一首混乱无序的现代交响乐,在窗外惊天动地疯狂挥舞。
有什么还不能原谅的!让暴风雨再来得猛烈一些。我的耳朵就是一座寺庙,我就是生灵万物的佛。耳朵里安详的钟声,庇佑着这世间所有的惊恐。
我不想宽恕战争的过错。辽阔无边的大地接受了春天的激流虔诚的膜拜。
我静下心来,学习仔细聆听一只受惊山雀的控诉。然后微笑着看它安详地趴在我耳畔入眠。
它曾经也是我内心敞亮的子民。
天空的心情,被一只蝴蝶掘成了深井,很蓝很蓝。
我要俘获一个斑驳的声音,一个圆寂的声音,它和蚊子在我空洞的耳畔环绕了一整个下午。
我要阅读一株狗尾草,即使它低于尘埃,我也要读出它和参天大树一样高大的光影。
我要丢掉身上无形的铁器,丢掉一匹白色的神鹿、一座巨大的寺庙。
越来越多的欲望,被炙热的阳光,晒成炎黄的盐粒。它们有的流进我铜色的身体,有的流进我的嘴里,咸,淡,带有泥土的体香。
白鹿原上的瓜田,被一只鹰和一群黄色的蝴蝶一望无尽地挂肚牵肠。瓜藤同时也牵着的,有艾草的劲脖、瓜农的细皱、知了的情歌,以及所有的瓜叶口里吐出牵牛花嘴巴一样热烈的火。
七月的白鹿原更令干瘪的大地挂肚牵肠。一位作家逝世之后,我热爱这个与白鹿古原有关的地名。一位作家逝世之后,我更热爱他馈赠的呼痕。所有的生物,从此与白鹿和蓝色息息相关。乳白色的野菊,摇曳着它固若金汤的芳心。
晴空下,一架飞机刺破了白云,它抱着内疚的欲望,逃离纵马驰骋的古原。
李白走过的蜀道,我还想再走一回。
山路凶险,断崖惊心。两岸猿声,令脚步更加战栗。
郁葱的岁月,拨动林丛郁葱的根茎。木阶上的青苔,是蚂蚁诵经时参照的铭文。
风,是一位倚剑偏走的侠士。旌旗动荡,那是河山的灵气。长发飘飘,那是白云的奇迹。熊腰虎背,那是迎客松的仙姿。一身青衣,那是森林的呼痕。斑驳的影,疾飞的鸟,轻灵的空寂。翠云廊上古风盎然。
寻隐者遇。我重走在这里,每一位仙劲道骨的老人,都被呼作谪仙。他们从洞中穿越,到云中隐迹。他们背着云书,又吟着山经。
幽径秘境。一望无际的山巅,汗水的内心和秋风一样,显得越来越恐惧。
蜀道巨石,是青山忠诚的守卫。风吹雨淋,电闪雷鸣,从没让一块坚硬的石头,向天空屈伸柔软的石心。
刀剑和虹影,或许只是花草的闪念而已。
我从一枚叶子的背面,掩埋了一条与世隔绝的声音。
我无法不眷恋,月亮像水葡萄,一样晶莹的爱情。
月光在河岸,轻轻抚摸我们金黄的影子。
风,吹绿了草的芳心。
仿佛它们的身和影,在一起很久很久了,甚至比一条河流一个传说,还要久远。前一世它们分离,这一生它们相聚。沙滩上留下的脚印,由深变浅。这些无辜的证据,最后被河水、流沙、清风、过客的记忆……收藏,然后沉没、销声匿迹,从有到无,成为另一个与月老有关的传说。没有人会知道,爱情的下一站,重逢还需多久。
河岸爬上一只念经的老龟。它的龟壳,记载着一首婆娑不息的诗。
比如风。风的诗篇,惹哭了许多深情的草木姑娘。它一篇篇翻过流沙,火光的皮肤,是一封默契的情书。
比如火。火焰也是夜晚的默片。时而平淡,时而低落,时而激烈,时而熊熊。黎明意味着剧终和尾声。
远旅的人啊,请将你的心,平躺在沙滩上,用干净的月河水与永恒的月河风,扫一扫,晾一晾,再把情书从肾脏里掏出来,在篝火下洗一洗,唱一唱。
所有饱含余温的黎明,都是一夜前途未卜的卜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