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进入的是人的心灵世界
——评杨映川长篇小说《圣堂之约》

2018-11-12 22:01黄伟林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瑶山费孝通书写

黄伟林

了解费孝通生平的人,阅读长篇小说《圣堂之约》,很容易发现小说讲述的是费孝通的故事。

1935年,中国学术界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费孝通与他的新婚妻子王同惠在瑶山社会调查中遇难,两人一伤一死。

我愿意不吝篇幅地引述冰心的丈夫、费孝通夫妇的老师吴文藻在事件发生不到半年的时间对这段史实的叙述,以方便读者对映川这部小说的背景有一个较为真切的了解:

民国二十八年八月,她(即王同惠)和费孝通由志同道合的同学,进而结为终身同工的伴侣。我们都为他们欢喜,以为这种婚姻,最理想,最美满。他们在蜜月中便应广西省政府的特约出发去研究“特种民族”。行前我们有过多次谈话,大家都是很热烈,很兴奋。我们都认为要充分了解中国,必须研究中国全部,包括许多非汉族在内,如能从非汉族的社会生活上,先下手研究,则回到汉族本部时,必可有较客观的观点,同时这种国内不同的社区类型的比较,于了解民族文化上有极大的用处,我们互相珍重勉励着便分手了。行后常常得到他们的《桂行通讯》和报告,字里行间充满了快乐、勇敢、新颖、惊奇的印象,读完了总使我兴奋。社会人类学在中国还是一门正在萌芽的学问,一向没有引起国内学者的注意。我自己数年来在悄悄地埋头研究,常有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感。这一对“能说能做”的小夫妻,真鼓起了我不少勇气。

他们是9月18日到广西的南宁,当即开始和省政府接洽研究方案,并且就在当地测量特种民族教育师资训练所的苗瑶学生的体质。双十节到了象县,又进行人体测量工作,18日开始入大藤瑶山。因为社区研究需要较长时期住定的实地观察,而体质测量又不能不到各村去就地工作,所以由王桑、过门头,到六巷之后,同惠就住下专门担任社会组织的研究,而孝通则分访各村从事测量工作。11月24日他们离开花篮瑶区域到坳瑶区域的古陈。本来,依他们的计划在坳瑶工作一月,可以到金秀的茶山瑶区域,预计到本年2月可以把大藤瑶山的长毛瑶研究完毕。此后同惠便回到北平,继续在燕京大学做研究工作。谁料竟在12月由古陈赴罗运的道上发生了惨剧。

由古陈至罗运的一段山路,极其曲折险峻,而和他们同行的向导,又先行不候,以致他们走迷了路,误入一带竹林之中。林中阴黑,他们摸索着走近一片竹篱,有一似门的设备。以为是已到了近村,孝通入内探身视察,不料那是一个瑶人设下的虎阱!机关一踏,木石齐下,把孝通压住。在万千惊乱之中,同惠奋不顾身的把石块逐一移开,但孝通足部都已受重伤,不能起立。同惠又赶紧出林呼援。临行她还再三的安慰孝通,便匆匆地走了。她从此一去不返,孝通独自在荒林寒夜中痛苦战栗地过了一夜。次日天刚破晓,便忍痛向外爬行,到薄暮时分,才遇见瑶人,负返邻村。孝通一面住下,一面恳请瑶人四出搜寻,到第七天才在急流的山涧中,发现了同惠的遗体。她已为工作牺牲了,距她与孝通结婚之期才108日。

对照吴文藻的这段记录和映川小说的叙述,可以发现,《圣堂之约》的主人公杜孝和与王知微就是费孝通与王同惠的原型。

就像费孝通与王同惠一样,长篇小说《圣堂之约》中的清华大学研究院研究生杜孝和与燕京大学本科生王知微婚礼后不久就开始了广西大瑶山瑶族调查的旅程,他们经无锡、上海、香港、广东,辗转到达南宁,正是1935年9月18日,他们看到了久违的民众团体在街上游行的景象。杜孝和夫妇从南宁到柳州,抵象县,进瑶山,这仍然是费孝通夫妇当年的路线。在瑶山,杜孝和与王知微展开了以瑶族为对象的人类学与社会学调查。

在丰富、有趣又不乏惊险的瑶山调查过程的精彩叙述之后,小说写到,大约还有一个多星期就可以将资料收集完毕了。杜孝和与王知微从王巷村去三河村,途中,向导走到了前面,杜孝和与王知微迷了路,杜孝和不小心触动了瑶民设计的虎阱,腰腿重伤。王知微在找人营救的途中,落入山涧,溺水身亡。第二天,杜孝和得到瑶民的救助。第七天,瑶民在山涧发现了王知微的尸体。

显而易见,杜孝和、王知微这次瑶山调查的结局,亦与费孝通、王同惠瑶山调查的结局完全相同。

那么,《圣堂之约》是否是一部非虚构文本?非也。或者,《圣堂之约》是否是一部历史小说?亦非也。

在我看来,尽管是以真实的人物、真实的事件、真实的起因和结局为题材,《圣堂之约》仍然是一部纯粹的小说。你可以从中索解历史的真实,你也可以保持对历史的一无所知,将其作为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阅读。因为,映川不过是借了费孝通、王同惠瑶山调查事件的外壳,书写了一段民国时期瑶山瑶民的心灵史。这里,实际上涉及历史与小说的分野。如果说历史是人事史,那么,小说则是人心史。

我读到不少有关费孝通瑶山调查事件的历史书写,这些书写关注的多是费孝通、王同惠的人生际遇和命运传奇,但历史书写是有边界的,它们无法深入人物的内心。因为内心的真实与否既不能证实也无法证伪,因而无法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文学书写显然比历史书写有更大的自由,它突破了历史书写的屏障,将我们引向了人物的心灵世界。

由是,我们在《圣堂之约》中看到了许多相关历史书写看不到的那一面。

不妨说一下小说中一个重要人物蓝美凤。这是一位瑶族姑娘,王巷村村长蓝朝堂的女儿,17岁,比王知微小5岁。王知微刚进王巷村的时候,就看见了蓝朝凤,小说是这样写的:

在人群中,一个穿着和其他姑娘没有太多区别的姑娘把王知微的眼睛闪亮了,她没办法不看到她。姑娘的皮肤并不白晰,眼睛也不十分大,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却灵动得让王知微暗暗赞叹,只有这与世隔绝的山间才能生长出如此出尘脱俗的美人,对了,用空谷幽兰这个词来形容最合适。王知微心里笑自己,如果自己是一个男人,眼下早已失态,落在他人眼里如假包换的一个登徒子。

这是王知微心目中的蓝美凤。那么,我们且看看在瑶民心目中的杜孝和与王知微,又是怎样的形象?

自从杜孝和和王知微进入王巷村,每天傍晚村子里就多了一景。他俩晚饭过后,会手牵手,在村子里边慢悠悠地散步,一路走一路与村里人打招呼,闲聊几句家常,逗弄逗弄孩子。一男一女手牵手,这在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这一对外来人做得坦坦荡荡,自自然然,有些人见了会不好意思而装作看不到,但瑶人大多心思单纯,不少人能当着他们的面哈哈笑出声来。孩子们干脆就学他俩的样子,前前后后围着他们跑动嬉戏。

村里的小路不好走,凡凹凸处,水洼处,杜孝和都会先快走小半步,然后回头牵引王知微。王知微弯腰逗弄那些孩子时,杜孝和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仿佛他抚着的也是一个孩子。

如果说这还属于相对客观写实的叙述,接下来我们看蓝美凤的心理:

对于蓝美凤,这些情景展现给她另外一个世界——原来夫妻之间竟然可以如此恩爱!一个男人对女人好不在于他给她说多少情话,给她买多少衣物,而在于是不是随时随地地将她放在心上。蓝美凤见过杜先生给知微姐剥红薯皮,一点一点的,剥得干干净净;她看到他们夫妻一个烧火,一个洗米,一个炒菜,一个盛饭;她看到他们走累了山路,杜先生会替知微姐脱鞋子按摩脚……

如果没有杜孝和和王知微的到来,蓝美凤可能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那么情愿嫁给赵果敢,现在她找到答案了,原来,她只是希望能像王知微那样被一个男人放在心头,融进心里。这时蓝美凤心里便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她想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她这辈子都不可能遇上这样一个男人了。像她这样生长在大山里的女人,一生系在男人身上,像她阿妈,像她秀妹嫂。赵果敢虽然喜欢她,但她知道,他和其他山里的男人没有太多的区别,他们都认为女人就是附在他们身上的一个物件而已,有时候是拿来用的,有时候就是一件装饰。

显然,这只能是文学书写而非历史书写的文字。

作为瑶山的美女蓝美凤,并不乏追求者。瑶山首富、总石碑头人赵山河的孙子赵果敢就不断向她献殷勤,或许,如果没有杜孝和与王知微的出现,蓝美凤最终也会嫁给赵果敢,重复传统瑶族妇女共同的命运,过传统瑶族妇女共同的生活,延续传统瑶族妇女共同的心路历程。

可是,因为杜孝和与王知微这对新婚夫妇的到来,蓝美凤的内心世界被一种外来的力量改变了。

有一天,蓝美凤姐弟俩与杜孝和一起上山采蜂,不小心惊动了蜂群,杜孝和赶紧将蓝美凤姐弟俩推进岩石里,自己挡在外面,以免姐弟俩被蜜蜂叮蛰。小说又写到蓝美凤的心理活动:

蓝美凤与杜孝和是面对面的,杜孝和身上的热量一阵阵扑到她身上,她被一种陌生却又喜欢的气息弄得无所适从,她一点也不敢动,被杜孝和遮挡着,她觉得外面那片天空和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呆个十年八年的也没有关系了。在这个人的罩护之下,她的心安静得就快不会跳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杜孝和说,那些蜂应该走了。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将身子移开,手掌依然罩到她的头脸上,等确认外边已经没有蜂,他才松了一口气,移开身子,让姐弟俩从岩底下出来。

当天晚上,蓝美凤睡不着了。小说再度进入她的心灵世界:

她当然是睡不着的,她只不过想好好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白天在崖下,杜先生那样奋不顾身地挡在她跟前,那一阵子她为什么就好像丢了魂一样呢?她感觉好高兴,好欢喜呢。她的脸发烧了,她用手捂住脸,一股股热流在身体得流窜。她想,自己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心口扑扑地跳。王知微亲切的笑颜突然像一盏灯一样晃进她的脑海里,蓝美凤猛地坐起来,她被自己不道德的心事给吓到了。那是阿姐的男人,我怎么去喜欢阿姐的男人,太不要脸了,可以去死了!蓝美凤开始诅骂自己,她用手掐自己的大腿,最后又很无力地劝诫自己——这个男人不属于大瑶山,他只是过客,他很快会离开这里!

读了小说的读者当然知道,蓝美凤已经爱上杜孝和了。

当杜孝和受伤,王知微生死未卜的时候,蓝美凤赶紧奔向圣堂山,她要到圣堂山顶拜那棵神树,求神仙保佑杜孝和与王知微夫妇:

她终于穿越了黑暗,在太阳冲破晨雾的早晨她看到了那棵传说中的千年神树。它那般庄严,那般巍峨,枝桠如伞盖遮天蔽日,护佑一方。树身环绕轻纱般的白雾,千鸟归巢,此情此景不似在人间。蓝美凤双膝跪下,她一路磕头一路跪过去,她合掌祈求,神仙树,神仙树,求您,救救知微姐,救救杜先生。

树没有回答她,树一直静默着。她说,神仙树,您可以回答我吗?让我听听您的声音。树没有回答。她说,我求求您,让他们都好好活下来,长命百岁地活下来。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让她心发慌。她说,神仙树,我太贪心了是吗?好吧,无论是知微姐,还是杜先生,只要他们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就不嫁人了,我哪也不去,我每天在我的村子里遥拜你。神仙树,这是我跟您的约定。

没有人知道蓝美凤曾经来拜过这棵神树,还和神树有这样的约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自己的一生去守了这个约。

在整个《圣堂之约》这部长篇小说中,出现过许多约定,比如,杜孝和与蓝朝堂的约定,杜孝和与赵果敢的约定,杜孝和与蓝美凤的约定,蓝美凤与赵果敢的约定,然而,最为动人的,还是蓝美凤与圣堂神树的这个约定。

不要以为《圣堂之约》只是一个情爱小说,虽然它将蓝美凤对杜孝和的情爱叙述得委婉动人。事实上,《圣堂之约》涉及许多超越了个人情爱的事件,诸如蓝朝堂重办化瑶小学、蓝君行瑶山剿匪、赵果敢瑶山修路、从军抗日,所有这些情节,都与杜孝和与王知微的瑶山之行有关。在杜孝和、王知微进入瑶山之前,瑶山还存在汉化与反汉化两种意识的分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化瑶小学全部关闭,蓝君行还喜欢在家里打老婆。杜孝和、王知微进入瑶山之后,化瑶小学得以恢复,瑶山道路终于修成,蓝君行懂得了尊重且爱护自己的妻子,赵果敢了解了蓝美凤的心意。说到赵果敢,这个经济上富有却曾经对汉人充满敌意的青年瑶人,当他完成他与杜孝和的修路约定之后,小说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赵果敢在人群中看到美凤了,美凤拉着权芳根在山路上跑动,她的脸上如阳光一样灿烂,想来是和他一样的喜悦。他清楚地记得当初他和她的约定,路修通,她便嫁与他。他冲动地策马奔向她,远远地却听到蓝美凤在大声喊着,杜先生,阿敢把路修好了,你高兴吗,他兑现和你的约了!

是的,杜孝和与王知微的进入瑶山,虽然让赵果敢失去了与蓝美凤恋爱的自信,却让他的心胸变得博大,就像修了路的瑶山,因为开放而辽阔。

1939年,当日本军队侵入广西的时候,赵果敢想起了杜孝和与他的谈话,他骑上马与蓝美凤告别之后参军了。数年后,在惨烈的桂林保卫战中:

(28岁的)赵果敢和所有的敢死队员一样,身上捆了炸药包和手榴弹。他从天而降,直奔大炮。日本兵反应过来,支起枪对准他。赵果敢躲过了好几枪,同时,也有好几枪打到他的胸口,大腿上。他并没有感到太痛苦,他以在瑶山上练出来的敏捷身手迂回前行,当他抱住那门大炮引爆的时候,他亲身听到打雷一般轰炸的声音,他飞起来了,飘了很久,他看到高高的圣堂山,山脚下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背着一保竹篓往山上走,他叫着她的名字,叫了很多声,她才听到,她回过头来,可惜这时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长相……

历史往往只承载那些重要的人物,文学才能让这些无名者百世留芳;历史往往只关注那些重大的事件,文学才能让这些幽微的心灵洞开无遗。当我们看到诸如蓝美凤、赵果敢、蓝君行这些瑶族人物心灵变化的轨迹,当我们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悲伤而悲伤,我们意识到,映川借助1935年那个震惊中国现代学术界的历史事件,创造了一个动人心魄、独立自足的文学世界。

因此,《圣堂之约》这部篇幅并不厚重的长篇小说,是文学对历史的一次亲近,是文学对学术的一个致敬,这样的文学尝试,对于“70后”代表作家映川来说,或许能够为她已经驾轻就熟的个人化写作方式打开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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