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娟
作为当代文坛颇具影响力的西部小说家之一,红柯一直以他诗意的笔调、浪漫主义气息、独特的新疆书写为人称道。其作品《美丽奴羊》《西去的骑手》《乌尔禾》等为读者打开了绝美的西域世界。从《生命树》《喀拉布风暴》到《少女萨吾尔登》,红柯接通了西域与中原,在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碰撞与交融中实现新疆与陕西两大文化地理空间的对话。他的长篇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延续了这种对话,却又在某些方面有了新的挑战。红柯在历史、现实与想象交织的空间中展开对生命与文化的哲理性思考,在人与人、人与宇宙、人与天道关系的书写中彰显厚重的生命意识和文化批判意识。
红柯以前的作品,似乎有意回避对现实的不满,将其掩盖在浪漫情怀中。从《少女萨吾尔登》开始,他用正视现实的方式对现代工业文明、农业文明和草原文明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太阳深处的火焰》在这方面的开掘力度更大,直面土地沦落、生命力孱弱的残酷现实,拷问直抵人的灵魂深处。
小说以渭北大学教授徐济云为中心,讲述了他在大学期间和新疆姑娘吴丽梅的爱情故事,以及他带领研究生开展皮影研究的故事。从结构安排来看,皮影研究是作品的主体部分,并且在叙述过程中又嵌入研究对象周猴和博士王勇的故事。随着故事的推进,以渭北大学、皮影艺术研究院、乡镇供销社为代表的现实世界中的恶劣生存环境毫无遮掩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在知名大学,学者们为争名夺利相互排挤、打压;在文化系统,人人为上位,勾心斗角;在乡镇供销社,业务骨干卑微如草芥……这样的文化生态处处充满权谋、“狗子客”、鬼魅。“红柯从来不是简单的写生活,而是关注生命,写生命状态。”以前他的笔触总是在人与自然、人与动植物的关系中表达对原始生命力的推崇。当镜头聚焦内地知识分子群体时,在人与人的复杂关系中那些鲜活的生命发生了异化。
作为渭北大学的知名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长江学者,徐济云可谓是当代知识分子功成名就的典范。但表面的光鲜仍难掩其“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他常常梦见浓烟滚滚,听到从西域大漠传来的声音“大地不曾负我,小人负我”。他时常从梦中惊醒,陷入迷茫,甚至“完全被黑暗吞没了,他双手乱抓,只抓到湍急的波涛,他一下子就失去重量,浮萍般随波逐流,直到黑色波涛把他卷到床上”。为什么白天意气风发的教授晚上却魂不守舍?小说由此揭示出,在徐济云的成长过程中,每一次的成功都伴着死亡气息。一次是他15岁时,为了讲好《一块银元》的故事,他偷偷喝了体温计里的水银,亲身体验死亡的感觉。就为了进入文化馆进入市文化团当文艺兵,他将生命的温度交付给魔鬼,早早丢了心魂。另一次是在徐济云54岁时,他拿下博士点学科带头人,但这份荣誉却是随着古典文论大师佟林教授的去逝而至。借佟林教授造势,徐济云的学术影响力红透半边天。被功名、荣耀包围的徐济云全然不知自己精神上的阴暗,直到遇上周猴,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才恍然发觉那种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就是死魂灵的气息,自己不过是一具没了魂的躯体而已。所以,他拼命将镜中的自己(周猴)打造成“巨人”,最后才发觉这一行为制造了更可怕的“核废料核污染”,自己的精神再度滑向更黑暗的深渊。
皮影艺人周猴,理论水平和操作技术一般,却在60岁即将退休年纪,被徐济云和他的团队捧红,起死回生。王勇在为周猴作传的过程中赫然发现,原本虎头虎脑的周猴在12岁那年从坟墓中死而复生之后,整个人散发着死魂灵气息。与死魂灵打交道的结果就是,王勇在不知不觉中失魂落魄。直至最后,周猴一番话语惊醒深陷污泥的他,“我来自坟墓,原本就没有生命,丧失生命就不是人了,帮我的人他们另有所图,帮我的人就不是人。”说到底,徐济云、周猴、王勇,他们就是一类为功名利禄,内心阴暗,精神猥琐的人。
作者并没有停留在揭示现实世界个体生命的衰亡,而是又进一步挖掘生命“失魂”的精神源头,这就牵扯出了三位人物的家族“秘史”。关于杀妻、偷情、“借种”等种种秘闻将一切阴暗的、算计的、作恶的、狡诈的源头直指“爷爷”和“父亲”。那是“智慧”的根脉所在,而这些邪恶的“智慧”通过爷爷向孙子,父亲向儿子,老师向学生传承下来扩散到了整个社会。它吞噬掉人的灵魂,“人心坏了会污染大地比核废料还要残酷”,土地一派污浊气象。出现在徐济云家祖坟、周猴村头的“大槐树”,无疑具有了某种寓言式象征。对周猴而言,这棵土槐树见证了他的耻辱、罪恶,但又庇佑了他个人的成长(妗子的情人及后代暗中帮扶)。它是一棵承载着“罪与罚”的“智慧树”,根系蔓延到整个高原,无论周猴采取什么手段毁坏都无法得逞,仍然能长出嫩叶,甚至长成一片树林。它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寓示着邪恶“智慧”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与徐济云们如皮影般的亡魂史相对应的则是吴丽梅如火焰般的生命历程。所有与吴丽梅相关的事物都散发着太阳的气息,比如大漠红柳。“红柳就像千手观音,就像一团火焰。据说冒出地面的红柳仅仅是冰山一角,在火红的枝条下边是长达几十倍几百倍的极为发达的根须。用大漠人的说法,不是红柳长在沙包上,而是红柳用它的根把沙子聚焦在一起,那些伸出地面的枝条是为了从空气中汲取水分,供那些捕捉沙子的根须以营养,沙子越来越多,与沙子偎依在一起的红柳枝条就成了根,根在地下狂舞,枝条在地上在旷野长风中呼号在烈日中舞蹈,沙子也且歌且舞。”红柯称赞大漠里的红柳就是一团生命之火,表达对阳刚、血性、旺盛生命力的大爱。正因为这种情感,他对失去灵魂火焰的生命痛心疾首。这种直面现实的精神拷问裹挟着一股生命力量,犹如“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
红柯的作品致力于西域文化的书写和表达。《太阳深处的火焰》依然融入诸多文化元素:民族史诗与神话、文化名人的故事、经典的文学艺术等等,赋予更多人文内涵。
小说开篇吴丽梅像一团火焰扑面而来,伴随着她对徐济云的讲述,西域世界打开:沙丘、树木、群山、花草、牲畜等宇宙万物生而有翼,歌舞中的每个人燃烧如太阳,元气饱满的生命在辽阔的大地上狂欢舞动。这是西域文化在宇宙万物和人身上的投射。但是到渭北大学上学,去西部山区偏僻小镇(徐济云老家)实习,吴丽梅看到了周原上的世道人心,感受到彻骨的寒冷。这种寒冷来自阴暗人心,来自关中文化“恶”的倾向。不堪忍受阴暗猥琐的吴丽梅最终回到新疆。但吴丽梅的爱情、生活、精神时隐时显出现在徐济云的现世生活中。这样的结构安排耐人寻味。吴丽梅和徐济云本身承载着两种不同的文化,作者试图以一种文化观照或审视另一种文化,在对比互望中去思考不同文化形态及其生命的价值意义。诚如他自己所言:“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天山望故乡关中,又从关中回视天山,对比中寻找生命的暗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彰显了红柯的文化自省与批判意识。
小说对中原文化的书写主要通过徐济云、周猴、王勇三人的故事来呈现。以吴丽梅为代表的西域文化为观照,作者将汉文化中的“恶”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来。一是人心黑暗,勾心斗角。吴丽梅认为新疆与陕西的文化源头是一体的,那么汉中周原上的人心也该是如天上的太阳明朗正直。但残酷的现实是,在现代工业文明的挤压下,人心变坏,权术权谋滋生蔓延。徐济云与他的团队包装业务糟糕的皮影艺人周猴,并不是出于对民间传统艺术的热爱,而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把皮影当作利用的工具。皮影艺术研究院里所谓的“民间艺术大师”和张林、张火明们深谙生存法则,将王镜、朱自强一类的真正的皮影高手挡在门外。同样的权谋在乡镇机构也司空见惯。供销社负责人老徐占据实权将单位上的众多业务骨干排挤到边缘。作者以“皮影表演”的手法写尽世间龌龊,揭示人与人之间的阴谋关系。“挑皮影的都在亮子下边,永远出不了头,出头的是影子,影子都是假的,真人不露相,皮影演活了,皮影也耍人哩,谁是谁的影子也就说不清了。”那些自以为是操控“皮影”的高人,老徐、徐济云、王勇、张林等最终也不过是天道的“影子”。
二是精神萎靡、形象猥琐。在红柯的描述中,塔里木盆地、罗布荒原上的人们都是兄弟,慷慨、豪迈、血性,内心纯净。新疆的姑娘如岩浆一样火热,男子如雄鹰般强悍。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却是汉中平原上那一个个失魂落魄的衰弱生命。徐济云苍白的脸,失神的眼睛,整个人暗淡无光。周猴苍白单薄,整个人跟空口袋一样软塌塌,一副死人脸。王勇从半年前的阳光、健康、帅气也变得苍白、瘦削,萎靡不振,甚至猥琐。俗话说“相由心生”,一个人的心思、心境会通过面部特征表现出来。浸染太多阴暗的人,息灭了灵魂的火焰,人的外在精神状态就会萎靡不振,形象猥琐。所以,这是一种集体表征,暗喻深受汉文化阴柔观影响的知识分子阳气不足,阴气过重的精神现状。
三是平庸之恶。相比于前两者,红柯对平庸之恶的态度似乎更激烈。“坏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庸人”,什么都干不了,但活得很滋润。在高校里,那些资质和能力一般的教师最终成为学术话语的掌控者;在皮影艺术研究院,那些没有发展潜力的皮影艺人纷纷被体制收纳,堵住真正有能力之人的发展之路;在乡镇供销社,那些业务能力一般的负责人占据实权岗位,排挤业务骨干。在现实社会,无论什么样的领域或岗位上都会有这类平庸之流。周猴就是典型的庸人,他之所以能进入皮影艺术研究院,能住上高档住宅,就在于他什么也干不了,但能挡住优秀人才的道。张火明把皮影西太后《西狩三部曲》交给他收藏,就是看中他干不成大事,也干不了坏事的能力,简直平庸之极。这类不上不下之人,最容易成为高明人利用的工具。这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有着深厚的汉民族文化积淀。面对这样的现状,作者发出夹杂着焦虑与痛楚的呐喊“我还活着,给我以火”,只有“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熔化人心的黑暗”。
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什么?它的意蕴是丰富的,它可以指情人的爱、伟人的期待、人的雄心壮志、男人的血性,它也可以指灵魂默契的知己、伟大的史诗和艺术、福乐智慧、大漠红柳、民胞物与,它还可以指生命的复活与新生等等。它其实代表一种万物平等,追求幸福团结,充满阳刚气息的文化形式。与代表关中文化的“皮影”意象形成鲜明对比,而且“羊”“云”“羊毛衫”“红柳”等与草原沙漠紧密相连的事物也反复出现在以关中平原为背景的故事中。红柯的用意显而易见。他要在不同文化的审视、对比中,引领我们返归真正的大地(不是土地!),走向生命再生的地方。
在吴丽梅爱情的篇章里红柯极尽笔墨呈现一幅各民族融合、团结的诗意画面。尤其是文学和艺术的交融更是将各族人民紧紧联系在一起。“从陕西关中传来的秦腔和秦腔中最抒情最委婉细腻的眉户腔,传到兰州西宁银川融入花儿,传到河西走廊传到敦煌又融入敦煌曲子,出玉门关在哈密又形成哈密曲子,一下子流传到整个西域。”“汉族曲子与各民族歌舞融合在一起成为唤醒生命潜力、人性的更文明的艺术,让生命大放异彩。”在红柯看来,伟大的祖先周人来自塔里木盆地,汉文化与边疆少数民族文化同出一源。但是,平王东迁洛阳后周人离太阳越来越远,元阳衰竭,阴气滋生。自秦以来,民族文化中“至阴”“至柔”的一面在关中平原蔓延,渗透到整片土地。至大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丧失了性能力,息灭了生命之火,“太阳的火焰”竟然沦落成为灶堂里做饭的火。红柯将问题的症结指向汉文化的阴柔主张以及汉文化在传承中的趋“恶”倾向。那么如何应对现实中的问题?他在小说中以吴丽梅“新疆——陕西——新疆”的回归之路给出了答案:向西行,听从太阳的召唤,向西部高地寻求“精神家园”。
在小说中,吴丽梅是一个神性的存在,承载“菩萨”“女娲”的象征意义,其身上也暗含渡化之意。她自称是罗布荒原上的牧羊女,而“羊是大地上唯一能最接近太阳的动物”,所以,她身上散发着黄土、太阳的气息。失魂的徐济云最后也是在吴丽梅的精神指引下,听从内心召唤,登上飞机融入蓝天。从塔里木盆地罗布荒原走出来的她,发现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徐济云身上寒气重,用艾青《太阳》中的诗句暗示他就是一座“墓茔”。吴丽梅回到新疆组合幸福家庭后,仍执着于在塔里木盆地寻找太阳墓地。因为在她看来,只有太阳墓地可以对抗关中平原那座 “墓茔”,让其中的魂灵向死而生。太阳墓地“周围布满胡杨树木刻成的阳具形状的木桩子,一圈一圈跟光芒四射的太阳一样”,人的生殖器与太阳熔为一体,暗示着太阳墓地就是生命之火,就是死亡与再生交接的地方。所以,吴丽梅开掘太阳墓地这一行为本身具有了文化寻根的象征意蕴。
似是为了给吴丽梅的回归之路做注释,红柯在小说中专门用一章(第31章)的篇幅以故事新编的方式讲述“老子出关西行”。由于对死亡的恐惧,老子骑青牛,换白马,换骆驼,换毛驴,一路西行到达塔里木盆地。天空炽热的太阳照耀他身、他心,令他返老还童,童心被唤醒,瞬间领悟到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懊悔《道德经》里那些至阴至柔(水之道),发现“宇宙的中心有一团‘中心火’——太阳”, “在万物产生之前,整个世界充满了永恒的生命之火。火才是世界的本原和始基。”塔里木盆地罗布荒原就是水与火交融的生命起源地。所以,他留在塔里木盆地发掘太阳墓地,把坚硬的胡杨木木桩削成男人的阳具,以太阳的形状排列。在这里“太阳墓地”的意义再次被强调,它接通了西域与中原。老子的西行之路昭示着生命本源的探寻之路,在他之后,顾炎武、鲁迅、吴丽梅等更多舍身求法之人追逐前行。不过,吴丽梅的西行之路更彻底,更悲壮。
西行之路就是丝绸之路,就是回乡之路,更是寻根之路。红柯将“夸父逐日”的神话再次融入故事中,它“不仅是生命力量的彰显,更是西域与关中以及天地人的大融合”。吴丽梅就是西行逐日以身体化为万物而灵魂不死的夸父。小说正是通过吴丽梅这一人物展现了人与自然、天道的融合。这是一种神性召唤。红柯在对历史、神话的诗性阐释中,彰显了浪漫主义情怀,也昭示了他文化寻根的决心和勇气。
在2018年1月12日的新书发布会上,红柯说:“从1983年发表第一首诗到《太阳深处的火焰》,我的创作就是一个核心:火。”“他是一心追赶太阳夸父式的人物”一直以来以他火一样的热情致力于用他的写作传递文化的火种,对于多元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有着最为深入的思考。有论者指出,“红柯的‘天山——丝绸之路’小说在‘文化丝路’的构建中尝试着儒家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交融再生,这种文学书写努力已经超越了文学的意义,直指当前时代的精神危机。”的确,红柯的作品为我们反思当前中国社会现实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红柯写作的世界视野。他立足中原,面向西域和中亚,用文化的“动脉”形式呈现一条火热的“丝绸之路”,指出一条中华文化复兴和创新的可行出路。“向西行”,学习丝路沿线各民族文化,又何尝不是一种文化自信的姿态呢?“太阳说,来,朝前走!”这其实也是来自红柯的召唤。
注释:
①参见白烨在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新书发布会上的讲话。
②③④⑥⑦⑧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9页,第445页,第22页,第291页、18页、401页。
⑤舒晋瑜、红柯:《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青年报》2017年9月6日。
⑨张春燕:《逐日、还乡与招魂》,《中华读书报》2015年7月1日。
⑩邢小俊:《红柯是一种生于山巅的植物》,《文艺报》2018年3月23日。
[11]韩翼之:《“给我以火——有关红柯小说的意义》,《青年报新青年周刊》2017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