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琳
没有一只蝴蝶飞过来。
我知道,它们是想诱我化蝶。对不起,我涉世太浅,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奢求一对翅膀。
天空太空了,把整个尘世放上去,依然空不可测。
何况,我小如针尖,只能让空中再添一个黑洞。
何况,我也是空的一部分,我需要水,需要火,需要木,需要土,需要金……我还需要,一只飞蛾来扑我,需要一滴露珠,来度我……
我已在一片草地上坐了很久,夕阳转过脸来,看我。
我认出来了,它是一面生锈的镜子。
我从附近取来河水,我越洗,锈迹越多。
不能再这样亡羊补牢了。
不能再这样缘木求鱼了。
蝴蝶,来救我。
我已成了一片草地的一部分,我要开花,我要用花香求得大地母亲的宽宥。
我已看过夜空中的月亮。
我已看过流水中的月亮。
但盲诗人博尔赫斯说:那已不是先人亚当望见的月亮。
在夜里,我坐在地球上,像一个唐朝人脸上的一朵疑云。我越低,月亮越高;我越黑,月亮越白。
我附耳告诉一只被灯光惊呆了的壁虎:那不是我。
不是。我还从未出生。
遥远的,就像第三只月亮。
我们需要一面镜子,在时间之外,在空间之外,在虚无之外,在存在之外。
它必须由一种叫“非常道”的材料构成,它必须有一个叫“非常名”的名字。
就像第三只月亮。
如此,我可以,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
如此,我可以,不分镜里,镜外。
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黄河进入山西,看着落日,像一枚红色的勋章,挂在生活的别处。
一切都圆满了——
我来到这儿,以自己的方式,款待着梦中的大河。
我在此岸,陕西在彼岸。莫非,长安还在对岸?莫非,李白还在长安?
一念之间,一群飞鸟已振翅越过黄河,与白云一起镀上黄金。
我的泪水。
我的膝盖。
在娘胎里就镀上了足赤的黄金。
这是人间少有的默契:我的泪水仿佛飞鸟,我的膝盖仿佛白云。
所有的美,都是如此的令人眷恋……活着,不就是为了洗心,为了革面吗?黄河来自天上,我站在异乡。
我还做不到物我两忘。我想成为黄河的一部分,从壶口决然跃下,在东营缓缓入海。我想让黄河成为我的一部分,爱一个人,就给他无数怦然心跳的浪花,给他一只填补命运空白的精卫鸟。
我承认,一条河给予我的,我一生都用不完。
我却不能,生如芦苇,死如芦花。守着一条河,看彼岸花一直开到水穷处,看古老的星辰,像摘不完的无花果。
放不下的东西,总是太多。谁说不是呢,就像一口钟放不下荡漾的钟声,就像天空,永远放不下高高在上的蔚蓝。
我只是青,我生于蓝,却沾满了红尘。
黄河亦有洗不清的黄。
胡不归?闪烁的星辰,即将变成平凡的万家灯火。
天下的河流都在回家,唯有故乡,才可以让我说出我是谁。
看一下这些以美为生的梨花。
它们是我的导师,我的知己。
顺便看一眼岁月典雅,阳光蓬勃。这转瞬即逝的每一秒,都深藏着生活的秘密。
我常常在一群梨树中间闭口不言。
那不言的括号里,有无法说出的,有不能轻言的。
这一生,还在意什么花非花雾非雾。风轻,举得起花香;云淡,却高过了红尘。
哦,我本是个念旧之人。
再看一下那些落花,它们不悲不喜的样子,竟让我看清了命运的真相。
在某个清晨,在某个黄昏,我爱过的事物,都传递着饱满的光芒。我想加入到它们之中,我想成为那光芒的一部分……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却不能像一朵梨花一样,与雪花义结金兰。
这些一年一度来人间探亲的梨花(或者叫雪花)。
我就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看,我眼中的深渊,我心上的峭壁,我脚下的离离原上草……
这无边的……风和光。
不就是前世和今生的相遇吗?
不能再犹豫了。
花开等于花落。一个人,等于一群人。
远方……等于我们失而复得的心。
画卷一样的莫干山,有山泉可以洗心,有修竹可以安心。
有些美,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叫我诗囚,我乐意。我愿意囚在一缕乡愁里,乡音不改,鬓毛不衰。一千多年过去了,一方石刻已成为了风景。近乡情怯,这怯由千言万语组成。我时常自言自语:孟东野啊,你不畏生,不畏死,为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我现在倾诉于每一寸故土,我以乡愁代替了万古愁。
有热泪可以盈眶,有热土可以埋我。一生为云,一生为竹,一生为泉。已经三生无憾了。
泡一壶莫干黄芽茶,什么荣辱,什么离恨,都可以放下了。
一个游子,一片游云,一条游鱼。游来游去,都在游向故乡。
我生在这里,却活在异乡。
我的母亲,一刻不停地叫我的乳名,我不是郊,不是东野,我叫魂。
魂归何处,只是一道改错题。
何处,只能改为故里。我似乎刚从天边回来,千年,只是一瞬。
还是摸一把故土吧。
无论是红壤、黄壤,还是岩性土、潮土、水稻土,紧紧地抓住它,就像抓住自己的一生,不肯丢,不肯松。
就像沈约捧着《宋书》。
就像一棵小草,为报三春晖,静静地,开出一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