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性理想到寻常生活
———王安忆《启蒙时代》主人公的成长之

2018-11-13 00:20郑利萍
新文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南昌现代性个体

◆ 郑利萍

成长小说作为特殊的文体类型,其显著的特点是个体特性与人的普遍性的和谐统一。更多的小说则展现了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展现了一颗颗年轻的心灵在青春期的求索过程中所共有的悸动,体现了自我认识和自我实现的志趣,表达出成长中的年轻个体健全的人生愿望。

大多数小说更倾向于塑造男性成长主人公,借由他们的社会化历程,映射出历史演进、社会伦理、经济变革等宏阔主题。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启蒙时代》就是其中极富代表性的作品。一般而言,男性始终处于社会主流文化中心,成为时代、历史、社会和人类的代表,以男性为主人公的成长小说往往更关注历史、民族、文化主题。对男性个体而言,成长更多地意味着社会意义上的主体建构、社会认同和自我实现。因此,男性成长主人公的成长经验,往往反映着较多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内涵。

自20世纪50年代起,革命意识形态决定了中国文学中的青春叙述方式,个体生命的意义在于成为集体的一分子,个体成长是不断地进行自我约束和修炼以适应社会需要,集体的利益是个体自我完善的目标与归属。20世纪50年代,以王蒙的《青春万岁》为代表的小说有着鲜明的成长叙事特征,初衷在于展示少男少女在青春岁月中的成长,但小说描写的青春生活局限于革命意识形态话语,真实的生活与内心世界被遮蔽和悬置。

到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中原有的革命意识形态消解,对于人生与社会的进一步思考使成长叙事有了巨大的变化。与此前作品的集体至上政治话语相比,成长叙事的主题指向,已从对于族群命运和社会政治事件的关注,逐渐转向对于个体、对于普通人的关注。这一时期以刘索拉的《无主题变奏》为代表的一些作品,较为真实地展现了青春生命特有的困扰与不宁。《无主题变奏》以音乐学院学生孟野、森森、李鸣等人的校园生活与内心生活为主线,描写了这些年轻的学生各自独特的个性与艺术气质,既认同他们表面清高不羁的反规训姿态,又对他们内心执着于音乐理想,追求自由、清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与音响的精神世界予以肯定,进而反映出成长主人公们建立在独立职业追求之上的对于自由平等的思考。作品对于成长主人公们的经历书写,即是对于如何建构自我主体性做出的较为纵深的思考和探索。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构想与实践方案渐变为以市场为导向的价值分化,建构现代性的文化想象失去了统一的基础,个体利益跃居社会序列的首位。现代性的标准和基础,首先是“个人”可以创造一种精神样式并付诸实践。小说中的成长主题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获得了生长的空间。这些小说中历史事件、社会思潮的影响逐渐消退,历史事件对个体成长的显在影响由浓而淡,渐渐退居后台,只表现为潜在影响。寻找和确认自我主体、显现个体话语的成长主题小说开始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其中不乏立意高远的诗性书写。

2007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启蒙时代》,作品的背景是“文革”前期的两个历史性的事件,红卫兵运动及上山下乡运动。这两次规模浩大的运动,既是历史事件,又是思想事件,其主体都是正值青春成长期的年轻学生。《启蒙时代》塑造了置身于此社会运动中的青年形象:南昌、陈卓然、小兔子、小老大、阿明、嘉宝、丁宜男、舒拉、舒娅、敏敏,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家庭背景塑造了他们不同的性格气质与思想方式,以及不同的社会理想。他们都置身于20世纪50—60年代的上海,置身于一个充满躁动、不安的社会气氛之中,对新的社会有狂热的激情,渴望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时代快些到来,却又茫然无知,青春的热情不知向何处着力,渴望找到一条被启蒙的理性之路。他们试图逃离心灵混沌,向往纯粹理想式社会,过度的激情与过多的盲目代表着青春的性格,既在对于社会理想的追寻中自我激励,又在迷茫、孤独、苦闷中庸庸碌碌。

社会历史事件从来不是孤立的行为与行动,其背后都有着深刻的思想背景。从小说的叙述内质来看,《启蒙时代》以文学的方式探究在此历史进程中的一代年轻人心灵成长的漫漫历程,是一部关于“老三届”的精神成长的历史。当共同的文化想象为现代性的自我理解、自我执行所取代,他们从历史、民族等重大主题侧身,将视线转向自己,并试图在文化中重新确立自我时,往往自然地回到人的本位。

在对人物生存空间、生活场景和情感的沉思默想的执着叙述中,穿越而出的是某种精神的力量。理性启蒙,即小说中所言“光和真理”的启蒙,构成了小说中成长主人公们的精神追求。光和真理,即是希望和真诚。

“启蒙首先意味着有勇气重新创造一个自己。”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来看,是为了自我生命不困于生存的虚无,为了超越自我生命的死亡与虚无,人们才勇于担当对于更广阔世界的道义、责任。这种担当,在其最深刻之处,是人类对于自我生命的存在所寄托的期望和付出的行动,是自我生命的超越性追求。《启蒙时代》的主人公显然是有着近于这些抱负的“思想者”。启蒙的基本意义是接收入门知识,获得新知新解,解放思想。小说主人公带着青春的莽撞,狂热地迷恋马克思的著作和多种社会革命理论,执拗地为自己的理想和见解寻找理由。年轻的男主人公们聚在一起时,所感兴趣的话题是居于自己现实生活之上的理念,以激烈讨论马克思的著作、世界大事、自然科学、奇思妙悟为时尚,在热切的交流中获得认同度和成就感,也是潜在的对于自己未来“革命”政治身份的向往与预演;女孩子们以这些“思想者”为爱慕目标,也是出于向“革命”政治身份的靠拢与依附。

在主人公生活的特定时空中,其思想来自经典马克思学说,来自书本,并成为实践中的理论指导。在作品的细密记述中蕴藏了“革命者”的思想肌理,主人公南昌出身于高干家庭,他的家庭“革命”政治身份使他潜移默化地获得了某些精英意识,他在意识深处思考着人类前途,渴望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他总是沉浸在思索中的表情和姿态,引起了更为热衷于思想的陈卓然的注意。陈卓然出身于普通的残疾军人家庭,与南昌一样有着理想与激情,比南昌更热衷于行动,读书、演说与大辩论使他在青年群体中享有威信。他热衷思考,喜欢探究事物里的矛盾性质,有自己的修辞上的逻辑,享受理论带来的愉悦感。因为对于思想的探究,作品的主人公们走到了一起。社会运动到了上海这个远离政治中心的所在,体现在这些尚未走进社会生活的学生群体中间,已经抽象成一场思想的运动。因此,小说的情节冲突也具有了思想的特质。小说努力地表达年轻主人公的理性之思,展现年轻的主人公努力寻找一条通向澄明理想的途径,即理性之路。

这种理想带有启蒙的性质,个体将对于自身的探索汇入实现社会理想的探索之中,期望通过社会理想的实现来完成自我实现。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认为社会理想等同于自我理想,他们以极大的热情渴望着将自身汇入社会的洪流,但当他们发现自己渴求的社会理想在现实中与来自经典理论的想象、理解不一致时,他们又经历着困惑与茫然。

与陈卓然的精神契合,使南昌在“文革”时代充满矛盾的精神探索中找到了知音,陈卓然代表了激进青年的特质,他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文革”的非理性气氛使他的思想陷于狂热,书本上织成的教条式“大辩论”不过是一场空洞而又抽象的思想革命,这场审美式革命是如此华丽。这位精神狂热者自然不能满足南昌求知与解惑的需要。当陈卓然在感情纠葛中黯然退出,南昌的精神历程进入了由中心退居到边缘的缄默阶段。在这个转变中,南昌的精神启蒙由外部狂热退回到带有实质性生活内容的主体感悟。

当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停留在空洞而没有说服力的教条主义状态时,年轻人只能自己两手空空地去认识这个社会,认识生活,在薄雾中寻找晨曦。显然,“小老大”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在南昌的成长中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他的客厅里永远是各色人物聚集的沙龙,他们无所不谈,跳芭蕾、听音乐、看电影,以维持精致的小市民的生活方式无言地对抗着时代的狂躁。当南昌来到小老大的家,一个大的历史时代中的独特小社会,一个丰富、细腻、可感的日常生活世界就在他的面前展开了。这个世界唤醒了南昌,使他与外部狂热意识逐渐分离。他不再执着于“革命”的空洞说教,在经历了与珠珠、舒娅姐妹等女孩相处的生活体验,与嘉宝身体的亲密接触,以及由于嘉宝意外怀孕而寻求高医生的帮助,并得到其“光与真理”思想的启蒙等一系列事件后,南昌的主体意识与革命话语分离而转向日常生活感受,他的内心世界更为丰富和生动。无名的普通医生高医生所表现出来的人道精神,在南昌看来,是“光和真理”最生动的注解,使在缄默中沉思的他看到了一种他一直向往的基于平淡的理想之光。至此,南昌一路的精神迷茫与困惑,才逐渐过渡到一个新的认识境界。

在南昌这些崇尚理性启蒙的年轻人所受的阶级教育中,日常生活是形而下的,日常生活、市民意识形态无法与崇高的理性相提并论。在《青春之歌》经典成长小说中,日常生活叙事在小说中明显地受到压制。一心追求进步的林道静因为让革命者卢嘉川看见自己沉浸在个人的小天地里,为自己作为一个家庭妇女而感到羞怯。她惭愧于自己在应该投身革命的时代却只能面对翠绿的天冬草和精致的古瓷花瓶,她懊悔自己落后于时代,没有将自己的命运与大众的命运结合起来,阶级觉悟不高。她为此感到羞愧,这懊悔与羞愧成为她迅速摆脱家庭束缚、实现个人成长的一个关键影响因素。

然而南昌们在他们的时代并没有在政治斗争与社会变革中寻找到适合他们实现理想的舞台。与林道静想要根除自己的个人主义思想相反,南昌们不知不觉地逐渐接受了个人情调和世俗社会的影响。小老大和那些市民气息的女孩子让他了解了世俗的生活是怎样的一个生动的状态。小老大出身复杂,富有文化人气质,知识丰富,身体单薄,对政治没有兴趣,对芭蕾、唱片、内部电影、植物盆栽、古诗却欣赏有加,在革命口号铺天盖地的声势里,在小老大家的客厅里居然保留了这些与时代气氛迥然不同的追求和趣味。雄辩的陈卓然和深思的南昌却都被他的趣味和爱好吸引,市民意识形态的细腻渗透力极大地中和了“思想者”的刚性性格。

对于在“文革”中度过青春的人而言,他们的成长期适逢中国社会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因此,他们遭遇了更多的成长意义上的复杂与迷茫。他们自认是正统的革命青年,渴望成为社会精英,他们狂热而懵懂,当父母的身份一夜突变后,他们又被打入另类,感受失落痛苦,他们的青春叛逆在“造反有理”的口号下走向极端,也在风向逆转后被驱逐和孤立。少男少女相互试探的恋情成为起伏不定的青春岁月的一抹虹霓,年轻的情感对象成为成长主人公们发现自我、观照自我的一面镜子。南昌在加入小老大的朋友圈子之前,生活刻板而教条,认为男女情爱是轻浮,但在小老大圈子中得到的感性体验渐渐唤醒了这个少年的生命感觉,南昌的思想从僵化走向了生活化。青年主人公在社会化过程中顿悟。顿悟原本是基督教的一个术语,指耶稣显灵,后来被詹姆斯·乔伊斯所借鉴,延伸为一个文学批评术语,指“精神上的突然醒悟”。顿悟通常发生在主人公精神上的危急时刻,突然获得对人、对社会等的一种真理性的认识。

和小老大相比,陈卓然的社会定位非常明确,不需要反复地进行身份认同。作为在老区出生,寄养在上海军人家庭的烈士的孩子,陈卓然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明显高人一等,在学校里也总是自信从容,有鹤立鸡群的自我优越感。陈卓然如饥似渴地吸收当时单一的理论资源,即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并试图用这些理论来解释社会中的一切问题,热爱思考,渴望成为社会精英族群中的一分子,以胸怀天下为己任。然而,在真实的生活中,他却除了慷慨陈词以外无处着力,只能进入精神修行状态,凭着自己天赋中渴望上下求索的热情,向哲学靠近。

从这个意义而言,《启蒙时代》是启蒙思想意识的反思或启蒙思想意识的现实生活化,反思激进政治和教条主义给社会,尤其给年轻人带来的影响。为了避免成为一部枯燥乏味的说理之作,作者设置了小老大、嘉宝、阿明等人物,使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也使主人公有了内心的犹疑与挣扎,有不同的声音在内心激辩,反映出主人公思想的发展历程,使以思想启蒙者自居的年轻主人公们,从热衷于生硬的教条回到自觉地去感知有温度的生活,并逐步接纳真实的世界。高医生和王校长两个人物,可作为成长叙事中引路人的身份,他们虽然没有与南昌们发生思想交锋一决对错,但高医生使南昌感受到了温暖的人道主义信仰,而王校长则告诉南昌们,他们所谓的唯物主义有多少主观的成分,令这些自以为是启蒙者的年轻人开始意识到自身才应是真正的被启蒙者。小说选择了从个体的思想视角,展示年轻的心灵在特定时空的心路历程,并探索年轻的个体生命在共有意义上的具有凝固性的成长本质。

作品也思考了思想的必要性。来自城市的草根阶层的阿明(何向明),没有空洞的幻想,凭劳作吃饭,生活实实在在,却是只为生计谋,缺少想法和深度。阿明给南昌们带来日常生活的启蒙,但他也需要被南昌们所崇尚的知识启蒙。在上海这个特定的环境里面,他和南昌、陈卓然等作为成长个体的多个侧面和多种可能性,互相补足。当成长主人公个人从防御中解放出来,使他对自己的需要和对于大范围的环境的需要全都开放时,他的反应就是积极的、正向的、建设性的。他自己最深切的需要之一就是与人亲近与交往。当他更加完整地成为他自己时,他将变得更加现实和社会化。“中国革命的第二代如何从概念领域降落或落实在生活领域——怎样从国家到社会,从思想到行动,从书本到实际,从自以为是和自我中心到理解这个世界的有机的、复杂的关系。”

《启蒙时代》的总体故事线索是南昌们身心的成长过程,伴随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应该向何处去”的追问,不同的声音在主人公的内心激烈争辩。在内心激辩中,心灵得以发展和成熟。作者通过南昌们的成长塑造内在的人,让内心不同的声音表达出来,展现一代人的心灵成长历史,同时也使上海这座城市的内涵得到了琢磨与书写。南昌作为一个立体视图的中心点,串联起那个时代上海颇具代表意义的众多成长个体,他们如同南昌的对话者,从不同方向使南昌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得以检视、调整和补充,同时又与南昌的精神探索互相比衬、对照,使启蒙理想与生活实践能够相互对接和依存。作者不仅力图在南昌这个成长个体上完整地描述成长尽可能多的层面与方向,而且把成长个体求索和探寻的历程推展到多位成长个体身上,使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故事都相互关联,相互影响,从而构成了一个特定时代成长个体的多维视角与立体视图。

“新时期文学在启蒙高调的底下,一开始就暗含潜伏了启蒙现代性和生活现代性两种发展路向,这两种发展路向在共同反对唯政治现代性文学精神的背后,一个作为强调启蒙理性的由现实人性的抽象肯定而走向高扬人的精神性、人的理想性的主体决定论,另一个则强调实用理性的由启动人的欲望与物质需求而走向人的存在性、生活性的生活与文明决定论,进而在肯定和调适欲望性物质需求的基础上,实现物质与精神的生活意义上的均衡目标。”《启蒙时代》力图以文学的方式对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现代性和启蒙理性进行反思,以平静的叙述表达内在的经验,表现内心激烈的思考与辩论。现代性作为一种推动现代化的精神,具有感性层面、理性层面和反思—超越层面,这与人类精神的三个层面是一致的。现代性在这三个层面上展开并形成一个整体结构。在现代性的感性层面上,存在着被释放出来的人类生存欲望,它是现代性的深层动力。人的欲望的解放必然体现到理性层面上来,被理性所肯定,现代性也就体现为一种理性精神。《启蒙时代》通过年青一代的成长故事,尤其是精神成长的故事,表达了对于现代性的理解与思考。成长主人公们世界观与价值观的重建,思想构建的历史叙述与生命时空的展现相互交织,使一个特定的时代变得丰富而立体,也使成长的意义贯穿于思想者精神的探索历程,以及因此获得的启悟。《启蒙时代》的诗性书写最终落脚到平凡的日常生活,成长主人公们完成了从“革命者”到“新市民”的过渡,也印证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从启蒙理性走向实用理性,中国的文化意识形态逐渐疏离了理想、崇高等关乎国家、政治、民族的宏阔诗篇,转而追求市民社会平凡、现实的世俗生活。

注释

①詹姆斯·施密特编,徐向东、卢华萍译:《启蒙运动与现代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②罗岗、倪文尖、张旭东:《“谁”启“谁”的蒙?——关于〈启蒙时代〉的讨论》,《文艺争鸣》2007 年第12 期。

③张未民:《新世纪以来的文学进程》,《文学争鸣》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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