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运桂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许多作家正视社会现实,对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状况,诸如贫穷的乡村、无序的城乡结合部、天灾人祸、人性的贪婪等进行了淋漓尽致的书写,其中对苦难的极端化书写成为一种潮流。在对苦难极端化的书写中,苦难的具象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现,非常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感性与理性。它一方面反映社会现实,暴露社会失衡的现象,显示一定的人民立场;另一方面也有无节制、以任情恣肆的话语呈现并有狂欢销售苦难的嫌疑。这种现象,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在新世纪里,学界形成了一股对苦难书写研究的热潮。
一
苦难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之一。苦难书写也贯穿着现当代文学的各个阶段,以现当代文学史为经,以不同的文学现象为纬。然而学界很少用苦难书写作关键词或标题来研究它们,为什么关于苦难书写的研究在新世纪之后才形成热点呢?
首先,文学批评滞后于文学创作。虽然苦难书写贯穿于现当代文学以至于新时期文学,但新时期前文学中的苦难书写总是与革命、英雄、典型等相关联,诸如革命启蒙苦难书写(《药》),革命复仇苦难书写(《白毛女》),革命英雄苦难书写(《红旗谱》),革命建设苦难书写(《艳阳天》)等,这些作品中的苦难书写,一般都是作为环境因素来烘托塑造典型人物的,人物是中心、是主体,人物会压倒苦难,故事发展一般是圆满的结局。所以,作品中的苦难书写的地位及作用都不足以让人们特别关注。但到了新时期,所谓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等,尤其是先锋文学和新写实文学中,苦难书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苦难书写呈现多元化:或写现实生活中物质的极度缺乏,难以维持人的起码生存状态;或写畸形的社会环境、生存环境中的畸形人生(诸如变态的心理与生活方式);或写为了执守某种信念,达到某种境界经历与忍受的诸多磨难;或写与人性、性格相关的懦弱、嫉妒、贪婪、报复、卑污等,以及由此带业的苦难或灾难,等等。面对这种特异的壮观的文学现象,文学理论界作出了相应的回应,只是这种研究热滞后于文学繁盛时期若干年。
文学批评滞后的现象,如果从人的认知反应的角度来解释,是比较好理解的。文学创作是感性的、个性的、特殊的、求异的社会实践活动,当时当事的人们知遇这种现象有如身在山中或近处,对山中景物或应接不暇,啧啧赞叹,或一叶障目,看不清究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人们的认知经验反复积累沉淀,经过比较、分析、归纳、概括、提炼等一系列思维活动,进而进行理性的、自觉的文学批评。正因为如此,苦难书写的大量文学作品出现在上世纪末,而对此的理论批评却出现在本世纪这10多年里。
其次,文学活动制约于文艺政策。新中国成立的几十年里,我国高举的文艺大旗都是:“二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方向和“双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执行状况却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干预生活”“为工农兵服务”“为阶级斗争服务”“为政治服务”“三突出”等文艺政策,在不同时期的文学活动中分别有相应的体现。在这种意识形态的主导下,作家写苦难是非常理性与克制的,精心选择与斟酌,要么是为了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要么是为了揭露阶级敌人的滔天罪行,“苦难”往往是在新社会里因社会主义制度而转化成“喜事”,所以“苦难”根本就不是苦难,它只是作者驱遣自如的微不足道的服务性因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文学批评家们更是对“苦难书写”慎重使用,一般都会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批判”什么、“揭露”什么等。改革开放新时期,文坛迎来了新机遇,人们思想逐渐解放,创作环境宽松,创作热情被空前激发,苦难书写逐渐成了文学书写的亮点、焦点、卖点。然而思想解放,意识转变,从来就不是“突如一夜春风来”似的迅速变化。因为,在纷繁的语境中,人们价值标准的确定,判断力的增强,都需要实践和时间的检验。当代文坛理论界较有影响的几位学者,如孟繁华、贺绍俊、李运抟、斯炎伟等,在这方面均有深刻新颖的阐述。
再次,文化思潮融合发展的自然结果。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政治、经济、文化等发生了巨变,西方现代和后现代的文化思潮一齐涌入中国。文学批评家们在创新的原动力驱动下,一方面遵循我国的理论原则,一方面主动学习欧美的多元的批评理论与方法。他们一方面揭示文本的政治、社会、文学等方面的功能,一方面又开启审丑思维模式,赞许躲避崇高、去掉英雄、颠覆现实、暴露丑恶、呈现虚无、解构价值、放纵心意等文学态度与内容,肯定语序混乱、任意中断、重复矛盾、粗俗俚语、魔幻变型、文体杂揉、去文学性等文学形式,与文学创作合流,甚至对文学创作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掀起了新世纪时期文坛捧“苦难叙事”、轻“宏大叙事”文学思潮。
简言之,激烈变革的社会暗藏着尖锐的社会矛盾、制度缺失、分配不公、贫富不均、为了利益,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等等,形成了现实的苦难生活状态。它是社会疼痛的敏感神经或阴暗面,如果捂着不报,势必成为社会的溃疡,危害更深更重。一些有良知与责任感的小说家,面对严重的社会问题,深感责任重大,故勇敢地拿起了笔。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小说的创作者与受众的不断求新的审美需求。传统的创作方法与原则易给人们带来审美疲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读者与作者一拍即合。顺势而为,文学批评家们也担起了时代之责任。因此,文学批评界的苦难书写研究热在新世纪形成,是由多方面的原因作用的结果。
二
在众多的研究苦难书写的文本中,对这种文学现象给予充分肯定的占绝大数。若按不同标准来分,有按篇幅分的(长篇、中篇、短篇);有按叙事对象分的(城市、乡村、军事、生态、女性等);有按小说功能分的(文化建构价值、文体学价值、美学价值)等。若按所涉及内容的单纯与丰富度而言,可大致分三类研究:第一类是个别作品研究,即针对具体的作家某篇作品进行苦难书写研究,诸如《论余华〈活着〉》(慈蕊,戏剧之家2014/16)。第二类是系列作品研究,这类分两种情形,一种是针对某位作家的一系列作品中的苦难书写进行研究,诸如《论张学东底层文学叙事中的苦难书写》(国杰,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4);一种是针对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某方面的问题或思潮进行研究,诸如《从苦难主题看底层文学的深化》(贺绍俊,当代文坛2008/01)。第三类是宏观研究,诸如《现代小说灾难叙事研究类型研究》(周惠,小说评论2015/03),虽然不是专门针对新世纪小说,但其研究方法与思路很值得借鉴。
当下研究比较活跃的应属第二类,即系列作品研究,这类研究几乎占了研究文献的三分之二。其观点倾向可归为:或举证诸多小说文本的相关现象,并分析它们的社会性、文化性、审美性等。或充分肯定苦难书写的多重审美维度。向宝云认为苦难书写具有政治/社会、哲学/美学、生命/伦理等审美维度。或就苦难叙事进行深入细致地剖析,并就其艺术境界作辩证阐述。如“真正能够决定某一底层叙事作品之思想艺术境界高下的,并不是要看谁对苦难场面展示得更为‘残酷、血腥’,而是要比拼作品所具有的精神深度,要通过小说文本的描写来反观作家自身所具有的思想能力和艺术构型能力”等等。也有对苦难书写抱着审慎态度的:对苦难叙事的当下运用过泛过滥的审视,如雷鸣在《新世纪乡土小说的三大病症》一文归纳出与苦难叙事密切相关的苦难依赖症、权力崇拜症、城市恐惧症,说明新世纪小说存在的问题;斯炎伟撰文这样阐述:“在苦难面前缺乏克制的悲悯情绪,已使作家沦为苦难的奴隶,他们已从根本上丧失了超越苦难的崇高意识。”等等。
新世纪以来,关于小说苦难书写现象的研究,从单个文本的研究到系列文本、从文学反映的社会现象到文学的本质特征、从某种创作技法到文学发展规律等,这些研究呈现出一种由小到大、由局部到宏观、由现象到实质的态势,人气较旺。然而,这些研究内容还较为零散和偏颇,系统性、客观性、人民性及其理论深度等尚待进一步加强,目前有诸多问题有待于我们拓展和挖掘。
首先,涉及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范畴、形态及其价值研究。关于苦难书写范畴,可以作如下表述:或写现实生活中物质的极度缺乏,难以维持人的起码生存状态;或写畸形的社会环境、生存环境中的畸形人生(诸如变态的心理与生活方式);或写与人性、性格相关的懦弱、嫉妒、贪婪、报复、卑污等,以及由此带来的苦难或灾难。关于苦难书写形态,主要就文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等要素组合,形成的功能指向及其综合样态与特征。新世纪小说形态多样,其显现的价值也是多元的:或认知社会,或揭示危机,或唤醒民众,或促进变革,或使道德震撼、反思、重建等,或激人审美想象,或使文学理论创新等,这些价值都具有正能量,有利于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相反,因为苦难书写对传统审美观念调侃、碎片拼贴、重组或拆卸等过程中,不难见出一种人类经典价值颓败、当代生活中心价值体系匮乏的带有虚无主义属性的末日嬉戏景观。这些都需要我们随时保持高度的警觉与严肃的批判立场来对待这种文学现象。
其次,新时期小说苦难书写的人民立场。人民立场主要是指反映人民的利益、愿望与诉求的文学价值取向。新时期小说的苦难书写的人民立场,可作如下大致分类:第一,人民性的价值取向。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寻根文学,体现了拨乱反正、解放思想、追求人道主义、要求恢复人的主体性等愿望和诉求,表现出一种站在人民的立场,表达人民的呼声和愿望的人民性价值取向。第二,隐现历史前进因素的人性。先锋小说虽然过分注重内心的挣扎与描述,与时代潮流有些疏离,但其主体大多是新时期社会建设的普通公民(他们也是人民的范畴),即使他(她)们有些小资情调,小说中表达的喜怒哀乐,也折射出了时代的种种因素,具有一定的人民性。第三,情感内容直接标示人民立场。改革小说、新写实小说中的苦难书写,一方面是制度探索博弈中弱势群体的阵痛或现状,一方面是诸如贫富的分化、贪污腐败、环境污染等社会问题,文学家们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针贬时弊,为民代言,重新回到人民立场,重新建立与人民的密切关系,等等。
再次,涉及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艺术特征研究。关于这一方面可分几步走,一是遴选出有影响的、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诸如莫言、余华、阎连科、刘庆邦、张炜、刘震云、陈应松、葛水平等作家的作品,由个案到整体分步骤研究,并分析综合。还可以从创作主体、题材内容、艺术方法等方面进行比较研究,从而概括出苦难书写的不同形态。二是比较研究现当代各个分阶段小说的苦难书写,重点研究世纪交替时期小说苦难书写与其他苦难书写的区别、特点。三是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与传统理论的关联性研究:一方面研究两者的承继性、渗透性与发展性、超越性等;另一方面研究它们各自具备的特征。诸如英雄论与去英雄化、现实主义与荒诞、优美和谐与畸形丑陋、构建与虚无等。四是揭示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的本质含义,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的叠加出现,是一群文学家在接受了我国传统理论和西方现代艺术思潮的同时,体验、洞观我国大变革时期的万象生态,从而摄取某些非和谐状态,采用中西交融的书写方法进行书写的结果。
三
新时期小说苦难书写还在不断演变与发展,它将丰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思想,对于“建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文艺理论”,具有重大价值。具体说来,其一,通过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的价值形态、功能作用的研究,可矫正某些偏常的文学现象;其二,通过发掘新世纪苦难书写与我国传统文学理论(诸如怨刺论、现实主义、典型环境、典型形象等)的区别、发展与擅变,通过比较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小说、先锋小说等书写苦难的联系与区别,通过审视当下语境中苦难书写与西方创作技法的借鉴、融合等,进一步总结苦难书写的艺术特征及其对丰富我国文学理论的贡献;其三,通过对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的必然性、合理性、人民性研究,揭示其苦难书写的历史与现实意义。其四,通过新世纪小说苦难书写的审美性研究,帮助人们开展审美实践活动。一方面让审美欣赏者获得更佳的审美效果,另一方面也可让审美创作者(作家)更加明确自己的创作理念,找到富有个性的创作方法,创作出更具审美价值的小说文本。“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简言之,有助于人们提高鉴别苦难书写与苦难呈现的能力,从而提高文学鉴赏与文学创造的能力。
“新世纪小说的苦难书写研究热”的概念说明:第一,这里的新世纪不是一个单纯的时间概念,“新世纪小说”,它是一个文化概念,是指世纪交替时期,诸多作家发表的小说文本(诸如莫言、余华、刘醒龙、陈应松等作家的作品),它们对新世纪小说创作乃至整个文坛产生了重大影响,所以,上世纪末与本世纪的诸多文本都是学界研究的对象。第二、核心概念“苦难书写”,以及它的同义概念或近义概念“苦难叙事”“底层叙事”“灾难书写”等,查中国知网期刊网,它们出现在研究文本的篇名中,是新世纪才出现的:“苦难书写”最早见于《曾经的百姓苦难书写——论孙见喜长篇小说〈山匪〉》(李炳银,商洛学院学报2006/03),“底层叙事”最早见于《底层叙事的现代性悖论》(蔡志诚,东南学刊2006/05),“苦难叙事”最早见于《破涕为笑的苦难叙事——评刘恒小说集〈拳圣〉》(邓东山,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01),至于“灾难书写”出现得更迟,它们作为关键词出现也都是新千年之后(之前有分开零星表述的,诸如“苦难”“底层”)。由此观之,苦难书写研究是新世纪后较为密集出现的一种文学研究现象,如果以“苦难书写”“苦难叙事”“底层叙事”“灾难书写”等作关键词检索,其文献数有1000多篇,故也可称得上是“研究热”了。
注释:
①向宝云:《灾难文学的审美维度与美学意蕴》,《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3期。
②王春林:《新世纪长篇小说中底层叙事的四种形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8期。
③雷鸣:《新世纪乡土小说的三大病症》,《文艺评论》2010年第6期。
④斯炎伟:《当代文学苦难叙事的若干历史局限》,《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
⑤⑥李一呜:《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思想的鲜明特征》,《学习时报》2018年1年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