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洲历史经验看Nation的形成道路及其成因辨析

2018-11-12 11:00李友东
社会科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定义

摘 要:在西方社会科学讨论中,“nation”是一个关键术语,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争论的概念。Nation主要是基于欧洲特定历史道路和发展经验而总结出的一个概念。结合对欧洲历史经验的分析來看,与其说文化精英所推进的“高文化”“文化建构”是nation产生的前提,不如说它是欧洲进入资本主义后,由日益联系紧密的社会生产生活实践所造就的结果。Nation是在社会化大生产基础上,出于维护这种社会化大生产所产生的公共利益的需要,而达成的享有“历史领土”和“主权”的最大利益共同体。

关键词:Nation;历史道路;定义;欧洲历史经验及局限

中图分类号:K5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8-0129-09

作者简介:李友东,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天津 300384)

任何学科进行学术讨论的一个基本前提,是要有一套一致的、被广泛接受的术语。而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那些关键“术语”。“Nation”可算其中之一①。但这个术语本身,在中西方学术界,无论是应用于国别史的讨论,还是应用于比较史学的讨论,都充满了定义的模糊性。

西方学者经常承认,在关于“族群属性”(nationality)“国家”(state)“国族”(nation,根据语境不同,又或翻译为“国家”“民族”)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讨论中,所涉及到的这些术语必须要澄清,却又很难澄清②。而就“nation”而言,在实际的社会科学研究中,它还与“state”“country”等概念存在严重的混用问题③。究其原因,是因为二战后的大多数主权国家(state)都宣称自己是民族国家④,“nation”的框架被视作是现代国家性质(statehood)的本质,二者经常互换使用⑤。但在不同的国家,“nation”的含义又非常不同,彼此常被混淆,又不断产生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科学话语的歧义。“Nation”作为一个公共话语(common discourse),不断产生着自相矛盾的意义。正因为“nation”的定义如此复杂,以及在现实生活中的不断混用,即使是国际社会科学委员会的概念和术语分析委员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al Science Councils Committee on Conceptual and Terminological Analysis, 简称为INTERCOCTA)试图围绕nation达成共识术语的尝试,也最终宣告失败了Valery A. Tishkov, “Forget the ‘nation: PostNationalist Understanding of Nationalism”,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23, no. 4 (January 1, 2000): 625–50, https://doi.org/10.1080/01419870050033658.。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看待nation这一历史现象,并探讨其定义、产生道路等诸多问题呢?笔者结合欧洲历史经验,冒昧提出一些看法,以祈学界批评指正。

一、西方学术界关于“Nation”的争论

就现当代西方学术界关于“nation”的定义而言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包括西哀士、马克斯·韦伯、斯大林等给出的“nation”定义,可以参见叶江《Nation(民族)概念辨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强调“文化”“认同”“自我决定”等“主观认同”的:塔米尔的定义是,nation是一个“共同体,其成员友爱,具有显著的特性,以及排外性,相信有共同祖先和持续的谱系”Yael Tamir, “The Enigma of Nationalism”, ed. Benedict Anderson, Liah Greenfeld, and Anthony D. Smith, World Politics 47, no. 3 (1995): 418–40.。而诺蒂雅则认为, “nation”是一个围绕着“自主决定”(selfdetermination)观念组织起来的共同体Nodia, G. O. O. “Nationalism and Democracy”.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3 no. 4, 1992, pp. 3-22. Project MUSE, doi:10.1353/jod.1992.0053。哈斯则认为,“nation”是“社会将个体动员起来,让个体相信自己具有一些与他者相区别的特征,这些特征使他们(在他们自己的头脑中)与外界区分开来,并努力创造或维持他们自己的国家(state)”Ernst B. Haas, “What Is Nationalism and Why Should We Study It”, ed. Benedict Anderson et al.,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40, no. 3 (1986): 707–44.。

第二种是从“领土”“主权”等“客观”标准来进行定义:杜赞奇认为,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世界体系,在过去一百多年中已经全球化,从而赋予了民族国家作为唯一合法政体形式的权力。它的基本形式是:具有独特领土边界,由主权国家代表“民族人民”(nationpeople),来行使公共职能和权力Prasenjit Duara, “DeConstructing the Chinese Nation”, 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 no. 30 (1993): 1–26, https://doi.org/10.2307/2949990.。施耐普则将“nation”定义为一种特定的政治单位,其特点是“nation”具有主权,能将人口团结起来,在国际层面上扮演一个历史主体。它的独特特征是一个公民团体的存在,这使国家(state)在国内外的政策合法化SCHNAPPER, “Beyond the Opposition”.。

第三种则是将上述两种“主观”“客观”定义综合起来:安东尼·史密斯在“在总结了许多复杂的讨论”后,将nation定义为“具有共同的历史领土、共同神话、历史记忆、共同大众文化、共同经济以及所有成员共同享有的法律權利和义务的人群”Anthony D. Smith, “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Idea of European Unity”, International Affairs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1944-), 1992, 55–76.参见第60页下注9。。而巴灵顿则认为,单纯强调文化特征,并不能将“nation”与其他团体区分开来,他认为nation的独特性在于,它是由共同的文化特征(神话、价值观等)和对领土自决权利的信念联合而成的。试图控制领土是nation与其他社会组织的根本差异。Nation不只是文化的统一,因为许多社会团体也都有共同的神话、价值观和符号。Nation有一种统一的使命感,控制该组织成员认为属于他们的领土Barrington, “‘Nation and ‘Nationalism”.。

而关于nation的形成,当代西方学术界也有多种不同的假说。按照其侧重点的不同,可将其大致分为“经济”“政治”“媒体”三大类。

盖尔纳(Gellner) 认为,正是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划时代剧变,才产生了民族主义,并最终导致了民族国家。前工业化社会阶段,各社会共同体处于彼此孤立和碎化的状态,社会下层没有办法接触到知识分子保护的“高文化”,而随着工业化的发展,社会又需要熟练的、可互换的、有文化的和可流动的劳动力。为满足工业社会所需的新的、标准化的、同质化的文化Wimmer and Feinstein, “The Rise of the NationState across the World, 1816 to 2001”.,国家(state)通过标准化教育体系,消除了传统农业社会的文化和语言多样性,将大众认同转移到民族国家nationstate认同上来,达到让社会“文化同质化”的目的。其总的核心思路是,国家通过“高文化”,主导了nation的建构,由国家主导“制造”一种“同质”的民族认同,并受到国家保护,以顺利向现代、发达的经济过渡Wenfang Tang and Benjamin Darr, “Chinese Nationalism and Its Political and Social Origin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21, no. 77 (September 1, 2012): 811–26, https://doi.org/10.1080/10670564.2012.684965.。

而蒂利和曼恩等人则从政治制度变革来谈nation的起源。曼恩认为nation和民族主义主要是因现代国家而发展起来的。从十六世纪开始,欧洲竞争性国家体系里的欧洲国家,处于长期战争状态,政府管理和调动资源的能力,变得更加高效。地方精英和贵族体制,逐步被整体统一的官僚机构的直接统治所取代。正是国家精英们在十九世纪逐渐使人口同质化,发展出同化的民族主义,目的是让他们的统治变得合法化。“尽管我有时承认nation的出现有某些经济或意识形态的原因,但整体上我拒绝今天占主流的唯物主义和文化主义关于nation和民族主义的起源理论,而更倾向于老式的政治制度。” Michael Mann,A political theory of nationalism and its excesses, in Sukumar Periwal, Notions of Nationalism,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Book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44,51.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则强调“意识”“想象”等在建构nation认同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在现代时期,来自不同地区的人们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共同体的一部分是可能的。印刷资本主义允许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理解“同质性”的时间,即能够想象一个人与其他国民共同存在(conational)Duara, “DeConstructing the Chinese Nation”.。

以上三种西方学界关于nation演进的假说,虽说侧重点都有不同,但大致上都强调了“国家”“精英”在“教育”“建构”“制造”公民主观认同上起到的作用,因此其本质上是一种强调“民族国家”是“现代认同”“建构”的观点。

而对于民族国家(nationstate)这种社会组织形式的传播问题上,大多数学者认为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是十九世纪西欧的新兴“现代”产物,是英法革命的产物,此后向东传播到中欧和俄罗斯,到十九世纪晚期才到达亚洲Peter C. Perdue, “Boundaries, Maps, and Movement: Chinese, Russian, and Mongolian Empires in Early Modern Central Eurasia”,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20, no. 2 (June 1, 1998): 263–86, https://doi.org/10.1080/07075332.1998.9640823.。或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说法,这是一条从巴黎、华盛顿,到雅加达和北京的民族主义传播之路。

实际上,回答nation的定义、起源及传播等关键问题,其本质是要回答在经济、政治、军事、教育和文化等主要社会变迁要素上,到底哪个才是导致nation这一社会组织形式发生与变化的根本要素。只有这样,才能解答nation到底是什么,以及导致西方国家形式变化的根本原因是什么Charles Tilly, Reflection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statemaking, C. Tilly, G. Ardant, and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U.S.). Committee on Comparative Politics,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rinceton Series of Collected Essay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11-2.。

正是欧洲民族国家制造的历史经验,在经验上定义了西方学界对全球范围内现代国家建构的理解Roy Bin Wong, China Transformed: 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p.73.。如此,则必须回到nation诞生的欧洲历史环境当中去考察。

二、从欧洲历史经验看“nation”的发展史

1.王朝主权国家与nation的纠葛。

戴维·赫尔德(David Held)概括了从“传统”到“现代”的国家体系(state systems)的演进:传统的纳贡帝国(traditional tributetaking empires)、封建主义:分权体系(feudalism: systems of divided authority)、等级身份国家(Stndestaat,或estates polity)、专制王权国家和现代民族国家,这大约是基于欧洲经验对国家形式演进所作出的最简洁总结C. Pierson, The Modern State, Routledge, 2004, p.31.。而专制王权阶段,则是从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变的关键时期。

西方学界一般认为,在十三世纪末和十四世纪初,西欧在如何组织政治结构方面,已经达到了一个转折点。出于对抗神圣罗马帝国等“帝国”“皇帝”的需要,教会合法化了王权在管理王国事务中的最高权力,提出了基于分割的某块土地的“主权”理论Duara, “DeConstructing the Chinese Nation”.。而中世纪原本并不存在某种关于某块领土上,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主权”的观念,而是只有一种“基督教世界”(“Res publica Christiana”和“Christendom”的概念)中,由上帝的普世权力而保障的某种抽象道德权利。但宗教改革,摧毁了这一普世的“基督教天国”和“基督教世界”的观念。12、13世纪的教会法学家和罗马法学家致力于论证的,是“国王在世俗事务上不承认(存在)上级(即‘帝国)”“谁的王国之内谁就是皇帝”这两个命题。法学家们已经在法理上为王权领土国家的形成奠定了初步的基础。教皇在1313年颁布敕令:“国王不能被任何人传唤,包括皇帝,……皇帝在国王的领土上不享有最高权力。”约瑟夫·斯特雷耶(Joseph Strayer)认为,到十四世纪,西欧的主要政治形式是王权主权国家(sovereignty state)。对国家独立主权的要求,优先于教会对基督教天国(Christendom)的主张。对“国家”(state)的忠诚也开始超越其他任何忠诚,特别是在一部分 (主要是政府官員) 人身上,对国家的忠诚开始具有了某些爱国主义的特征Tilly, Ardant, and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U.S.). Committee on Comparative Politics,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p.25-6.。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中已经论证,与“帝国”相比,“领土国家”可以更为方便和灵活地利用各种理论资源加强既存地方统治的合法性和控制力李筠著:《论西方中世纪王权观 现代国家权力观念的中世纪起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37-139页。。

这种“王权主权领土国家”的观念,离不开威廉姆·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l)定义的“欧洲竞争国家体系”的历史现实。欧洲从公元1000年起,每一个国家(states)都在资源、人口和军事技术上竞争以获得优势。各封建王权国家通过战争、婚姻、交流和谈判,逐渐联合起来,以组成更大的国家以应付竞争。法国、英国和西班牙等国家慢慢发展起来,开始建立中央集权组织,征收赋税,征募士兵,征用货物并利用从税收中获得的利润发动战争,巩固皇室领土。“在这种普遍的混乱状态中,王权是进步的因素,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王权在混乱中代表着秩序,代表着正在形成的民族(nation)而与分裂成叛乱的各附庸国的状态对抗。在封建主义表层下形成的一切革命因素都依赖王权,正像王权依赖他们。”恩格斯:《论封建制度的瓦解和民族国家的产生》(1884年底),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5-224页。

在“王权主权领土”的基础上,在1555年的《奥格斯堡条约》和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中,确立形成了“国家至高无上”的观念(state supremacy)。在国家领土以内,没有比国家(state)更高的权力(即“主权”),所有其他形式的社会组织,如行会等,都应受国家控制。“领土国家主权”遂取代了基督教天国所鼓吹的“普世伦理权利”。凭借主权概念,国家可以制定、解释和应用自己的法律。让·波丹Jean Bodin的《共和国》(De la Republique)反映了这一演变,认可国家绝对主权。虽然这并没有消除国家权力和宗教(主要是教皇)权力之间的紧张关系,但这导致了欧洲哲学家们继续寻求限制国家的绝对权力,以提供国家权力之外的自由Ronald A. Brand, “External Sovereignty and International Law”, Fordham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18 (1995 1994): 1685.。

与“王权领土主权”“国家主权”等观念相伴随出现的,是“nation”观念的逐步形成。在十三世纪基督教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中,开始频繁地使用“nation”—词,来表示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人民”,以与基督教徒相区别。这说明阿奎那也无法回避各“民族”(nation)逐渐形成这一客观事实。在百年战争期间,nation出现在英格兰和法国(二者彼此为“他者”)。百年战争实际上确认了英法两个王权的统治是领土性的而不是王朝性的[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卷 从开端到1760年的权力史),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19页。。而在十五世纪的西班牙天主教徒的收复失地运动中,通过树立犹太人和穆斯林为“他者”,宗教意味很浓的西班牙“nation”得以出现。此时nation的特点是,与王权保持密切的关系。在民族主义思想表达为“人民自决权”(peoples right to self determination)之前,nation存在于君主政体中。君主制是如此与nation融合,如勒南所注意到的,即使是法国变成了共和国,nation仍然被表达为:“这个伟大的法国君主制是高度的nation,当它陨落, nation亦不能独立存在。”法国和英国经历了一个nation思想诞生和政治及国家结构建立的平行历史,在这个过程中,相对稳定的边界, nation的统一的表现和象征也得以出现SCHNAPPER, “Beyond the Opposition”.。

从这段历史来看,跟nation融为一体的“绝对王权国家”及其“领土”“主权”观念体现了一种政治制度的变革,并具有一系列的制度优势:(1)它控制了一个经过明确定义的连续领土;(2)它相对集权;(3)作为一种政府形式它与其他社会组织有明确区别;(4)通过在其领土内,对物质资源的垄断,加强了其主张。这种制度优势使其战胜了与“领土主权国家”形式大约同时期出现的其他新政治组织形式,譬如荷兰联合省、汉萨同盟。因无法组织其强大的军队、官僚机构或财政结构,后二者最后在竞争中纷纷失败Tilly, Ardant, and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U.S.). Committee on Comparative Politics,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27.。在沃勒斯坦看来,15世纪中期到17世纪中叶,“欧洲世界经济体系”中多个相互独立的国家,是世界体系核心区的必然结果,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满足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所要求的战争与殖民化的国家职能要求Etienne Balibar, “The Nation Form: History and Ideology”, Review (Fernand Braudel Center), 1990, 329–361.pp.89-90.;才可以削弱某个特定政府垄断投资、贷款、生产或分配的权力,以竞争保持核心区的充分活力。这对资本主义的发展至关重要,这要比那些处于外围的国家大得多Tilly, Ardant, and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U.S.). Committee on Comparative Politics,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45.。

这个领土主权的绝对王权国家体系,建立在欧洲长期脆弱的权力平衡的基础上,一直被战争所打断Wong, China Transformed. p.76.。“主权”意味着对国内的人提供安全保障,这种对国外“他者”侵略的恐惧,有助于形成一种“领土主权国家”内部的社会统一Brand, “External Sovereignty and International Law”.。這种以“他者”为认同基础的“传统”,对于现代欧洲的民族国家认同造成了深远影响。领土主权国家被认为是建立在“相同公民认同的基础上……国家以其领土的性质拥抱所有人。它是普遍的,因为它是一种强制性的结社”Brand.。这种强制性团结即来自社会共同体安全的需要。

但值得更加深入分析的是,在这种领土主权国家战胜城市联盟的政治制度表象的背后,还有深刻的西欧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在13、14世纪,城市、贸易、商人、制造商等早期资本主义那里,商人和市民们感兴趣的,最初只是维护城市的自治和城市之间的联系。但随着欧洲商业活动的增强,在经济领域方面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要求,而这些要求则是教会所满足不了的:包括如何组织市场,如何承兑专门的但重复出现的合同,如何在一个一直很少买卖土地的社会安排土地的买卖,如何保障动产,如何组织资本的筹措,以及如何通过缴纳贿金,而获得国家在海外对商队的保护等[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卷 从开端到1760年的权力史),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第519、531页。。这些事务必须通过国家和法律制度的变革来解决,而国家为增加税收也试图扩大权力,制定新的控制人口的方式。资本主义的扩张与国家权力的增长之间形成了一种强大的互惠关系。正是对羊毛贸易的征税,帮助英国王室变得强大;正是巴黎商人们持续不断地为王室提供资金;而若没有欧洲贸易和工业的周期性发展,则不会给主权国家带来竞争优势Tilly, Ardant, and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U.S.). Committee on Comparative Politics,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31. [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卷 从开端到1760年的权力史),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26-530页。。

2、Nation与state的结合。

以战争、官僚集权和增加税收为特征的王朝领土主权国家,之所以转变为nationstate,是因为其已逐渐不适应西欧社会发展对国家公共职能所提出的新要求。

最初的君主专制,其效果是积极的,因为其带来了货币垄断,行政和财政集权,以及法律制度和国内的“和平”Balibar, “The Nation Form”.。16世纪国家机器的操纵者是欧洲国王,他们运用四种主要机制:官僚化、垄断武装、创立法统、所属臣民同质化来巩固统治[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 16世纪的资本主义农业与欧洲世界经济体的起源),尤来寅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页。。但中世纪的国家职能在和平时期主要是国王的“私政”,而在战争时期则主要是军事的。以英王亨利五世为例,其在位期间几乎连年进行战争,在1413年至1422年间耗费了英国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二左右,此外还耗费了他在法国的全部财政收入。这种中世纪国家的弱点是显而易见的:王室统治者在履行公共职能方面并不尽责,对官职分配不公,对建立国内和殖民市场也很冷淡,在确保公平分摊战争和国防费用方面存在诸多困难;难以处理王国内部宗教多样性与效忠一个君主之间的矛盾;以及欧洲君主根本没有能力严格控制王国和各地区,而带来了战争风险J. H. Elliott, “A Europe of Composite Monarchies”, Past & Present, no. 137 (1992): 48–71.。

而与绝对王权在处理国家职能方面的“虚弱”相比,是精英团体以及“社会公共领域”的发展。在16世纪至19世纪,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的国王在征税方面受到各国议会精英团体的限制。在统治者与他们的臣民进行长期斗争和讨价还价中,公民身份定义的扩大,人民主权思想的传播和实践,臣民的请愿权和结盟权亦逐步实现,中央政府的官僚机构和各种代议机构得到强化,国家对军队、对资本、商品和资金的流动加强了控制等。以英国为例,在1792年到1815年战争期间,不仅军事力量和税收大幅增加,民族国家的实际力量和中央集权也在增加,议会权力也大幅增加,同时人民对国家问题和向国会的请愿,也有了越来越广泛的集体行动Charles Tilly, “States and Nationalism in Europe 1492–1992”, Theory and Society 23, no. 1 (1994): 131–146.。虽然此后英国、法国和普鲁士的统治者在不同程度上迫使精英团体服从军事官僚的专制主义。但随着19世纪以后现代欧洲社会公共领域的确立,国家与社会的界限日益明显,社会精英又开始对现代欧洲国家政府权力形成制约。为确立合法性,欧洲现代国家对社会作出了三个重大承诺:一是承诺从法律上保护个人和财产权利。凭此,各国政府才能从中世纪教会继承“主权”,并行使“正义”;二是承担以前教会承担的慈善救济、教育等社会道德功能;三是与精英们按照一定的政治程序协商谈判Wong, China Transformed. pp.84-8.。

17世纪后期和18世纪,重商主义的资产阶级开始鼓吹民族主义[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 16世纪的资本主义农业与欧洲世界经济体的起源),尤来寅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3页。。从1688年英国“光荣革命”开始,到法国大革命中达到高潮,然后到1975年西班牙胡安·卡洛斯一世改革,欧洲从绝对王权向民族国家转移主权的过程才算完成。当国家(state)以nation为基础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臣民”被改造成“公民”,法律面前所有公民平等,他们是分享共同价值观的共同体的一员。保卫nation的兵役被视为神圣的公民义务,而且从历史上看,公民(服兵役)的义务往往要早于公民(得到投票)的权利。1793年,革命的法国成为“第一个拥有武器的nation”。1808年普鲁士也开始效仿。此后,义务兵役制度已成为全世界nation的标准。

3、Nation形成背后的因果关系

那么,应该如何看待nation形成这一历史进程背后隐藏的因果关系呢?

“想象的”“主观”派的nation的解释是,通过民族主义(nationalism)这一政治运动,通过知识精英从所有现存的“传统”中挑选或创造单一的语言、历史、艺术和传统,通过建立前所未有的国家教育体系,通过规定官方语言,组织博览会、博物馆、艺术资助,建设通信网络,“发明”国旗、象征、国歌、节日、仪式和传统等“建构”工作,在人口中传播了民族(national)意识。虽然不同的学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在安德森的论述中,民族主义导致了nation的建构,进一步导致了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产生;而在盖尔纳看来,民族主义形成了民族国家,然后建构了nationWimmer and Feinstein, “The Rise of the NationState across the World, 1816 to 2001”.。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还要明确定义和“发现”“他者”,从而加强nation的自我认同。这些“他者”的表现有,欧洲大部分地区都有反犹主义,而反德情绪强化了法国nation的认同,而反法、反波兰或反俄情绪则强化了德国nation的认同Tilly, “States and Nationalism in Europe 1492–1992”.。

但若结合欧洲历史的实例,我们会发现,这种由文化精英所推进的“高文化”“文化建构”,与其说是那个“想象”的nation以及nationstate产生的前提,不如说是由日益联系紧密的社会生产生活实践所造就的结果。

以法国为例,直到19世纪中叶,法国仍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各地村庄的农民讲着方言,村庄内部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与外界交往很少,天主教植根于农村。国家层面,最初是依赖绝对王权,后来是依赖共和国的中央政府William Safran, “Pluralism and Multiculturalism in France: PostJacobin Transformation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118, no. 3 (2003): 437–465.。根据一项估计,直到1863年,37 000个社区中超过10%的小学生不会讲法语,近50%的小学生不能写William Safran, “Language, Ideology, and StateBuilding: A Comparison of Policies in France, Israel, and the Soviet Unio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3, no. 4 (1992): 397–414.。真正促使法國变成一个有机联系的“nation”的,是工业革命,以及世界市场对现实劳动者的改造。19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法国农业越来越多地面向市场生产,农民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多,正是与外界的“客观”经济联系,才使其“主观”认识到文化的重要性,法语的普及越来越快,逐渐取代了此前的各地的“方言”,配合上19世纪三十年代以后公共学校在全国的建立,共同的语言、文化使得人们在互相交往、信息沟通方面有了统一性,开始摒弃地方观念,形成民族意志的心理,占据人口多数的法国农民与现代社会的融合程度大大提高许平:《法国农村社会转型研究 19世纪-20世纪初》,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页。。到19世纪末期,法国的经济统一最终完成Anthony D. Smith, “The Problem of National Identity: Ancient, Medieval and Modern?” Ethnic & Racial Studies 17, no. 3 (July 1994): 375–99.。法国农民的视野也在不断扩大,农民不再关注狭窄的地域和十分有限的社会联系,而开始从关注地方政治向关注nation的政治转变。以前他们首先是村民,然后是新教徒,再次是某一地区的人,最后才是法国人。现在他们首先是法兰西人和共和主义者,而农村公社则降到了社会生活的最次要位置许平:《法国农村社会转型研究 19世纪-20世纪初》,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42页。。

正是由工业革命开创的、远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紧密联系,以及新的生产生活方式所提供的新的公共利益基础上相应的国家公共职能的改变,才日益造就了nation的同质化。这个逻辑放在整个欧洲也是成立的。相关研究表明,从1870年代到1960年代,欧洲民族国家内部的地区差异逐步下降。从19世纪中期到一战之前,欧洲国家执行的现代民事职能支出逐步赶上并超过了军事职能支出。这些民事职能集中在工业社会所需要的社会联系方面——运河、道路、邮局、铁路、电报,最重要的是学校。到1880年代,此类民事支出与军费支出逐步相等,而到20世纪的时候,这些支出则开始逐步超过军事预算。20世纪期间,通过福利和财政政策对不同地区、不同年龄、不同阶级的资源再分配,削弱了nation内部的不平等,从而巩固了nation共同体。正是工业革命促进了的局限于nation以内的基础设施建设,加强了社会互动的密度,并潜移默化地转变为某种社会生活和公共情感,并将不同族群、共同体有机地组织在一个更广泛的、功能性的社会大共同体之内Michael Mann,A political theory of nationalism and its excesses, in Sukumar Periwal, Notions of Nationalism. p.54. 但也正如nation的出现一样,当社会化大生产越出一国之边界时,nation也会受到挑战。这个过程实际上从19世纪后期就开始了:nation不断受到以“自由主义”为名义的全球主权和市场主权(market soveignty)的挑战。现实中的欧盟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从绝对王权国家发展为“nationstate”的国家形式变动,其本质上是一种国家社会组织从依赖血缘、人依附于人的小共同体,向以工业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化大生产协作的转变。

结 语

总体来看,我们可以简单总结一下欧洲nation发展的基本道路和经验:(1)欧洲早期历史上虽然存在帝国,但“帝国”并未能创造出一种制度和意识形态的遗产。罗马帝国虽然提供了关于法律和社会秩序的思想,却没有提供如何继承帝国的制度。最早可以从绝对王权开始算起的“现代国家”,是在反对“帝国”的过程中产生的。(2)欧洲绝对王权时期,建立了高效的公务员制度、统一的税收制度、训练有素的本土军事力量和高水平的工业生产,这对于现代的nation的诞生似乎是必要的,但涉及社会民生的公共职能,却是在进入现代的nationstate以后才发展起来的。此前欧洲的绝对王权国家主要履行军事和安全职能。(3)从欧洲nation的内部形成道路来看,是先有了绝对王权所建立的军事、财政和经济的强制,形成了某种相对固定的边界及nation的区隔之后,才有了知识精英利用文化进行管制的可能。(4)欧洲民族国家的发展背景是一个相互竞争的民族国家体系。“他者”传统悠久。战争中的共同利益,外界的敌对“他者”,客观上有利于形成nation,但代价也相当惨重。(5)最终是到19世纪,依靠工业革命后社会化大生产所造成的日益紧密联系及共同利益,nation才真正结成了有机的整体。

从欧洲的情况来看,Nation的产生,是中世纪农村和城市的广大劳动者,在突破了庄园和行会的人身依附限制后,在普遍的商品交换和多方面的社会交往实践中而产生的一种新社会共同体。欧洲之所以在上古中古时代,nation的自觉不够明显,是因为封建制度下,低下的劳动力所导致的狭小共同体,阻碍了人们在更大范围内对共同体的主动认知。而绝对王权时期,伴随着农奴静悄悄的革命,王权主权国家客观上履行了社会生产所需的国家公共职能,并保护了因突破自然经济初步产生的社会大生产的公共利益,nation成员的nation意识得以初步产生。而在进入“现代”之后,在nation成员的生产能力和生产交换活动规模,已经完全突破自给自足的状态下,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部分工竞争的状况下,以及由于这种竞争所导致的“国内”团结,更是让nation成员对基于共同体内部比较广泛的商品和交换关系基础上所产生的公共利益,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从12世纪到19世纪,在相互竞争的王权主权或民族国家体系内,一个日益庞大和连贯的“国内”领域得以发展,逐渐包含并整合了以前不同的人口。国家的形式,“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综合”概括为“市民社会”马克思:《经济学手稿》(1857—1858年),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6頁;马克思和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年秋-1846年5月),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0页。。在这种情况下,才有所谓的“文化认同”的建构。

显然,社会化大生产所产生的公共利益,以及基于这种维护公共利益而产生的国家公共职能需求,才是一定自觉群体认同、建立并且捍卫nation的源泉。而且社会化大生产分工越细致,基于公共利益的联合就越紧密,对公共利益的认知就越充分,其自觉维护nation的程度就越高。正是生产力的发展、劳动协作规模与程度的扩大与加深,导致了人们对“共同协作”日益加深的意识。报纸、气象预报、新闻媒体等印刷与媒体资本主义,只是这个过程的必然结果和副产品,而非是原因。

总体来看,Nation成员对nation的认同程度,反映了其在现实的生产实践活动中,对社会化大生产所产生的共同利益的感知。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化大生产是nation 产生的前提和自变量,而nation成员的认同程度则是结果和因变量。也就是说,越是社会生产中共同协作发展水平高的,因而内部交往和分工水平就越高的,就越能感知到自己所在nation的共同利益。它取决于“共同协作”生产的深度和广度。基于此,nation是在社会化大生产基础上,出于维护这种社会化大生产所产生的公共利益,而达成的享有“历史领土”和“主权”的最大利益共同体。

(责任编辑:陈炜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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