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春民
红柯“天山系列”小说以人与自然关系为主题,通过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勾勒彰显自然万物生而有灵、存而平等的朴素的生态意识,揭示人类追寻生命自然根基历程的本性之源,展现人与自然富于神秘色彩且和谐相处的社会关联图式。红柯“天山系列”小说以丰富的想象、诗意的语言、魔幻的笔法,以对生命活力的颂扬、自然野性的崇仰、自然生灵的敬畏和生命本性的凸显为主要叙事内容,以生命的原始活力与鲜活野性来呼唤与昭示现代人向自然回归,向生命本性靠拢,以消解世俗物质生活给现代人精神世界带来的焦虑和压抑,戒剔现代文明与工具理性对生命的异化和人性的扭曲,为现代人营造繁衍生息的异质空间与带有浓重乌托邦色彩的诗意家园,展现出了自然、灵性与诗意的叙事特点,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
新疆浓郁的地域文化、多民族融合共生的地域特点、丰富多彩的人文景观、绵延历史印迹的文学资源,成为红柯小说心性和审美理想的重要源泉。正如评论家所言:神奇雄壮的天山山脉,辽阔丰腴的西域草原,苍凉静寂的茫茫戈壁,赋予红柯小说内涵中游牧民族特有的热情、豪放、坦诚、质朴和刚毅;草原上变幻的云和自由的风为其小说叙事富于的想象插上翅膀,西域悠久的历史文化和民族风俗,像血液一样不息地流淌在红柯的艺术血脉中。红柯对新疆自然万物的热情讴歌、大肆渲染,不仅是其文学倾向、艺术追求的外露,更为本质的是以书写自然之美展露其文学的价值追求,暗寓当下人、社会、自然之间和谐共处的审美理想,展示其崇尚生命活力的信仰取向,而正是这种敬畏自然万物的传统信仰取向造就了红柯独特的精神气质与神话色彩的小说世界。
在小说中,红柯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奇异壮美的西域自然风景,从茫茫戈壁的乌尔禾到阳光灿烂的黄金草原,从金色的阿尔泰到神秘的哈那斯湖,从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到色彩斑斓的玫瑰绿洲,从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到荒天大野无边无际的寥廓天地,从喀拉布风暴到大漠深处的红柳、胡杨,等等。这些作品对新疆自然风貌的书写,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红柯对西域自然大美的无限崇敬与挚爱之情。更为重要的是,在小说中,无论是绝域大漠、茫茫戈壁还是绵绵牧草、大漠红柳,都满是生命活力与原始野性。文本中的山峦、荒漠、草原、大地等自然景物,不是冷冰冰、孤零零的毫无生命气息的事物,而是充满了灵性与活力,和人一样拥有着丰富情感与鲜活心性的生命。“整个草地豁然一亮,那光是从牧草的神髓里发出来的,牧草积蓄很久,在一种甜蜜急切的期待中,出乎本能地闪射出纯朴和温情。春天,牧草如同少女,有一种浓烈的青春气息,到了夏天,牧草茂密旺盛如少妇,秋天的草原是最耐人回味的,就像观赏一个四十岁的妇人,本身就是一种享受。”牧草如人一样充满了温情与祥和之美。《乌尔禾》中对月夜的描写更是让人沉醉:“夜太静了,兔子在奔跑,狐狸在山顶窜来窜去,土拨鼠开始咬草根,干河沟里沙土“唰唰”落下,只有石头一动不动,月光一遍遍地洗刷石头,白石头越来越白,黑石头越来越黑。”茫茫大戈壁是如此的安详、甜美与静谧,又不失野性与活力,仿如一幅美妙动人、沁人心脾的戈壁月夜图。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生而有灵、生而有翼的生命之间是那般的和谐与鲜活:“羊儿们和小毛驴自由自在地吃草,吃饱了就在旷野上嬉戏打闹,毛驴的叫声响彻云霄,俨然羊们的领唱,羊总是浅声低吟,咩咩声单调乏味,毛驴就大显身手,时而嗷嗷嚎叫,时而悠扬长啸很快引来了百灵鸟和塔里木兔。”飞禽走兽充满灵性,草木沙石生而有翼,大漠深处的旷野从不寂寞,永远充满着欣欣向荣与勃勃生机。
现代生态伦理学认为,自然万物从来都是生而有灵的,只是我们不曾用诗意的眼光去审视它们。红柯以诗意的语言、魔幻的笔触将人类的生命哲学扩展到非生命领域,使自然万物葆有灵性且充满着生命的神圣之光。《美丽奴羊》中,被奴羊踩踏过的麦种是那般富有人情意味:“麦种已经发芽,地皮还那么嫩,跟处女的肌肤一样,可它们不是处女地了,被开垦了很多年,撒了一茬又一茬种粒,一次又一次怀孕,生长成熟,收割耕耘,但犁铧翻起来的总是湿嫩细腻的处女面孔。一溜羊蹄印非但没有损伤麦地,反而使地显得平和、绵软而高贵。”就连普普通通的靴子这样的日常用品在红柯笔下也活灵活现:“靴筒跟树一样长在她的手臂上长在她的胸脯上,靴子的喘息就像树的呼吸。靴子穿过戈壁荒漠,靴子走进草原,在辽阔草原的至极之境,就是这个女人和她柔软的怀抱。”靴子与女人一样女性味十足,这些看似突兀的书写在红柯笔下却是那样的自然与和谐,也许自然的真朴才是真正的自然。
在红柯的自然叙事中,因其奇幻的想象、瑰丽的语言、跳荡不羁的思维造就了其激情飘逸的精神气质与诡谲奇异的文学风格,从而使其文学书写具有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但其背后却是坚实而琐碎的西域大漠真实的日常生活和现实情形做支撑。红柯带着对远方对异域的向往和渴望奔赴西域,那种强烈的认同感和新奇感使其笔下的自然叙事不可避免地带有溢美与赞赏之底色,但其对自然万物生命活力的书写与想象更大意义上是借自然之神性与活力来消解令人压抑、焦躁的现实生活,以弥补因现代工具理性的盲目张扬而造成自然之维的缺失,从而给现代人渐趋麻木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吹拂了一股清冽的春风。红柯之所以不惜笔墨对自然精神赞美与颂扬,正是因为他洞晓了当下自然精神对于我们时代的重要意义和作用,自然精神对现实世界的空间之维、人存在的感性乃至非理性之维、现代世界的审美精神等的张扬的必然性和重要性。
在全球一体化的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工作和学习日趋程式化、机械化与单一化,因自然之维的缺失而致使人单向度地对自然进行一味地索取、奴役与破坏,进而是人与人之间友爱与信任的丧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疏离。红柯的“天山系列”小说对生命活力的溢美,对原始野性的赞扬,对自然世界的复魅,其意旨是暗射现代人思维的僵化,价值追求的偏颇,自然信仰的缺如,以强劲的生命活力与蓬勃的生命野性来弥补与疗救现代人过于焦虑的内心与渐趋麻木的人性,为现代人营造一个安身立命的异质空间与诗意生存的精神家园。
注释
:①李丹梦:《文学的生态抉择:论红柯的中短篇小说》,《小说评论》2009年第2期。
②韦建国、李继凯:《陕西当代作家与世界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6页。
③红柯:《美丽奴羊》,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10页。
④红柯:《乌尔禾》,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页。
⑤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8~69页。
⑥红柯:《美丽奴羊》,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页。
⑦红柯:《美丽奴羊》,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8页。
⑧红柯:《从中国经典出发:傅庚生与杜甫》,《绚烂与宁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77页。
⑨汪树东:《中国现代文学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页。
⑩雷毅:《生态伦理学》,陕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