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的命数及其他

2018-11-13 01:17郭洪雷
小说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代际作家文学

郭洪雷

文学发展的大势是作家个体在自然环境、风俗习惯、时代精神、社会心理、文化传统等因素裹挟下难以挣脱的外在力量。任何一个人的创作,无论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势而动,都要受到它们的影响和规约;不管愿意与否,这些影响和规约,最终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和形式反映在他的创作及作品中。从文学创作整体着眼,这种力量被视为规律;就个体来说,它未尝不可视为作家必然承受的命数。在这个意义上,丹纳的《艺术哲学》在描述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律的同时,也在述说着作家、艺术家的命数。在他看来,古希腊艺术家们有着同样的习惯,同样的利益,同样的信仰,种族相同,教育相同,语言相同,这不仅使他们的作品反映着共同的时代精神,而且还使他们置身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之内。其实不难想见,被当代批评广泛采用的“代际”划分,其合理性最终都会落脚在某种总体性上来。但现在的问题是:当总体性、同质性溃散之后,“代际”划分的合理性就会失去依据,其表达文学发展进程和差异性的功能也会大打折扣。这时“代际”划分更像是一种临时性的“脚手架”,虽然会给批评带来方便,但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直接性或绝对性。在我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大体须有,具体则无”,可能是一种较为适切的态度。然而,即使持这样一种态度,当我们聚焦于“70后”一代的创作时,仍旧会遭遇各种尴尬。

一、“70后”尴尬诸种

上世纪90年代中期,“70后”作家就已引起人们的关注。1996年前后,《小说界》《芙蓉》《钟山》《花城》《大家》等刊物,相继推出“70后”作家的作品。1998年《作家》第7期“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小说专号”里,集束刊发了7位女作家的作品,并配有照片、点评和各自的创作谈。与此同时,批评界也做出积极反应,《山花》设置“聚焦70后”栏目,用以刊载相关评论。1998年《南方文坛》第6期发表了宗仁发、施战军、李敬泽、洪治纲、葛红兵等“名编”和批评家的研讨和评论文章。如果从那时算起到现在已有了20多年时间,其间许多学者对“70后”作家都有过综合性的评论和研究。最近几年,随着“70后”一代日渐成熟,他们成为了各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的主力,各种文学奖项的常客,他们的创作引来了更多关注,相关评论文章也越来越多。然而,阅读这些文章我们会发现,“尴尬”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在尴尬背后,人们看到了“70后”作家创作中所存在的问题,所遭遇的困难。

对于“尴尬”,感受最直接的还是作家本身。徐则臣被视为“70后”作家的光荣,他认为“70后”作家尴尬有二:其一是被忽视。当“60后”还是批评和媒体的焦点时,作为文化和出版现象,“80后”的创作已然引起批评和媒体的关注,“70后”被跳过去了,被忽略了,被晾起来了。所以被忽略,根本原因是“70后”没有拿出像样的作品。徐则臣认为,对“70后”的批评和要求没有道理,是一种双重标准:从文学质量上,拿“60后”的标准要求“70后”;在市场效应上,拿“80后”的尺度比量“70后”。如此一来,“70后”当然乏善可陈。其二是“迟到”和“错过”。“70后”一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相较于“60后”,他们错过了“文革”和80年代“先锋文学思潮”两个重要的历史和文学事件。”面对名利和商业时代,他们又缺乏真诚坦率的认同。所以,“‘70后’的焦虑在于,既不能像‘80后’那样无所焦虑,又不能像‘60’后那样深度焦虑,‘70后’的焦虑太过肤浅。”在徐则臣看来,这是他们那一代“更要命的尴尬”。

以上两种尴尬是“当局者”的感受,如从外部着眼,将文学制度、批评生态也纳入进来,“70后”所遭遇的尴尬,又何止这两种。在这方面,青年学者刘艳曾有过很好的评说。在她看来,其实连“70后”这一命名本身,都是一件尴尬事情:代际的概念和命名,最初来自“80后”批评家和作家,然后上推下移,才有了所谓“50后”“60后”“70后”“90后”乃至“00后”等概念。“80后”批评家所以能够获得话语权和命名权,与他们的崛起紧密相关。而他们的崛起,并非一种自发行为,“而是各方力量携手,共同推动的结果”,“2013年,被称为‘80后’批评家元年,召开‘80后’批评家专题研讨会,出版‘80后’批评家丛书,各方力量的积极介入和有意培养显而易见”。就目前来看,“70后”作家的创作实绩,是“80后”“90后”所不及的,是文学史书写不可能绕过的一代。但是没有格外的培养和助推,未经过充分的成长期,就会被有意虚置。长此以往,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70后”一代势必被人为地造成一种代际生存的尴尬,慢慢形成一种代际焦虑。作为“70后”同龄学者,刘艳的评说犀利而又不乏理智,她看到了非自然因素介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揭示了造成“70后”诸种尴尬的外在原因。这种影响虽然是外在的,但却非常大,其作用效果明显而深远。

此外,在我看来,还有一种尴尬是“70后”不得不面对的。在以往的研究和批评中,作为对象,“70后”这一概念本身缺乏确定性和稳定性。1998年,在宗仁发、施战军、李敬泽、洪治纲、葛红兵等“名编”和批评家的视野里,代表“70后”出场的是卫慧、丁天、金仁顺、棉棉、周洁茹、戴来、朱文颖、魏微、陈家桥、刘广雄、赵彦等人。但后来“70后”作家不断涌现,能够作为批评和研究对象的成员将近50人。出道有先后,成熟有早晚,10年年龄差,20多年发展时间,足供几茬同代际作家起落沉浮,这就使“70后”代表性作家不断发生变化。近年来,徐则臣、鲁敏、乔叶、盛可以、李师江、东君、李浩、弋舟、阿乙、葛亮、路内、哲贵、石一枫、付秀莹等人,慢慢进入主力阵容,甚至成为绝对主力。这样,我们不禁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当我们谈论“70后”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这一问题所揭示的尴尬,不仅属于研究者、批评家,也属于“70后”每一位作家本人。

二、“70后”的光荣与“晦暗”

考察“70后”一代的命数,在看到他们所遭遇的诸多尴尬的同时,也要看到他们所取得的成绩。“70后”作家对日常生活、社会问题、底层生存的关注,对抒情传统的呼应和再造,对传统的继承发扬,对叙事形式的开拓探索,等等,在以往研究中都得到了充分肯定。即使被视为弱项的长篇小说,近年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

虽然看到了“70后”作家近年所取得的成绩,也意识到了新的改变、突破和趋向,但我对“70后”的命数并不乐观。因为在我看来,“70后”自身及其置身其间的文学制度、批评生态,还存在许多晦暗之处有待阐明,有待正视。首先,从现有情况看,我们对一些“70后”作家还难以给出充分阐释。例如冯唐,在《欢喜》《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万物生长》之后,又在香港出版了长篇《不二》《素女经》等“小黄书”,后者洗底后在内地更名为《女神一号》,面对这样一个极度自信甚至自视过高,有着极其复杂文学背景的存在,批评界的反应有些乏力,“我不记得有哪位成名批评家拿他试过招”(李敬泽语)。再如近年颇为活跃的弋舟,他的“刘晓东系列”(包括《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三个中篇)《我们的踟蹰》《随园》等作品,得到高度评价,频频上榜、获奖。然而对于其作品中的隐微之处,我们还需放开眼量,预留更高的评价空间。再如作品极为烧脑的黄孝阳,他所提出的“量子文学观”、格栅化的结构方式、缠绕套叠的时空体式,现有的理论和批评显然准备不足,缺乏足够的应对能力。

其次,“70后”这一概念,在认识上具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有论者认为,“50后”“60后”可以看作“历史共同体”,“80后”是一个“情感共同体”,“70后”由于隐约或模糊的历史记忆难以形成鲜明的“历史共同体”,同时又不像“80后”那样没有任何历史负担,因此,他们只形成了一个代际的“身份共同体”。不论这一概念是否具有天然性,也不论这里所谓“身份”除年龄之外是否提供了某种同质性,仅就认识效果而言,它在标识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遮蔽和干扰。就实质而言,文学史上的“代际”划分为认识提供了一个横向视野,打开了空间和幅度。但文学史需要横看更需要竖看,后者能更好呈现进程、差异和历史的纵深感。例如,将李浩、阿乙、东紫、东君、朱山坡、黄孝阳等人的创作,放置在“先锋小说”的延长线上,更有利于认识他们作品的审美品质;如将冯唐、石一枫纳入到“京派”传统,相较于老舍、王朔,他们的创作在内容、语言和文体风格上的新变,也许会得到更为深入的理解。付秀莹被视为“70后”中后来居上的新秀,把她与孙犁联系起来,人们在简约之外,感受到了一种特有的清丽。进而,如果将同样追求小说语言简单、准确、自然的汪曾祺拉进来,也许在“句之长短”之外,我们会在“声之高下”方面,对付秀莹小说的语言提出更高的要求。正像T·S艾略特所指出的那样:“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可能单独的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及我们对他的欣赏就是欣赏对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的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而横向的“代际”恰恰遮掩、弱化了作家、艺术家与前人关系的呈现。所以,只有把横看的“代际”——空间的维度与竖看的传统——时间的维度结合起来,我们才能对“70后”作家的创作,给出准确的评价和定位。当然,对于当下创作而言,评论家何平还提醒我们要谨防另外一种倾向:“新作家”无条件接受“前辈们”的规训,“我的文学观”为“我们的文学观”所窒息,从而使年轻作家的写作老年化。

再有,前面所说的“晦暗”,还指文学体制本身存在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70后”从“中间代”日益成为文坛的“中坚代”,他们中有许多人凭借创作所取得成绩,成为各级、各类文学刊物的编辑乃至组织者、领导者,成为各种文学奖项的评委。从现有体制看,文学刊物还是固定、有限的、有级别的,级别高低决定显示度的大小。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占有更多的资源。占有文学资源,势必催生食堂管理员式的“虚胖自肥”;拥有话语权,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文学势必日益沦为圈子里的自娱自乐。从长远看,在现行文学体制下,编辑作家的大量存在,肯定会不利于文学的正常发展,即使就他们创作本身而言,体制优势可以换来短暂荣耀,但“虚胖自肥”之作,在文学史的长河里,必然承受隐没黯淡的命运。要说的是,这种情况不止存在于“70后”,只是现阶段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更为突出。

三、“70后”自身的欠缺与局限

对于一个有创作力的作家来说,命数是用来摆脱的,用来抗拒的。批评、命名及文学体制所带有的“晦暗”只是“70后”作家创作所遭遇困境的外部因素,要想寻找突围的路径和方向,还需对“70后”作家自身存在的问题有清醒的认识。在我看来,这里的首要问题是思想能力的欠缺。洪治纲曾对“70后”作家有过中肯的批评:由于过度强调生活细节、强调感性生存的叙事策略,“70后”作家在结构能力和叙事掌控能力方面的不足便暴露了出来。他们的长篇往往靠故事本身的新奇、细腻来吸引人,人物性格、叙事结构简单,作品的整体意蕴也显得单薄。我们必须看到,结构能力和叙事掌控能力与一个作家的思想能力紧密相关,因为如何讲述一个故事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思想的渗透。当然,这里的“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不是哪本经典著作里引申出来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思想和思索能力的重要性,作家汪曾祺在不同场合有过反复申说,而这种能力在他的身上则体现为对生活的洞察、理解和表现上。汪曾祺可以从口头语记住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从一句街头广告,领略语言的韵律之美,通过脚对一系列人物加以“盖棺定论”,透过细枝末节,发现日常生活背后所潜酝的奇异和惊心动魄。

在这方面,李敬泽从理论上有过清晰表述。在他看来,“思想性是文学生命力的主要指标”,“没有什么自在自为的‘生活’,生活本身就隐含着思想,一个人的生活隐含着他的价值观,一个民族的生活隐含着一个民族的价值观。作家们面对他人的生活,也不会是脑袋空空,一定已经携带着他对生活的看法,包括观念、逻辑、思考和判断,他的作品所理解所表现的生活,也一定体现着他对生活的独特见识。这种见识,换一个说法,就是文学的‘思想’。”应当承认,魏微、徐则臣、戴来、阿乙、李浩、弋舟、石一枫等人的一些作品,还是反映出了相当的思想能力,但就整体而言,“70后”作家在这方面的能力亟待提高。

忠于个体经验,追求写作的个体化,已是人们对“70后”写作的共识。但我们必须看到,这一追求在收获写作个性的同时,也会带来卸载社会意义、消解公共意识的弊端。对此,张莉曾从语境变化、意识形态内涵和知识分子身份角度有过系统分析。但问题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方面:“70后”深受80、90年代以来理论潮流和批评观念的影响,反而遗忘、甚至拒斥文学中那些朴素的道理,那些看似陈旧但仍不失伟大的观念。托尔斯泰曾经说过:“艺术是以自己的感情感染他人的手段,艺术家所再现的感情越是为大家所共有,人们就越是容易被感染,感受也就越强烈。反之,这种感情越是只属于个别人,它的作用也就越小。”所以,他特别看重作品的明白和朴素,强调作品内部情感的普遍性。将文学、艺术功利化,仅仅将其视为一种情感交流的手段,可能是许多人不愿接受的。但他的论说让我们认识到,基于人类天性的共通感受是文学、艺术的内在品质。如果我们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和探索,拒绝拥入生活、砥砺意志,拒绝与他人、与社会展开艰苦的对话,无论是个体内心的沧桑、孤独、颓废,还是个体面向社会和底层时的温情、悲悯,都会失之于贫乏、空泛和廉价。这恰恰说明,他们对“个体”、对“自我”缺乏深入的理解,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普遍性、特殊性和个体性之间互为中介的关系,“我”作为个体,既是一个抽掉一切个别事物的普遍者,同时一切事物又潜伏于其中。如此,“70后”作家往往于个体呢喃中沉陷于“自我的黑夜”,错失了“万物皆备于我”气度和格局。

在这方面,贾平凹的创作极富启发意义。其作品所以能呈现出所谓大境界、大自在、大精神、大技巧、大忧患、大悲悯、大风度、大格局,与他对创作的社会意义和公共价值的强调直接相关。在他的小说话语中,对社会、时代问题的关注,始终是最为敏感、绷得最紧的一根神经。提到“50后”的贾平凹,我想到“70后”可能还会遭遇另外一个尴尬。在过去他们是迟到者,或者说“错过”了重大的历史时期和文学事件。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成熟期或者说在自己创作的盛年,他们又会迎头撞上一个倡导史诗和叙事重新宏大化的潮流。“50后”“60后”对这样的潮流并不陌生,“80后”对此也没有过多的心理负担,但对于“70后”,究竟是改弦更张、移步换形,还是继续作灰色的、沉默的一代,还真是一件颇费踌躇的事情。这也是我对“70后”作家的命数并不乐观的原因之一。

注释:

①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6页。

②徐则臣:《“70后”作家的尴尬和优势》,《文学报》2009年7月2日。

③刘艳:《文学待机研究的尴尬处境——以“70后”文学创作与批评现状为例》,《光明日报》2017年12月25日。

④孟繁华、张清华:《“70后”的身份之谜与文学处境》,《文艺争鸣》2014年第8期,第115页。

⑤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译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77页。

⑥何平:《“新作家”应当追求“年轻而不同”——关于“我们的文学观”的固化及再造“我的文学观”》,《光明日报》2017年7月10日。

⑦洪治纲:《代际视野中的“70后”作家群》,《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第161页。

⑧汪曾祺:《思想·语言·结构》,《汪曾祺全集》(第六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

⑨李敬泽:《思想性简论》,《致理想读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9-50页。

⑩张莉:《在逃脱处罗网——论70后出生小说家的创作》,《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1期,第34页。

[11][俄]托尔斯泰:《论所谓艺术》,《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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