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梵
他们把黑人像一网鱼,装入船舱
黑人是那么驯服
沉默成了黑人安慰自己的口香糖
身上的脂肪,成了熬完航程的唯一希望
那么多的黑人,像鱼饵
被抛入大海,用血的光芒
照亮海水,直到鲨鱼的唇上
沾满了黑人的临终遗言
假如我也是黑奴,必定会重复
那种尖叫的命运,我的皮
也一定是黑夜的皮,我的血
也一定是美术馆中最贵的血
但在鲨鱼休战之前,我只能幻想
爬出那排牙齿的铁栅
观完《运奴船》,我也试着
掂一掂自己的命运。我恍然大悟——
自己已是城市的黑奴
在欲望休战之前,已没有谁能帮我
对于青山,我没有名姓
对于我,青山没有户籍
只有鸟儿
是我和青山的亲戚
飞来招呼我,又装点我
野草还在为谁的故宫守门?
落花铺满大殿,更令人神伤
当燕子飞回殿里的旧巢
却寻不见前朝
那群鹦鹉的学舌声
过去的宫墙还在
风穿旧城,却只带回寂寞
秦淮水边,还剩一轮旧时的残月
每当深夜,它依旧
悄悄移回旧时的宫殿
请不要嫌我如此伤感
你不知,为何人人在大雨中狂奔
我却停下脚步?
只因为旧居,曾装不下
青春的巨大慌乱
五十岁了,才再次路过它
大雨已将屋前草地变得泥泞
画出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
旧居墙面,也挑选发霉的黄斑
继续应付屋里更年轻的婚姻
我站在风的一声声长叹里
用结石的泪珠,敲打地面的鼓——
为何旧居竟这般沉默,它已认不出我?
一扇防盗门,阻止我走入住过的房间
下水道还用它的臭,驱赶我
请不要嫌我如此伤感啊
我只想再等一会,等旧居
把更多的往事还给我
我无法改变孤独,也许
只能改变孤独的颜色
印在照片上的你,早就不搭理我
照片给你蒙上了某个冬天的沙尘
黄色沙尘在镜框里,已刮了二十年
一只铜鞋拔,还在门边
继续等着你赶赴码头的脚
一架老花镜,还在寻找
玻璃后面你犀利的目光
你哼过的古老小曲
再也不会从古书中飞出
我顶着你顶过的月光
却不能放声哭,放声笑
照片还在轻轻催促你的孤独、我的哽咽
门边那顶被灰尘腌制的草帽
继续令我在梦中窃窃私语
我不知,现在的我
是否还经得住你推敲?
我是否,已像鲜亮的毒蘑菇
不断诱惑别人靠近我?
靠近了,才能找回失踪的伤痛?
但今夜,是这张照片
让我静下来,我只想像窗外的树枝
再听一听沙尘的高谈阔论
等着天亮它埋下要腌制的阳光
我住的地方,已不在闹市区
那里的夜,是青蛙模仿歌剧的唱腔
那里的云,像粘在山顶的白翅膀
我的心情,来自路边花猫的羞怯
我见过,秋风牵着落叶的手
领着它们回家
见过,太阳张开红润的嘴
等着飞机探进银色的压舌板
听过,寺庙钟声一遍遍催促
小学生的脚步
但有时,我还是会失眠
漫长的夜,令活着变得千疮百孔
从恶梦中醒来,已不是安全着陆
听见年轻人飙车的尖叫
知道他们在寻找伤口
到了白天,我又变得坦然
朝阳像烧红的铁,又在湖里淬火
我已静下来,继续在稿纸上生产
树木、河流和家园
你想用一生,弄清等的含义——
大树养育叶子,却等着——被秋叶抛弃
镜子让你看清自己,它却只抱住了虚无
曾改变你青春的收音机,现在是抽屉里的植物人
爱情还在古老的檀木梳上,但只剩灰尘用它梳头
那么多的古老思想,还在书架上争抢座次
但思想家,已是夜里跳广场舞的磷火
长城还在,但国界已在远方
佛顶骨还在,但迷途的路
仍在你脚下延伸
房子最终是孤独的,它将让灰尘代替你
夜起查看屋里的响动
铜钟最终是孤独的,君临天下的钟声
注定要走远
手迹也是孤独的,写它的人
因为得失,注定不听它的教诲
如果你明白,只有海浪才有不变的恋情
永远用鼓胀的乳房亲近陆地
岩石才有最深的根须,永远搅动岩浆的情绪
你是否还会继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