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可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红柯却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赴疆十载,并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通过《美丽奴羊》《西去的骑手》《生命树》《喀拉布风暴》等数百万字的“天山系列”作品,刮起了一场气势恢宏的西域风暴,为读者营造了一方刚烈壮美的艺术世界。然而,正如红柯本人曾经说过的那样,“我所有的新疆小说背后,全是陕西的影子。”新世纪以来,红柯开始了他的“回望”之旅,更多地将目光投射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有着数千年沧桑历史的故土。这种“回望”在其长篇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在这部作品中,浪漫的抒情气息减少了,厚重的现实书写增多了,痛苦的生活挣扎加重了,更多了对本土历史和生存境遇的关照。而在更深一层次上,他也在不断探究从根本上影响内地人精神信仰、人性特质和思维模式的民族文化根脉,并对其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一方面,作品聚焦了诸多社会现实问题,将批判的锋芒直指传统文化的总根源——阴柔观;另一方面又寄寓了对文化根脉生命性的追寻和对喧嚣当下人类诗意栖居的美好希冀。
红柯曾经说过,《太阳深处的火焰》原名是叫做《皮影》的,定稿时才改为现在的名字,这“就像一个乡村孩子,有个小名,都很土,上学时就一定有个大名。”而正是这个很土的“小名”,却也许隐含着作者的用心:“挑皮影的都在亮子下边,永远出不了头,出头的是影子,影子都是假的,真人不露相,皮影演活了,皮影也耍人哩,谁是谁的影子也就说不清了。”这种让人讳莫如深的“皮影哲学”,深深地潜藏于整个文本的脉络中,左右着作品中每一个活生生个体的人性和灵魂。
小说中有一个很关键的情节,那就是当听到女友吴丽梅被风沙吞噬的噩耗后,睡梦中的徐济云是被一声“遥远而渺茫的声音:大地不曾负我,小人负我”惊醒的,进而开始“捡拾”那段被尘封了的爱情记忆。那么,睡梦中的“小人”就很有象征意味,明明有所寓指,但却不能将它锁定在某个人身上。究竟是谁负了“我”?“我”是指徐济云还是吴丽梅?而辜负的仅仅是爱情还是整个人生?这些问题都让人想起“皮影”这一意象。
接下来,作者用了很大篇幅,为我们展示了这种“皮影哲学”中所隐含的人性隐秘。这种隐秘首先贯穿于吴丽梅的“田野考察”中。在考察过程中,现实的状况却令她震惊和愤怒。在机关里,有才华的人藏着掖着生怕被排挤,被领导狠狠批评的人却是领导的心腹,实干的人遭到冷落,而钻营的人得到实惠。在供销社,为单位辛苦采购到手扶拖拉机的骨干业务尖子诚惶诚恐,而被报社和电视台大力宣传大加褒奖的却是供销社的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而更让她痛心的是,徐济云的父亲正是深谙这种“人学”精髓的掌控供销社实权的某行政股室的负责人,所谓“外行领导内行”、所谓“灯下黑”,所谓一面为底层“请命”给领导出难题、一面打压上进人员进行权力角逐,在他手里运用得炉火纯青。而另一层面上,这种人性隐秘也影响着徐济云本人的人格。例如,在学术上,徐济云有着世俗功利的理解,那便是“做学问,做大学者。庸俗一点儿就是当教授。”而在全省高教系统优秀教师推选座谈会上,他作为学生代表居然挤出时间故意介绍了两名讲课和学术成果均不突出的年过五旬的老讲师,并借助他们在将来留校、晋升的道路上一路飙升。这一切人性的暴露,对这个来自新疆的丫头刺激很大,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唾弃耶稣,而情愿选择强盗巴拉巴”的表现。
事实上,无论是徐济云还是他的父辈和乡民身上,都潜在地隐含着文化基因的遗传。在徐济云生活的周秦故土,“历史纵深感更多体现在社会关系家族关系”,徐济云对吴丽梅说的一句话很耐人寻味:“别小看这么个小镇,水深着呢。你什么时候看出我爸的伟大,你就真正了解了这片土地。”是的,这片曾经孕育了几千年历史有着丰厚周秦文化传统的土地,也裹挟着诸多积重难返的晦暗人性的潜流。而作者浓墨描写的也是这种几千年来存留于内地类似于“皮影哲学”的纵横交错的“社会学”“关系学”。他对这门表面热闹实则冰冷的学问有着清醒的认识,很多年前他就曾不无担忧地说“内地的成人世界差不多也是动物世界。”而在这样一个“人学”社会文化境遇中,个人就会被潜移默化地深深束缚,进而失去自我,失去本真,失去最为宝贵的人格精神和灵魂追求。
丹麦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曾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太阳深处的火焰》就其最本质的意义来说也是写灵魂的,写出了灵魂在文化压制中的沦丧,而这种对灵魂的审视却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爱情这一视角加以深化的。在作品中,“爱情”作为一种暗流涌动的情感脉络,正如老子笔下的水一样,悄无声息却无坚不摧,其反作用之大深深触动人心。事实上,我们看到,因为徐济云早年的热衷功利和逃避爱情,致使他一生都备受折磨,这种折磨尤其在初恋情人吴丽梅离开这个世界后,尤其是在深陷学术腐败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时显得极为突出,他晚上失眠辗转反侧,睹物(情人手织的羊毛衫)思人痛苦不堪,在校园中“找寻”丢失的记忆,在西去的旅程中打电话给亡人的学校等等。这一切,在一定意义上,其实都是他在找寻缺失的自我和人性的过程,是在群体集体文化中探寻个体自由的艰难过程。这正如吴丽梅生前留给徐济云的纸条中写的那样“羊消失在云里,水消失在土里,鸟儿消失在风里,火消失在太阳里。”那么生之为人的我们又将“消失”在何处呢?换句话说,又将追求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这是一种人生意义的诉说,是对人的灵魂归宿的诠释,直接指涉的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这些人类终极问题。而作为主人公的徐济云明明深感个体人性和灵魂的丢失,却无法摆脱这种无形的“皮影哲学”的强大力量,这也折射出作者对于个体人性被强大内地文化掩埋的残酷现实的深深忧虑。
众所周知,红柯的早期书写是“飞翔”于大地之上的,充溢着天马行空的异域风情与浪漫、神秘的神性气息,这其中充满血性的“英雄”情结是一个一以贯之的叙述链条,从《西去的骑手》中的“骑士英雄”马仲英到《大河》中的土匪头子托海,再到《乌尔禾》中的退役军人海力布,身上都张扬着一种浓郁雄壮的阳刚之气。但在近年来的作品中,这种诗意的“英雄书写”逐渐贴近地面,甚至呈现着一种叙述断裂的焦虑,一种愤懑的雄性“阉割”的现实控诉和批判。如果说这种控诉和批判的笔触在《少女萨吾尔登》和《喀拉布风暴》中尚且表现为“城乡二元”带来的失根状态下的“城市病”的话,那么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这种批判的锋芒则全面内转,直指传统文化晦暗因子的总根源——阴柔观。“阴柔”本是一个中性词,在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说中,这种观念得到充分阐释,比如那个柔胜于刚的著名比喻:牙齿掉光了,舌头还在。但后来当这种观念与封建统治的“人学”思想融合之后,便逐渐形成一种特定的“抱阴守雌”压制性文化,并在数千年的历史中扮演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从心理和行为上压抑了社会上的阳刚之气。这种阴柔观源远流长,且在当下其余毒仍不容小觑。事实上,在作品中红柯用他那雄健有力的笔体,给阴柔观笼罩下的虚假文明和道德沦丧、性格苍白的众生群像以不留情面的披露。
这种阴柔观首先外在地表现在 “搁浅”人才的灰暗之道。当徐济云以知名学者的身份进行皮影艺术研究时,发现了皮影研究院以“十大班主”为代表的“领头羊”们对才华出众的后进新秀的打压,而这种打压往往是用“杀人不见血”的“无影刀”通过暗箱操作悄无声息地完成的。在西北五省区皮影木偶会演中连中三冠、名震一时的王镜,由于绝活尽出,盖过了前辈,三十六岁就丧失了走得更高的机会;而曾用自编自导自演的《李太白捞月》在全国皮影木偶会演中轰动一时的朱自强,却在各种荣誉纷至沓来后再无下文;在民间,三位有绝顶技艺的皮影高人在“不拘一格尊重人才”的幌子下屡次落选,只得远走他乡,或改行或潦倒,其中一位酗酒吸毒早早离开人世。这些惨痛的事迹让刚刚步入研究院中层的双拐艺人高功达无限痛心,后来也带着孤独和绝望跳进轰隆着火车的车道,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作品中,当主人公深陷腐败堕落的文艺生态中时,不由感慨“我们这些来自民间底层的功成名就的老艺人其韬略城府之深不再薛岳与冯·曼施坦因之下”,并想起一个对联:“上联点头微笑,下联摇头叹息,横批焉坏。”这种类似黑色幽默的戏谑,实则暗含着作者很强的现实讽刺力量,他用抽丝剥茧的方式揭露着艺术在体制化、功利化驱动下腐败恶化背后隐藏的丑恶人心。
更为令人担忧的是,这种阴柔观念还内在地呈现为自我阉割的道德沦陷。对于年近六旬长着一张“死人脸”的皮影艺人“卵子皮周猴”,为了所谓的学术需要,为了包装他吸引人们的眼球,博士王勇就采用“丑化形象”的方法大肆从他的身份入手:“出版社的意见很有广告效应:周猴的身份可以一低再低,如今这世道,低贱为美,低贱就能吸引眼球大红于世……想想《鹿鼎记》的结尾,韦小宝问他那个婊子娘我的亲身父亲是谁,他娘就告诉韦小宝:汉满蒙回藏都有。那时候他娘就五族共和了。周猴猴精猴精一生坎坷又不安分,绝对有杂种基因。”而为了出名,他自己也甘愿自轻自贱, “就按出版社的来,我没意见。”这种认同“低俗无下限”理念,甘愿丢弃雄性特征而进行“自我阉割”的抉择可谓触目惊心。在作品中,红柯更沉痛地将这种低俗庸俗媚俗的价值取向在学术领域予以暴露呈现。事实上,周猴只是一个模板或者标本,以此我们可以窥视到整个社会道德评判体系的效力在某种程度上降至了历史的“冰点”。
长久以来,红柯的文字是浸润在西部宏阔苍茫让人血脉喷张的雄健场域中的,而当他转过身来,审视内地人们的精神境界时,就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传统文化中暗含的阴柔观念对血性的残杀。他看到的是衣冠楚楚的外在粉饰后的生命猥琐和灵魂贫乏:“过去他们衣冠散乱,内心清净,如今他们衣冠整齐,神不守舍。”事实上,无论是学术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徐济云,还是才华出众的博士王勇,抑或担任皮影艺术院副院长的王勇师兄张林,都是这种阴柔观的践行者,也是不幸的受害者,他们在最后失去了纯真的爱情和健全的人格,成为类似于“焉化”了的血性缺失的人。而在另一个角度,红柯也敏锐地捕捉到,这种道德的滑落并非仅仅可用经济发达或物质侵蚀来解释,这里还有其一以贯之的民族性格的作祟。作者在尖锐批判的同时,还寄予了自己的精神救赎的美好希冀。这就类似于作家李佩甫在《生命册》的结局中所期望的那样,“我真心期待着,我能为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们,找到一种……‘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让儿子、或是孙子去找。”在作品中,一向推崇这种阴柔权术的徐济云的父亲老徐晚年被癌症侵蚀,却在人生的暮年远走新疆、进而在全国四处流浪。八年间,他饱经风霜,乐善好施地散尽十万元财产,情感愉悦地同穿梭于大地上的各类底层人群结交友谊,心境变得阔大,病症竟也不治自愈。这样的叙述无疑有些理想化的乌托邦的性质,这也正反映了红柯在反思这种传统的阴柔文化时面临的写作困境,他无疑感受到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强大观念对内地人心理结构的塑造和对人的血性的侵蚀,而在另一个方面,他也在苦苦思索救赎之道,探寻当下人们面临严重“物化”“异化”危险下,如何让漂泊无依的心灵找到可以安放的港湾。
对于“皮影哲学”和阴柔观笼罩下人性和血性的丧失,红柯进行了深刻的文化根源上的反思,这种反思最集中地寄托在他对红柳这一大漠之“树”的情结上。
红柳就像千手观音,就像一团火焰。据说冒出地面的红柳仅仅是冰山一角,在火红的枝条下边是长达几十倍几百倍的极为发达的根须。用大漠人的说法,不是红柳长在沙包上,而是红柳用它的根把沙子聚集在一起,那些伸出地面的枝条是为了从空气中吸取水分,供那些捕捉沙子的根须以营养,沙子越来越多,与沙子偎依在一起的红柳枝条就成了根,根在地下狂舞,枝条在地上的旷野长风中呼号在烈日中舞蹈,沙子也且歌且舞。吴丽梅用生命证实红柳就是摩柯兜勒就是追求幸福的智慧,消除一切我们都是兄弟,天山万物都是兄弟;“民胞物与”包括动物植物,包括一切生命,万物生而有灵生而有翼。
红柳,这一依沙聚沙、狂歌狂舞的树木,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反复出现,成为贯穿始终的一条引线,就连红柯自己都说:“大漠里的胡杨树梭梭红柳永远不会消失。胡杨被写进《生命树》,比胡杨更有生命力的红柳就成为‘太阳深处的火焰’。”毋庸置疑,在此处,红柳已不单单是一种单纯的植物,它那发达的根须,虬健的枝条,疯狂舞蹈的生命力,集合万物的凝聚力,都具有形而上的“树”的象征意味,具有民族根脉的隐喻,它代表了对于太阳和火的崇拜,代表了对于无垠大地和万物生灵的讴歌。与之前那充满神性和诗意叙述的笔触不同,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作者的笔锋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犀利性。他在痛心地质问,我们原本拥有的红柳 “火”一样生命力的民族,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失根”状态?在作品中,红柯在对西域文化和关中文化强烈对比的基础上,对内地文化所塑造的狭隘格局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思和淋漓批判:
老子就告诉仆从:“我们该离开这里了。”仆人又是一脸惊愕。老子就说:“他上庙堂,我入流沙。”仆人胆怯地问:“孔丘这么大胆?”“让他去干吧,他在干我想干而干不了的事情,好着呢。”仆人小心翼翼地嘟囔道:“他都容不下先生了,好啥好?”“替天行道,匡扶正义,振兴大周,圆周公的梦,多么好的事情,老子老子,老子真的老了,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启程。”“我们去哪里?”“我都冷成这样子了,拽着太阳尾巴走吧。”第二天一大早,主仆两人骑青牛离开洛阳。出城两三里,他们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会儿晨光中的洛阳城,老子再次想起那个用心良苦的周公:怎么就叫洛阳呢?从岐山到洛阳,短短五百年就萎靡不振,衰败不堪,洛阳洛阳,元气大泄之地呀。子孙后代全都成了瞎怂焉怂怪怂。
在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以老子的口吻进行了对传统文化的反躬自省。在红柯看来,边地文化和关中文化原本是同根同源的,这是在作品中反复提及的最核心的观点。正如吴丽梅所说:“你就想想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大风掀起一座座黄土山脉,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沿塔里木河潜行万里从巴颜克拉山再次起飞,沿黄河呼啸而下,构建起中国北方的黄土高原黄土平原。庄子也不是浪漫主义,更不是奇思妙想,只是实录远古自然变迁的过程。你该相信塔里木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了吧。”在他看来,伟大的先祖在定居岐山脚下之前,本就来自辽阔美丽、阳光灿烂的塔里木盆地,在新疆,“绿洲、隔壁、沙漠、群山、草原互相交错连成一体,天地连成一体,人畜连成一体,人与万物连成一体。”这种流动散漫的环境,滋养了她们开放天然的文化心理结构。在红柯看来,西行之路就是寻根之路,就是回乡之路。无论是作为集体记忆还是个体存在方式,边地火热炽烈的民族根脉才是维系人类发展的可以迸发出无限活力的源头和根底,这一切都是不该被遗忘的,更不该被遗弃的。因为只有保存这种活力和激情,我们民族的子子孙孙才能保持一种富有活力的充满阳刚和激越的红柳般的生命状态。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这种寻找的过程具有很强烈的当下意义,他直指的是当前经济社会列车般呼啸着急速发展的大潮中,内地长久以来封闭狭小的文化格局与人性中的阴暗、阴冷的元素对个体灵魂的渗透和挤压,以及作为生命个体对血性和阳性丧失后扭曲为阴暗的生存之道的困惑、疲惫和迷惘。基于此,作品中呈现出强烈的对于火热的、激越的、富含生命力的远祖“红柳”文化根脉的孜孜追求。这种追求的步伐贯穿于作品脉络的始终,从夸父逐日到老子出关,从鲁迅的西北之行到艾青的新疆之旅,最后又落定在西域女孩吴丽梅身上。在她身上,表达了对西域那种团结平等、福乐智慧和热情奔放的民族情怀的最炽烈的追求。在毕业散伙饭上,吴丽梅给大家朗诵了艾青的诗《太阳》:“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我还活着——/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作者通过吴丽梅这一角色,对民族文化进行了批判式的反思。吴丽梅仿佛就是红柳的化身,在她眼中是容不得任何隐晦和晦暗的因子的,她痛彻地体会到内地文化中的人心阴暗、精神萎靡以及平庸之恶,便感到周身寒冷,继而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西行回归之旅,走上了一条追逐太阳的道路,直至最后在考察太阳墓地的过程中殒命沙包。红柯通过吴丽梅身上激越的追求,似乎在传达着这样一种情感寄托,我们的民族本就有红柳那“火”的根脉,唯有不断追逐,不停从太阳的光芒中汲取热度,才能使我们的民族的生命力一代代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对于民族文化根脉的找寻,红柯自然不是第一人。言及此,人们往往会想起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那场席卷整个中国文学界的寻根运动,那是一场展示了民族生生不息的地域性的文化特征文学运动,显示了中国作家少有的风格追求:“贾平凹刻画秦地文化的雄奇粗粝而显示出冷峻孤傲的气质;李杭育沉迷于放浪自在的吴越文化而具有天人品性;楚地文化的奇崛瑰丽与韩少功的浪漫锐利奇怪地混合;郑万隆乐于探寻鄂伦春人的原始人性,他那心灵的激情与自然蛮力相交融而动人心魄;而扎西达瓦这个搭上“寻根”最后一班车、结果又落荒而走的异族人,在西藏那隐秘的岁月里寻觅陌生的死魂灵,他似乎在走着一条未知的永恒之路……”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寻根运动中,作家更多的是专注于民族性、地域性和文化性的展览,但却也存在着“只问医不寻药”的弊病,而红柯却一直坚定执着地找寻着那种理想的、神性的可以唤醒人们阳刚血性和生命力的文化根脉。“如果允许‘寻根’不局限于文学口号和流派的分类,或许可以说:作为文本内在的驱动,红柯的作品贯穿了浓重的生命寻根意识。”“他把动物写得如此灵性,自然写得如此丰盈,无非要证明生命存在的多种可能,以对抗现代性对人性的阉割与物化。”红柯曾说:“祖父作为抗战老兵在蒙古草原八年,父亲作为二野老兵在青藏高原六年。我西上天山十年。2000年走马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而下到黄土高原到蒙古草原。”他在作品中,亦表现出了对这种西域大美之境的赞美性书写,这正如他自己的感悟:在“一泻千里的砾石滩,我触摸到大地最坚硬的骨头。我用这些骨头做大梁,给生命构筑大地上最宽敞、最清净的家园。”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这种宽敞、清净的家园是靠“红柳”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生命之树”“文化之根”表现出来的。
事实上,不唯红柳,在红柯心中,一直有很强的对于“树”的情感寄托,“树”之于红柯,早已成为永恒的记忆坐标,从早年的《树桩》《金色的阿尔泰》《四棵树》到后来的《生命树》,这种情结一脉相承,绵延不断。正如中外诸多民族神话传说中关于“树”的崇拜一样,红柯多年以来一直在追求一种神性的表达,在这背后他其实是在孜孜探究一条通往精神家园的道路,寻找一种可以让人的心灵根柢重新丰美和获得神性沐浴的文化根脉。在《生命树》中,贯穿着那个古老而感人的神话传说,当那头顶地球的公牛因怜悯人类,甘愿加入兽籍,奉献了无休无止的劳作和肉身、牛奶、筋骨和皮毛后,仍然为人类的未来怀有后顾之忧,最后就长在地心里,化身为一棵生命树,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有灵魂,那些灵魂出现在大地上,成为有灵魂的生命。而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这种诗意和神性的呈现转变为一种现实的强力批判,转变为一种寄托着具有爆发力的民族原始文化的回溯。在作品中,充满了无尽的关于“太阳”和“火”的激情描写:吴丽梅炽烈的爱情, 草原上的英雄豪杰,历史中的血性男儿,老人的回光返照,生命的循环往复,伟大的福乐智慧等等,这一切均隐含在“红柳”这一民族根脉中:“原始洪荒之伟力的太阳的投影就是大漠红柳,红柳就是太阳深处的火焰,照亮万物的生命,包括民间艺术皮影。”在这里,“红柳”便有了强烈的精神烛照的含义,有了对于民族根脉的寄托。红柯曾说:“人类生活无所谓边远与中心,哪一种生活更人性我们就过哪一种生活。”这其中除了对边地生活的礼赞与热爱之外,是否也暗含着对于内地汉文化人民发自内心的掺杂着隐忧和热爱的复杂感情。
作为承载文本的《太阳深处的火焰》,并非单纯的文化反思,而是在这种反思中融入了大量的人文关怀;作为写作主体的红柯,也并非仅止于文化的批判,而是在此基础上最终指向了现代人心灵自由与美好生存的福祉。围绕着尘世中的人们何以在现有民族文化模式下实现诗意栖居这一主题,红柯在作品叙述和审美范式上都进行了突破性的艺术尝试,使作品最终从故事叙述上升为文化哲学再升华为生命哲学,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首先,在文本构筑上,作品呈现出一种充满张力的现实叙述格局。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作者选择了一种泥沙俱下、美丑掺杂的现实主义方法,整个作品仿佛一条汹涌动荡的大河,裹挟着爱情、学术、皮影等多种元素,汇集着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天地、人与自我的冲突与对话,隐含着两种文化的显在与潜在的矛盾与融合,展现着一种雄浑苍茫的力度,给人以强烈的精神震撼。与此同时,作品也对读者的阅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之前那个诗意与神性相兼的浪漫抒情的红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实批判式的“愤怒的红柯”、“狂飙的红柯”,短暂的美妙爱情之后,便是沉重而冷漠残酷的现实披露与人性鞭笞,让读者感到“犹如被一个迷狂的醉汉领着进入迷宫,然后又被狠狠抽打了一顿。”红柯这种饱含着激烈浓郁批判力的现实主义文字,隐含着作者“向死而生”的勇气和信仰,传达着作者对这个微凉的社会“诗意的裁判”,这正如同时代作家关仁山所说:“现实有丑恶,但作家不能丑陋;人性有疾患,作家内心不能阴暗……作家的内心要不断调整自己,要有激浊扬清的勇气,还要有化丑为美的能力。自己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还要从反思中给人民以情感温暖和精神抚慰……”红柯对他的关中乡亲有着发自内心的深深挚爱,因为爱之深,故而责之切,他痛彻地看到了人们那充满血性的阳刚之气被残酷冷漠的“焉化”了的生存之道所取代的背后,更多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种”的退化、生命的萎缩和人性的异化,故而,在对文化的反思中,他用这种粗粝的充满了现实主义冲击波式批判力道的叙述,来传达对芸芸众生的救赎思想。
其次,在审美范式上,作品表现了内在精神向度的开掘与拓展。在作品中,与现代批判性叙述相兼,穿插着一些超越于俗世之上的充溢着神秘色彩的故事,这些故事直接通向的是对于民族文化背后的精神层面的思索。比如吴丽梅给徐济云讲的那个灵魂相契的故事:“在西域和中亚地区高贵的灵魂互相吸引就会出现这种状态,千里迢迢寻找知音,连面都没见过,但神交已久,不再拘泥于外在的羁绊,直奔知音的家门口,轻轻敲门,里面有声音问:‘谁?’远道而来的人就回答:‘你。’门就开了,陌生人顿成知己。”这是一种罕见的精神交流,也是一种生命奇观,它似乎象征着人与人之间唯有灵魂相通,相互友善,真诚交流,方可实现生命的圆融性。而这个故事,由吴丽梅这个来自西域大美之境的女子讲给徐济云这个浸润着浓厚关中汉文化的男孩,无疑又有着浓郁的文化隐喻意味,在红柯的观念中,“陕西和新疆不单是个身份纠葛的问题,更是他在筹划自身存在与自我圆融中敞现出的精神坐标与文化坐标,是支撑和推动他走向自然家园、追求所谓“大生命”的现实媒介。”这种生命的圆融性,也是我们的民族长久以来苦苦追寻的可以照亮众生的“太阳深处的火焰”。这就好比艾略特的《荒原》,人们往往看到的是大地的萧瑟与荒芜、却忽略了寻找“圣杯”期望大地复苏的思想一样,红柯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不单有对民族传统文化淋漓尽致的深深批判和反思,还寄予内地文化以“大地之根”的阳光生长,寄予着对焦虑、彷徨的现代人诗意栖居的最强音。这正如作品煞尾处作者那最澄澈的诗意倾诉:“天是那么蓝,天空深处飘来的云传来一阵声音:‘太阳说:来,朝前走!’白云就扑向太阳,飞蛾扑火一样,融化在太阳里,太阳一下子就大了,大团大团的白云,潮水一样奔向太阳,一千颗太阳在天空闪耀。”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期待着……
注释:
①红柯:《与大地的联系》,《人民文学》2003年第5期。
②[18][19]红柯:《从土地到大地——〈太阳深处的火焰〉创作谈》,《宝鸡日报》2017年9月6日。
③④⑤⑥⑧[11][12][13][14][15][16][18][20][21][22][32][34]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十月·长篇小说》2017年第4期,第107页、14页、85页、107页、95页、18页、81页、88页、131页、132页、47页、13页、140页、6页、133页、45页、169页。
⑦红柯:《喀拉布风暴》,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年,第253页。
⑨红柯:《西去的骑手.自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
⑩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1分册),张道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页。
[17]]李佩甫:《生命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433页。
[23]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67页。
[24]李梦丹:《红柯中短篇小说论》,《文学评论》2008年第6期,第180页。
[25][33]李丹梦:《红柯的〈生命树〉:远方的神话》,《文艺争鸣》2011年第8期。
[26][30]王磊光:《收集生命的影子》,《中华读书报》2017年9月27日。
[27]红柯:《浪迹北疆》,选自《敬畏苍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页。
[29]红柯:《最美丽的树——〈生命树〉创作手记》,《中华读书报》2010年9月6日。
[31]关仁山:《文学应该给残酷的现实注入浪漫和温暖》,《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