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莫言终于又出新作了,一下子推出了七个短篇,十余首诗,一部戏曲剧本,还有数篇散文。至少,那个所谓“诺奖魔咒”暂时失效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莫言,依然是从高密东北乡出发,又不断地返回故乡和土地。依然还是聚焦着故乡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汲取着童年经历、亲缘友情,书写着半个世纪以来历史与人心的延迁,社会生活的跌宕翻覆与悲欢离合。尤其是,还依然是犀利地剖析揭示着人性的善与恶、罪与罚、光明与黑暗,构造着那些与中国传统经验中的因与果、业与报相类似的种种人间活剧。
显然,莫言没有变,诺奖评委会所界定的“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将民间故事、历史事件与当代背景融为一体”的基本特征依然如是;他仍旧沉浸于那种典范的“世界性怀旧”之中,以故乡为摹本,书写着乡村世界和农业文明的解体中的悲歌与挽歌,感慨着世事的轮回变化与沧海桑田。但是,我们也会看到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对于人心与世道似乎多了些温和的体察,对于那些人性的黑暗和历史的暴力多了一些宽仁的悲悯,对于不管是真实还是虚构意义上的“我”,亦多了一份自审。在表现风格上或许延续了他讽喻一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特质,但却也多了些不易为人觉察的淡泊与平易、敦厚与朴素。总之从他的作品中,我们似乎读出了某些节奏的刻意松弛、题旨的自觉宽仁、态度的更加和缓……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个短期的调整,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风格上的变化。
是否存在所谓的“后诺奖的风格”?尚不得而知,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莫言又推出了一个有硕大体量、奇诡图景、充溢着昔日重来式的磅礴激情的作品,也未可知。怀着诸种想象,笔者奉刊物之命给莫言提了一些问题,希图窥测一下他内心的所想,看得出,他也不绕圈子地给出了坦诚回答。本期王尧和王梦琪的两篇文章,则都从不同角度对他的新作给出了精当的点评分析。
末了也还要说几句,笔者也看到和听到了某些批评,甚至嘲骂,我也认为这些都属正常。有史以来无争议的作家几乎不存在,尤其是对于“当世”的写作者,没人骂的也是不多的,不然也就不会有杜甫为王杨卢骆辩护的那些佳话与名句了。我当然不是抱定为谁人辩护的想法,也不敢有杜甫那样的眼光与判断力。但我依然希望能够秉持客观态度,去看待一个置身于我们的历史与时代的写作者。假如有所谓致命的局限,那么同样置身其间的批评者也是概莫能外的,没有谁是天然的真理的化身。如果不是出于文本,不是去谈论写作和艺术本身的问题,而只是出于某种既定的意图,这种批评就是别有居心的了。
当然,对于莫言本人来说,一切肯定或批评都可以置之度外了,唯有及物地谈论文学,谈论写作本身的问题才是有意义的和值得关注的。因为诺奖所赋予一个作家的,某种意义上也是类似于一种“声誉的豁免权”。即不管你承不承认,肯不肯定,他都已在那里了,不会因之矮化和消失。犹如一棵大树需要八面来风,方能枝叶婆娑生气勃勃一样。所有赞誉首肯或者批评嘲讽,对作家而言,作用和意义都是差不多的。我们所需要的,确乎已不是评判的态度,而是对于文学本身的认知,以及通过文学对于历史和现实的真正深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