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通过苦难才可能真正去爱”?
——论孙频的小说

2018-11-12 22:01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图景身体小说

张 涛

读孙频的小说,会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为什么她小说里的人,活得都那么苦,那么惨。尽管我们早已不再把“文如其人”当作信条,但被孙频高频率的“苦难叙事”冲击后,仍然会好奇地问上一句,是什么样的生命体验,会让孙频对这些生活中的苦难念兹在兹。孙频小说中的苦难不仅让我们震撼,面对苦难的反抗,乃至于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顽强的自我救赎的力量。这种苦难与反抗的“高密度”构成了一个力量角逐的场域,孙频就背负着“生命中不堪忍受之重”在这个场域中探讨“怎么活下去,靠什么活下去,究竟什么才能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究竟什么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是对苦难的爱还是对上帝的爱还是对人类的爱,究竟什么是人类真正的苦难,真正的疾病,真正的拯救,什么才是存在?”(《同体·后记》)在一连串关于“什么”的追问中,我们可以看到孙频创作的起点与动力来源。

一、“活下去”: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早地明白了人间的疾苦多与身体有关,生病也罢,死亡也罢,羞耻也罢,更多地都是落在身体上,由身体来承担,身体成为世间罪恶的替罪羊。而人的精神则是脆弱的,孤独的,依附于肉身之上的,这使我经常会把肉身抽离出来冷眼旁观,因为承载太多,就时常会发现肉身的丑陋。说到底,这大概是一种对于生而为人的无奈。”(《孙频:伤痕终将是人类用来照亮自己前方的微光》)身体,尤其是那些因为生存而千疮百孔的身体似乎可以看作是孙频很多小说的叙述核心。

孙频笔下的“她们”偶尔也有“他们”,好多都是“先天不足”的。这里所谓的“先天不足”,不是指生理上的,而是指现实生活上的。她(他)们大都出生在大山(吕梁山区)深处的村子里,自然条件恶劣,家庭破碎,生活窘迫。

冯一灯,一个来自吕梁山深处叫水暖村的姑娘,从小“父亲股骨坏死,是个残疾人,一个瘸子,干不了活,因为读过些书就去村小学做了老师,很多年里他都没有工资,每个月只有两升小米,可是他愿意去教书……在我八岁的时候,我母亲就跟着山外的生意人跑了。我倒也不恨她,我甚至都希望这样,你觉得奇怪吗?因为她从来看不起我父亲,我从小到大听到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看不起你”。(《同体》)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想让她读书,上大学考博士,但冯一灯还是离开了水暖村,去城里挣钱,准备回来给家里修窑洞。在工厂里挣钱,不仅辛苦,而且还慢,猴年马月才能把那让他们父女颜面尽失的窑洞修上?于是,工友就介绍冯一灯去做小姐,面对按摩院里的桃红色,冯一灯还是临阵脱逃了。脱逃后的某一个夜晚,冯一灯在野外被四个男人轮奸了,直到清晨,血肉模糊的冯一灯才被一个晨跑的男子(温有亮)发现,他把冯一灯带回家悉心照顾。这突来的凌辱,与同样“不可思议”的温暖,都让冯一灯不知所措,她既要治愈因遭受凌辱带来的伤痕,更要努力消化来自温有亮的温度:

她是多么恐惧啊,她恐惧于这个男人对她这点不知虚实的好不知什么时候会收走。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冯一灯便更要牢牢抓住这“实存”的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他,讨好他。

虽然有些事情出现时是“不可思议”的,但它终归是有来由的,只是这个来由在何时显现的问题。有的时候,是我们顿悟到了“来由”,有的时候是“来由”突兀地来到我们面前,同样是“不可思议”。“仙人跳”温有亮向冯一灯亮出了“来由”,此时她已经“别无选择”。对于一直渴望那么“一点儿爱”的冯一灯来说,她痛恨自己的父母,如果给自己“一点儿爱”,她也不至于舍不得从温有亮那得到的那点儿不知真假的爱。“仙人跳”出奇地“顺利”,每次事毕,温有亮都给冯一灯一大笔钱。正当冯一灯要回家修窑洞,抹去因穷困而带来的屈辱时,她父亲却因为强奸女学生被判刑了。当她和温有亮准备金盆洗手时,事情败露了,警察上门,冯一灯让温有亮从窗户逃走,自己拴死窗户,带着那点儿舍不得的温暖点燃了自己。

《月亮之血》中的尹来燕与冯一灯的命运相似。从小家境穷困,父亲因为年轻干活时伤了腰不能干重活,只能靠养几只羊来维持一家的生计。又因要供尹来燕和尹来川姐弟俩上学就去卖血,后因卖血染上艾滋病死去。在父亲染病后,尹来川无法忍受同学的疏远和非议而退学离家;就剩下尹来燕与父母相依为命,她心痛父亲快要死了,却什么都没有吃过。她偷母亲的钱频繁出入小卖部,把好吃的一样样送到父亲那儿。母亲发现后,把钱贴身带着,尹来燕没有丝毫的机会。但尹来燕“无师自通”,她用自己的身体去和小卖店的老板武连生交换。

这样来自生存本能的交换,是孙频笔下许多女性的“早期”经历,《假面》中的王姝也是如此:

认出来了,她叫王姝。我们刚进大一那年她就在这卖过包子,我对她印象特深,人漂亮嘛,你们看不是?后来市电视台不是办过一次模特大赛吗,她去参加了好像还得了个亚军。参加完那次比赛之后她就消失了,听人说被一个有钱男人包养了一年,后来听说又转手给了另一个男人包养了。这也有三年了吧,怎么突然又回到学校来卖包子?卖一年包子也没有包养几天的钱多吧,谁知她这是怎么了?

身体会最先感受到来自生活的疼痛和限制,当然身体也最会屈从于生命的本能,去利用自身冲破这些限制,实现自身的突围。当然,我们会用各种文明、教育、伦理、羞耻、尊严等有关的“知识”去控制身体的本能反应。这种控制有的时候会起作用,但大多情况下为了“活下去”的身体早已是脱缰的野马不再墨守成规了。孙频小说中这些女性的“早期”经历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她们要“活下去”,而不是“活得好”。这些来自童年和“早期”的痛感经历,给孙频笔下的人物带上了一生的“底色”。而她(他)们尽其一生的努力,就是要抹掉这曾经的底色,然而却是越抹越浓;有的时候,底色的表面风平浪静了,但正如一杯陈年的浑水,看上去清澈透亮,稍一搅动,便浑浊起来,旧有的“底色”又风起云涌了。曾经用身体解决了“生”的问题,但与之而来的伤痕却始终没有抹去,最后的结果无非是用新的伤痛覆盖了旧的伤痕。世俗中的自我救赎是如此艰难,难怪孙频笔下的好多女性人物最后都是选择“否定”世俗的救赎之路。这种选择中,有无奈的叹息,更有决绝的勇气。

二、从“女人”到“人”,从“人”到“女人”

孙频笔下女性的命运结局,往往是悲剧性的,她们想“与往事干杯”,但都会因各种各样的情形而不得。这与她们对于自我生命意识的双重理解有关。这种女性在孙频的小说中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因为生存的困境而利用女性的身体去进行交换以求得生存,她们是从一个“反向”的意义上获得了自我身份的认识——我是一个“女人”。当摆脱了“活下去”的困扰后,她们又在一个“正向”的意义上,追求作为“人”的全部尊严;另一类是因为遭受情感挫折或生存所迫,把自己作为“女性”的部分完全封闭起来,虽然如此,但她们作为个体的“人”而言,能自食其力,有作为人的尊严,但还要拥有作为“女人”的那份独有的自尊和生理标识。

《假面》中的王姝,开始在一所大学附近卖包子,后来被包养了三年后,又重操旧业。她的“回归”就是要与不堪的过去告别。她遇到了大学生李正仪,想与他一起重新开启生活,但李正仪作为一个“男人”却不断被关于王姝过去的“流言”和他自己的“胡思乱想”所困扰。为了躲避那些流言蜚语,毕业后李正仪带着王姝来到天津,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往事。但王姝不仅没有斩断往事,反而因为李正仪要找工作、要买房子而与曾经的屈辱藕断丝连。让李正仪不能忘怀的是王姝的过去,但压倒李正仪的是残酷而切近的现实,“李正仪没有问过王姝任何一个字这房子是从哪来的,他不敢,他根本没有那个勇气。他情愿把自己装得像个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越是一个字都不问越是痛苦不堪,他简直想把自己撕碎”。李正仪只能把这些痛苦发泄到王姝的身上,有语言的,也有身体的。在过往与现实面前,尽管他们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了,但还要勉强过下去。某日李正仪大学同学王建的突然造访,击碎了李正仪最后的那点作为“男人”的自尊,面对大学同学酒后的冷嘲热讽,李正仪拿起酒瓶向王建猛击过去,王建的头成了“鲜血梅花”。这一刻喷涌而出的似乎不是鲜血,而是那些一直萦绕在王姝与李正仪身边的流言,以及与这些冷嘲热讽相伴的仇恨与痛苦。这一猛烈的击打,将他们俩人又打回了原型,屈辱的往事与残酷的现实都近在咫尺。

《乩身》中的常勇因为一岁半时的一场大病导致双目失明被父母遗弃,被一个老工人收养,他成了常勇的爷爷。为了让失明的常勇能在乡村里一直不受侵害而存活下去,爷爷“阉割”了常勇身上的一切女性特征,把她塑造成了一个“男人”。但是“女儿身”却不断地从常勇的身体里跳脱出来,这一方面是生理使然,另一方面也与常勇主动寻找被压抑的“女人”身份相关。为此,她已经忘记了爷爷的教诲,“她居然为门外站着一个偷窥的男人而感到喜悦?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爷爷最怕发生的事情吗?可是,如果门外果真站着一个男人看她,她为什么不能喜悦?他简直是她的知音”。常勇不惜自己的身体被“侵犯”,也要获得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身份意识和生理满足。这种对于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渴望,是孙频笔下很多女性的追求,《童中人》中的余亚静,《自由敌》中的吕明月,都是因为在追求作为女性的自我觉醒的过程中,陷入到了无法自拔的女性身份的泥潭之中。

孙频说过:“我本身就是一个女性,对女性经验肯定更了解更熟悉。我倒不认为我是所谓的女性写作,只是我从自己的性别立场出发去写自己相对熟悉的东西,这样比较舒服比较自然。我认为没有必要为了摆脱女性写作的标签而在小说里充斥男性的视角和荷尔蒙。”果真如孙频所言,在她的小说中我们看不到标签式女性主义写作的痕迹与问题,在苦难和伤痕面前,男女平等,众生平等,在此并不存在一个“性别”的视角,只有一个作为“人”的视角。在“女人”与“人”之间,还有“男人”,孙频也写过千疮百孔的男人。《月亮之血》中的尹来川,《一万种黎明》中的桑立明,《鱼吻》中的江子浩,等等。仅以《鱼吻》为例,江子浩家境极其贫困,读大学前便已“九死一生”:“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铁厂里翻砂,胳膊还是细细的像芦苇。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在饭店里传菜,刷碗。在工地上抬砖头。在铁厂里,一只铁炉要出水时出了些问题,所有的人都躲到炉后,以为那是安全的,只有他一个人跑到了炉前,结果铁炉爆炸,向后裂开,躲在炉后的人无一幸免,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考上大学后开始励志奋斗,毕业时成为了“全校最有钱的人”,后又有两段“成功”的婚姻,凭借“成功婚姻带来的”丰厚资源投资开矿。开矿被封后他用“身体”还清了所有的债务,“他开矿被封,欠下几十万的外债之后,他曾被人包养一年。他把自己卖了一年,得了很大一笔钱,然后还了债,就去考研究生了”。研究生毕业后,“江子浩”便销声匿迹,代之出现的是江海、江波、江林、江翰、江辰……他开始从事“专业诈骗”,用他的身体(他太美了)从一个个女人那里骗取钱财,在这个交换的过程中,他与上文的那些女性一样,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自我救赎的方式与结局也与她们一样。横亘在生存与尊严之间的那道屏障,是那么地坚硬而稳固,让她(他)们难以突出重围。

三、没有“世界图景”的拯救何以可能?

看到孙频小说中那些人物童年或早期生活中经历的自然场景与人生困境,看到交城、水暖村、却波街我就想起双水村,想起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孙少平们遭遇的波折也不亚于孙频小说中的这些人物: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像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膜。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膜他现在也并不充足。

——《平凡的世界》

但是为何他们选择的人生道路与命运结局却是截然不同的?我认为,造成他们之间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是否有各自的“世界图景”。孙少安、孙少平们的生活曾经很苦,但他们有一个自我预设的“世界图景”,以及通往这个“世界图景”的可能性道路。在那个可期的“世界图景”中,孙少安、孙少平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自我的拯救与解放。这是路遥给他们预设的一条道路,而孙少安、孙少平们对此也是坚信不疑的:

他能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了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时到现在,尽管过得很艰难,但这个家庭还维持着——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家营务得更好。

——《平凡的世界》

而孙频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类似孙少安、孙少平们的“世界图景”,更何谈拯救之路。她(他)们的生活起点与人生命运,被牢固地镶嵌在了一个“超稳定”的社会历史结构之中,在这里秩序井然,想跨越秩序一步都是极其艰难的。孙频说:“近两年的小说中,一直试图在探讨的一个命题就是关于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复杂共生关系几乎构成了个体们创伤的源头,也所以会成为贯穿40年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文学母题。”孙频一直在“探讨”这种创伤的“源头”,她或许也没有答案,自然她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也就没有答案。她(他)们只能在对他(她)的彼此伤害中进行发泄、反抗。

他们的反抗看似明确,却又是极其模糊的。“历史的庞然大物”早已不再突兀地高耸着了,它已经分散到了生活的各个角落,它们无孔不入,但又寻不到踪影,犹如一个“无物之阵”,让每一次的反抗和出击的人,都是无功而返。这样的溃败没有丝毫的悲壮与崇高,只会让她(他)们落荒而逃,或是自我毁灭。这仅有的面对沉重生活的反抗,也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重”与“轻”之间并非“等深”的关系,也成了人生一种锐利的反讽。

没有“世界图景”的预设,或许与时代的精神状况有关。在一个与历史“告别”的语境中,关于“历史图景”的想象总会勾连起历史、现实与未来这三个词语间的因果链条,而这又不是被“喜闻乐见”的。因此,孙频也只能任由她小说中的人物继续被侮辱、被损害,因为她也不能“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但她所能做的或许就是在破碎的现实中建立起现实与历史间的关联,正如她去年的一篇作品《松林夜宴图》所努力呈现的那样。

猜你喜欢
图景身体小说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Game of Drones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身体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