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歌
于坚对于城市的历史,有着自己的进入方式和叙述手法,他用“向下的”目光观察着昆明,用“向下的”笔触记录着昆明。在他的眼中,昆明一直在中原文明的阴影下成长,尽管一直被中心地带所忽略,但是于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座城市的独特气质,在整座城市都在追逐主流文化的时候,他的双眼和身体都发现了被隐藏的属于昆明的,也属于自己的历史。于坚用个人视角进入历史的叙述方式,呈现不同于主流话语下的“小历史”——城市的历史,不光是教科书里充满政治化的体现,也是城市里每一个人的记忆、想象和感受。那些百姓的平凡生活,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城市历史。
在离中原文明的中心地带十分遥远的昆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在恢弘的中华历史中,昆明引起人们注意的时刻并不多,无非是辛亥革命时期蔡锷领导的革命起义,护国运动,以及后来南迁的西南联大。“它奉献给世界的不是济世英雄、开国功臣、铁血宰相和无道昏君,而是单纯朴素的阳光、蓝天、白云、鲜花……”“千百年来,昆明每一代的城市统治者从未产生过要把这块大地建成一个罗马的念头,因为这大地激发的不是征服世界的野心,而是回家、归宿和享受生活的渴望。”昆明的平凡并没有让于坚觉得乏味,相反,这种平凡生活里的故事和百姓,却让于坚异常着迷。他认为普通人经历的平淡事件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真正乏味的不是那些日常,而是类似于“文革”时期的口号宣传式的教育,是看似伟大实则虚假的“大历史”。因为那些恢弘的背后没有收集着人们的感情,没有具体的发生过程,而是某种政治的导向,这对于非常注重“向下的”的于坚,注重回归大地的于坚来说,是苍白无力的。“我发现,人们仅仅记住了历史学家对历史的分析和判断,而那时间中的细节被全然忘记了。”于坚并没有陷入这种集体的遗忘中,而是另辟蹊径来展示历史。“我虽然长着诗人的翅膀,却比通常的诗歌更接近地面。”于坚所理解的昆明史,也应该是“向下的”,回归本真的,而不是漂浮在半空的教科书里的宏大叙事。这种“向下的”历史观源自于他特殊的时间观,这种时间观提出了对“进化”的质疑,在《大地记》中,于坚表达了一种永恒的时间。“在这片高原上,时间的方向与我手表上的不同,万物通过一次次返回它的开始获得永生。”这种“永恒”的代表是乌鸦的漫游,于坚对乌鸦所体现出的古朴的哲学有着深深的迷恋:“乌鸦总是在这一带,它的漫游不是要改变,而是要保守着原在。”在大部分人看来,时间是前进的,我们并没有质疑过这种状态;在于坚看来,时间“只是世界的无数个可以停下来、稍事逗留的点”,他从“前进”的状态里抽身出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点”——一个个零碎的生活片段。于坚并不迷信“进化”的时间观,也就不会被“进化”的历史表象所束缚,可以说,教科书里的历史就是一种进化的历史,人类和社会总是朝向一定的方向发展,历史是进步的,时间是线性的,在于坚眼里,历史也许是一只乌鸦的漫游,一个圆,它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地方坚守,城市里的居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的一日是一个轮回,生死是一个轮回,城市里上演着同样的故事,时间流逝,总有一些人像乌鸦一样坚守,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点”,是时间,也是历史。
“向下的”于坚丝毫不掩饰对小说的轻视,这种态度来自于他对虚构和情节化的排斥:“小说的虚构性和情节性令我厌恶,这种虚构既缺少诗歌的真正的空灵,也缺少记录式文体的真实和第一性。”虚构让他感到漂浮不定,仿佛离开了土壤的大树,失去了根。他的历史当然不是教科书里对社会全貌的概括叙述,也不是情节跌宕起伏的历史事件,更不是虚构出来的传奇世界,那么他所认为的历史真相是什么呢?是关于普通人的忠实记录,关于小人物平实的经历和小故事,才是于坚心中的历史。他用外祖父荒诞哀伤而又稍显屈辱的故事和外祖母的日常生活解构了常规的历史观,他的外祖父是一名布匹商人,在一次运输途中不幸被挑夫杀害,然而死时手里紧紧握住布匹不让它被抢走,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精彩情节,没有殊死搏斗的平淡事件,构成于坚心中的历史:“这历史的一章如此写道,曾经存在过一个为自己的布匹、妻子、儿女和家庭而死去的老板,他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获得了世界,他活得体面、愉快。”他看到的历史不是惊心动魄的场面,而是一个个朴素无华却让人心动的生活场景,是外祖母借着阳光修剪她的小脚,是某个节日里全家人外出赏花,是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也都会忘记的事情,这些普通的场景和事件,却造就出了时代。
在于坚笔下,“向下的”历史也是个人历史与城市历史的重叠。光鲜亮丽的大事件是好比城市历史的外衣,外衣的里面,才是真正的“里子”,这些里子是个体生活的写照,是精神层面的个体总和。城市的历史由个人的历史组成,个人的历史离不开城市这个载体。城市的物质结构,装着个人的精神世界,个人的私密体验和感受,也丰富着城市的内涵。
“我们热爱一个城市,是因为你的生命和它的某条街道、某个门牌号码、某个房间有关,它们塑造了你的生命。”城市建筑提供了可看可触摸的历史,这些建筑不仅仅是一座城市的外壳,它里面的精神内核就是个人的记忆、感情。城市不仅存在于客观世界,也存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在这些时间积淀下来的实体空间里,存放着人们的经历和精神世界,这些个人化的细节相互交叠着构成了城市历史,人们的某种感情,某种生活都是从城市里的某一个房间开始的,在具体的时空里,城市塑造了个人,个人也塑造着城市,“老昆明”这个名词正是解释了城市和个人的密切关系:“‘老昆明’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它对于居民来说,是一个空间的物质的传统生活资料,是导致一个人的基本气质、修养和灵感的各种气味、光线、色彩、故事、伤疤,是记忆的种种细节和来源。”“老昆明”是什么呢?是西南联大时期的汪曾祺在茶馆里度过的一个个下午,是青春年少的学生在翠湖公园的漫步,是尚义街六号宿舍里的老吴晾在二楼的裤子,是昆明人鲜活的昨天,是生命最先开始的地方。“老昆明”是饱满的、生动的,连接起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被浇灌上人们的私密经历。这些正是于坚“向下的”历史,也就是个人的历史,私人的历史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成了城市史,关于昆明的一个个普通寻常的记忆沉淀出了“老昆明”。
一个特殊的地点,包含着无数的城市过往,也包含个人私密的记忆,这种记忆既是自己的,也是城市的。南屏街、翠湖、花鸟市场、尚义街六号、金马碧鸡,这些字眼,存活在个人鲜活的记忆里。说起翠湖,于坚想到的不是赞美,也不像汪曾祺那样描绘诗意的湖水,翠湖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世俗的大教堂”,“栏杆下面,到处是卖小吃的,煮花生啦、五香鸡蛋啦、越南春卷啦、腌萝卜、烤红薯、蒸荞糕啦,还有摆象棋子赌博的……”。在于坚的视野中,翠湖是充满着文化意蕴的,这里曾经是云南贡院,也是各种文化活动的中心,真正让翠湖“活”起来的,是自1985年开始飞来的海鸥:“人鸟同欢同乐,一起把那一年翠湖的冬天闹得热气腾腾,春意盎然。”翠湖在不同的人眼中有着不同的景观和含义,翠湖的历史意义在这种多元化的解读中得到了丰富。于坚对这座城市的历史似乎有着比别人更加敏锐的触觉,他将个人记忆最大化地融入进了历史中:“武成路、文庙和长春路,土杂店、馆子、茶馆、评书、花灯、棺材铺、小吃摊、庙会、朱门大院、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的小巷是明清风味的,像年老祖母自由散漫……;云南大学,哥特式的建筑,希腊式的圆柱,高贵、尊严;在大观河一带,鱼腥味的码头,顺着沿岸、赤着脚、光着膀子、用竹竿撑船前进的船夫;黄昏,沿河停满了木船,渔民在船头生火做饭,孩子们在船尾光着屁股跳水,闷下去,不久,就举着蚌钻出来。”这些具体的地点,已经升华成精神坐标存在于人们的思想中,说起某个地名,浮现在眼前的就是那些往事,那些遐想。精神上的认知不仅是个人的思想史、成长史,更是这个城市鲜活的生命史和发展史。这种感性化、个人化的城市历史,就像初春的和风一样温暖自然,从地点到地名,是从物质到精神的演变,个人的记忆和历史不仅构成了一个城市的历史,也延续和传承着历史,历史在现实层面发生,在意识层面延续。城市的历史不是孤立冰冷的,而是混合着个人情感和记忆的。可以说,城市的各个角落隐藏着个人的历史,个人的历史重构了城市史。
于坚心中的昆明史,是充满一部充满人情味的生活史,是从地下生长起来的个人记忆,琐碎平淡而充满感情。在其中,有我们熟悉的亲人,以及那些透过日常所表现出来的看似轻描淡写却又深沉厚重的爱,对亲人的爱,对一朵花的爱,对一间房的爱,是他以“向下”的姿态观察和搜集的“空灵”与诗意,如果你忽略了那些人和事,你也忽略了自己。
【注释】
[1]出自于坚的自我描述:“我的写作方向一直是向下的,是回到大地上的。”于坚:《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44页。
[2]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3]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4]李劼、于坚:《回到常识,走向事物本身》,《南方文坛》,1998年第5期,第33页。
[5]于坚:《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44页。
[6]于坚:《大地记》,《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页。
[7]于坚:《大地记》,《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页。
[8]于坚:《大地记》,《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页。
[9]于坚:《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44页。
[10]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
[11]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页。
[12]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页。
[13]于坚:《翠湖记》,《人间笔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页。
[14]杨杨:《昆明往事》,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页。
[15]于坚:《老昆明:金马碧鸡》,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