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
疯姑姑在稻草垛上唱歌。
歌词我知道,但被她的发音弄糊涂了。
“凉月”变成了“良药”,将她眼中
那些肿胀的云朵治疗;“幸福”
被唱成“信佛”,带着从心底涌出的欢乐。
她的侧脸红润,上面有几道划痕;
翘着腿,红褂子沾满稻屑和牛粪。
比起其他的草垛,她身下这个
是最晚搭成的。木柴捆的底子
混编着两种颜色不同的稻秆:
一半是早稻,另一半
是不久前从田里割来的泛绿的晚稻。
疯姑姑说,有好几次她看见老鼠
钻进去,躲开屋里那只老迈的黑猫。
她还看到草垛被野猪拱翻,然后
又被打野猪的大人们重建。我看着
这些稻草,想到它们大多将消失在灶里,
化为灰烬和炊烟;还有一些,会被扎成
稻草人,吓唬田里偷食的麻雀。
时节已近深秋,风绕着这些仓形的草垛
打转,像来回奔跑的小狗
蹭着憨态可掬的坐佛。
过些日子,想必会有雪花
落在上面,将它们变成胖乎乎的雪人。
疯姑姑和我,会用草垛上的积雪
搭一个小一些的如来或弥勒。
……我对稻草垛的记忆到此为止,后来的一切
都像焚烧的稻秆,化为一团模糊的浓烟。
好多年,我都没再回老家探望,
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九八年发大水,
老屋被淹,村庄整体搬迁到逼仄的坝上。
人们不再种田,靠外出打工赚钱。
稻草垛从此不见踪影。
疯姑姑被关在屋里多年,五年前病死。
野猪漫山遍野,却再没有到村子里来过。
我们停止了攀登,将目光投向
前方深青色的松林。狭长小路
像一根老藤在山坡蔓延,朝向高处
混蒙的天空。群峰相互映照,
增加着山谷的深度;而前晚下过的雨
透过草木的呼吸,使空气有了清凉鼻息。
我们坐下,在这离山顶只隔一片松林
的地方,喘息因海拔而变得粗重。
从高处往下,可以看到梨树林中
有农民在烧粪肥,灰如虫云的烟雾
在发酵出酒味的梨和梨枝间萦绕、
徘徊,始终不肯往上飘升。
几个骑电动车的青年在山脚急驰,
奔向不远处闪亮如玉佩的水库。
我们肩挨着肩坐在草坡,望着
这座积木搭起的城市,望着那些
熟悉的楼群、街道,那些昆虫般
来回窜动的汽车,一阵晕眩。
你谈起成都,谈起埋葬父亲和母亲的
白塔湖墓园,从山顶可以眺望湖泊、河流
通过琴弦般细长的公路与城市相连。
那些将过去与现在相连的道路在哪里?
死者与生者相连的道路,又在哪里?
那些水田旁发呆的日子,那些早已拆迁
却仍存于记忆中的楼层,如同少年时
玩跳房子游戏所面对的白色方格,
重又清晰映现。汹涌而来的往昔
压迫着呼吸,而我们无法在人生的中途休息。
这暂时的安宁,只是生活给出的片刻飞地,
犹如在拥堵公路上并不熄火的停车。
夕光落在我们身上,和我讲的笑话一起
将你从阴郁云层的笼罩下挪出。
几只米线瓜垂挂在悬崖,腹黑的种子
深埋在圆乎乎的滑稽体形内。
远处,山顶的松树与云互通有无,
从天空汲取着使深青更深的玄色。
你把头倚在我肩上,像一只困倦的兔子
在黄昏时耷拉着耳朵睡去。侧过脸,
我听到你的呼吸平稳、深长,与草木同步。
我在河边休息。
水面小小的波澜让我喜悦。
那些垂柳,像古时河水照见的人
与我同在。我的生命多么平静。
在我到来之前和之后,
这条河没有任何变化。
变化的是我,是低头和抬头间
对事物的感受:天空
如此透彻,仿佛在炉火中炼得纯青。
这是时间的塑造:我知道
在我的身体和知觉里,
腐朽与更新正竞赛着速度。
生命中那些晦暗的部分
并未消失,它们随河水的流淌
沉降,到更深的深处。
而我的喜悦像柳树那样率直,
在河堤的包围中
用行动的枝叶试探着现实的水温。
我的知觉,是体内的流水
在轻轻拍打世界的岸沿,映照出
两岸的风物。更内在的直觉
是流水底部隐匿的鱼群——
它们在虚无中穿梭,像落花一样
摆动尾鳍,从空间翻出更多的空间。
古老的世界已逝,只有云朵留了下来,
在河上方凝结、降落,又再次成形。
它们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形态,
像在延续一条隐秘的血脉。
河边,一些柳树已经或快要
枯死……我知道,这些都是命运。
并非失败,而是万物各有其时辰。
如同此刻我正在休息,如同
小小的波澜让我喜悦。我看着河水,
看着那些变和不变的在其中映现。
世界多么平静。流逝
在生命中唤醒了遥远的纯真。
在一场暴雨落下前,开始写诗。
云在天空疾驰,有时,会与另一朵云
折叠、交合,如两只美短猫互相舔吮。
云朵疾驰,而笔是缓慢的,像一棵移动的树
与地平线摩擦,在风中梳理着浑身毛发。
一只鹰由远及近,甩着雾气一样腾起的
清晨的黑暗,为了让自己更明亮地
在仅剩不多的光中显现。身体里所有的情绪
也在仅剩不多的时间中,像门闸将要关闭前
急速流淌的水一样,从臂膀、桡骨、手的肌腱
和正在与纸搏斗的笔中释放。舌头念念有词,
眼注视着暗下来的天空,如远古时代的祈祷者
在祈望山洪不要冲毁家园,或中世纪的信徒
祈求暴雨将世间的罪洗净。而更多的往昔
在这忽明忽暗的时刻,被一只笔倒出!
往昔是一团漂流的鱼群,被词语那闪耀的桅杆
吸引,在记忆波涛中翻滚、重组,变换着构成。
噢,七岁时的天空,黑亮而积聚恐惧的蜂巢!
十一岁时山顶的雷鸣!十五岁时在爱恋眼睛里
盛开如死亡的深渊般的黑暗!撕裂我整个青春的
二十三岁的闪电!记忆像云朵一样折叠、交合,
搅拌着时间的天空,将不同的时刻
变成幽深可怕的形象。而眼前的图像
却开始清晰:略有湿意的土路上,一群黑山羊
慢 悠悠地行进,几只小羊玩耍了一阵,又飞快跟上;
它们身后,是将要屠宰它们的穿黑衣的牧人;
几棵树,在他身后继续着自己的枯死;
废弃起重机停在树边,不再喘气或发出轰鸣;
远山沿起重机长臂的延长线慵懒地伸展。
在所有这一切后面,是正急速跋涉而来的
一场暴雨和它全部的乌云或风的前哨:
我已准备好,用一张沉静如海的纸迎接它们——
我让每个词立起,让每个毛孔都屏住呼吸,为了
在暴雨落下前,写出气流强劲的诗。
慢跑时,天空密云不雨。
儿子跟在后面,喷着
蜻蜓振翅般微微鼻息。
这个午后,我们在花园里
绕圈,身体与风摩挲、亲密。
“每一个细胞都在缓慢燃烧,
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
从天而降的细缕云气。”
向儿子形容此刻的感受,
儿子却说出另一番道理:
“奔跑时,身体先是膨胀
然后收缩,一张一合如同
深海的水母。”“你的皮肤
也像水母一样透明?”“透明的
是我此刻的大脑,它一片空白
并将身体完全包裹,如同琥珀。”
“你这是缺氧了,需要深呼吸。”
“不,我觉得在这种空白中
非常好,就像是在醒着睡觉。”
“你能坚持跑多少米?五百
还是一千?”“你能跑多远,我就能
跑多远。不,我比你跑得更远。”
儿子紧跟着我的脚步,细瘦胳膊
挥舞如蜻蜓轻盈的前翅,仿佛随时
可以飞翔。我再次放慢了速度,
侧身留出可供超车的弯道。
在他越过我的瞬间,我看到
他兴奋的眉毛像多出的复眼。
而他身后,黑暗的云层
在裂开处变蓝,翅翼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