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超/著
老街的清晨,有两种人最忙碌:挑担卖菜的和担尿赶路的。
老街人嘴刁,吃菜讲究新鲜水灵。卖菜的主直接从菜园里摘得新鲜蔬菜,在潺河边淘洗去泥沙,用稻草绳绑扎结实,新鲜的叶子菜摆放在箩筐里,挑起担子沿街叫卖,吆喝声有板有眼、有腔有调。
老街从明末清初磕绊至今,沿街住户还用的是旱厕。有的家用大水缸嵌入地下,有的家砌个池子。每天早上,有专门担尿的人来家里清理茅厕的粪便。起粪时臭味弥漫,为了不影响住户内眷生活,担尿人都起五更赶大早。老街人厚道,给做担尿营生的人称之为担家。
老干就是个担家。可别小看了担家的活计,这可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说体力,担尿用的木桶,有六十厘米高,柏木做成,没有把子力气,担一副空桶也累得你脸红脖子粗。老街住户的茅厕都建在后院,从后院到前街也有五十多米距离。如果是二进院或三进院,那就是百十米长的距离,担起尿桶要一鼓作气,举步生风,一路小跑,没有个硬扎的身板儿可不中。说技术,担起木桶途中不能让桶里的污物溅出来,否则就弄脏了住家的院儿,即便用水冲洗,那气味大半天散不了,很是影响人家的情绪。
老干个高精瘦,皮肤黝黑,脸上总带微笑。老干在老街做担家,走进住家门,总吆喝一声,来咧——避免后院茅池有人尴尬;活做完了再吆喝一声,走咧——告诉住家关好大门。每天清晨,老干担着木桶,在分包的路段上,挨家挨户担尿。老干在茅厕里起尿,舀粪的勺子用得利落,起落之间,不能将污物遗撒在地面上。木桶装至八成,小心移至厕外,再拎进另一只桶。他稳稳挑起担子,匀步小跑,过门槛时前面的木桶稍抬高,跨过门槛,后面的木桶再抬高,脚下的步伐速度不变,木桶里的污物决不会溅出点滴。老街住家的门槛高低不同,坊传老干为了练好过门槛的技巧,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用砖头和竹竿搭成门槛,闲时担着木桶在院子里练活儿。
老街遇到大雨。明晃老两口子犯愁了,院子里的排水管道不畅,积攒的雨水就涌到了后院的茅池,眼瞅着茅池就要被灌满,溢到院里可就恶心了。
来咧——老干担着木桶进院了,二话不说就钻进茅池淘粪。老干来回担了五趟,雨水中依然是稳稳地挑起担子,匀步小跑,过门槛时前面的木桶稍抬高,跨过门槛,后面的木桶再抬高,脚下的步伐速度依然不变,木桶里的污物不溅出点滴。老干又帮着把下水管道给拾掇通了,这才挑起担子,说了声,走咧。
冠老太太是老街的大户,子女都在南方做营生。老先生过世后,冠老太太一人守着个大院子。老干走进后院的茅池做活,看到老太太也来到后院,踌躇着像有什么事。原来,老太太在如厕时,衣扣刮掉了手上的戒指。她想让老干帮着找找,又张不开口。如果找到了还好说,可如若找不到,那叫老干怎么把粪便担出这个门?按老街规矩,出了院门,尿桶里就是淘出个金元宝也是归担家所有了。老干看到冠老太太手足无措,心下明白了几分。
老干担着木桶走了,在城外找了个筛子,把一桶桶的粪便细细地过滤,果然找到了那枚戒指。老干在潺河边,把戒指清洗干净,送到了冠老太太的手里。冠老太太的泪下来了,她说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只不过是结婚时先生送的,也是个念想。老太太执意要给老干付钱,老干两手作揖说,老太太您抬举我,抬举我了。走咧——
老干四十好几了还是单身一人,有人就张罗着给老干做媒,问老干有啥要求,他搓着大手,说没个啥要求,人家不嫌弃我就中。有人介绍了西关的佟大脚,也是快四十了还没找到婆家,老干就按人家约好的时间去见见面。
老干就在去相亲的路上出的事。老干路过潺河,被几个孩童的哭声喊住了。有个儿童在潺河边捉鱼虾,不慎滑入了河中。老干不会凫水,他大步流星奔到河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他在湍急的河水里扑腾,大喊一声:走咧——奋力把孩子推向浅水,自己却没能再上来。
老干无家无后,老街人给他办了最隆重的葬礼。老街的贤人雅士自愿为老干扶柩,街道的孩童都披麻戴孝,送葬的人群把老街堵得水泄不通。
老干的棺木前一条白绸挽幛冲天而起,上书八个大字:来咧走咧——一生干净。
许多老街人这才知道,原来老干有个很雅的名讳:干净。
老街出现了几个混子,做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芝麻事情,告吧,也没啥可诉的,不告吧,扰得你心神不宁。几个店铺老板就找到在西关卖牛肉的铁掌柜。他们认为铁掌柜会武功,可以震慑震慑那帮小混混。
铁掌柜长得精练干瘦,板寸头发总是拾掇得利落,一双眼睛不大,说话也慢言细语。铁掌柜卖肉用的是两把板斧。板斧一扎高、两扎宽,斧刃快如刀。铁掌柜生意开张,两把板斧就在他手中不停地翻舞。有顾客来,他眼睛一眯,瘦瘦的脸上带着微笑,问你有何要求,如何切割,手中的斧子却是翻个不停,如同两只蝴蝶的翅膀在忽闪。
铁掌柜手中的板斧看似又重又笨,拿在他手中却是轻巧自如。来客报上斤两,铁掌柜板斧已经落下,剁下的肉块往秤上一挂,秤尾略翘,决不砍第二斧。有买家要十块钱的肉,却要一块钱一块钱地割。铁掌柜也不多言语,微微笑着,手中的板斧翻一圈,下一斧子,斧子翻完十圈,十块肉均匀地排在案板上,随便抓一块上秤,不差分毫,周围人佩服得直吐舌头。
老街人爱喝汤,牛肉丸子汤更是最爱。在老街,你买了主家的牛肉要加工成肉馅,主家就用绞肉机免费给加工。铁掌柜的买卖,若要是加工肉馅,那得另外加钱的。铁掌柜加工肉馅,两手轮流将板斧抛向空中一米多高,板斧闪着寒光翻着跟头落下,扎实地剁在食材上。高空飞斧加工出来的肉馅颗粒匀称,不粘黏,汆成的丸子口感好还不失牛肉的劲道。老街人家里请客,都会显摆招呼说,来来来,尝尝丸子汤,老街西关的铁蝴蝶啊。
铁掌柜的板斧耍得精巧,传说不少。有街坊说铁掌柜曾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在伙房做斋饭,跟着一个高僧学会了不少功夫。还有人说,曾亲眼看见过,铁掌柜七月十五在朋友院子里喝茶,忽听到孩子惊叫,说老槐树上趴着一条大蛇,要吃鸟巢里的雏鸟。朋友找梯子拿铁锨要上树,铁掌柜抬眼看了一下,拿起放在桌子旁的板斧随手抛了出去,板斧落下正砍在大蛇的七寸间,那板斧现在还深嵌在树杈上。
传说归传说,谁也没有见铁掌柜发过火、动过粗。有时街混子还故意到铁掌柜的铺子找茬,出言不逊。铁掌柜也只是笑眯眯地应和着,不与人发生过节。
铁掌柜听说几个老板是让自己出头整治小混混,连连推辞。
几个老板说,都说你铁掌柜在少林寺学了不少功夫嘛,也不是让你去打架,吓唬吓唬他们,别总在街上找事就中了。
铁掌柜眯着眼睛说,哪有的事,我会什么武功啊,我就是买卖牛肉,混口饭吃。咱不惹事,不惹事啊。
铁掌柜不惹事,偏偏有事惹上了铁掌柜。
铁掌柜媳妇有个妹妹叫珍珍,长得水灵俊俏。老街上一个混混盯上了珍珍,恶言挑衅,动手动脚,还放言谁敢娶珍珍就废了他一家子。
正是盛夏,几个混混竟然把珍珍强行堵在自家的院子里。
铁掌柜的媳妇到铺子找到他,看到铁掌柜那个蔫巴劲就扯着嗓子骂开了。铁掌柜赔着笑,说,咱不惹事,不惹事啊。大热的天,我去给他们送几个西瓜,求他们别难为人。
铁掌柜在隔壁的西瓜摊上挑了四个大西瓜,付了钱,让主家送到混混的院子里。媳妇气得不是骂,而是哭了。
卖瓜的伙计把四个大西瓜送到了混混的院子里,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说,铁掌柜请他们放人,别难为珍珍。
几个混混听说是铁掌柜送来的西瓜,都哈哈笑了,说几个西瓜就想贿赂了哥们,真他妈狗眼看人低啊。既然送来了,咱也得吃啊。去,拿把刀来切瓜。
一个混混正要起身,就听得几米高的院墙外嗖嗖带着风翻着跟头落下四只板斧,不偏不倚,咔咔咔咔切开四个西瓜。板斧闪着寒光,齐刷刷嵌进桌面,板斧前刃高挑朝着一个方向。
几个混混当场吓得尿了裤子,扑通就跪下朝着墙外喊爷。
珍珍安然回到了家,老街再无人敢当街骚扰女人。
几个老板去找铁掌柜,求证隔墙斧劈西瓜的事。
铁掌柜眯眼笑着不言语,手中的板斧舞得像两只蝴蝶。
老街有了新的俗语:铁掌柜送礼——福(斧)从天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