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杂谈(再续)

2018-11-12 23:45陈武
连云港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藏书

陈武

臂 搁

臂搁,又称搁臂,是旧时文人的常用品,几乎每个读书人的书斋里都有一副,虽然不敢和笔墨纸砚一样不可或缺,但缺了它,总觉得缺了什么。至于质量如何,全看个人的经济能力了。如果是穷书生,随便什么都可当臂搁的。“文房四宝”之外,如果一定要添一宝,首选当属臂搁(也有说是水盂)。目前,不搞文玩收藏的人,怕是已经不太明白这臂搁是干什么用的了。顾名思义,就是放臂膀的。旧时的书写都是从右往左,直行书写,往左边移动的时候,手腕或小臂不小心会蹭到纸上新写的墨迹,无论是墨把手臂弄脏了,还是手臂弄坏了纸或糊涂了字,都是恼人的事,既影响了心情,也写不好字,文章更是难以下笔。另外呢,盛夏天气里,文人书写或作画,汗水淋淋,滴到纸上也会洇坏了纸。于是,书写者就会找一个硬点的东西(开始时多半是镇纸),垫在胳膊下边,胳膊就不会蹭到纸和墨了。时间久了,就有好事者想了个主意,把垫胳膊的物件,加以个性化、艺术化,请人专门做成现如今通行的臂搁,既可作为书写的用品,又可清玩。所以,臂搁还有一个别名叫“腕枕”。

我对臂搁的历史没有研究,和朋友闲聊时,知道臂搁作为文房用品,应该是从明初开始流行的,到了清代,制作工艺达到了鼎盛,各种材质的臂搁都有,普通的以竹子居多,将竹筒剖成三块,把竹面打磨光滑,刷桐油,在凸起的面上进行镌刻。可根据使用者的需求,或刻上文字,或刻上图案。文字有诗赋,也有座右铭;图案有人物,也有风景;还有诗画合体的“郊外踏青图”之类。文友间的交往,也可作为礼品相互赠送,有的还刻上赠言并有落款,表明何年何月在什么情况下送的,很珍重。除了常见的竹子而外,也有檀木、陶瓷等材质,上档次的是玉或象牙,做工也更精,都是精雕而成——那已经超出日常用品而成为奢侈品了。如此经过文人雅士的推广,臂搁也渐渐从纯粹的书房用品而向收藏品转变了。特别是书写形式改变之后,臂搁作为日常用品已经可有可无,即便是书房的案几上有这么一块,也基本上当作镇纸来用了。

我在新浦民主路老街的文玩市场上,买过一副臂搁,是竹子的,样子很旧了,刻了王维的诗句:“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这是《赠裴十迪》的首句。我当时问摊主,这是老货吗?摊主含糊其辞地说不知道,别人拿来代卖的,便宜。有一次,一个搞文物鉴赏的朋友到我家玩,看到了,很不屑地建议我赶快扔掉,说质量太差,民国货,工艺也不怎么样,而且字是烙上去的。我没有扔,心想民国也算前朝了,留着玩玩吧,当成一种见识也未尝不可。上档次的臂搁我也见过,那是在一家博物馆里,也是竹子的,叫“留青竹刻山水人物”,留青,就是竹竿上原有的颜色,以浅浮雕技法,刻了一幅画,画面上有山有石,有松有竹,还有人物。松是老松,一虬枝横空斜出,松下一须发老者昂首眺远,身边一书童背着包裹顺着老者的目光寻找什么,又仿佛在听老者在讲谈。二人脚下有一块悬空的怪石,石下竹叶数枚,随风摇曳。整幅画面构图精巧,意态萧疏,情境悠远,很有玩味。我还见过常熟诗人、收藏家王晓明先生藏的臂搁,不是一副两副,是很多副,可以说不少都是精品,让我大为惊叹。有一块臂搁,刻了密密麻麻的字,我细看了,居然是《出师表》的节选,字是小楷,娟秀而俊雅。有一块行书臂搁,镌刻的内容是:“养花天气半晴阴,知向田园著意深。莫道贫家人事苦,东风吹送一畦金。”落款是“丙辰春日 陛云三哥清玩 彦明刊”。这就是典型的文人间的交往了。诗也是自做的,首句化自清人严元照的《定风波》。诗不算恶,“东风吹送一畦金”虽没有“生花”,也可称得上“妙笔”了。看来这位“陛云三哥”深居田园的生活还是挺惬意的。但,这位“陛云”,是不是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呢?俞陛云生于1868年,逝于1950年,如果这里的“丙辰”是1916年的“丙辰”,倒是可以存疑的。如果是,那晓明兄的这块臂搁就有非凡的价值和意义了。晓明兄还有一块臂搁,字体有点郑板桥的意思,内容是:“大书悬臂,小则不能。臂濡于墨,而渍于纸,何以异于夏月之蝇,不悬而悬,惟女勍。天池道人渭书于樱桃馆。”这个“渭”,自称“天地道人”,把臂搁的功效说得明明白白了,而他的“樱桃馆”,听起来也似乎在山上。晓明来了兴致,又给我展示了一块臂搁,是新品,此为一块鸡翅木,雕饰的山水,巧借材料的疤结来构图,十分精妙,其山水、树木和人物,疏密有致,恰到好处。他介绍过这块臂搁之后,又向我推介了雕刻师,是一位很有追求和想法的文化人,开一家红木雕刻厂,大到家具,小到文玩,都经营。晓明兄许诺,得空时,一定带我去拜访这位雕刻家。这倒是让我平添一份期待了。

有人考证说,“臂搁”的称谓,是从古代的藏书之所“秘阁”转化而来的。我觉得纯属胡扯!

摆 件

文人在自己书房的几案上或书橱里,摆几件艺术品或好玩的小物件很正常不过了。特别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往往能体现主人的趣味。有人摆放一幅自己的照片;有人摆放一个地球仪;有人摆放一件漆器;有人摆放一架太湖石;有人摆放一件玉雕;有人摆放晶莹剔透的水晶工艺品,有人摆放一缸金鱼,等等等等。我在一个朋友家,看到他的写字桌子上,摆着一件旧式的仪表,很复杂的仪表,是五个大小仪表组合在一起的,造型紧凑,又错落有致,在他的工艺美术工作室里,倒是别有韵致。他曾是某仪器厂的工人,下岗后自主创业,搞铸铜、雕铜艺术,取得成功。摆放仪表,可能是不忘初心的意思吧。我一个搞根雕造型的朋友,曾打磨出一件“随型根瘤”的摆件,造型简直奇异得让人不敢相信,从不同的侧面能看出不同的物体来:一面是“神女峰”,一面是“怀中抱子”,一面是“回首望月”,一面是“天女下凡”。这种巧料,虽然可遇而不可求,但有眼力识见,也是要一定功力的。诗人刘晶林先生当过兵,在他案头上,摆着一个真实的炮弹,这也是一种不忘初心的具体体现吧。

除了书桌上的摆件,还有橱柜上的摆件,条几上的摆件,供案上的摆件,等等,而书橱里随意放些小物件,恐怕是许多人常办的吧——不仅可供观瞻,也可供存放。有一年春夏之交,某天,已故大作家汪曾祺先生的公子汪朗先生带我到老先生的书房里看看,老先生的书桌上有些乱,一个笔筒里长长短短插满了笔,桌子上也是摆满了东西,放大镜、画碟、印泥盒、颜料、颜料盒、胶带纸、圆珠笔等等,而书橱里也算不上整齐。我在日记里对汪先生的书橱有这样一段描述:

……比如那件带支架的漆盘,一对红木的手把件,一个铜器等,最著名、也最有说道的是那个香瓜大小的陶罐,汪朗乐呵呵地对我说:“这件东西沈从文先生过过眼,对老头儿说了三句话:元代的。民窑。不值钱。”沈从文在1949年后被剥夺写作的权力,发配在故宫博物院整理文物。沈先生文章好,搞文物也随遇而安毫不含糊,研究成果颇丰,对这件小东西,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他的小摆件也挺有意思,有一个鸟巢,一只鸟栖在巢顶上,另一只鸟躲在巢内,巢外的鸟正勾着头和巢内的鸟说话,而巢内的鸟似乎爱理不理,眼神望向别处。这件作品神态逼真、传神,表达的意思可任意琢磨。还有两把造型别致的紫砂壶,一大一小两个陶罐和几只青花瓷器,都造型雅致,挺有看头。一个青龙图案的印泥盒,应该是他常用的。有一件料器,造型是雏雁或雏鸭,憨态可爱。汪朗告诉我,这种料器,家里原有不少,都让他们兄妹几个小时候玩坏了。

在白化文老先生家里,我也观察过他的书橱里的摆设,大都是老先生各个时期的照片,有单幅的,也有合影。我认出来的就有他和任继愈的合影,有跟周绍良的合影,有跟季羡林的合影,也有几张是跟他夫人李鼎霞的合影。小说家徐东先生,近来习画并玩起了石头,常在微信朋友圈晒他的作品,画也是文人画的一路,有情调,有雅意,耐看;而所晒的石头,都是上等的书房摆件,有的以纹理取胜,有的以造型抢眼,有的以质感耐品,可以说百看不厌。这些造型各异、形象可人的摆件,不仅给书房增添神韵,也可给作家带来无尽的遐想。常熟作家王晓明先生,有一次听完古琴后,对人家茶案上的一盆绿植感兴趣,花二百块钱买下带走了。这盆绿植实际上就是一盆草,我们叫“红草”,有点像秀珍芦苇,一尺高的样子,拱成一丛,供在一个精美的梅花边的红陶小花盆里。他经常晒朋友圈,这盆草也经常作为配角出现,有时在他的书桌上,有时在他的茶案上,有时在他的窗台上,都起到很好的点缀作用。这是一盆可移动的“摆件”。

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的书桌上的小摆设是经常换的。有一阵,我在书桌一角,摆放的是一件瓷器,架在一个精致的红木架子上。这件瓷器有点特别,可以说是失而复得——某年,突然有陌生人来电话,说在整理仓库时,发现有我的奖品,空了来拿一下。我不知是什么,跑去一看,居然是一个奖盘,是某年得了个系统内的先进个人。记忆中好像有这回事,还上台领了奖,怎么会遗漏这个奖盘呢?明知道也不是什么名贵瓷器,但为了他们的“遗忘”,我在桌子上摆了一摆,借以提醒自己“人微奖轻”的现实,对自己也是一种警示。我还在书桌上摆过一个木工家具,那还是在我父亲去世不久后,我在老人家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个刨子。这个刨子是铸铁浇铸的,约有六寸长,这种很短的刨子,俗称“小倒刨子”,很重,刨刀(也叫刨舌)是用螺丝固定的,调整刨舌也是由螺丝来掌控。如果需要磨刨刀了,拧松螺丝就可卸下来。我小时候帮父亲干木工活,常常推这种“小倒刨子”,这是粗活,体力活,等我刨了个“大方”后,父亲再用线刨子找平。我把这把刨子带回来,放在书桌上,立起来,或平放着,大约有一年时间。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橱里。我找书的时候,会看到它,都要拿起来看看,抚摸一番,有时会想着当年跟着父亲学习木工手艺时的种种情景,有时候呢,也不敢多想,赶快又忙别的去了。

我的书桌上还放过什么摆件呢?记不得了。

藏书印

海州大乡贤白化文老先生说过,“研究书史特别是搜救善本的人,鉴别书籍真伪,考究收藏源流,常自识别藏书印鉴出发,以之为指路明灯。”(《人海栖迟·藏书家身后印》)

那么,藏书印又源自何处何时呢,据多年阅读所得,归纳如下:

藏书印是由书画收藏印演化而来的。在许多历代名家的书画作品上,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各种印章,这些印章,是表明这件作品被钤印者所拥有过、珍藏过,同时,在传世名作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表明其对文化的传承做过贡献,也为自己短暂的人生赢得了永恒的价值。纵观历史上的公私大收藏家,他们的印章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都很规整,如满白、细朱,而不太使用粗放、潦草的的形式。这种在书画上钤印的风气,始于唐代,一种是公家收藏的“御府印”、“内府印”,如唐太宗的印就叫“贞观”。另一种是私家收藏印,如虞世南的收藏印叫“世南”,马总有的收藏印有意思,叫“马氏图书”。在收藏的名贵书画上钤印的风气,历久不衰,一直延续到民国。收藏印的内容,历经几千年发展,变化并不大,一般为藏家姓名、字号、斋号或郡望,下钤“欢喜”、“过目”、“经眼”、“清玩”、“审定”、“收藏”、“鉴赏”等字样。如某某审定、某某清玩书画之印、某某居士过眼等等不一。

收藏印在发展过程中,被藏书家仿效借用,应该错不了。第一个仿效者,或许是得到某名贵版本或有价值的冷书时,和收藏书画同样的道理,钤上了自己的一枚印章。让自己的名字随着书而流芳百世。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里有一篇《藏书印》,他说,在自己的藏书上钤上私印,“这种风气的流行由来已久,相传宋朝宣和时的鉴赏印,除书画碑帖外,已经通用于图书专集,可以说是藏书印的先声。至于加盖私章,当然要更早于此了。”此说更加证实了上述的说法。更为现成的例子,来自当代藏书家黄裳的大著《来燕榭书跋》,该书的增订本由中华书局2011年6月出版,有30万字之巨,收各种题跋231篇。从黄裳的题跋中,发现他所收藏的书中,不少都有历代藏家在书上钤有自己的藏书印,如《绿窗小史》有“长洲顾氏收藏”(朱方)、“湘舟鉴赏”(白方)、“湘舟过眼”(白方)等三印,书前秦淮墨客的序末,也钤有二印,曰“蕙若”、“白雪斋”。《城守筹略》钤有“瑞轩”(朱方)收藏印。《归田诗话》收藏印有“诗龛书画印”(朱方)、“半槎”(朱长)、“惠定宇借观”(白长)、“玉雨堂印”(朱方)、“韩氏藏书”(白方)。《兰雪集》收藏印有“神明镜室”(白方)、“徐康印信”(朱方)。《莆阳知稼翁集二卷》收藏印有“江南陆润之好读书稽古”朱文方印、“白发抄书”朱文方印、“听松散曲”朱文方印、“陆时化印”白文方印。《晏子春秋二卷》藏书印之多,连黄裳都惊讶,在题跋中说“未之前见”,“然俱古雅”,共有六方,为“九如子”白文套边方印、“天一阁”朱文长印、“自新斋”朱文鼎氏印、“九如居士”朱文方印、“一名天保”朱文长印、“唐节度之后宋丞相之裔”白文长印。比黄裳长一辈的现代作家,有的也有自己的藏书印,朱自清在他新出版的《新诗杂话》的目录空白处,就钤有“邂逅斋”的闲印和一枚“佩弦藏书之鈢”藏书印。

现代藏书家自己也钤印,唐弢举例了两个人,都兼作著名作家,一个是阿英,一个是郑振铎。“阿英藏书极富,大都只盖一方小型私印,朱文阔边,篆‘阿英’两字。郑振铎对洋装书籍,往往只在封面上签个名,线装的才钤‘长乐郑氏藏书之印’。后来魏建功替他另外镌了两个,一方形,文曰‘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一长方形,文曰‘长乐郑氏藏书’,都是朱文写经体,后一个每字加框,纯然古风。”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袁寒云极喜藏书,仅宋版古本就有二百余种,在上海一时无两,他的藏书印也有几种,其中有一种是他观书的小像,特别清雅。其藏书印有:“臣克文印”“上第二人”“抱存”“寒云主人”“百宋书藏”“与身俱存亡”等。

因为印刷术的不断发展,木刻线装书已经绝迹,更没有珍本善本之说了,在所读所用之书上盖印,已经缺失把玩欣赏的功效,更多是一种风雅而已。再者呢,当下书籍大都是胶装,容易坏,纸也又硬又脆,不太好钤印章。但总会有些风雅者,弄几枚图章,盖在扉页上,算是过过藏书瘾吧。我也请海州名家薛栎、许厚文、王龙等先生刻过几枚藏书印,薛栎先生刻有“陈武藏书”外,还有“南窗书灯”、“掬云居书话”、“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等闲章,许厚文先生“掬云居藏书”外,还刻有“陈武过眼”闲章一枚。不久前,又请画家陶明君先生给我制作两方闲印,分别是“栖云阁”、“荷边小筑”,也可和藏书印配套使用。但我一直没有在书籍上钤印,一来可能我一直不把自己当成藏书家;二来也是没有名贵版本(当代印刷的书籍也实在无兴趣)。

因藏书印引发的故事也有。白化文老先生的平时谈说和著书作文,常常用典,有时插一段轶事,生动有趣。本文开头提到的他在《藏书家身后盖印》里,就讲了一位北大的讲师,因要出售私藏的明刻本《老子》,借用木犀轩李氏藏书印,以期抬价,后此事败露,1952院系调整时,被逐出北大。这是属于弄虚作假而出事的。按说只要书好就行,却跌在一枚藏书印上。看来藏书印的作用还真不可小看。也是在这篇文章里,白老又讲一个“身后刻印”事:“……某位大名家身后,子弟售书。原来没有盖印,加上再要是缺乏签名和书中题跋等等,是不是他的书,只有天晓得,买主无从知晓。从来是‘玉在匮中求善价’哪,于是身后刻印,包括名章、闲章与藏书印,特别是藏书印。盖印特别要盖藏书印与代为‘名志’的闲章。”

近日得一批广陵书社出版的仿古籍精印出版的一套“文华丛书”九十种,线装,宣纸印刷,有的书里还有精美的版刻插图,让人爱不释手,在灯下慢慢翻阅时,我也破了一回例,小心谨慎地在上面钤了印章。从此,我也敢称自己是“藏书家”了。

书 衣

书衣,就是给书穿上一件衣服。人要衣妆,马要鞍妆。得一本好书,也要装扮装扮,但多半也只是为了对书的保护,因为很多书的装帧已经很漂亮了,不需要再画蛇添足了。

书衣又叫书皮。

给书包上一层书皮,读过书的人大概都干过,特别是小学生。新学期一开学,新书发到手,首先就是给书包上书皮。包书皮的纸,没有特别的讲究,大都是各显神通,有的是旧报纸,有的是杂志封面,有的是洋灰纸,又叫牛皮纸。牛皮纸的质量最好,耐磨,报纸最次,不够服帖,模样儿也不好看。在我的记忆里,最好的书皮,是各种彩色画报纸,我们班只有一个同学有这种纸,因为她的父亲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每当新书发下来的时候,她的书皮最漂亮。

成年以后,读书多,买书也多,不太爱给书包书皮了。但也不是没有,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买巴金的《家》《春》《秋》时,就给书包上了封皮,主要是这些书都很厚,三天五天读不完,怕把书弄脏了。还有一层,借了别人的书,也要包个书皮,怕有破损,还书时不好意思。

把书皮包出水平来的,首推孙犁先生。孙犁先生爱买书,还爱给书穿上漂亮的书衣,更可喜的是,他喜欢在书衣上题写些阅读感受或趣闻掌故,特别是到了晚年,凡读过的书,大体上都会写上几句,可长可短,坚持多年。据说有一次,一个报社(或杂志)的编辑到他家做客(或采访),看到这些写在书衣上的文字,或清雅可读,或意味深长,觉得可以发表出来,让更多的人分享。孙犁就同意让其抄录了部分。这些短文发表后,反响不错,孙犁又有意地誊写了多篇,拿到别处发表了。本来只是习惯,未曾想一发而不可收,边写边发,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体——书衣文。后来,孙犁把这些短章辑为一本《书衣文录》出版。我在读这本书时,受其触动,于2005年6月11日写了篇短文,在我主持的一家晚报的读书副刊上发表了出来,文中流露出对这本小书的喜爱,常常把这本书从“书架上抽出来,读一两页或一两篇。有时也不读,只是翻翻,就像爱喝酒的人怀揣一壶酒一样,不时地抿两口,身子暖了,精神也好了。一方面,为孙犁独创这种文体而叫好;另一方面,也为文章所感动。”文中还写道:

孙犁对书非常爱护,每得一本好书,都要给书裁剪一套合体的衣裳。他的一生“嗜书如命”、“珍如拱璧”。“我对书有一种强烈的、长期积累的、职业性的爱好。一接触书,我把一切都会忘记,把它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觉得是至上的愉快……”孙犁如是说。

……

早在《陋巷集》出版的时候,孙犁就在集中编入了“《书衣文录》拾补”,文前有一小引,云:“余前辑存书衣文录,近二百条,已刊行矣。去冬整理书册,又抄存前所未录者若干条。前之未抄,实非遗漏。或以其简单无内容;或有内容,虑其无关大雅;或有所妨嫌。垂暮之年,顾虑可稍消。其间片言只语固多,皆系当时当地文字。情景毕在,非回忆文章,所能追觅。新春多暇,南窗日丽,顺序排比,偶加附记,存数年间之心情行迹云。”

小引记于1986年3月4日,在此之前,已经刊行“近二百条”。据孙犁研究者刘崇武先生考证,这近二百条“书衣文”分别发表于《长城》《天津师院学报》《长春》《河北大学学校》《芙蓉》《柳泉》等刊物上。对于这种文体,当时还鲜有人注意,它既是书话、题跋,又是日记、随感,甚至可以当成文字简洁的“书史”,从中可见当时读书、整书时的心情和氛围。后来,孙犁把陆续整理的“书衣文”编入《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等书中,最后一并收入1992年出版的《孙犁文集》(续编三)。

《书衣文录》共收《耕堂书衣文录》《甲戌理书记》《耕堂题跋》三组文稿,因为都是写于书衣上的文字,属于一脉相承之作。此外,还收录了《我的读书生活》《装书小记——〈子夜〉的回忆》两篇,附刘崇武《孙犁的书法与〈书衣文录〉》及其“编后琐记”。

从《书衣文录》里,我们可以看到孙犁的读书既丰富又庞杂,而且每有所读,都有所获,所写文字也准确、深刻。在读《中国古代史》时,他说:“夏氏此书,余于保定求学时,即于紫河套地摊购得二卷本。抗日战争中,已与其他书籍亡失。此册购于天津解放初,盖犹念念不忘也。今幸存,乃为之装来。”落款为“1975年4月3日晚无事灯下书。”短短文字中,告诉读者许多信息。在读《小沧浪笔谈》时,他的评价更是一针见血:“此大人物之著作也,装腔作势……同为‘文达’,其文笔不及纪晓岚远矣。”

现在不知是否还有人包书皮,这种写在书皮上的文字也不知是否还有人办理,我是好久没有读到了。但这种短章或文体,随着新的传播方式的呈现,又移到了别处,比如微信朋友圈,不少爱书的人,得到一本新书,会写三五句短评,连同书影发表出来。我认为这也可以看成是书衣文或是题跋的一种变种。微信朋友圈有一位叫“老戴”的,他每天在朋友圈发布多条短文,至少有一条和书有关,并配上作者的照片和一段文字,文字也就是一二百字,长的也就是四五百字,有时只有几十字,他还给专栏起了多种名字,比如近期较密集的是:“假如一位学者只读他一篇文章”,他给这个栏目编了序号,到我写这篇短文时,已经是第32篇了。和这个栏目交替出现的,是“得书记”、“食货志”、“点赞录”、“日读书志”等栏目。这些栏目都和书有关,所配的短文质朴可读,能基本了解这本书的大致内容和出版情况。但这绝对不是书的广告,确实是他每日读书的所思所悟。当然了,他并不是一定要把这本书读完(一天读一本也不太现实),或许他只是翻翻,随手写上几句,写下和这本书相关的内容和人事,但坚持好几年,难道不是一种精神?书香传播就应该多有“老戴”这样的推广者。小说家马拉也是这样,他的这些短章也有栏目,如“闲读篇”“随想篇”“流水篇”“感怀篇”等,他的这些在微信朋友圈发出来的超短文,大多和读书或读杂志有关,“闲读篇”更是简短的读书心得,三言两句,微言大义。这种更随手的写法,更像极了旧时的题跋或批注。

水 盂

常熟收藏家、诗人王晓明先生曾经说过,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收藏上了,收藏好玩,比搞创作、做生意有劲。有一次,我们说到水盂,他居然藏有上百个,大都是精品,也有个别孤品,还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了一小部分,我细细看了,大小不一,造型各异,颜色驳杂,材质丰富,确实养眼。有汉代陶纹水盂,有唐代邢窑白釉瓜楞水盂,有宋代影青水盂,有元代云南建水窑青花水盂,有明代五彩水盂,有民国早期粉彩水盂等。其中元代云南建水窑青花水盂特别精,应该是稀罕之物。

有些东西,真的有点魔性,放在什么环境里,其品质就大不一样。就说水盂吧,实际上不过是盛水的一个容器,放在木匠的木工台上,就是磨板斧、刨刀时用来蘸水的;搁在铁匠炉边,是用来淬火的;放在篾匠的地屋里,是用来泡柳的;放在厨房里,可当盐坛子用。但在文人雅士的书房里,待遇就不一样了,被请到了书桌、画案上,和笔墨纸砚相邻为伍,相近相亲,名称也大变,水盂,或水滴、水呈,似乎只有在书房里,才配得上这等雅致的称呼。

旧时文人,很在乎水盂的,把文房“四宝”,说成是“五宝”的也大有人在,无论是日用,还是珍藏把玩,都细心搜求。制作者也投其所好,在材料、造型、色彩、工艺上,多有创意。两代帝师翁同龢被贬归籍时,有一本清单,清单上的宝物大都是文人爱玩之物,有书画、书籍、碑帖等几百件,仅董其昌的书画就有21件。清单中,列入的瓷铜玉石、笔墨纸砚也不少,其中也有画缸、水盂、搁臂、笔洗、镇尺、玉璧等书房杂件多种。仅记录的水盂就有“古铜水盂(一个)(带座)”、“古铜羊水盂(一)”、“竹根水盂(一座)”、“鎏金研水盂(一个)(附景)”、“铜鸭水盂(一个)(座)”等多个品种,从这些简单的记录上,就可看出其对水盂的讲究了。藏盂大师陈玉堂先生在《藏盂小志》一文中,对水盂也不吝赞美之词,并论述了水盂作为文房第五宝的理由:砚为石,石可炼金银,故砚为“金”;纸以草木为原料,可属“木”;墨乃松烟熏制,属于“火”;笔之毫来自羊兔鼠狼,此畜皆以土安身,故属“土”。唯“四宝”缺水,若以盂为水,岂不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陈氏的意思是,书房藏有“五宝”,也就相当于五行不缺,生活岂不顺达美满?但在现实生活中,也有拿水盂不当回事的人,前边所说的工匠不作数,仅我见过的一位名画家,他就把一件青花的水盂当成了烟灰缸,烟屁股堆积在水盂里,像丛林一样,看着实在心疼。我也见过另一位画家整洁的画案上,一溜排过来的物件:笔架、端砚、色碟、水盂、笔洗、印盒等等,不仅摆放齐,造型也美。水盂是小口,像是陶的,很古雅,里面的水是清的。笔洗略大,是广口,为图案精良的青花瓷器,里面的水略带点墨味。我看画家作画前,先取半块墨,在端砚里磨几下,又用水盂里一个造型别致的白瓷小勺,撩一点水,再磨几下,便提笔挥洒了。上色的时候,也是这支笔,在笔洗里洗洗,再在画碟里蘸蘸,看他勾描、涂擦,小心收拾,很是一种享受。

我也藏有几个水盂,都不是名贵之物,放在书橱里,有的当成了零钱罐,有的放些夹子等小杂物,实在有点对不起它们了。我的书桌上放置的一只水盂,是在旧货摊上淘来的,没有款识,只因为造型好看——虽然是普通的鼓形,但身姿略矮,线条流畅,胎釉清晰,常看不厌。我本想买两个相似的水盂,用来放云子,和朋友下棋时,拿出来,必是情趣独具,但始终没有凑成对。

《翁同龢归籍清单》里,有好几处“红研”的记录。“研”,就是砚。旧时,“研”、“砚”相通。红砚是什么砚呢?中国古有“四大明砚”之说,即端砚、歙砚、洮砚,红丝砚(和如现今流行的“四大名砚”略有不同)。翁氏所说的“红研”,应该就是红丝砚。红丝砚原产地在古代青州黑山和临朐老崖固一带,如今红丝石已经没有了。2007年我到山东淄博参加民间读书会,遇到一青州来的书友,问其红丝砚石,说还有,但已经是凡人很难见到了。红丝砚的原料当然是红石头了,丝状纹理也精美好看,制出的砚来特别精美,早在唐代就开始出名,西晋张华在《博物志》里曰:“天下名砚四十有一,以青州红丝石为第一。”宋代唐询在《砚录》里也说:“青州黑山红丝石为砚,人罕有识者。此石至灵,非它石可与较议,故列之于首焉。”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在《砚谱》里说:“红丝石砚者,君谟赠余,云此青州石也,得之唐彦猷。云须饮以水使足乃可用,不然渴燥,彦猷甚奇此砚,以为发墨不减端石。”这里是说明红丝砚的石性和用法,真是“此石至灵”也。所以,两代帝师翁同龢的“归籍清单”里有所列的红砚,可见直到这时候的红丝砚还是深受文人追捧的。

有一年春末夏初吃杨梅的季节在常熟玩,朋友带我到虞山去勾留了一天。先去兴福寺吃面,又到小石洞喝了新茶,到大石洞的竹园里吃了午饭,下午看了钱谦溢、柳如是墓,傍晚时到了黄公望墓地。黄公望墓和钱、柳墓一样,是江南常见的土坟,不禁有点为他们叫屈,一个是大画家,虞山画派的领风骚者;一个是大诗人,虞山诗派的辞章领袖。他们在全国画界和诗词界的地位,自不待言,却连一个小小的纪念馆都轮不上。好在,黄公望墓前有一个不大的祠堂,我们进去瞻仰了黄公望的牌位。

就在黄公望祠堂小院里,我看到层层叠叠垒着不少字典厚的板石,还有半成品的砚。旁边的小厢房里,有一中老年者正伏案雕刻,自然也是在制砚了。同行的老浦对他熟,相互招呼了几句,一嘴常熟话我也听不懂。我对他制作的砚感兴趣,陈列在一个镶着玻璃的木质柜台里,大大小小,有方有圆,还有不规则的造型,有的砚古朴,稚拙,有的精巧、灵动,有的光滑如洗,有的砚雕了好看的花纹,价格从几百到上万的都有。同行的作协主席王晓明先生是个收藏家,他给我简略地介绍了虞山砚的特点。虞山的砚石称赭石,当年黄公望作画时,就曾用此石当颜料。赭石在虞山虽然平常,但要想找到能适合制砚的,也不那么容易,一来,赭石是一层一层的,多为碎石,或带密集的裂纹,不易得一块又厚又大的整石;二来赭石硬度不高,大多很软,用手能掰断,拿硬度不够的赭石做砚,摩擦容易走形,也容易掉角。所以找一块硬度够、又没有裂纹的砚石,真是很难。还有一个段子,是说清末的画家沈石友,赠送吴昌硕一方虞山赭石砚,吴氏作画要用赭色时,就拿出此砚,用牛皮胶掺水研磨,赭色散出,便可当颜料使用了。这当然是传说了。不过用虞山的赭石砚磨了的墨,书写的字,在日光或灯光映照下,会发出赭红色的晕光,这倒是别的砚台所办不到的。

我有一次买砚的经历,也颇值一说。大约二十年前吧,和一个朋友在青年路古玩市场闲逛。在一个摊点上,看到一方砚(摊主说是端砚,我拿不准)。砚很大,工艺也很讲究,有铭文,还雕有一行篆字,下有落款(内容忘了)。我喜欢这方砚的庄重、质朴,看样子,用过的人也有点风雅,否则不会题字落款。一问价,不贵,在我接受的范围内。要不要买呢?我喊来同行的朋友,请他看看,拿拿行情。朋友是书法家,也爱收藏点杂件,比我更懂行情。他拿起砚,左看右看,又是掂又是摸的,最后不屑地说,不值。我们又分头瞎转去了,待我回来时,那个摊主认出了我,叫住我说,那方砚,叫你朋友买走了——他自己想要,哄你的。原来这样。

古今文人的书房里,最不缺的,就是砚了。砚不仅是书写的工具,有时也可是寄情、励志的载体;也可以闲玩、欣赏的文器。蒲松龄有一方名砚,是金石名家李希梅送给他的,砚盒上刻有蒲松龄在柳泉下的著书图,并雕有一联,云:“柳泉酿才才才孤鬼寄真意;文章憎命命命丹心留人间。”废名在《三竿两竿》里说:“苦茶庵长老曾为闲步兄写砚,写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那天我也在茶庵,当下听着长老法言道,‘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乱写的,所谓生香真色人真难学也。”这里说的“苦茶庵长老”是指周作人,周氏在给友人题的砚铭,引用的是六朝人庾信的句子,还对该句进行了点评。且不说点评是否得当,只是能在砚上刻有这样的铭言,也是一件大风雅的事。小说家徐东先生不知从什么时候,突然开始玩起了石头,而且玩的是原石,即未经人工削磨过的,各等纹理、造型的都有,最神奇的,就是天然的砚石,这些“砚”,体量不大,砚槽明显,纹理精致,不仅可观赏、把玩,也是确可以使用的。

我也藏有一方砚,不是为了用,而是看。这方砚是卖旧书的朋友送我的,特精。颜色不是传统的黑色,而带有点赭黄(当然不是翁同龢所用的红研了),有漂亮的纹理,黄赭相间,理黄者丝赭,理赭者丝黄,且变幻无穷。用手摸上去,光滑细腻,如幼儿的皮肤。砚上的图案是一组荷塘图,荷叶,荷花,荷梗,相互穿插交错,甚至荷叶上的露珠和藏在荷叶下的青蛙都活灵活现。雕工更是好,采用圆雕和镂空配合的技法,结合细刻和线刻,又巧妙地利用了黄赭纹理,使图案看上去像上色一样的逼真、干净、利索,整个外形大气而考究。我曾经在家乡的小作坊里雕刻过水晶,知道刀痕和凿口不易消磨,要用滑石和水麻细砂反复匀磨才能见效。但此砚不仅凿口平滑,且柔润溜手,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置的。

如今,我把这方砚摆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原来占领它位置的是一个带红木底座的水晶雕件,我把它移走了。我在静坐思考时,会出神地看着它。有时也并非要看出什么来,只因为有它在我眼前,成了一道丰富的风景,便能使人心安、心静,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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