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桂秋
1
立秋一个月了,虽然早晚温度降了下来,但中午依然能领略到秋老虎的余威。
看最后几个学生走出店门,方丽就开始整理书架。一中午没闲着,却没卖出几本,旺季快过去了。
归拢完书架,方丽有些微微冒汗,便去屋角的卫生间洗了毛巾,在手臂和脖子上擦着。堂妹方霞坐在收款台里拢账,抬头对方丽喊:“姐,你早点回去吧,下午我自己就行了。你也别太担心,听我妈说,我大娘没啥大病,她就是磨人。你没问问方勇,磨他不?”方丽擦完手,坐到收款台旁的一个双人沙发上,阴着脸说:“我不爱搭理他。都不照面,能磨他啥?”
最近,方丽对弟弟方勇意见越来越大了。母亲身体不好,他还像平时一样,就周末过去看看,转一圈就走。前些天,母亲中药吃没了,方霞去上货自己脱不开身,就让他带母亲再去中医院查查。他倒好,去是去了,竟然空手而归。明明知道中药得按疗程来,说白了,就是不舍得花钱。害得自己又跑一趟。母亲也是,退休金也不少,平时看病却总也不带钱,都是自己垫付的。虽说回到家里,母亲会把看病拿药的钱还给女儿,可还有吃的用的,零零碎碎加起来,自己搭母亲的也不算少。最可气的是,母亲每次给女儿钱时总说:“我不用你的钱。”表现出一副深明大义不拖累儿女的姿态。当初方丽还琢磨这钱该不该接,后来就想通了,母亲又不缺钱,她攒着早晚还不是留给儿女,自己也实在紧巴,就收下了。她提前退休工资本来就低,书店效益又不理想,女儿佳佳也一直用钱,东一抿西一抿,也够受了。
在女儿的用度上,多亏张军没丁是丁卯是卯地计较,每学期开学他都另外给几千。离异夫妻因孩子抚养费干仗的事儿,方丽没少听说,但张军却没那么混蛋,所以那天他在电话里损她,她也忍了。
姐妹俩正说着话,方丽电话响了。这时,一个六十来岁的男顾客进来,说要买中国地图,方丽就边接电话边领他往里边走。
送走顾客,方丽对堂妹说:“今晚高中同学要聚餐。一点儿没心情去,可老三说有新人点名要见我,不知道又谁回来了。”方霞说:“那你这就走吧,早点去我大娘那儿转一圈儿,再回家换身衣服。就当散散心了,去吧去吧。”
方丽说:“这一天,净事儿!哪天我还得抽空去趟靠山屯呢。”见方霞询问的眼神看着她,就解释说:“还不是因为我妈,我真不知道说啥好了。房子刚涨价那会儿,正赶上张军朋友手里有便宜的顶账房,我说咱把旧房卖了,添点钱也换个宽敞的住,就跟我妈借。她倒好,俩字儿就给我顶回来了——没有!可她前天跟我说,她把四万块钱借靠山屯她叔伯弟弟养猪了。都快十年了,本息皆无,现在才说实话。她这次犯病,就是钱要不回来上火了。”
方霞说:“那你可得问问,外面还有没有其他账目了。还有银行卡密码啥的,那么大岁数了,这都得有个交代。”方丽说:“人家早就交代儿子了,用钱跟他要,都好几年了。”方丽收拾东西准备走,嘴里还嘟囔着:“当初我妈要是帮我买房,后来我们就没钱买车了。嗨,我就这命了!”
当方丽走进酒店包间时,同学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老三见她进来就嚷嚷:“哎哎,你们都闪开,让他俩看看能认出来不。”方丽这才注意到靠里面座位上被围着的新面孔,他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身穿白色T恤衫。只是片刻的犹豫,她便一脸惊讶地叫出来:“这……谢雨轩!?”
谢雨轩和同学们失去联系已经二十八年了。他父亲曾是当地驻军坦克团的政委,在高三那年暮秋时,突然举家迁往南方一个沿海省份了。
想当年,这里还是个县城,少有的几栋楼房不是机关便是商店,老百姓几乎都住平房。而谢雨轩家却住在部队大院那气派的红楼里,就是那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洗澡水哗哗”的高级住宅。他身材颀长,儒雅大方,还常常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很有一股玉树临风的洒脱,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简直就是另一个物种的存在。身为跳高运动员的方丽,虽然高挑敏捷肤白发黑,也是不少男生追逐的焦点,但在谢雨轩面前,依然自惭形秽。能和他多一点接触,就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谢雨轩这一突然出现,着实让方丽心里咚咚咚跳了那么几下,寒暄后落座,心里还有涟漪微微荡漾呢。谢雨轩提酒时不免发了些感慨,但谨言慎行,既不张扬也不让人感到生疏,把杯里的矿泉水喝出了酒的韵味,随意间流露出成功男士睿智稳重的气场,依旧卓尔不群。他除了说话声音变得低沉,甚至有些沙哑外,其他变化还真不大。男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位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了,可在他身上,却不见一丝油腻中年男的痕迹。
自由活动时,梅子过来冲方丽轻佻地眨眨眼,悄声说:“嗨嗨,男神出现把魂儿勾去了吧?”方丽急忙掐她:“没正经的!都坐一起了还瞎逗啥呀?”梅子就嘻嘻地笑,附耳低语道:“承认吧!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知道?这把年纪没啥不好意思的。你一个单身女人,舞个水袖抛个媚眼儿谁管得着?”她又故意瞟一眼谢雨轩,冲方丽挑挑眉毛,说了句:“上不上道儿是他的事儿。”就抿着嘴往卫生间走了。
方丽站起身要去抓梅子,谢雨轩却探身叫她:“方丽,不喝酒咱去沙发那儿坐坐吧。”他这一主动搭话,方丽的小心脏就又开始扑腾扑腾乱跳了,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她就嘻嘻哈哈的,随他坐到靠里边的长沙发上了。
方丽虽不戴眼镜,但有些近视,这么一坐近才看清,谢雨轩也不怎么年轻了。他头发稀疏了不少,面部皮肤相当松弛,只是在左腮下几个明显的痘痘,似乎还昭示着年轻的迹象。方丽听得出,谢雨轩已经对她有些了解,也就毫不隐瞒。她告诉他,自己中专毕业后分到了大型国企,2004年改制成私企后,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牲口用,周末都没得休,离婚那阵子情绪又不好,就办了病退。后来和堂妹开了家书店,除了一些教辅书,其他书没市场,效益虽说不理想,但是不累。说话间,两人又互留电话加微信。
方丽惦记母亲,八点时给她打个电话。母亲说现在还行,没啥事儿,要睡了。你现在不来我这儿,今晚就回你自个儿家住吧。方丽也就放心了,没急着先走。
散场时,谢雨轩从身后轻轻拽了下方丽,说:“我送你吧。”他又问大家:“哎,还有谁和方丽同路啊?”方丽疑惑地问:“这么远你开车回来的?”谢雨轩忙解释:“租的租的,没车太不方便,习惯了。”梅子说:“你们走吧,没人当电灯泡儿。”说着就各自上了车。
刚一坐稳谢雨轩就说:“不坐就不坐,我正想跟你打听点儿事呢。老三的彩印厂要更新设备扩大规模,想请我入股,我得了解下情况。”他又看方丽一眼,说:“人是会变的嘛。”方丽明白了,看来他是把自己当托底人谈事呢。她就说,老三虽然说话油嘴滑舌的,但本质没变,也热心,同学相聚多是他张罗的。只是自己对他的生意不甚了解,好像一直不温不火的。
两人说话车子开得就慢。谢雨轩眼睛看着窗外,忽然斜过身子问方丽:“这儿是南湖公园吧?也开放了?记得咱上高中那会儿,进去还要买门票呢。”方丽就笑着说:“可不嘛,就因为不舍得花那两毛钱,进去一趟挺大个事儿似的。”谢雨轩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旁大柳树下,果断地说:“走,咱下去转转!”
方丽本不想下车,可又不好扫了他盎然的兴味,就随他下来了,但心里却有些凌乱。情窦初开时节,这里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无论身体还是情感,都有了属于两个人的秘密。成年后,她一想起当时那傻劲儿就觉得愚蠢可笑,相信什么“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鬼话。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女学生,嘴与嘴笨拙地啄了一下,能拥有什么呢?无非一阵面红耳赤的心跳,和后来一些日子傻乎乎的回味罢了。
因头天夜里下过一场中雨,小南湖水面涨高了些,空气依然潮湿,弥漫着淡淡的雨腥味儿。水边的蒲草微微晃动,粼粼水面上映出斑驳疏影。两人一站在大柳树暗影里,似乎就有股暧昧气息充斥在周围,忽然都没话可说了。方丽就折了一枝格桑花在手里摆弄着。
这种单片小花路边时常见到,能长一人来高,而且色彩艳丽。以前方丽只知道这花叫笤帚梅,土气得就像叫丫蛋儿、二妞儿似的。是最近几年她才听说,这花还有一个美得让人产生遐想的名字——格桑花,说是当年张之洞去任川康总督时,把内地的笤帚梅带入西藏,才传回来这个好听名字的。在西藏,人们把那些草本的、在草地上到处开放的野花都称作格桑花。方丽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在她的潜意识里,“格桑”应该是一个藏族男青年的名字,他面部棱角分明,皮肤黝黑光滑,目光澄澈善良,两腮带着明显的高原红。“格桑”与野花相伴,就是刚柔相济的完美体现。得知这个美好的名字后,方丽对这种再熟悉不过的小花似乎又带有强烈的亲近感了。
谢雨轩将两手插进裤袋里,原地扭身看着左右,说:“回来一看哪儿哪儿都变了,可真没想到,这儿还保留着从前的影子呢。”他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停下来直白地看向方丽。只是片刻的迟疑,他上前一步,果断攥过她的手。方丽本能地躲闪,他却强硬地搂过她的身子,霸道又不失温柔地吻了下去。当那湿漉漉的舌头坚毅地撬开她的双唇时,她只觉得一股热浪直冲天灵盖,整个人似乎陡然被送上了另一个世界——蓝天、祥云、春风、花草、芳香……蓬勃的热流鼓舞着她投入,沉醉,不能自拔。那双于胸前无助抓扯的手,也慢慢滑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这是方丽从没体验过的精神和肉体的完美结合,新奇、浓烈、迷醉、销魂……简直无法言喻。她把身子紧紧贴在谢雨轩微微汗湿的怀里,仿佛要嵌进去一般。他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半推着把她送上车。而这时的她,就像被武功高手点了穴的俘虏,任凭他去摆布。
夜已渐深,凯悦酒店门前的灯火更显流光溢彩。当谢雨轩拉着方丽的手登上通亮的台阶时,她突然像被解开了穴门,猛地一激灵。只是片刻的迟疑,她急忙转身,逃也似的向马路对面疾走。
谢雨轩赶紧跟过来拽她,不无责备地说:“你干吗呀?”
方丽急忙躲闪,压着嗓子反问他:“你干吗呀?拿我当什么了……”她向路边停着的出租车一招手,紧走几步就钻了进去。
2
翌日早七点,方丽还没睡醒,母亲的电话就进来了。她说这一宿又没睡好,王三子那钱要不回来,心不甘。方丽就问汤药喝了没?母亲说喝完半天了。她就嘱咐母亲,别忘了一小时后吃柏子养心丸。母亲说知道知道,又继续自己的话题,说当初看同辈人里他最小,条件还最差,就想帮他,两口子也千恩万谢的,还答应给一分利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儿都不给,一问一扑棱,丧良心!总说没钱,没钱他还给儿子买大摩托满大街跑?放那音乐咕咚咕咚的震人耳朵,带耳钉子染黄头发,今天学美发明天学摄影,钱都胡造了,这他就有了?
方丽头昏脑涨的,翻个身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要想病快点好,就别胡思乱想了。这两天没事儿我就过去看看,能要回来就要,实在要不来,就当没那个钱了。”母亲提高了嗓门:“那可是我口挪肚攒的,必须要回来!”方丽也不耐烦了,说:“那你让方勇去要吧。”母亲这回声音弱了下来,回道:“净说没用的,他啥时候出过头。”
弟弟方勇从小就老实,又有口吃,人就更怯懦,一直没方丽有担当。父亲去世十几年了,母亲也逐渐衰老,家里有事都是她这个姐姐出面。
方丽出了家门,买完早点公交车就进站了。她紧走几步,刚轮到自己上车,却看见前夫张军在车里站着呢,他也肯定看见了自己。只是片刻的迟疑,方丽转身就顺人行路走了。
方丽也说不上为啥反应如此之快,就是下意识地回避他。两人离婚不久,张军就再婚了,所以一直很少交往。最后一次联系,也已经有一年多了。那天张军咸怀怨怒,在电话里损她:“你听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没?离刘晓东那小子远点儿!他就一王八蛋,你虎了吧唧的,还拿他当人?你个缺心眼子!”
方丽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虽然色厉内荏地回了句:“你谁呀管得着吗?!”就挂了,但还是感觉被张军戳中了软肋,很丢面子。刘晓东是原单位另一个部门的中层领导,不久前,他们一起参加一个同事聚餐,酒后他开车送她回的家。方丽一直对他印象不错,就半推半就做了那事。可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么私密的男女之事,竟能让前夫知道了,那肯定是姓刘的酒后无德说出去的呀。她恨得牙根儿痒痒,知人知面不知心,姓刘的太不是东西了,再不理他了。方丽也从此戒了酒。她深知,就算为了女儿的名声,也必须克制自己了。
方丽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其实不光母亲没睡好,这一宿,她也一直辗转,天亮了才迷糊一会儿。
昨晚和谢雨轩分开,方丽就后悔不该和他在公园下车,回来的路上心还怦怦乱跳呢。刚到家时,谢雨轩电话就追了进来,可她没接。她不知道他是解释还是埋怨,但她清楚,自己离开是对的。当年不过是青春的萌动,懂得什么情啊爱呀的,只是身为运动员的自己,比别人更有点胆儿罢了。都中断联系快三十年了,各有各的生活,如果还那么不自重,就是犯贱了,一辈子让他瞧不起。
方丽把自己脱个精光,站在莲蓬下,让温热的洗澡水兜头泼下,任意冲洒在日渐走形的肉体上。她仔细看着浴水顺着身子流到浅灰色地砖上,又汇集到渗水口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钻进下水道。心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只要顺手,臭鱼烂虾都能折腾出一身汗,然后就像这洗澡水一样,涮一遍就不要了。他回来一趟就走,还不是拿你涮身子呢?
可无论方丽分析得如何头头是道,被谢雨轩的强吻造成失眠却成为事实。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曾在嘴里翻转的舌头带来的新鲜和刺激,欲望的花朵便在眼前肆意生长,仿佛妖冶的罂粟花,勾魂掠魄的。一股无法抵御的燥热便在一个中年离异女人体内窜来窜去,鼓动得她心慌气短,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持时,手便开始在身上游走了……
方丽已经好多年没有真正接过吻了。她和张军离婚时,佳佳都十八了,彼此早已丧失激情,做爱都变成体内积压能量的释放了,几乎每次都省略了前后戏。可即便追溯到热恋、新婚时期,虽然也曾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她也从未体验过如此美妙的拥吻。方丽也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离婚后,除了单位同事刘晓东,她还和一个相处一个多月的小学教师有过亲密接触,但几乎都是省略前戏,直奔实质内容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在刻意回避嘴与嘴的更多交合。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做爱就应该是情感表达的极致体现,是感情的升华,就像冷水加热后再变成蒸汽一样,需要有一定的能量储备。爱到一定程度,才能去用肢体语言淋漓尽致地做出来,否则就是动物的本能。
可不知为什么,谢雨轩却是个特例,他那么一抱,一吻,就能令她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就仿佛他主创的一首二重唱,还没真正亮嗓儿,就被他那绝美的前奏征服了。莫不是他集旧恋新欢于一身的缘故?
中年女人一夜失眠的结果是很惨的,面色苍青,眼睑浮肿,眼白充血。方丽正在卫生间照镜子时,谢雨轩又发来微信问:“在吗?”她想了想,不知怎么回他,就干脆沉默了。
当方丽拎着豆浆和包子打开母亲家房门时,母亲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见她进来,就开始“哎哟……啊哟”地哼哼。方丽已经习惯了,她觉得母亲越发像小孩子了,总是想方设法吸引人去注意她,刷存在感,越发黏人了。
母亲看看方丽手里的东西,嘴撇成了瓢,埋怨道:“咋又包子?”方丽说:“芹菜馅的,你就吃点儿吧。我昨晚也没睡好,起来晚了,再给你做点粥啊?中午想吃啥?”
母亲说:“放那儿吧,一会儿再吃。你先把我那卡其色开衫找出来,再把李波(方勇媳妇)给我买的那件桑蚕丝衬衫洗洗,得收起来了。就那么个小衣服,五百九十八呢,真是个价儿。”方丽心说,买件衣服总念叨,可你工资卡就在他们手里,谁知道花谁的钱?以前她咋连双袜子都不给你买呢?只有我给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实打实掏自己腰包的。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微信提示音,方丽掏出手机一看,是女儿佳佳:“妈,我爸说把大货车卖了,想开出租。”方丽一皱眉,心说怪不得他没出车呢。佳佳又问:“开出租和养大货哪个更挣钱呀?”方丽回复道:“这个我哪知道,你问他去呗。”佳佳回:“他不说我怎么好意思问呢,好像我盯着他钱似的。不过我爸这两年明显见老,开出租也许不那么辛苦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忙你自己的吧。”
方丽心说,这孩子还是不够成熟,他虽然还是你爸,可那是另一个家庭的事儿,早就跟你妈无关了。不过依她的分析,十有八九是因为跑长途太辛苦,全交给司机又不放心,所以他才把车卖了呗。
3
一天中,午休时间书店人最多,所以方丽方霞姐妹俩的午餐总不能按时吃。如今生意这么不好做,好容易来点儿顾客,总不能怠慢了吧?别看多数时间闲得无聊,可午间顾客一上来,两个人都忙不过来。那些中学生总是一帮一伙儿的,你看他翻,有时叽叽喳喳一人买一本,有时翻了半天都弄乱了,可一本也没卖出去。下午多是家长带小学生买辅导资料,所以好答对些。
午后一点钟,书店清净了下来,方霞就问:“姐你想吃点啥?”方丽说:“早上吃俩包子,现在一点没胃口,不想吃了。”方霞说:“我也不怎么饿,那就让送点牛肉火烧吧,随便垫巴垫巴。多少得吃点儿。”她又看看方丽,问:“你今天脸色那么不好呢,昨晚喝多了?”方丽说:“没有,现在都注重保健,同学聚餐也没人拼酒了,就是没睡好。也许到更年期了,折腾呢。”
方霞说:“啥更年期呀,我看就是同学见面兴奋。我挺爱参加同学聚会的,大家在一起毫无芥蒂,说说笑笑的挺好。上学时闹点矛盾的,多年后一笑泯恩仇,跟社会上认识的就是不一样。那些说什么‘同学会同学就是搞破鞋’的话,纯属扯淡!”说着,她竟然独自嘎嘎嘎笑了起来,说:“姐,你猜我们班于涛说啥?他说:‘太熟,不好意思下手!’我们班长说的就更有意思了:‘咱班同学都干净点儿处,谁爱扯王八犊子,外面找去!’”
方丽也笑了,说:“同学见面确实都挺亲的。我们高中同学也说,孩子们根本指望不上,等岁数大了,大伙儿结伴儿养老。还说像上学时候一样,选出班长、生活委员、体育委员啥的,也安排值日生,轮流做饭打扫卫生。”
说话间梅子打来电话,一接通就听她嘻嘻地笑,问方丽昨晚怎么样?方丽就怼她:“你咋那么烦人呢?坐个车又能怎么样?那你总跟老三混,你们怎么样了?”梅子说:“你俩原本不就挺好的嘛,而且他一回来就打听你。我可告诉你,老三说了,谢雨轩在搞进口医疗器械,这些年赚海了!还记得鱼和熊掌吧?两者不可兼得。什么名分不名分的,如今务实才是硬道理,手里有钱心里才有底,否则眼睛一闭啥都白扯。都奔五十的人了,你还想不开呀?”
挂了电话,方霞接过话茬,说:“我觉得梅姐的话也没啥不对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同学知根知底,有合适的更好。这年头儿,在经济过得去的前提下,要么爱上人,享受真正的爱情;要么就实打实爱上钱,享受理想的物质生活。占一样就行,另一样可以迁就。”
方丽无奈地说:“你可别听她瞎逗了,人家有家!快三十年没见面了,还能有啥戏?再说,这个岁数的婚姻,谈爱情不切实际,有几个家庭是由爱情支撑的呀?还有,奔五十的男人不老不小,虽说外表都人模狗样的,但一个个过尽千帆,看破红尘,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不来真格的,谁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方丽买完菜,刚走出市场大门,就看见佳佳奶奶迎面过来,手里还拉着个小男孩。虽然方丽和张军结婚时就单独过日子,但是年节却总是回婆婆那儿一起过,婆媳从没闹过大意见。方丽曾叫过这老太太一年的姨,后来又叫了十八年的妈。再后来,按理说也该叫姨,可方丽却叫不出口了,总觉得别扭。所以偶尔见面,方丽就尽量躲着,实在绕不开,她就借着女儿关系叫佳佳奶奶,要么就啥都不叫。方丽断定,那男孩肯定是张军儿子,一搭眼就能看出来,就那眉眼儿,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应该快四岁了。她不想和他们交往,就假装没看见,转身往旁边拐。老太太却极为热情,方丽方丽地喊她,这回方丽就不好意思再躲了。她只好停住脚步,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来买菜呀?”
老太太紧走几步,到方丽身边就问:“你知道不?张军把车卖了。现在正准备买出租车呢,以后在市内跑出租。”方丽心说,这事和我有关吗?就轻描淡写地回她:“好像佳佳提起过。”老太太看一眼孩子,打个嗨声,说:“这女人要不着调哇,日子没法过!张军不在家,她就不老实,这几年,俩人总叽叽咯咯的。”方丽轻轻咧下嘴,似笑非笑,但很明显带着轻蔑。老太太没在意,又说:“张军这回不往外跑了,也能照顾点儿孩子,就下决心和她离了。”
张军离婚了?这方丽可真没想过,不过这样的结果也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突然。她只是柳眉微蹙,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讶。方丽心说,男人都一个德行,爱和疯的女人玩,可自己的媳妇出去疯,就受不了了,光知道给人家戴绿帽子。
方丽忽然意识到,时间可真是一剂万能药哇!这要换作前两年,自己肯定会说“活该”!甚至落井下石地骂几句解恨的话。可今天,自己听见这事儿却很平静,或者说,能表现出很平静的神态来。她就那么站着,听老太太继续往下说。“卖了卖了吧,要不我这心整天跟他提溜着,他自个儿也吃不好睡不好的。跑出租也不少挣,生活规律了,挺好。”
方丽这是第一次看见张军儿子,虽然感觉别别扭扭的,但眼睛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他。只见他左手被奶奶紧紧拉着,右手里攥着个小魔方,食指还不老实地一下下抠呢,视线一直没离开。她清楚,张家是肯定不会让那女人把这孩子带走的,这其中有男孩子的成分,但更主要是因为不是一路人。不过张军的变故已经和自己无关了,即便刚听说内心不免暗自解气,但若表现出来就显得不够厚道,方丽就不想再谈下去了,说:“没事我先走了。”
那孩子这时也已经站不住了,斜着身子使劲拽奶奶,嘴里叽叽歪歪地说:“走啊走啊,我要吃锅包肉!”
老太太一手拉着孩子,另一只手又来拽方丽,恳求道:“方丽呀,我听佳佳说,你还没找人呢。要不……就让张军回去吧。啊!?虽说以前是张军的不是,可不管咋说,从小的夫妻,过日子实心实意,比别人强啊。这孩子我带着,不用你管。”
一听这话,方丽当时就火儿了,心说这哪儿跟哪儿呀?你儿子出去跑骚把家给毁了,如今耍单儿了又想推给我?你拿我这儿当收容所咋的?可她不便跟老太太发作,只是厌烦地瞅她一眼,说:“切,这谁的主意呀?”转身就走。
老太太在身后大声说:“我和你爸的主意!张军也这心思,就是抹不开张嘴。再说,还有佳佳呢,她也肯定高兴!”
张军婚变,方丽以前确实没心里准备,可自己一直独身,也不是为了等他呀?不过,今天老太太这么一说,方丽心里还是有些凌乱了,公交车差点儿坐过站。她清楚,有女儿在,自己这辈子跟张家的关系都很难撇清了。摊上这么个主儿,真是造孽!剪不断理还乱。
4
方霞走出卫生间,用两只湿手边捋头发边对方丽说:“姐,我家王崇给你介绍的那个电厂工程师,不是挺好么,你还考虑啥呀?还真有心跟张军复婚咋的?”方丽睨她一眼,说:“你可拉倒吧!复啥复?我咋那么贱呢!”
方霞沉默一会儿,又说:“反正我看电厂这个最合适的,性格温和,挣得也多。再说是死头儿的,也清净啊。不过,这事儿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今天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现在条件好点儿的男人,都想找小媳妇儿,你都四十七了,人家不嫌咱大就不错了。你说你还不抓紧,好日子还能有几天呀?就说我大姑姐吧,五十四,去年就绝经了。她说下身再不像以前那么润滑了,姐夫往身边一凑她就害怕。你现在还算好时候,也就这么几年了,可连最起码的男欢女爱都享受不到,多亏!”方丽白她一眼说:“拉倒吧!你大姑姐那是有病,你得让她上医院看看去。我们单位蒋姐说,停经后什么都不影响,而且不担心怀孕了,比以前还放得开呢,人家活得可滋润了。”
说着,方丽站起身,做几个扩胸运动,说:“我呀,知道你们都为我好。可我这一天呀,烦心事儿多着呢,哪有那闲心。等佳佳结完婚再说吧。”方霞也白她一眼,横道:“你等她还有时候?!现在的孩子们,就想着自由,虽说确定恋爱关系就住在一起,但睡了三年五载也不着急结婚,都拖到三十来岁去。佳佳虚岁才二十三,你等她得猴年马月呀?”
方丽说:“我这自由自在的,不也挺时髦吗?”方霞无奈地说:“我的大姐呀,你那叫啥自由哇?人家说的自由,是不想用一纸婚姻束缚,但有情人有性伴侣。你呢?自个儿干熬着。”方丽自嘲地咧嘴笑了。
方霞又说:“知道吗?如今已经证明,正常的性生活能使人身心健康,延缓衰老,还能起到美容的作用呢。现在很多夫妻离婚,就是因为性生活不和谐,这个都可以摆到台面上讲了。还有,现在关于性学的书籍都公开发行了,我上货时候真想带点儿了,初中学生正发育时候,啥都好奇,肯定会买。可又一想,咱也有孩子,十几岁时候看了这书,真不知道会整出啥事儿来,就放弃了。其实老祖宗早就说过了,食色性也。要我说你呀,反正独身,就看开点儿,有个真正对你好的就行。不过有一点你得记住了,不给你花钱的肯定不爱你,没多还有少嘛。只会用嘴忽悠的,就不能搭理。”
方丽又坐回沙发,说:“行了行了,别老给我上课,你也就会讲道理。我这条件你还不清楚?徐娘半老的,好样的人家看不上咱,不咋的的也过不去我的眼。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就算我不在乎,对佳佳影响也不好哇,谁家找媳妇不看看丈母娘啥人呢?再说吧。我呀,现在得以我妈为主,后天还得去靠山屯要账。我想好了,这钱要回来我就留下先用,我想把屋子简单装修一下。佳佳都那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带个男朋友回来,家里太寒酸了,孩子也没面子。我手里那点儿钱存的是定期,得到明年开春呢。”
这天晚饭后,母亲在房间内活动活动身子,看完天气预报就关电视躺下了。她对方丽说:“我困了,觉头打过去就睡不着。想陪我你就别整动静,也别鼓捣手机,有亮光也睡不着。”方丽白天去靠山屯没要回钱,还吵了一架,回来又不敢跟母亲说,所以心里堵得慌,这么早根本睡不着,她就问母亲:“那我回家住一晚行不?”母亲没说话,摆摆手就不理她了。
回到自己家洗漱后,方丽就上床偎着了。周围一静下来,谢雨轩的影子就在她眼前忽隐忽现。方丽打开微信,翻找谢雨轩的头像,见他一直没发来新的消息,竟有些失落。她就开始翻看朋友圈,这是她每天晚上打发孤寂时光的营生,否则形影相吊太寂寞了。茫茫黑夜一个人往床上一躺,就像置身漂荡在深海里的一叶孤舟上,茫然,无助,心慌。离婚前方丽也一个人住过,但绝没有过这种感受。离婚后,微信就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虽然自己发朋友圈内容很少,但她喜欢翻看人家的,总是看到眼睛发涩,打着哈欠才昏沉沉睡去。这时方丽就琢磨,母亲近二十年的独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一想到这儿,她便把母亲所有刁钻和偏袒都抛到脑后了。
闺女佳佳还算省心,刚毕业就在大商场找到收银的活儿,说先站住脚,然后慢慢找对口的财务工作。虽然一个学财会的本科生去收银实在大材小用,但家里帮不上忙,全凭孩子自己去闯,暂时能有事做就不错了。现在的毕业生,都想留在大城市,看着光鲜,可省城的工作哪那么好找啊?毕业就失业已经成普遍现象了。方丽总是能通过朋友圈,寻摸到闺女愉快、伤感、烦闷、无奈等状况的蛛丝马迹。今天下午四点,佳佳发了一张地铁里的图片,看来下午休息,也许还在为自己的前程奔波呢。她就先给闺女发个“亲吻”的表情,接着问:“棉袄干啥呢?”等了半天,佳佳才回她一句:“用手机看电影。早点睡吧老妈。”
方丽一看人家不希望打扰,就识趣儿地绕开了。张军离婚的事儿方丽虽然没跟母亲提,但自己不能不往心里去,所以她有心跟闺女侧面了解下具体情况。可人家不冷不热回你那么一句,就是没心情陪你说话。说是看电影,谁知道干啥呢?这么大了又不便多问。如今的孩子们,每天能跟你照一面就已经不错了。不理不理吧。她爸离婚的事儿,自己也真不便表现得太主动,正如她奶奶说的,他们都是老张家人,肯定一个鼻孔出气儿,不能自找麻烦了。
不过张军自己带那么大点儿个孩子,肯定不易,也真挺可怜的。这个死鬼,虽然把家折腾散了,但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对自己和佳佳确实不错了。人能干,肯吃苦,也顾家,找不出大毛病。尤其自己胆囊不好又偏偏爱吃红烧肉,他就把肥肉咬下去吃了,剩下纯瘦肉送自己碗里。这在家里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有一次朋友聚餐,他这一举动却让在座的几个女人好生感动,过后不止一次说方丽有福。可自己还没心没肺地沉浸在他带来的福里呢,这混蛋就拿刀子往你心上戳,一刀致命,让人无法原谅。这个犊子!一想起这些,方丽躺床上又开始翻来覆去折腾了。
方丽又想起了谢雨轩,他发来消息都快一周了,一直没回复不但不够礼貌,又怕这样冷下去断了联系。她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他再次主动联系的,他给她带来的绝无仅有的感受,千真万确,她实在不忍心放弃。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热情算不算爱情,但一想起来就汹涌澎湃的,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走进了梦魇,理智无法自控。她在现实与梦境里迈进迈出患得患失拿不起放不下,无论是情是欲,她真有得一样便知足的想法了。
方丽攥着手机正在进退迍邅,忽然有消息进来,这回竟然真是谢雨轩!她在欣喜的同时,小心脏忽悠一下子又开始咚咚咚狂跳上了。她屏声敛气,打开对话框:“方丽,我知道你能看见。看把你吓的,这些天都没动静。当年的胆儿哪儿去了?你别把我看得那么不地道好不?其实我也没想到会那样,就是一时情不自禁嘛。”
一提起那天的事儿,方丽就觉得难为情,她没接话,隔着屏幕瞪他一眼。一会儿,谢雨轩又发来:“我梳理了一下,这么多年接触的女人中,只有你是毫无目的的,那么纯洁,再也找不到了。真挺感谢你的。”方丽虽然仍旧沉默着,但心里却渐渐温暖了。见屏幕显示对方仍在输入,她就等着。
一会儿,谢雨轩又发来一首诗:
不要急于相见
为天空再留一朵洁白的梦幻
洁白的梦幻
雨打芭蕉,泪湿阑干
不要急于相见
等庭院盛开温馨的玉兰
温馨的玉兰
举杯把盏,花好月圆
不要急于相见
既然已分别了很久很久
平安便是夙愿
离愁终有尽,相思诉不完
接着又跟一句:“还记得吗?”这回方丽忍不住笑了,回道:“你可真行,现在还能背诵汪国真的诗呢?”谢雨轩很快就发过来:“天哪,你终于说话啦!”
通过聊天方丽得知,见面的第二天谢雨轩就回去了,老三的生意他也没参与。
距离一拉开,似乎就具备了安全感,方丽说话也放得开了。她问谢雨轩:“怎么想起回来了?”他迟疑一会儿,回道:“了却一份心愿吧,毕竟在那里生活了两三年,想看看同学。主要是你。只是有点遗憾——没尽兴。”后面还跟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方丽回他个“敲打”表情,又说:“你讨厌!没正经的,再油嘴滑舌的不理你了。”谢雨轩说:“嗨!你又不是小姑娘了,开个玩笑怕什么呀,又没旁人。”
这以后,几乎每天晚上谢雨轩都能和方丽聊上一会儿,多数时候是谈同学。
5
自从和谢雨轩联系上后,方丽似乎每天都盼着夜晚快些来临,好有机会和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交流交流。虽然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一头栽进他的怀抱了,但依然被他吸引着。闲暇时,她总能不自觉地想起他来,人就仿佛置身人间四月,风含情水含笑的,走起路来也袅袅婷婷,一颦一笑顾盼生辉。两人微信上你来我往,调侃也罢,闲聊也罢,甚至他偶尔暧昧一下,都令她身心处于一种舒爽状态。理智上她是和他保持距离的,但内心又渴望贴得更近些,她愿意在他的港湾里停一停,靠一靠。如此这般相忘于江湖,她很受用,觉得日子也开始变得有滋有味儿了。
那天晚上,谢雨轩和方丽又说起高中时候的事儿。他说:“现在一闭上眼,还能想起你在运动场上的风采呢,肤白腿长啊。”方丽就笑,回他:“我说你文质彬彬的人,咋变得这么贫了?烦人!”谢雨轩说:“真的,就你现在,还犹存那么点儿风韵呢。只是连个吵架拌嘴的人都没有,独守空房可惜了。你这么干熬着不寂寞呀?莫不是,还在等复婚呢咋的? ”
方丽一听这话就生气了,回道:“美得他!”
想当年,方丽和张军原本在同一个大型国营单位工作,两人也曾“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单位改制那段时间,部分人是被迫下岗的,也有一些思想活泛的人,是主动离开自谋职业去的。她和张军都被返聘回单位,可看到人家出去的赚了钱,张军心里也长了草,就主动辞去工作,去给人家开大货车跑长途,因为工资能顶企业两倍。后来,费劲巴力攒点钱,贷款买了辆大货,高高兴兴自己当车主。当时已经看到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向他们招手了,可想不到,他开着开着,竟然也学人家找个做伴解闷儿的女人跟车,并且把人家肚子开大了。那女人可不是善茬子,打滚撒泼,非让他离婚,要么就拿来三十万青春损失费了结,不然就要告张军,以致跑到家里来闹。一个好端端的家,被她折腾得乌烟瘴气。方丽觉得没脸见人,请假还扣双倍工资,她就一狠心,办了病退。当时张军肠子都悔青了,流着眼泪跟方丽解释,说只是想玩玩解解压的,没想到会到这地步。方丽理解张军有压力,养车也确实挺辛苦的,所以为了保证他精力充沛,家里一切事宜都不用他操心,总是把他答对乐呵儿地出车。可她做梦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那种失望,甚至绝望,就像心被刀子给捅了似的,彻骨的冰凉从头皮直传到脚底板儿,真恨不得杀了他。她也明白,岁月这把杀猪刀不只在他们脸上刻下了纹脉,还在他们夫妻间劈开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了。为了尽快甩掉这团乱麻,她果断地告诉他,车就归你了,在你们的阳关道上继续玩吧;房子我留下,带着闺女过自己的独木桥。
张军父母是看不上那个女人的,刚知道时候也气个够呛。他爸甚至劈头盖脸地给儿子几撇子,骂他败家,胡闹。老太太也曾把他俩往一起劝。但自从那个女人生了儿子后,婆家人就完全接纳了那对母子。中国人历来是母以子为贵的嘛。
每每提及这场失败的婚姻,方丽心里就不是滋味。当初选择张军出来自己单干,两人也是经过再三考虑的。他们本意是为了改善生活,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本来是奔着靶心射出去的,没想到半路跑偏,结果改变了生活。好好的一盘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生活呀,确实不是彩排出来的!
分开后,谁一提复婚方丽就很反感。今天听谢雨轩又提起来,她就怼他:“他都跟人生小崽子了,我咋那么贱呢?男人死绝了咋的?行了行了,我看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谢雨轩还不死心,执着地回她:“我不就是关心你么。其实有孩子在,复婚是最好的。实在不行,那就再找一个嘛。知道马斯洛吧?这是最基础的需求层次。我就告诉我媳妇,我要是走了,她该找就找,别委屈了自己。人不管在外面多么风光,到最后,还是得家人陪在你身边。所以得有个伴儿。”
方丽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不想在这事上纠缠,就回他:“别说我了。我问你,这么陪我聊天,你媳妇不会有意见吧?我没说没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别给你惹麻烦。”
谢雨轩回道:“我们彼此各有各的小空间小自由,再说我属于养病期,躺着也无聊。你没感觉出来吗?我是心疼你,不想你寂寞。哎,你这么问,莫不是怕她怀疑你在跟我发展网恋呢?”后面又跟了个“坏笑”。
方丽虽然回谢雨轩说:“贫!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心里还是暖暖的,他是懂自己的!虽然这么多年没联系,但重逢后,自己对他也没戒备之心,而且,还像是有了寄托,和他聊聊天身心都感觉愉快。她就问他:“都这个年纪了,你怎么还没胖起来呀?一身骨头,都硌手。”谢雨轩回道:“怎么,那天是怕硌着你才吓跑的?”后面还是“坏笑”的表情。
方丽就“敲打”他:“没正经的!”又问:“什么养病期?你身体怎么了?”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有点毛病,治呢,问题不大。”
6
雨还在淅沥太阳就出来了,阳光格外耀眼,晃得路边银杏树的湿叶子白亮亮的,马路上也碎金散银的一地。不过,确实感到温度下降了。
书店内静悄悄的,方霞坐在收款台旁边的沙发上,隔着门玻璃往外看。她左手握着手机,右手不时抓个五香杏仁送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一会儿,只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书店门口,方丽从车里走了出来。她像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的,进屋就把手里的浅色折叠伞扔门口塑料凳子上了。
方霞上下打量她,问:“晕车了咋的?钱要回来没?”这一问,方丽就来气了,把黑色菱形块手包往沙发上一摔,说:“气死我了!以后亲戚之间就不能借钱,这就是教训。别看借时候说得如何如何,等你一往回要,情分就算没了。”她接过方霞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接着说:“这次到底撕破脸了,我说你们实在不给,我就把我妈送你家来,反正她心脏病高血压啥都有,你们看着办。软硬兼施吧,总算答应,秋收卖了苞米给钱。”
方霞说:“真是气人。你在这儿眯一会儿吧,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
关店后,方丽去了菜市场。她先搅点儿肉馅,本想再买小白菜汆丸子,可看到了鲜嫩的芹菜心儿,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让母亲多吃点儿芹菜吧,降压。
方丽轻轻打开母亲家门,见母亲正躺在沙发上眯着,就没说话,直接去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时,母亲也坐了起来。方丽瞥见茶几上有两块月饼,就问:“妈你想吃月饼说话呀,你这哪儿买的?”母亲说:“哪儿呀,是你老婶拿来的。她说昨天方霞给买的,你老叔不吃,就给我拿一半儿。我正琢磨着呢,这方霞男人王崇不是提副局长了吗?那月饼还能少了?我就不信,他能给丈母娘拿一斤?”
方丽责备道:“妈你别这么说话!王崇提副局长了不假,可反腐这么严厉,哪个领导还敢收礼呀?机关也不敢随便发福利了。再说,这离过节还十来天呢,市面上刚有卖的,想吃月饼都得自己买。”她走过来,看出是稻香村的月饼,就说:“妈,你可别小看这两块月饼,最少二十元。够买普通月饼二斤了。”母亲“啊”了一声,说:“那么贵呀?怪不得,你老婶叨咕好几遍,稻香村稻香村的,合着就是告诉我,这月饼贵呗。”方丽说:“妈!其实我老婶对你挺好的。”
母亲一脸不屑,反驳道:“你知道啥?她生方霞方成都是我伺候的月子。还有早前,他们家孩子大人的衣服,不都是我给做的?缝纫机一蹬就半夜。”方霞忙说:“我的妈呀,可别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都搬出来了。我就是怕你把我老婶给得罪了。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惦记你,这就不错了。”
正说着,方勇开门进来了。母亲少有地笑了,忙问:“儿子你咋来了?”方勇就磕磕绊绊地回。原来,他媳妇弟弟生二胎明天请满月酒,她妈让来请亲家。母亲没接话儿,却喊方勇:“儿子过来过来,帮妈敲敲腿。”方丽问弟弟:“你还没吃呢吧?正好我要包饺子,快帮我擀皮儿吧。”
母亲享受着儿子的服侍,面带满足,说:“儿子呀,你和李波也合计合计,咱也再生一个吧。最好是个姑娘,你也儿女双全了。”方勇笑了,晃着头说:“拉……倒吧,太……操心,也养……养不起。”
母亲说:“没事儿,妈帮你养。”她又冲方丽喊:“方丽,你快点给我找一个,条件好的话,兴许再要一个呢,趁着现在还能生。哎,我听你老婶说,方霞给你介绍个跟你同岁的,电厂挣得多待遇也好,你咋就不上心呢?你老婶说人家等你消息呢。”方丽说:“那人和方霞婆家有亲戚,所以感觉别扭。再说你现在这样,我都离不了手儿,哪有那闲心呀。你就好好保养自己吧,别啥都跟着劳神了。”
母亲拉下脸,怨道:“是我耽误你了呗?要这么说,我可担不起责任。真是的,这要以后嘴一歪歪,还不说离婚也跟我有关了?”方丽面露苦涩,无奈地说:“妈呀,别啥都往自个儿身上揽,行不?”母亲转向方勇,说:“儿子,反正李波也没在家,今晚你就别走了,陪妈睡吧,明早妈跟你一起去。”方丽就问:“妈你还真想去?能行吗?”母亲拉着长音说:“行不行我也得出去走走了,憋得跟坐监牢狱似的。快点好了吧,我可不想拖累人。我这一天天的,还不知道跟谁操心呢……”
难得方勇能陪母亲一晚,吃过晚饭,方丽就赶紧回了自己家。她洗衣擦地洗澡,忙完,感觉还有啥事似的,可在房间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来,就上床歪着了。
方丽正琢磨着,佳佳突然打来微信电话。闺女今天难得的话多,温饱冷暖慰问了一遍,又说后天要回家,问她想要点儿什么不。方丽就明白她献殷勤的目的了,直接挑明了问:“小崽子,别忘了你是我生的,尾巴一撅就知道你拉几个粪蛋儿。别弯弯绕了,有话痛快儿说!”
佳佳肯定是和她奶奶通完气儿了,听妈妈这么一说,也就不再铺垫了,乖巧地商量:“好妈妈,你也知道我爸离婚了,就让他回来吧。啊!”
方丽一猜就是这事儿,她提高了嗓门儿骂:“你个小兔崽子!我真后悔,当初咋就没让你姓方呢?就知道向着你爸,咋不疼疼你妈我呢?!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拿我当创可贴了?小兔崽子,少跟着和稀泥,滚滚滚,一边儿待着去!”
方丽心思烦躁,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躺下了。她翻个身,又坐起来,下地去厨房喝水。她心说,自己上辈子真欠张军了咋的?本来好好的一个家,硬给糟蹋散了,可刚刚磨平了那道坎儿,这又要回来搅和。一个个都咋想的呢?即便我看在女儿面上还能接受他,可那孩子又算什么呀?说是爷爷奶奶管,可那都七十出头儿的人了,还能管几天?再说,张军又不是心狠的人,早晚不还得接自己身边来?这人家要问,你们啥时候生的二胎呀?我又怎么解释?还有那女人,能不来看孩子?又让我如何面对?那真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呢,我吃饱撑的?
方丽打定了主意,张军回来?没门儿!
虽说主意拿定了,可方丽还是失眠了。以前往床上一躺,十分钟就能入睡,也很少做梦,睡眠质量好着呢。可最近,一有点事儿就睡不着,也许真的步入更年期了。
方丽翻个身,安慰自己说,爱咋咋的吧,琢磨他的破事儿没用,不能让他的变故扰乱自己生活。她就又拿过手机,想翻看朋友圈。这时候,方丽非常想和谢雨轩聊聊,可不知为什么,他已经好几天没和她说话了。
几天来,方丽也一直在找原因,莫非自己过于亲熟,给谢雨轩带来负担了?毕竟人家是有家室的人。这么一想,自尊心就占了上风,她便忍着不去贸然打扰他了。今天他依然没动静,方丽就感到特别失落,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来,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可方丽睡不着,她又起身,把电视节目挨个翻了一遍,没一个想看的,索性关了。她就琢磨,如果在谢雨轩出现前,也有一个条件不错也如此热情的男人,自己会不会也这么上心呢?答案是“会”和“不会”各占一半儿,没经历过谁都难以说清。不过她渐渐意识到,和谢雨轩聊天,或许只是一种形式,深藏于背后的,是自己需要一个男人的陪伴,更是精神上的依恋!
方丽今天特别希望倾诉,可谢雨轩却一直不露面,朋友圈也有十来天没更新了。她就开始怨他,这个坏蛋,贸然闯入自己平静的生活,把你搞得心荡神摇五迷三道后,又像那些可恶的毒贩子,用诱饵把你拉下水就决绝地掐断供应,任凭已经上了瘾的你独自在深水里扑腾去。她也怪自己,想那个千八百里外的男人有个屁用啊!他不是说在休假么,大概就是和老三联系上后,闲着没事儿回来逛逛,无聊时候才找你说说话,走没走心都难说,也许就是和你逗闷子呢。现在一忙,他就把你丢一边儿了。
方丽拉开窗帘,望着一盘银月黯然神伤。太快了,马上就要五十岁了,按朋友圈转发的那张A4纸画出来的(一个人按平均年龄七十五岁、九百个月算)人生格图来看,这一辈子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现在已经奔向老年队伍了,多可怕。自己还不如母亲呢,就一个闺女,可她宁可在省城打工都不愿意回你身边来,以后根本指望不上。老了老了,身边连点人气儿都没有,自己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
夜色深沉,周遭静谧,方丽翻来覆去依然无法入眠。她觉得今天这夜静得出奇,甚至令人惶恐,心都悬起来了。
方丽正迷迷糊糊瞎寻思,手机突然响了,摸索过来一看,已经凌晨两点了,是方勇打来的电话。她蓦地就精神了,这大半夜的,肯定有事儿了呀!
方丽忙支起身子问:“怎么了方勇?啊?”就听方勇一个劲儿“妈……妈……”说不上来。她气得喊:“打字!发微信!发短信!”她意识到了不妙,边穿衣服边等消息。衣服穿好,信息也进来了:“妈怕是心梗,摔倒了。你快打120。快来……”
7
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节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银杏树的叶子也已经变黄了,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地上黄澄澄的。早晚车少的时候,大街上有不少人在拍照。
方丽眯着眼睛坐在沙发右角,用右手支着额头,臂弯处的黑纱附在墨绿色毛衫上,并不醒目。方霞坐在身边翻手机,说:“后天发团,采摘、泡温泉,两日休闲游。双节过去了肯定清净。”方丽说:“不能再关门了,我没事儿。”方霞说:“钱都发过去了。反正这段时间也没啥顾客。”她又转向堂姐,柔声道:“咱这次回来就得翻篇儿了啊!你呀,就认命吧,整天围着人家转也没用。你看人家方勇,就陪住一宿,还就给送终了,人家命好。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人早晚都有这一天。这回你也算利索了,该好好为自己活了。对了,我大娘丧葬费抚恤金啥的,都办完了吧?”
方丽打个嗨声。因为母亲工资卡在方勇手里,这次办丧事用钱也是他主动拿的,虽然没细算,但三万肯定能挡住。方丽估算,母亲的丧葬费抚恤金大概能有五万多,所以富富有余。母亲工资卡上多了没有,五六万不在话下,因为母亲的花销有数儿。再加上父母这些年的积蓄,十五万现金肯定能有。可弟弟两口子不说,她也不好过问。父母又没有立遗嘱,她怕一问就伤了姐弟感情,也怕外人笑话说,母亲尸骨未寒姐弟就分家产了。可这明摆着的事儿,那两口子就这么靠着,难道是等她开口呢?还是以为她放弃了呢?
其实方丽也想过,如果只是父母那些积蓄,自己不要也就罢了,可还有那套房子呀,虽说旧了点儿,但怎么也能值三十万。自己也不宽裕,这笔遗产不能放弃,所以姐弟间总得有个说法。
方丽就瞭堂妹一眼,说:“他俩不吱声,我这当姐的也没法开口啊。我寻思,等烧完五七,和我老叔老婶合计合计,把房子啥的都一次弄明白了。我听老人的。”方霞说:“行,是疖子总得出头儿,我回去跟我爸妈说说。消停消停也好,那就等烧完五七吧。哎呀,这就是个教训,以后我爸妈也不能糊涂庙糊涂神了,别给我们找麻烦。”
方霞收起手机,又说:“姐,这次办事儿多亏张军了,那可真实打实当自家事儿办,一点儿不是装出来的。你就说医院、派出所、殡葬店、殡仪馆、人呀、车呀的吧,那么多事儿,都他一手张罗,东一趟西一趟,忙得脚不沾地儿,眼睛熬得通红。我看他弟弟也来了,跟他身后跑。方勇就在家里打打下手。还有他爸,一些事儿看着没啥,其实老令儿多着呢,都帮想着。老张家人这次真让我挺感动的。”
姐俩正说话,梅子来了,说打这儿路过进来看看。方丽就说:“正好你来了,我想请咱同学吃个饭,你帮我张罗张罗吧。那几天大家伙儿没少帮忙,没招待好。”梅子说:“这事儿没人挑理呀!你有心请,也过段时间再说吧。”
梅子在的时候,方丽就听见有微信消息进来,送走了梅子,她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谢雨轩!二十几天没动静了,今天他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他先发了首《当我想你的时候》歌曲链接,又问了句:“还好吗?”
方丽最近感情太脆弱,看他一出现,非但不高兴反而满腹委屈,眼泪立刻就止不住了。她怨恨他,干吗总你掌握主动权,想出现就出现,想躲起来就躲起来呀?她气愤得手都发抖了,便按住语音键大声回道:“谢雨轩,我没啥对不起你的地方吧?啊?!请你别拿我开涮了可以吗?”说完,随手把手机扔沙发上了。
方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着她。方丽就说出了两人间的来龙去脉。
方霞简直恨铁不成钢,立马站起来,子弹一梭子接一梭子射向堂姐:“你咋这么傻呀!什么初恋不初恋的,他有老婆孩儿,根本不可能为你不要家庭。而且又这么老远,什么都给不了你,这不纯是扯淡嘛!你还真动感情了?傻不傻呀?我说咋回事儿呢,电厂工程师条件那么好,人家没意见你竟然还拿上了。不行,等泡温泉回来,我就给你俩搭上,你给我好好处!”停顿一下,她又说:“不过,通过我大娘这事儿,我相信谁都比不上张军实在。不管怎么说,二十来年感情基础搁那儿呢,条件虽说不咋的,但肯定没二心。”她老成持重地在方丽面前来回踱着步子,又下命令似的说:“反正你不能再把那虚无缥缈的当回事儿了!也不能再这么耍单儿了。张军和工程师,必须捡起来一个,选谁你自己决定。”
方霞一顿说教,方丽并没反驳;她冲谢雨轩发完火,那边也没了动静。
在回家路上,方丽听见又有微信消息进来。第六感告诉她,还应该是谢雨轩,她就没看。方丽暗骂,这个混蛋!那天在公园多亏没继续下去。如果当时他直接把自己顶树上,或者按地上,自己也肯定把持不住,那现在肠子还不悔青了。
方丽惆怅满怀,回到家,一头倒在沙发上就不想动了。
那天得知母亲摔倒,她在小区门口等不到车,情急之下就给张军打了电话,让他帮找辆出租车。张军不但叫了出租车接她,自己还抄近路直接去了母亲那儿,比她到得还早呢。母亲的事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他张罗的,关键时候才和她和方勇商量商量。就连头七上望,他也早早来母亲家,一直忙到最后。他话语不多,但所有事宜办得有章有法一板一眼,跟给父亲办丧事时候一样,不用她操心。她和方勇也是满怀信赖和感激。
母亲离去那几天,方丽几乎整天以泪洗面,她后悔那晚没陪在母亲身边,晚饭前还惹她生了点儿气。当看到一直忙碌的张军时,她也止不住想哭,这个冤家呀,哪样都挺好,可咋就做出那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了呢?!不过无论到啥时候,彼此心里还是最可信赖的亲人呢,无可取代呀。
方丽偎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就摸过手机看微信,未读消息果真是谢雨轩发来的:“这么冲动呢?我们也算知己吧,有啥误会就说出来。我走了趟鬼门关,现在刚好点儿。”
走鬼门关?方丽的心不由得一紧,莫非他真的病了?她迟疑一下,心又软了。嗨,不管怎样,一个巴掌拍不响,还是好好说话吧。她就回他:“半个月前我母亲去世了,心情不好。”
少顷,对面发过来“节哀节哀”四个字,后面还跟个“拥抱”的表情。方丽迟疑一下,问他:“你说什么呢?走鬼门关……”
见谢雨轩半天还没动静,方丽以为他是在忙自己的事,抽空和她聊天呢,就又生气了。她起身去厨房烧水,等端着水杯回来,再次划开手机时,忽然就对着屏幕愣住了,只见谢雨轩发来一个写着“出去散散心”的10000元转账红包!下面还跟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啥也别想了,就为自己好好活着吧。”
方丽的眼泪唰一下就大珠小珠地落了下来,看来他对自己也是有真情的呀!连日来心里滋生的怨恨,立刻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又被甜甜的爱意充满了。她泪眼蒙眬地盯着手机屏幕,只觉得那个黄脑袋绿身子的小人儿竟是那么温暖可爱,眼下如果能抱在一起,她肯定随他抱去,什么都愿意给他。
但她不想要他的钱,她怕玷污了这份真情,就回道:“我不能收你的钱。但谢谢你了,真的。”她也回了他一个“拥抱”。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投怀送抱,是打心里送去的。现在的她,真想伏在谢雨轩的怀里好好哭上一场,把内心所有的积压全都释放出来,淋漓尽致的。
能隔了两分钟,谢雨轩又发过来:“收着,别让我着急。只要你心情能好起来,再有个稳定的归宿,我也就放心了。”方丽含着泪,苦涩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回他:“怎么说话呢,好像你是我家长似的。”过了好一会儿,谢雨轩又发来:“好吧,我也不瞒你了,我病重了,才出院。我呀,已经一年多没想法了,可那天和你在一起,我忽然又有了强烈的欲望……只可惜,我们有缘无分。”
方丽看他又提起那天的事,即便心里不是怎么反感了,但还是带着怨气说:“又贫嘴!还施苦肉计呀?”
这次谢雨轩发来了语音:“这话……我是对着灯说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张自拍照:侧脸,光头,依着床头,眼窝深陷。
方丽着实被眼前的照片吓了一跳,想打字手却不听使唤了,她哆哆嗦嗦地也按了语音键:“天啊!谢雨轩……你……你怎么变这样了?啊?!”
“淋巴癌。化疗化的。怕分心,媳妇把手机给没收了。今天,她出去办事,我才让保姆拿过来,联系了你。”
这会儿,方丽眼泪又成对成双地往下流了,心被掏空了似的,嗓子也堵得慌。她清楚淋巴癌有多难治愈,哽咽着说:“老天,怎么会这样啊……这,我更不能要你的钱了,你快收回去吧。”
“傻瓜,这点儿钱对我不算什么。听话,出去走走,换换环境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要不……我去看看你吧?”
“不用。我只是……很惦记你。”
方丽迟疑一会儿,把张军的事简单和他说了,又提到了那位电厂工程师。她说自己很茫然,一直想听听他的建议呢。
谢雨轩说:“静下心来好好衡量一下,到底谁合适,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只是,得有个伴儿,别再苦着自己了。”
方丽透过朦胧的视线,望了一眼玻璃窗,那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秋已暮,夜更深。冷雨,纷纷……
方丽按下语音键,正要给谢雨轩发送消息,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她被震得一激灵,手也一抖,只见张军的来电显示,蛮横地压在了她和谢雨轩的对话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