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选评(上)

2018-11-13 01:37莫砺锋童强
杜甫研究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杜甫李白诗人

莫砺锋 童强

我们接受商务印书馆的约请,重新编选一本《杜甫诗选》,即将出版。虽然参考了多种已有的杜诗选本,但是我们的编选工作并未跟着前辈亦步亦趋。比如本书的选目是直接从杜甫全集中选择的,并未参照或刻意回避其他杜诗选本。全书完稿后,我们将本书与两种影响最大的杜诗选本——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的《杜甫诗选》和邓魁英、聂石樵选注的《杜甫选集》进行比较,发现山东大学选本所选的144诗题中,有37题未选入本书,差异率达四分之一强。邓魁英、聂石樵选本所选的226题中,有67题未选入本书,差异率达十分之三。反过来,在本书所选的190题中,有55题未曾选入上述二书的任何一种,新增率达十分之三弱。此外,本书对所选杜诗所做的评析,虽然广参众家之说,但也有一些自己的感悟。本书共选杜诗190题、255首,现在选择其中80余首的评析先行刊布,希望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教。

《赠李白》

读罢掩卷,李杜二人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的形象浮现在我们的眼前。明末王嗣奭评此诗是“友朋交儆之词”,意思是告诫、警示朋友。清人蒋金式评论这首诗“是白一生小像。公赠白诗最多,此首最简,而足以尽之”。这首诗很难理解为“交儆之词”,而是慨叹之语;不仅是“白一生小像”,也是李、杜二人的共同写照。因为诗中所写的“飘蓬”和“未就丹砂”正是李、杜二人的共同的经历,“痛饮狂歌”也是二人的相同的举止,“飞扬跋扈”更是二人共有的神态。所以,这首诗虽是赠送李白的,但其中含有明显的自我抒情的成份,不妨说它也是杜甫的自我画像。《赠李白》不仅是盛唐时代狂放不羁的诗人的自嘲、自赞,也是整个盛唐诗坛浪漫激情的流露。李白与杜甫都是失意而不失志,故全诗气势豪迈,奇伟不凡。

《春日忆李白》

杜甫与李白在经历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共同游历之后,相知更深,情谊更笃。分别之后,杜甫写过多首怀念李白的诗。此诗不仅表达了思友之情,还对李白的诗歌有着恰如其分的评价。杜甫准确地抓住了李诗的特点:清新、俊逸。庾信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擅长诗赋、骈文,其作品清新艳丽,晚年转为苍凉沉雄。鲍照是南朝宋时的文学家,长于乐府诗,特别是七言歌行写得酣畅感人,风格俊逸。杜甫用庾信与鲍照的例子说明李白诗歌在风格上的特点,体会深刻,评价确切,可谓李白的知己。杜甫时在长安,泛称“渭北”,他描写自己所在之处的景色是“渭北春天树”;李白此时在江浙一带游历,即称“江东”,杜甫想象他所在之地的景致是“江东日暮云”。两句写景朴实平淡,无甚奇特,可是上下句放在一起时,顿成奇句:杜甫在渭北思念江东的李白时,想象着远在江东的李白正在怀想自己。杜甫抬头远望,春天的树木郁郁葱葱,仿佛寄寓着诗人无限的情思;而想象中的李白此时也正在举目遥望,西天的片片暮云,正带着深深的情谊飘向远方。“春树暮云”后来成为习用的成语,意指思念远方朋友。清代黄生说:“五句寓言己忆彼,六句悬度彼忆己。”所解甚是。

《乐游园歌》

在文学史上,描写奢华繁盛的场面,向来被当成表露才情的良机。从楚辞的《招魂》,枚乘的《七发》,直到《红楼梦》中的元春省亲,都是显例。五七言诗受体制、篇幅的局限,这方面的杰出作品比较少见。杜甫并不以此见长,但由于他笔力雄劲,对各种情境皆能铺写形容,且生动精警,此诗就是一例。前十二句从各个方面描写曲江游宴的奢华场面,极为生动,诚如浦起龙所评:“是时诸杨专宠,宫禁荡轶,舆马填塞,幄幕云布,读此如目击矣。”可见杜甫才力充沛,无所不能。当然,此诗的最大特点还在于前半描绘游宴之奢华繁盛,后半忽然跌入自叹生平,落差极大,转变又极其自然,这就形成了极大的张力,使读者感受到巨大的心理震撼。在舞袖拂水、歌声缘云的热闹时刻,诗人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得乐极生悲。暂时参加宴会获得一次沉醉的机会,但天下本无不散的筵席,宴罢之后,归向何处?茫茫人间,前途何在?于是前半首的铺陈描写,都转为满腹牢骚的触媒和伏笔。构思细密,妙不可言。末句将心绪与诗情延伸到一片苍茫中去,境界浑融,意味无穷。此句得到刘辰翁、叶燮等评论家的激赏,不为无因。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从天宝五载(746)来到长安,到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的十年中,杜甫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长安度过的。难得一次的招贤考试没有结果,杜甫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王公显贵的推荐上。迫于生计,诗人奔走于权贵之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确实是诗人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杜甫经常向达官显贵们投赠诗篇,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援引。韦济出身于世家大族,父、祖辈多高官,父亲韦嗣立是武后时的宰相。韦嗣立与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同辈,且同在武后朝中为官,素有通家之好,故杜甫得与韦济交往。而韦济确为贤臣,且对杜甫相当赏识,故杜甫作此诗投赠,希望得到韦济的汲引。投赠之诗非常难写。因为既要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又不能写得满篇寒酸穷愁。既要表明请托之意,又不能过于低声下气。既要表明自己的才华,又不能显得傲慢。杜甫此诗运思细密,照顾周匝,既倾诉了自己的悲惨处境和凄凉心态,又表露出怀才抱器、壮志难酬的气概,可谓不卑不亢,情真意挚。当然,如此伟大的诗人竟有如此悲惨的遭遇,千古读者都会悲愤难平。正如陆游《题少陵画像》所云:“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馀三赋草。车声马声喧客枕,三百青铜市楼饮。杯残炙冷正悲辛,仗内斗鸡催赐锦!”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天宝十一载(752)秋,杜甫、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五人一起登上了长安慈恩寺塔。登高望远,感慨万千。高适和薛据率先赋诗,杜甫等三人随即继作。五位诗人都是一时之俊杰,杜甫、高适、岑参三人名垂千古,储光羲和薛据也是当时名家。五位诗人在同时同地创作同题诗歌,这是文学史上千载难逢的盛事。同题共作,不仅是诗人抒发胸臆、驰骋才思的良机,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场文学竞技。杜甫此作向称名篇,思想深刻,艺术成就也很高。诗人登高远望,不仅不能销愁,反而顿生“百忧”,是因为天宝后期的那个时代使他深感忧虑。高适、岑参、储光羲等人的诗作多局限于佛教场所的背景,唯独杜甫突破了佛寺浮图的视野,始终抱着现实的情怀,并将眼前的景物与整个社会现实联系起来,正如浦起龙所说:“乱源已兆,忧患填胸,触境即动。只一凭眺间,觉河山无恙,尘昏满目。”在胸怀百忧的诗人看来,所见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颜色。“烈风无时休”固然是在高处的实景,但又何尝不是时局飘摇、天下将乱的征兆?登上高塔,诗人仰观于天,见象纬之逼近;俯视于地,见山川之微茫。“七星”以下八句极力描摹佛塔之高。凌跨苍穹之上的高塔使诗人看清了天界中的一切:北斗七星闪耀在北窗之外,平视即可看见;银河也离得很近,潺潺的流水之声从西边传来。羲和驾着日车,飞快地奔驰;少昊正将秋色洒满人间。原来连绵一片的秦岭,在塔上望去却呈破碎之状。清渭浊泾,也不再能分辨。既然远望山川已觉模糊,近瞰城郭当然也只能看到一片烟雾了。单就写景的角度来说,杜诗想象之奇特,状物之逼真,均比其他几首诗技高一筹。“回首叫虞舜”以下八句,由写景转为抒情。杜甫回首眺望昭陵,缅怀贞观盛世的繁荣兴盛。他满怀希望地呼唤盛世的重现,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愁云惨雾而已,于是诗人乃由追昔而转向抚今。诗中的“瑶池”,旧注多谓暗指唐玄宗常携杨妃等人前往游宴的骊山温泉,不无道理。杜甫远眺骊山,不由得对玄宗沉缅于酒色感到惋惜、愤慨。最后诗人兴感及己,乃以黄鹄自比,抒发贤士失职而无所归宿的悲愤,并对趋炎附势、谋取富贵的小人表示轻蔑。天宝末年的大唐帝国,表面看来仍然强大繁盛,可是它的内部正在发生变化。这几位诗人都处于同样的大环境中,然而,他们对于当时局势的认识与感受却有很大的距离,这种距离决定了他们思想高度的不同,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诗歌成就的高低。杜甫在当时的诗坛上表现出一种迥异众人的清醒姿态,所以他能够透过社会的繁荣外表,看清暗中萌生的种种危机。可以说,当五位诗人登上慈恩寺塔举目远眺时,对于观察自然景观来说,他们都站在同样的高度上,可是对于观察社会现象来说,杜甫却站在一个迥然挺出的高度上。优秀的诗人本应是社会的晴雨表,杜甫就是如此,他以超凡的敏锐预感到一个动乱时代即将到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这首登塔诗所蕴含的真切感受。

《曲江三章章五句》

此诗的形式非常奇特,在整个古典诗史上空前绝后。诗题《曲江三章章五句》,全同汉儒《毛诗》章句之法。全诗分三章,每章五句。前三句为一节,逐句押韵,语气急迫,体近秦碑或柏梁体。后两句为一节,隔句押韵,语气稍趋舒缓,仿佛是急切倾诉后的一声长叹。正如诗人自称,这种形式非今非古,颇现奇崛夭矫之态。诗中的情绪忽而低沉,忽而激昂,行文跳荡,突兀奇崛,可见诗人胸中郁积甚深,满腹牢骚喷涌而出,其内容与形式完全相契。可以说,诗人正是为表达独特的内容而创造了独特的形式。

《前出塞九首》

全诗九首,环环紧扣,诚如杨伦所云,“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宛若一轴长卷逐渐展开,生动地展示出一个士兵应征入伍、从戎边塞的军旅生涯。这组诗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正直勇敢、品质高尚的军人形象,细节叙述如此生动,心理刻划如此真切,在中国古代的军旅诗中前所未有。先看前者:中国古典诗歌重抒情而不重叙事,惟独乐府诗是例外。这组诗既用乐府旧题,也继承了乐府诗的叙事手法,其细节描写非常成功。唐代军中生活的某些细节内容,例如以强凌弱:“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又如冒功贪赏:“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其它典籍很少记载,而此诗却描写得极其生动。有些细节,例如在苦寒之地攀登高山,竟使手指冻折掉落,描写细腻,如在目前。更可贵的是,全诗九首,按照时间流逝的先后顺序,展现从军生涯的完整过程,仿佛是一串用细节贯穿而成的珠链,前后照应,毫无松懈,例如征夫思念亲人,从第一首的“弃绝父母恩”,到第四首的“附书与六亲”,再到第七首的“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互相呼应,有如草蛇灰线。再看后者:此诗虽是代言体,但其心理刻划真实感人,仿佛是征夫自诉心事。征夫原是一介平民,被征入伍,非其本意,故在离别家人之际,心情悲切。及至从军日久,心理渐强,终于产生了奋身报国的志愿。这个心理上的变化过程,伴随着关于从军生涯的完整叙事一并展开,细致入微,感人至深。需要指出的是,诗中的心理刻画往往是用行动来展示的,例如“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二句,表面上仅是叙事,但正如萧涤非所说:“心不在焉因而伤手。初尚不知,见水赤才发觉。刻画入微。”从而逼真地刻画出士兵心乱如麻的心理状态。此外,此诗体现了杜甫关于战争的正确观念:他既主张抵御外族的侵扰,又主张不必过度反击。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二句,虽然如谣如谚,其实蕴含着重要的军事思想,一直为后人所重视。

《丽人行》

《诗经》中有不少篇章对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揭露,汉儒把那些作品所流露的态度概括为“美”与“刺”。本诗继承了《诗经》的后一种传统,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入骨的讽刺,堪称唐诗中最典范的讥刺之作。从字面上看,全诗用工笔重彩对杨氏姐妹的曲江游宴进行铺陈描写,诸如美人们娴美的容态、华丽的服饰,以及器皿之精美、肴馔之名贵,生动逼真,仿佛是一幅珠光宝气、花团锦簇的美人群像,所以题为《丽人行》。然而正如浦起龙所评:“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诗人的讥刺态度昭然若揭:嫔妃、内戚们如此奢糜淫逸,乃至暴殄天物,岂是符合礼教的正常行径?皇帝对嫔妃、内戚如此宠爱骄纵,岂是开明政治应有的情景?至于末尾对杨国忠盛气凌人、恬不知耻的丑态的揭露,更是语调冷峻,讥讽入骨。高居相位的大臣竟然行若狗彘,则朝廷政治之混乱不问可知。最高统治集团如此腐朽堕落,整个国家的乱萌已经显露无遗。此诗不但显示出杜甫对杨氏兄妹等外戚贵族的极度憎恶与轻蔑,也披露了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患。与《兵车行》一样,《丽人行》也是杜甫创作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

《醉时歌》

《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渼陂行》

《后出塞五首》

如果说《前出塞九首》中,诗人对于唐玄宗穷兵黩武、一意开边的批判,并不针对特定事例,那么在《后出塞五首》中,他对于朝廷好大喜功、宠信边将与边将居功自傲、蓄意谋反的抨击,已有安禄山这个特定的目标。相对而言,《后出塞五首》的批判锋芒更加尖锐,其现实意义也更加醒豁。当杜甫写作此诗时,安禄山的叛旗尚未举起,但其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安禄山在渔阳招兵买马、屯积粮草,并未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当时到朝廷来告发的人并不少见。但玄宗一味宠信安禄山,终于养痈遗患,酿成大祸。诗人通过一位忠于朝廷的戍边将士的亲身经历,生动地描述了这场灾难的萌生过程,也深刻地揭露了导致灾祸的真实原因。诗人的批判锋芒,固然对准了安禄山这个叛将,但并未放过唐玄宗这个昏庸之君。比如第三首中用“英雄主”来讥刺玄宗好大喜功,指出这是边将邀功的根本原因。第四首则对朝廷骄宠边将、姑息养奸的种种行径绝无恕词。毫不夸张,《后出塞五首》就是杜甫用诗歌向世人发出的叛乱预警。可惜诗人的声音根本无人理会,就在这组诗写成不久,渔阳鼙鼓终于动地而来了!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月夜》

《哀王孙》

《哀江头》

《塞芦子》

《喜达行在所三首》

《述怀》

《羌村三首》

《北征》

《洗兵马》

《留花门》

《九日蓝田崔氏庄》

《赠卫八处士》

“三《吏》”

“三《别》”

《佳人》

《梦李白二首》

《初月》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未完待续)

注释

⑤(宋)陆游撰、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4页。

⑧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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