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昕梅
那天路过彩票销售亭,望着里面的人熙来攘往,辛美丽又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在这之前一段日子,辛美丽曾经一度发誓再也不涉赌,因为麻将十打九输,而投资股票又频频失利,亏得她是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老公章科伟的安慰和开导,辛美丽跳楼的心都有了。可此刻面对亭子上方滚动的中奖信息,她的腿似乎又不受大脑的控制了。鬼使神差地,一步步地向人群拥挤的电脑操作台走去。
辛美丽信口咧咧了几个数字,无非就是家人的生日组合和什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如果还不够,她就会用搭眼看到的数字一凑,每每如此。破天荒地,那天辛美丽竟还买了五倍,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预感似的。平时彩票她也常买,但要买也只是偶然路过打个一注两注玩玩而已,从不会刻意。因为她知道,彩票中奖就好比天上掉馅饼,概率太小了,这点她心里非常清楚,只不过是图个念想罢了。管它呢,权当是买了十块钱猪头肉,给老章做下酒菜了,辛美丽有些自嘲地笑笑,她只能这样安慰一下自己。
晚饭后照例是平日的翻版:洗碗、拖地、收叠衣物、洗漱,忙清后,腰酸背痛的辛美丽往床上一倒,习惯性打开了电视。漫不经心地一个又一个频道浏览着,等调到体育频道时,正赶上彩票摇奖结束。长相甜美的公证员一脸神圣,正在庄重地宣读着:本次摇奖真实有效……辛美丽已经无心听她说些什么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组数字,感觉它们是那样的亲切和熟悉。她赶紧按了下遥控器的暂停键,两手紧紧地捂着胸口,因为此刻她的小心脏特别不安分,仿佛一不留神就能从里面跳出来。辛美丽做了几十遍深呼吸,终于让自己的心稍许平静了些。她找出那张彩票一对,天哪,竟然是一模一样!辛美丽还是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眼睛,上下左右对照,就差把头钻进电视里了,还是没看出有啥两样!她的血直往头上涌,脸涨得通红,幸亏平时血压不高,否则非出大事不可!
辛美丽急忙摇醒已经酣睡的老公:伟哥,快起来,你掐我一下,使劲掐我一下!
章科伟一脸茫然,看到辛美丽脸红脖子粗的怪相,顿时睡意全消,一把按住手舞足蹈的她:美丽,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冷静!冷静!
因为亢奋到了极点,辛美丽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得语无伦次:伟哥,我——中奖了,亲爱的,我中——中大奖了!说完,捧起章科伟的脸噼里啪啦地一顿乱亲。
章科伟倒是非常冷静(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钱多钱少,一家人在一起健康平安开心就好!不早了,什么中奖不中奖的,明天再说,赶紧洗洗睡吧!
辛美丽不知道她是怎样睡着的,也许是被老公施了催眠术吧,不然以她当时的状态怎么能睡得着?对,辛美丽想起来了,临睡前,老公递给她一杯蜂蜜水,猫腻肯定就出在那里面。总之那一觉辛美丽睡得特别地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章科伟早已经晨练回来,坐在餐桌旁等着她起床吃早餐。此刻的辛美丽哪有心思吃饭,她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半天,才找出那件黑色套头衫和那条有内拉链的休闲裤,她要去领奖了!辛美丽换好了行头,俨然一个未出月子的产妇。接着又把老公拉过来,强行给章科伟也“武装”了一番,老章可能怕刺激到她,在穿衣打扮上,第一次如此听她的话。
临行前,辛美丽又将所有证件检查了一通,确定万无一失,才从枕芯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张彩票,对着它毕恭毕敬地拜了几拜。然后才把那张彩票左三层右三层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裤子内侧的暗袋里。为了保险起见,辛美丽又在外面加套了一条裤子。
终于出门了。坐在开往省城的大巴上,辛美丽的心波澜起伏,好像怀里揣着一只小泰迪,上蹿下跳,左翻右滚,一直无法平静。她恨不得能插上翅膀,一下就飞到福彩中心。她紧张地环视四周,总觉得车上的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就像山上下来的劫匪,随时会冲过来掠走她的彩票。辛美丽的心不安甚至有点儿狂躁,她一遍遍地去触摸那只暗袋,生怕它长腿跑了。不知不觉间,手心里沁满了汗水,接下来再伸进去摸索时,再也找不到初始时的顺畅,而是干涩难行了。其实,如坐针毡的辛美丽哪里光是手心出汗,而是全身都被汗水浸腻着,要不是信念支撑着她,早就昏厥过去了。
终于到了福彩中心。辛美丽不知道老公是如何和负责兑奖的人员交涉的,那一刻,她就像一个智障人员盲从地跟在章科伟的身后,脸上挂满傻傻的笑容。当章科伟把零头装满背包交到辛美丽手里时,那沉甸甸的感觉让她打了个激灵,瞬间恢复了常态。“2538万,老公,我们真的有钱了!”说完,紧紧地搂着章科伟的脖子,眼泪纵横。
辛美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因为章科伟怕她途中再出什么状况,早就偷偷地把晕车药换成了安眠药。
第二天一早,辛美丽就打电话给阿芳和玉兰,她们俩是她最好的朋友,认识二十多年了,情同姐妹。辛美丽让她们打车到巴黎都市售楼中心,车费她报销,而且还允诺,中午请她们俩吃大餐。
当阿芳和玉兰一头雾水地出现在辛美丽面前时,虽然看起来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从她眉开眼笑的神情上就不难看出不同了。
“美丽,肯定有大喜事吧,快说,让我和玉兰也高兴一下!”阿芳漂亮大方,一向快人快语。相对而言,辛美丽更喜欢玉兰,玉兰也漂亮,但儒雅端庄,说话慢声细语,不像阿芳那般张扬。阿芳本来就会打扮,每天花枝招展的,五官更是精致到极点,一对丹凤眼好像会说话,走到哪儿,都能招来一大片火辣辣的目光。可能是出于妒忌的心理,辛美丽时常会把‘不安分’三个字往她身上扯。
“走,陪我先去看房子,等吃中饭时我再告诉你们。”辛美丽不由分说,拉起她们俩走进了她心仪已久的售楼中心。
售楼小姐看了一下她们装扮,直接把她们引到了小高层的楼盘模型前。辛美丽清楚这帮售楼小姐的嘴脸,向来是“狗眼看人低”。她冷冷地扫了那个姑娘一眼,底气十足地说:“去把你们的销售经理叫来,我要买你们这里最好的一套别墅!”
那个姑娘当时就愣住了,好像被金蛋砸中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同时怔住的还有阿芳和玉兰。
销售经理一路小跑过来,后面跟着一梭子美女,眼里喷洒出来的全是质疑的目光。直到辛美丽办完了全款支付的所有购房手续,销售经理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连声道谢。那些姑娘更是如沐春风,一个个笑得面若桃花,不失时机地拍起欢快的小手。
接下来辛美丽又拉着玉兰和阿芳直奔宝马4S店,订了一辆三厢,一辆越野……
那段时间,家里就跟过年似的,充满了喜庆祥和的味道。平时不怎么联系的亲戚闻听喜讯,纷纷上门道贺,当然临走总会找个由头借个三万两万的用用。两头姊妹自不必说,美其名曰是回来看看老人,三天两头地大老远跑来蹭吃蹭喝,其实在公婆和娘家二老的“旨意”下,辛美丽每家都给了他们十万元分享金。就连玉兰和阿芳,辛美丽除了每人送她们一套时装外,还另外给了她们五千元的超市卡。
正在读高中的儿子、闺女更是喜笑颜开,因为他们早就想要的平板电脑和手机都提前得到了满足。只有老公还和以前一样,不惊不动的,不但不穿给他买的新衣服,连新车也极少开。除了下大雨天,要他去学校接送一下孩子,每天上下班他还是骑着那辆破电瓶车。
辛美丽俨然成了家里的功臣,话说得颐指气使,可这些她都浑然不觉。
辛美丽甚至把工作都辞了,上午逛逛街,下午就往棋牌室一坐。那天路过证券交易所,看着红红绿绿的股市,心又开始翻滚了,不知不觉地再次走了进去。辛美丽一贯心高气傲,她不相信,连老头老太都敢玩的东西,她怎么就不能碰?辛美丽更多的是不甘心,她要把亏掉的钱找补回来。
一开始,辛美丽也不敢多投,就放了二十万进去,全部买了一支股票,可上午走势还很好,谁知下午开盘就一路下滑,到收盘时跌了八个多点,当天就亏了近两万。辛美丽听人议论这支股票明天肯定会好转,说不定会涨停,她也觉得他们分析得有道理,第二天毫不犹豫地又转了五十万进去,按昨日收盘价低三个点吊在那里,计划全部买进后抢它一个反弹,结果没到一刻钟就如愿了,总计三万零八百股。辛美丽看着K线图慢慢上升,心也随之澎湃起伏。可股市好像和她开玩笑似的,上午还是红花大太阳,下午却下起了瓢泼大雨,把辛美丽浇了个透心凉。
晚上,辛美丽躺在床上,不停地唉声叹气,她着实心疼那笔钱,六万多块啊,干啥不好?就这么打水漂了,连点儿声音都没听到。这事要搁在以前,她真能去跳楼,那时她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三万块,可现在今非昔比了!这不,当章科伟委婉地劝她几句时,辛美丽一骨碌翻起身,杏眼一瞪:“能不能别烦我,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的目的还不是想多赚点钱,把以前的损失一起捞回来,谁知道会这样?亏了只能说明我暂时运气不好,再说这钱都是我赚的,我还能没有支配权吗?”一席话堵得章科伟哑口无言。
周末股市停牌交易,辛美丽也跟着消停了两天。
周一上午九点股市一开盘,辛美丽又转了一百万进去,买了另外两支票,结果是越陷越深。这次她再也不忍心割肉了,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脖子上被人套了根沉重的铁链子,只能任由他人牢牢地牵着走了。
那天下午,辛美丽因为心情好,破例没有饭碗一推就坐到麻将桌旁,而是去了美容院。在技师全方位的揉捏下,她很快进入了梦乡。正当她在梦里享受着股市飘红的快感时,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了,她懒洋洋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是阿芳打来的。“美丽,请你帮个忙,放心啊,不是找你借钱!”阿芳笑嘻嘻地说:“我们家的厂准备扩大经营,在银行做了些贷款,你现在不是大财主么,想请你做个担保,没问题吧?”
“我们是好姐妹,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辛美丽爽快地回答。她赶到银行,想都没想,提笔挥毫,就在单子上签下了“辛美丽”三个字。
转眼到了国庆节,辛美丽一麻友的儿子结婚,向她借车接新娘子,在一屋子麻友的吆捧下,辛美丽早将老公告诫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脑袋一热,便应承了下来。章科伟不好驳她的面子,但他实在不高兴去,只好让他的弟弟利伟代劳了。不但如此,结婚当天,辛美丽还包了一个大红包送了过去,以示仗义。
就在一群麻友坐在宴席上,有说有笑地等着看新娘子时,噩耗传来:接亲的队伍快要下高速时出了车祸。婚庆现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老的哭,小的叫,至亲的都纷纷涌上了医院……
辛美丽此刻的心就像深井里的提桶——七上八下的,她不敢想象,只能颓然地坐在家里默默祈祷。章科伟从外面阴着脸回来,进门就对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辛美丽耷拉着脑袋,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如此乖顺,竟一句话也没顶。
当晚热心的麻友传来了消息,说事故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家的那辆越野,因为利伟行驶途中玩手机,致使车辆漂移,与一辆正常超车的大货车发生碰撞,导致旁边的一辆依维柯翻车后冲出防护栏,车内一共八个人,两死六伤,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脑部遭受重创,到现在昏迷不醒,医生初步结论:十有八九会变成植物人。而她家那辆越野又撞开了隔离带,受损也非常严重,麻友的儿子,也就是新郎官,当时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不但鼻骨粉碎性骨折,还断了三根肋骨。因为辛美丽是车主,估计交警很快会找她核实情况。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交警队的电话就到了,让辛美丽即刻到事故组来一趟。一进门,交警核实了她的身份后就严肃地对辛美丽说,根据交通法规定,作为车辆所有人,她要承担一定的责任。负责处理此次事故的另一个交警还补充说,如果辛美丽与伤亡家属协商不成,且借车方不具备赔偿能力,那她只有付出相应赔偿款,否则只能和相关责任人一起去坐牢。
算下来,共计要赔偿一千三百多万,章科伟二话不说,他把家里的银行存款全部取了出来,又把股票和三厢轿车变了现,才勉强凑足。
截至此刻,章家目前所有的资产,除了现在住着的这套别墅,就剩下那台千疮百孔的肇事车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等辛美丽喘口气,银行的人又找上门来。原来下月底贷款到期,银行的人去阿芳家催告,才发现除了空旷的厂房,早已人去楼空。按照规定,如果再联系不上阿芳及其家人,贷款只能由辛美丽偿还,否则银行只能通过法院拍卖他们家的别墅了。
辛美丽气得要破口大骂,却干嘎巴嘴发不出声音。她想冲出门去找阿芳算账,却觉得双腿上像坠了几吨重的铅块,怎么也抬不起。她眼前一黑,就像一堵墙‘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直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辛美丽拼命睁开黏满眼眵的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下。而老公章科伟呢,此刻睡得正香,还在床上酣甜地打着呼噜。
辛美丽暗暗嘘了一口气,幸亏是一场梦,但她还是牙齿咬得咯凌凌地打了个寒战。
辛美丽断然撕碎了那张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