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成
一块钢板盖住公路上的坑,
像夜色盖住了这座城市。
出租车驶过,咣当一声。
大货车驶过,咣当一声。
摩托车和电瓶车驶过,咣当一声。
它在来来回回的碾压中露出半个坑来,
又在另一些碾压中,重新盖上。
一块钢板盖住这城市
来不及愈合的伤口。
车轮滚过,谁喊了一夜的疼。
他做了一个杀人的梦。
然而醒了之后,他就忘了他杀的是谁,
甚至以为,是别人杀死了他。
他认真琢磨梦中出现的那人,
——那人有一张熟悉的脸,
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又感觉
那不是一个人的脸,而是许许多多
脸的组合。他坐在床沿努力回想,
仿佛记起了那张脸,他就找到了
所有不幸的根源,就可以回梦里复仇,
从此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
一夜的大风仍在继续,
火车站的钟声远远地传来。
他洗脸刷牙锁门下楼,匆匆买了油条,
迎着风追赶一阵,直到挤进了公交,
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
这家馄饨店的老板
我仿佛在哪儿见过。
他长着坚硬的头发、稀疏的胡子、
鸭子一样的嘴唇,让人一眼
就能从人堆里辨认出来。
他似乎生来就该
出现在这座城市,扎根在这个街区,
就该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馄饨店,
让我走进,并且相信
他不是一个偶然存在的人。
这是一张
理所应当的脸,抬头一瞟
就足以习以为常的脸。缺了它,
七巧板便少了一块儿,人类便少了
一种必要的构造。
它让我第一次吃这馄饨,就感觉
已经吃了二十多年。
那些残疾的乞丐,蜷在街角,
一脸茫然地睁着双眼,
或者在尘土飞扬的人行道
艰难地爬来爬去。生存的意义
在他们那里,是怎么定义的?
他们怀揣着怎样的希望?
有没有被什么人,日夜相思?
有时我想,我若是他们,
想不清这些,我就绝食自杀;
然而我若真是他们,忍受着
严寒酷暑,病痛和饥饿,
大概也会,为了活着奋斗不息。
周小丽,你的水表已经欠费,如果你看到
这张纸条,请赶紧缴费,或者至少
请回个电话。——你是到街上
卖水果去了,还是重操旧业,到火车站旁
站马路牙子去了?你的三轮车
停在门外,已好几个月,胎都瘪了,你怎么
也不回来打一下气?你像往常一样出门,
没交待什么,没暗示几句,甚至也不
留下一把备份的钥匙,怎么就再也找不着
你的人,就连手机,你也一直关着,
再打不通?——周小丽,如果你还在
这座城市,如果还在这个人间,
请赶紧回来,或者至少,请回个电话。
老妇半夜在隔壁咳嗽,一阵紧似一阵,
将我吵醒,大概也将她的儿女吵醒。
醒了之后我就再没睡着。
直到天光渐亮,她再次咳嗽,
乒乒乓乓地摸索着起床,我仍然醒着,
对着若隐若现的天花板睁着干涩的眼睛。
这真是件苦恼的事。连续几天
一直这样。我的父母就好多了。
他们在遥远的乡下咳嗽,四周空空荡荡,
不会吵醒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