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佩华
有时候,巫延东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后悔症之类的病态。他时常对自己做过的事或说过的话感到后悔,比如去看望陆小六这件事情。
这些天,巫延东正在做回一趟老家扫墓祭祖的打算。于是,一边四处去淘购祭祀用品,一边思绪乱飞。满脑子一会是这个逝去的祖宗,一会是那个仙逝的长辈;一会是这个山上的坟茔,一会是那片森林中的龙脉宝地。然而,当他陆续地从各种商场杂货店提回一大堆相关物品之后,忽然间,他的双脚又像是被某种力气所牵引,最后来到某超市的酒柜面前停住了。
这里摆有各种各样品牌的酒,高中低档应有尽有,而一种本地产的瓶装米酒竟赫然出现在巫延东的眼前。包装盒上,“龙泉井”三个字认识他似的,像是在不停地朝他眨眼。他揉了揉双眼,猛地就想起了陆小六。于是,那三个竖立的字便渐渐幻化成了陆小六那张油腻的大圆脸,与他笑眯眯地对视。
真是活见鬼了,陆小六不是还活着的吗?他现在正在老家的果园里战天斗地呢,怎么会在这时候想起他来了!
巫延东又开始后悔前几天那个电话了。那天晚上,巫延东和几个小老乡正喝得脸红耳热,不晓得是谁提到了陆小六并且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正在和巫延东一起喝龙泉井云云。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又把手机递到了他手上,他就只能和陆小六说了一串不着边际的话。虽说别的话他都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后来他还是记得,自己跟人家说了最近可能要回一趟老家,还说有可能的话想顺便去看望他一下。其实,当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后悔了,他真想扇自己一个巴掌,他怎么可能会说想要去看望陆小六那个混账呢!迄今为止,他和陆小六是什么样的关系,是老乡?是老同事?是老情敌?抑或是老酒友?他都无法确定。因为,对于巫延东来说,一说起陆小六,那往事就像捻棉纱一样,越捻越长,越扯越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陆小六和巫延东一样,也是个正宗的龙泉井爱好者。只不过,陆小六比巫延东的酒量要更胜一筹。龙泉井是低度酒,陆小六有时能喝一瓶,有时甚至两瓶,而巫延东一般只能喝一瓶。但陆小六酒风张狂,往往都是逢喝必醉。
自从陆小六几年前提前办理退休以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了。
他们虽住同城,不过在近几年时间里,陆小六已然变成了一个江湖隐士,退休后便隐居老家,变成了农场主。就像是每年的农历节气,巫延东只是久不久才会接到他的一个电话,而且多半是在夜里九点至十二点之间打过来的。很显然,陆小六每次来电话都是喝够了酒的,说话舌头硬了鼻子堵了不说,话题也总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在电话里的语言常常粗俗不堪,甚至有些污秽,一开口都是以对方的母亲或者祖宗为谩骂的对象。只是巫延东了解他的性格为人,也晓得他并不是故意恶语伤人,所以对他的那些粗话从来不予计较,把他的这种招呼骂当作了耳边风。
在桂西北,某些地域的男人们见面的方式是有点重口味的。他们每一次久别重逢总是热情有加,互相绽开笑脸同时又亲切对骂。往往边握手拥抱边同时也开口谩骂对方母亲,或是骂人家的老祖宗。好朋友之间打电话也是如此。开口骂证明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而巫延东对陆小六的开口骂并不在意,有时候觉得吃亏了,看看周围没什么人时,他偶尔也会回骂一句粗话。虽说巫延东对陆小六的粗口话比较宽容,但他并不喜欢陆小六总是喝酒够了才来电话骚扰他。还在位时,陆小六的酒量正处在巅峰期,每次电话里开口骂了他两句之后,便首先提到了喝酒。往往用极具挑衅的口吻说:“老巫,你听我说,什么时候我们喝一场大酒吧。”巫延东晓得,陆小六只不过想借机调戏自己一下而已,便学他的腔调说:“老六,你听我说,老子现在就想跟你喝了。你在哪里?”这时候陆小六便会哈哈一阵浪笑,话头一转:“不不,我告诉你,我是撩你玩的,现在不得,我现在有重要接待呢。”“不得,你老是放空炮。我现在就想搞翻你!”巫延东有时会被他撩得有些气急败坏。
“哈哈,我跟你讲,你还是下一辈子吧。反正你那点酒量……这辈子搞不过我。”陆小六又开心地一阵大笑。
这时候巫延东便晓得,陆小六已经是七八成的酒量下肚,开始胡言乱语了,就想找个借口尽快结束这种无聊的通话。陆小六一听他想撂下他,便又转移了话题,嘻哈地说:“老巫啊,你卵仔真不厚道啊,我听说你经常给尚艳翎打电话,老是骚扰人家良家妇女。是不是啊?”除了说喝酒,说尚艳翎也是陆小六每次必跟巫延东说的酒话之一。这种时候,巫延东便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他浪费口水了。
陆小六说的尚艳翎确有其人,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巫延东和陆小六都是二十出头,同在一个县城里工作,二十四岁的陆小六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而小两岁的他则在县委办公室这边干,两人同一个级别。虽说在同一个大院,熟人熟脸,但他们却像天生的两只斗鸡,明里暗里在处处较劲,甚至还有些互相看不起对方。由于他们都年纪轻轻,且都还称得上是县里的两支笔,于是便有了一些异性的仰慕者,尚艳翎便是其中之一。尚艳翎来自一个遥远的乡镇,高中毕业后直接被招干分到了县妇联。虽然她出身农家,但在当时女干部比例偏少的情况下,她的到来仿佛是佛寺里来了美女香客,迅速引起了单身小伙子们的强烈关注。于是,尚艳翎在大院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男士们的眼睛。比如,她什么时候往政府办公室去了一趟,或是去了县委办公室一趟,都会被认为是与巫延东或和陆小六有关。那时候,巫延东眼中的尚艳翎无论身材相貌还是气质性格都是不错的,姣好的脸庞和白皙的肌肤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孩,他从心里也是对她颇有好感的。若是能够交上这样一个女朋友,对于他来说肯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让巫延东感到意外的是,尚艳翎的到来同样也引起了他顶头上司的注意,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他们办公室的廖主任。廖主任虽说已经三十多岁,而且早已结婚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似乎也是比较喜欢尚艳翎这样的女孩。不过后来巫延东才晓得,廖主任喜欢尚艳翎实际上主要是为了巫延东这个未婚青年着想。廖主任说,他打算帮他找一下尚艳翎说说,意思是想把她介绍给他。他听说这事后刚开始还是有些兴奋的。他晓得,他的顶头上司确实是一个好领导好大哥。那些天他甚至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当中,胸腔里都有些春心荡漾了。
巫延东一直在暗暗而焦急地等待主任的好消息。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单相思之时,有两个消息犹如两盆冷水从天而降,把他从头到脚都淋了个冰凉。
有一天中午,好友李发财像一片霜打后的菜叶,蔫巴巴地挡在巫延东的跟前,无限惋惜地叹息说:“哥呀,太可惜了。一棵好白菜准备要挨野猪拱了。”巫延东疑惑之时,李发财进一步酸溜溜又愤愤然说:“延东哥,我看见陆小六和尚艳翎一起去看电影了。××的,他陆小六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是一个县府办秘书吗,而且论笔头还没有你硬,你还是县委办的哩。”巫延东听了顿时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喉咙,好一会才缓过气来,讪讪地说:“他们看电影关我什么事,你怎么把我也给扯进去了?话不能这么说吧,小六他也是蛮有才的嘛。”李发财冷笑一声:“哼,光有才有个屁用嘛。你看他那个身材吧,又矮又胖,走路像个老头一样,还外八字。整天穿一件白衬衣,都不敢扎到裤腰里面,像个陀螺一样。”李发财似乎没有察觉到巫延东情绪上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贬损陆小六,言语中充满了恶毒和忌恨。正当巫延东带着沮丧的情绪正欲离开时,不料李发财却一把将他拽住了。“哎,哎,延东哥,你先听我说完嘛。”巫延东被缠得有些恼火了,不耐烦地说:“你卵仔今天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说话吞吞吐吐的。”“哥,是这样,说老实话我很喜欢尚艳翎。我跟她是初中同学,那时她读初二,我读初三。曾经还给她写过几封信哩。”“情信?”巫延东又盯着他问。李发财得意地点头说:“对,当然。那时我就开始追她了。”巫延东的头脑又轰的一声,像一声炸雷。“延东哥,不过我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她对我也是不冷不热的。哎呀,我以为她调来县城了,就可以有机会多接触了。想不到啊,陆小六这坨臭狗屎他竟然先下手了。哥,你得帮帮我啊!”李发财几乎是央求说。“那就是说,你和尚艳翎还没有确定关系嘛。”巫延东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而问他:“那,你让我怎么帮你?”“虽然我们还没确定关系,但不过,我去年下乡还去了一次她老家,他老爸还请我喝酒呢。前个星期她新买了一个衣柜,还打电话叫我去帮她抬上楼。你看,这一切都说明,她并不讨厌我嘛,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我李发财的吧。我李发财虽说是个搞计划生育工作的,但也比她早两年到县政府大院工作啊。”李发财边说边又得意起来。“哥,现在,我只想求你帮个忙,哪天我请她到酒楼吃个饭,你一定要陪我一下。”说完,他向巫延东投来乞求的目光。巫延东当时听了就有些为难,也有些尴尬。想不到自己刚对尚艳翎做了个梦,别人就早已经付诸行动了。更让他对眼前这个好朋友刮目相看的是,他居然从初三开始就学会追女孩子了,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种啊。然而,相对于李发财而言,陆小六的行为更是让巫延东自惭形秽。
就这样,巫延东不得不悄然退出争夺尚艳翎的竞争,为此后来他还被廖主任多次奚落,说他是胆小鬼,不够男子汉气概,情场有时候就像战场,不能随随便便放弃。当年普希金还为爱情和情敌拔枪决斗呢,虽然死了也留下一世英名。巫延东永远记得廖主任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好多年以后,有一次巫延东在一个李发财的饭局上见到尚艳翎时,她竟借着酒兴,趁李发财不在的空当,用一种幽怨的口吻说,在她眼里,当时他很清高,每次她送材料去县委办他都对她很淡漠,不像陆小六热情。她还说,那时候他是县直机关里最优秀的年轻干部,没有之一。那时候只要他肯主动约她看电影,她一定会很乐意答应的。巫延东不甘心被她如此挑逗,便转守为攻说,那时候,主要是因为先看见她和陆小六一起看电影了,他才对她心灰意冷的。后来又因为她和李发财好上了,他只好放弃了追她的念头。这个有当时的廖主任可以作证。尚艳翎听了便信以为真,轻声叹道,这都是命啊。
巫延东可以对天发誓,陆小六所编造的所谓他和尚艳翎的绯闻,其实就这么简单。至于后来被陆小六如此渲染放大,多少有被利用和调侃他的成分,但这只能当作是他们之间互相嘲弄对方的笑料而已。
人真是不能胡思乱想的。上午巫延东刚在沃尔玛超市的酒柜前念叨了陆小六,晚上他就又来电话了。
和往常一样,陆小六在电话那头开口就先骂了一声他的祖宗,然后硬着舌头说:“老巫啊,你听我说,你不是说要回来上坟吗?回来上坟你能不来看我啊!”
巫延东只好如实告诉他,他确实准备要回一趟老家了,当然主要是去拜祭祖宗,东西都买好了。陆小六听了便一阵哈哈大笑,说:“老巫呀,你听我说,我和你都是大孝子,所以我们到退休了都还好好的,到现在也没挨抓进去。我告诉你,祖宗不保佑我们哪里会有酒喝呢。这样吧,你上完坟了一定来我果园看一下,我囤了两件好龙泉井,你来了我们搞完它,我要杀几只鸡招待你。”
说实在话,尽管巫延东对陆小六这个人亲不起来,但也是很久没有和他见面喝酒了,时不时还会想起他来。陆小六曾经多次邀请他去乡下看他,但一直都未能成行。现在反正自己也退休了,时间上没有了那么多约束,于是就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不过他并没有跟陆小六明说,他已经打算明天就回去。像是有了某种预感,巫延东上午已经把几件龙泉井放到了小越野车的尾厢里。
第二天大早,仲春的太阳还没浮头,巫延东就驾车出了城,一路向西,往桂西北驶去。脚下的这条路他这大半生不晓得已经跑了多少个来回,在生活工作的地方与老家之间,这是一条他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走得完的路。从他最初离开县里时的沙石路开始,道路越修越宽,等级也越来越高,现在已经是全程高速公路了。开车在返回老家的路上,平平坦坦,一路木棉花开,无比惬意。四个多小时之后,巫延东就驶出了高速公路出口。就在停车缴费的瞬间,他忽然心生一个念头,决定先不回老家,去看望一下陆小六。
从高速公路出口出来,直走是通往他曾经工作过的县城,往右行十公里是他老家平用村,而往左二十公里则是陆小六的老家牛圩。牛圩其实也是个村,不过早年这里有个圩场,逢牛日赶圩,久而久之便成了村名。为此,陆小六时常大言不惭地说:“老巫你不懂的,我们牛圩是什么?是城镇,城镇里面住的人叫居民。你们平用是村屯,确切地说就是乡下,人也只能是村民。你看,差别就在这里,差距很大。”巫延东当然不能让他太过得意,就反驳说:“你陆小六说了不算,牛圩住的是不是城镇居民,户口本说了才算。”陆小六于是讪笑说:“来,来,喝酒,喝酒。”
巫延东按照陆小六之前的描述,在临近牛圩约两公里的路边找到了他的果场,径直把车开进一个挂着“大陆果园”几个金色大字的钢架大门内,停在一栋在建小楼前的空地里。
这是一栋尚未完工的三层小楼,楼背后还露出一些支架,二楼以上的几个窗户还没安上窗框,外墙基本还没有装饰,灰白的混凝土梁柱和水泥砖裸露在外面,显得格外扎眼。不过,楼左侧的车库似乎已经建好,陆小六那台桂A牌黑色丰田凯美瑞静静趴在那里,在显示主人的某种存在。
听到动静,两只土狗从空洞的楼门里应声蹦了出来,边跑边朝他龇牙咧嘴,表情很不友好。巫延东不敢贸然下车,他摁了一下喇叭,摇下车窗,探出个头朝楼里大声喊:“老陆,老陆……”可是连喊几声,都不见陆小六露头。纳闷之际,他忽然想起应该给他打个电话。然而,回应他的却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该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陆小六久不现身,这下让困在车里的巫延东独自狼狈了。他想下车吧,两条土狗又堵在了车外,不时还乱吠几声。待在车里吧电话又打不通,他能做的只有隔一会便再摁两声喇叭,既是呼唤,又像是在抗议。他的这一招果然奏效,大约几分钟后,车窗外现出了一张红扑扑的女人脸庞,警觉地朝他问:“哎,你找哪个?”
巫延东有些不悦地瞟了女人一眼,大声说:“找陆小六,他人呢?”
“你找陆老板啊,有什么事吗?”女人还是眨巴着眼睛盯住他问。
什么意思?这个女人怎么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他一时气从心生,真想呛她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把人家骂跑了又有谁肯搭理自己呢!于是他立马关掉汽车电门,换了副平和的脸色,轻声说:“阿妹,我是陆小六的朋友,姓巫,从省城回老家,顺便过来看看他。”
“这样啊。我怎么没听他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啊。”女人似是自言自语,紧张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却继续瞪大眼睛问:“你真的是来看陆老板的吗?”
巫延东又气又想笑,重重地朝她点点头,说:“是真的,哄你我是汪汪。要不,你先帮我看住这两条狗,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它们对生人都很恶的,上次乡信用社的韦主任还挨阿花咬了一口,听说打了几天针哩。”女人说着猛跺了一下脚,嘴里大声骂了一句脏话,两条狗便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往楼门里蹿了。
女人把巫延东带到了院子一侧的一个小房子里,这里是她做工的厨房。她让他坐到火灶前,帮她看好灶里的火,说着她又往屋外走了。大铁锅在蒸炖什么久违的肉类,香气扑鼻。
虽说之前有约,但巫延东的突然袭击还是使陆小六既感到意外又显得有些尴尬。一会儿,巫延东便从门窗里看见,一个头戴草帽穿戴邋遢的矮个子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刚才那个女人后边,像个孩子一样垂着双手向厨房这边走来。
果然是陆小六。走到门口,他才把草帽一摘,黝黑的脸上倏然泛起一堆笑容,嘴里头开始骂骂咧咧的。巫延东听了也只好站起身,边骂了一声别人的母亲边笑脸相迎。
走进门时,陆小六再次大声地骂了巫延东母亲一声,然后大声说:“××的,你们教授文人怎么都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吗?提前来也不先通知一声,吓了老子一跳。我还以为是信用社来追还贷款的哩,他们的车和你的一模一样。”
陆小六走过来猛地拥抱住巫延东,还试图把他扛起来,不过似乎是有心无力了,只好使劲地握住他的右手,来回摇晃了几下,嚷嚷道:“怎么样,我这里不难找吧?”
几乎同时,陆小六身上的一股异味旋即钻进巫延东的鼻孔,他喉咙里一阵抽搐。他想,这个老男人可能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
“很好找的,路也还不错。”巫延东率先走出厨房,到屋外暗自吸了一大口气。他边深呼吸边佯装环视四周的果树,感叹道:“陆大处长,你真太厉害了。几年不见,你真的变成大地主大资本家了。”
陆小六的脸上又现出往时的傲气,假装自嘲说:“处长个鸟啊,你看我这个样子,哪里像当过处长的样子?都凤凰变乌鸦了。你还是喊我老陆吧,好听点。”他不自然地用手捋了一下光头,目光盯着脚上沾满泥水的解放鞋,忽然转身朝厨房咆哮一声:“阿梅,杀鸡!”
叫阿梅的女人急忙从厨房里钻出来,朝陆小六鼓眼道:“六哥,鸡都到果树下吃虫子了,咋个杀呢?”
“你这个云南婆,我喊杀鸡就杀鸡,叽叽喳喳干啥子嘛?我的老朋友千里迢迢来看我,不杀鸡行吗。”陆小六操着一口云南话,大声对阿梅说:“你马上烧水,我去打鸡。”
阿梅还是不服气,嗫嚅说:“六哥,我刚蒸了半个腊猪头皮,昨晚还剩下半只鸭子呢。”
“你啰唆什么?给我快点动作。”陆小六忽然换了一副古怪的笑容面对阿梅,伸出左边手往脖颈上一划,说:“你不杀鸡,我就杀你。”
陆小六说着从屁股上边裤袋扯出一副弹弓,笑着对巫延东说:“你跟我来,我打一只鸡给你看看。”
“老陆,你这样对手下大喊大叫的,不太合适吧?”巫延东尾随着他钻进比人高的柑橘树林里,有些担忧地说。
“没什么。你听我说,这个云南婆打死她都不会跑。”陆小六讪笑说。
说着他从裤袋里摸出一粒钢珠丸子,塞进弹弓皮囊中,然后猫起腰身,一闪身隐进柑橘树林里,边走边探头探脑地寻找他的猎物。
巫延东还想再和他说点什么,只见他双手忽然拉满了弹弓,随着啪的一声,弹丸向十几米开外呼啸而去。紧接着他迅捷地奔跑过去,摁住一只正在果树旁扑腾的公鸡,顺手提了起来,朝他大喊:“打中头了。”
“嚯,老陆你几时练成这一手的?真牛×啊!”巫延东由衷地赞叹道。
“我不能打死它,一会让它流血,鸡血好吃。”陆小六提着鸡走过来,脸上现出几分匪气,得意地说:“我跟你说,没有这一手我敢在这里种果吗?我们牛圩虽然没有土匪恶霸,但是小偷小摸少不了。有两个烂仔以为我老了,想欺负我老陆,想来偷我的狗,结果挨我用弹弓打爆了头。你信不信?”
巫延东赶忙迎合说:“当然,当然。问题是你打爆了人家的头,你不挨治安处罚吗?”
“我告诉你吧,我这是正当防卫,派出所还表扬我打得好哩。当然喽,派出所所长是我以前老部下的儿子,我也没有真的打爆人家的头,只在他头上打了一个大包,鸟蛋这么大。要是我再发力,他就死定了。”陆小六操着鼻音说。
这时巫延东才想起,陆小六是曾经干过公安的。上世纪80年代,为了加强政法队伍,有关方面从社会各界抽调了一批干部充实到公检法部门,组织上叫掺沙子,陆小六就是其中之一。他先是去乡下当派出所指导员,后来还干到县公安局副局长。再后来,他又干了几年副县长,然后就调到了省城,在一个准政府职能部门当副处长。由于巫延东后来考上了省师范学院的硕士研究生,比较早离开县里,陆小六的一些经历多半都是他自述的。每次酒至半酣时,他才会向巫延东吐出一些他的往事。比如每次说到尚艳翎时,陆小六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当年老子不下乡,尚艳翎绝对轮不到给狗×的李发财当老婆。”
陆小六并不知晓,当时李发财之所以能够攻破尚艳翎这座堡垒,其实也是有巫延东的一份功劳。那时候,当巫延东晓得尚艳翎被陆小六和李发财同时盯上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继续参与竞争了,而最主要的障碍就是李发财。虽说李发财也还算不上是个绕不开的铁杆好友,但他一直是把巫延东当作尊敬的兄长,不仅时常一起吃吃喝喝,遇到什么文字上的问题思想上的问题也总是先找他解决。仅凭这一点,巫延东就不可能下得了狠手,把他从尚艳翎身边挤走。而当时他自己也有不便言说的私心,他一心想拿个正经的大学文凭,进而考个研究生,离开党政部门,离开桂西北。于是,他便由一个尚艳翎的潜在竞争者变成了李发财的帮凶。巫延东不仅参加了李发财宴请尚艳翎的饭局,还唆使他每天晚上像狗一样蹲守在她家,不给陆小六约会的机会。直至有一天晚上突然停电了,李发财终于等到了机会。
多年过去,酒后的陆小六曾经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跟巫延东说,有一次他从乡下回到县城,好不容易把尚艳翎约到河滩上谈谈,一心想挽回他们之间的爱情,说服她回心转意。不料他们的行动早已被李发财盯梢上了,李发财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在黑暗中不停地往河里扔石头,一方面意在警告尚艳翎不能和陆小六靠得太近,另一方面则尽可能骚扰他们,破坏他们谈话的气氛。李发财的行为把陆小六给气坏了,他愤怒地掏出了五四手枪,哗啦一声上了膛。他的举止顿时吓坏了尚艳翎,她只好拼命地拽住他,甚至将他双手抱住。那一时刻,陆小六就苍凉地感到,这个紧紧抱住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阿梅从陆小六手里接过那只呀呀惨叫的小公鸡,麻利地将鸡脖子割了,一股殷红的血即刻射进碗里。陆小六满意地转过身,微笑说:“走,我带你上楼顶去看看风景。老巫你点子多,有什么好建议好意见尽管提。”
巫延东终于缓过神来,紧走几步,跟陆小六并肩走进楼门,两条土狗立即摇头摆尾迎上来。陆小六一边手摸住一只狗头,然后俯身顺势把它们半搂起来,亲昵地介绍说:“这条是阿花,这条是阿黄,我的老伙伴,也是我的精神支柱。”说着把两条狗放下来,命令说:“你们两个,阿花,阿黄,跟大教授握个手吧。”
阿花和阿黄立马顺从地站立起来,爬到巫延东身上。他赶忙伸出双手,一手抓住一条狗的一只爪子摇了摇,狗们才满意地退到一旁,嘴里嗨嗨地继续讨好他。这时候巫延东终于知晓,陆小六身上那股怪味来自何处了。于是他赶忙撇开两条狗,佯装东张西望,楼厅里地上铺了瓷砖,墙壁也抹了涂料,摆有沙发茶几和冰箱电视。显然,这里便是主人日常的主要活动场所了。
陆小六自嘲地介绍说,这个楼是去年冬天建的,现在是他唯一的住所。他原来在省城有两套房,一套给了刚工作的儿子,另一套房卖了两百万,一百万给了离婚的老婆。他自己那一百万,一半付了八个工人去年的薪酬,另一半建了这个半成品楼。
巫延东是第一次听陆小六亲口说他自己的婚姻,于是试探地问道:“老陆,你们是真的离婚了啊?年纪都这么大了。”
陆小六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愤愤然:“你不懂。志不同道不合,不离干什么?我告诉你,我说提前退休没事干,要回来种果,她不但不支持我,整天吵吵闹闹,还煽动儿子一起反对我,孤立我。你说,这样的女人不炒掉她行吗?”
巫延东不由得又瞄了他一眼,不知说什么好。陆小六接着说:“这个女人鬼马得很,我分给她一百万,她又去跟人家把房子给赎回来了,我不晓得她肚子里搞什么鬼。”他跟着顺口又骂了一声女人的祖宗。
巫延东听了,便用分析的口吻说:“老陆,我觉得,你老婆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要跟你离婚,她是希望你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哩。”
“狗屁,她要是真的关心我就应该来跟我干,或者至少久不久来看望我一下,或者支持我一点资金。你不懂的,我初办场时自筹了三百万,还贷款了两百多万,千辛万苦才把一万棵柑橘种下去。这四年来,我雇了八个工人,光工资就每年五十万。还有肥料呢,工具呢,水电费呢,我容易吗?”陆小六说着,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愤懑和无奈。
看见他生气,巫延东赶忙转移话题:“这一层楼总共几间屋子?”
“楼厅占了三间,两边各有一间。左边是楼梯和办公室,另一边是我的卧室。二楼三楼各有五间,都是客房,以后有老板来收果什么的可以住。当然,你来了也可以住。”陆小六语气开始平和起来。
爬上二楼,巫延东终于忍不住又停下来,小心地说,“老陆,我有两个问题,你听了别生气啊。”
“你说,十个问题都得,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陆小六讪笑说,“我不怕你问。”
巫延东顿了顿,开始对他刨根问底:“我一直搞不懂,你为什么退休了还回来和农民争地盘?而且一种就种这么多,不惜借贷款来种果?”
“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告诉你,我伯父当年承包村里的三百亩林场,一包就是三十年。后来伯父突然生病去世了,他的三个女儿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说白了她们也没有这个能力。我老爹讲,这个林场是队里的财产不能分,要是没有人包太可惜了,希望我能够接手。我也想,我应该赌人生最后一把。后来我找村干部谈,我说我准备退休了,想把林场搞成一个果园。他们同意我再续包二十年,总共是五十年,现在还有三十三年。我把原来的松树杉木砍了卖了,一部分用来支付我伯父欠的承包金,剩下的交给我伯母处理。我咨询了农业专家,他们都觉得我们这个地方种柑橘得天独厚,应该能够种出好果子。等下我们上楼顶去看,村里人见我种果以后,都纷纷仿效我,有的种几亩,有的几十亩。今年都开始挂果了,年底就会有收成,到时我陆某人就可以缓口气了。”他说完,脸上绽开了笑容。
他们上到三楼,陆小六指着洞开的窗户说:“这个楼还差十几副门窗,简单装修完可能要差不多二十万。我打算把车卖了,得多少装修多少。撑过这几个月,以后的日子就慢慢好了。”
“你没有车怎么行,来来往往不方便吧。”巫延东说。
“没办法了。我也懂得车对我很重要,没有车我连一个农民都不如了。”陆小六苦笑说。
“老陆,这点钱本来我也是可以借给你的,不过我们刚帮小孩买了一套房,刚付了首付,真是爱莫能助了。”巫延东说。
“我跟你说,我一向反对人到退休了还搞投资,也反对退休了还去借别人的钱,更不想把自己的养老钱借给别人。不过我是个例外,自己把自己给套牢了。现实太残酷了,没有钱什么都干不了。因此,我一般只借信用社的,我年纪大了人家不让贷,我就让亲戚帮我贷。”陆小六没有正面回应巫延东的表态,其实他心里明白,人家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像他这把年纪还搞赌博式投资,不会有人借钱给他。
巫延东跟在陆小六身后爬上楼顶,极目远望,这里原来是一个槽状的河谷,两侧是高耸的山峰。一条小河弯弯绕绕,到了这里形成一个半岛,岛上有几座小土岭,全都种上一丛丛翠绿的柑橘。陆小六指着最远处山腰上的一排松树,佯装轻描淡写地说:“我告诉你,你看见那一溜松树了吗,那是我们大陆果园的边界。以后我想在楼顶上搞个瞭望台,搞个固定望远镜,基本上可以看到每一棵果树了。”
“干脆,你买一台无人机吧,既可以巡逻,又可以洒药。”巫延东接住他话头说。
“哎呀呀,大教授,你真是太英明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陆小六大声地喊道,“我马上就买,借钱也要买。你这个主意至少能值几十万,佩服,佩服。哎,你刚才不是还有一个问题吗?”
经他一提醒,巫延东又记起刚才想要问他的另一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确实有些敏感,现在提出来合适吗?看见他有些犹豫,陆小六又催促说:“怎么样,你就这么难开这个口吗?有什么好顾虑呢?”
“那我就直说了。老陆,人家都说你是真有钱,你喊穷是装的。是真的吗?”巫延东盯住他问。
陆小六听了并不生气,笑眯眯地反问道:“你相信吗?”
“我啊,也信也不信。”巫延东诡谲一笑。
许多熟悉陆小六的人都晓得,十多年前,就是他从县里调到省城之前,他曾经牵涉到了一桩贪腐案,被有关部门“双规”了一回。他被关在某地的一个招待所里,吃盒饭时间长达五个多月。不过奇怪的是,后来他竟然被放出来了。不仅官复原职,而且不久后便调离县里,到省城当了副处长。他的境遇在当地官场简直是个奇迹。后来每当酒至半酣时,陆小六就会挤牙膏般向巫延东炫耀一些被“双规”后的细节。他的坦率让巫延东颇感兴趣又有些许意外。像巫延东这样没有受过这种约束的人,对这种“特殊待遇”充满了好奇和神秘感。而更让他感兴趣的是,陆小六分管县里扶贫移民工作多年,手下纷纷落马“进去”,他居然毫发无损,没有被粘锅,居然还能够有人把他拎到省城继续做官,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老巫你说,我像个贪官吗?”陆小六时常眯缝着眼,边把酒杯伸向巫延东,边逼迫他表态。于是,巫延东便逗他说:“有点像,又不太像。”“我告诉你,老子不是不像贪官,而是根本就不是贪官。”他傲气十足地把酒杯直接戳到巫延东嘴边,命令说:“你喝。”
他们之间这种直截了当的对话,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而现在之所以这般再次向他郑重提问,是因为巫延东确实见到了他有如此大规模的果园。说实在话,没有厚实的底子是不可能做到的。不过,既然人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巫延东也就不便再继续为难他了。现在,人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光鲜,都把自己虐成这样了,还去怀疑人家这样那样,这还像个正常人吗?
“我跟你说,我这把年纪了还回乡创业种果,也是想证明给人家看,我陆某人也是有可能靠自己劳动致富的。”他说完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你说是不是?噢,我们下去吃饭吧,你肯定饿了。”
下到院子里,巫延东打开车后门,把两件龙泉井拿下来。陆小六并不客气,俯身抱了一件,巫延东自己提起一件,随他走进厨房,搁在饭桌旁边。这时,阿梅正把已经炒好了的鸡肉端上饭桌。桌上已经摆有两三碟肉菜和素菜,还有四副碗筷。
“你叫阿德了吧?”陆小六把两瓶龙泉井放到桌上,问了阿梅一声。
“叫了,他喊你开车去接哩。”阿梅说。
“扯×淡!他是县长还是乡长?今天有贵客来我怎么去接他?马上打电话给他,让他叫个三马仔过来吧。”说着陆小六用菜刀割开了一件龙泉井,拎出两瓶,咣的一声放到桌上,说:“今天中午先一人一瓶。”
巫延东忽然想起了自己是开车来的,便急忙申明:“老陆,我是开车来的,不能喝酒哦。”
“扯×淡!”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我告诉你,你必须喝,来看我不喝酒宁可不来。喝了你可以睡一觉再走嘛。”
巫延东还是感到为难,继续央求道:“老陆,要不过几天我再专程过来跟你喝吧。”
“扯×淡,你必须喝,大不了今晚就在这里陪我一晚。”陆小六沉着脸坚持说。
在这里陪他一晚!可能吗?陆小六曾经在电话里诉苦,说是有时候他喝多了就跟两条狗一起睡,一边搂住一条。他说话有时候半真半假的,不可全信,又不能不信。想想他身上的那股味道,谁能说是假的呢。
想到这里,巫延东只好掏出手机,给在县里开汽车修理店的侄子打电话,交代他下午随时带个司机过来,接着他还用微信给侄子发了位置。陆小六见状,脸色复又现出笑容,大声说:“××的,至少这样嘛。”
陆小六刚倒好了两大杯酒,一阵机车声突突而至,一辆三轮搭客摩托车径直到厨房门前停住,下来一个瘸子。来人身穿一套运动装,四十来岁,中等个子,红脸庞,笑起来右边下巴有些歪斜。陆小六大声地向巫延东介绍说:“这是阿德,外号老歪,我老表,也是阿梅的老公。”
巫延东赶忙站起来跟阿德握手,嘴里说,“幸会,幸会。”
接着陆小六又指着他,对阿德说:“巫教授,大文人,我的老友,今早专程从省城来看我。坐,坐。”
说着,陆小六又拎出一瓶酒,搁在阿德跟前说:“老规矩,包干到户,一人一瓶,你自己倒吧。”
阿德涎着脸看看阿梅,假装推辞说:“表哥,我都中风了,喝不得这么多了,我喝一杯吧。”
“不得。”陆小六诡笑着对巫延东说:“这个卵仔命大得很,前几年中风了还能捡条命回来。现在要是几天没有酒喝,嘴巴就更歪了。”
巫延东不由得又打量了阿德和阿梅一眼,心想这两口子和陆小六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这时,陆小六率先站起来,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插进裤袋里,神色认真地说:“感谢老朋友千里迢迢亲自来看我,这里条件有限,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来,为了友谊,第一杯干了。”
巫延东怔了一下,见陆小六和阿德都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光了,才分几口徐徐喝下。
陆小六虽说官至正处级,不大不小,但他却把时下官场上的某些不良习气都学到了极致。比如,他至今还坚持在给别人敬酒时,只用一只手举起酒杯,把另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据说,这种敬酒作派最先起源于红河市的官场,确切地说是这个城市的一把手发明的。此人一贯在下属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连敬酒的时候都保持着一种傲慢的姿态。殊不料,他的敬酒姿势很快就成了这个城市饭桌上的一种时髦,甚至连一些小学老师乡村干部都会这样敬酒了。据说陆小六当时是去红河市出了一趟差,几顿饭之后便把这个动作带回了省城,而且不论什么场合都一律这样。巫延东觉得用这种姿势敬酒对人不恭,曾经在不同场合试图纠正他,但收效甚微。他提醒他,古代人敬酒都用双手举杯,对长辈或比自己级别高的人甚至微低下头,双手把杯举过头顶,表示恭敬。陆小六听了哈哈一笑,撇嘴说:“喝个酒也这么讲究,都是你们臭文人瞎掰的。”
不仅如此,陆小六说话的语气也是充斥着傲慢,动不动开口就说你听我说,你不懂,你听我讲,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们,种种。开始时,他每次开口说话都令巫延东浑身不爽。这种盛气凌人的口吻往往会激起巫延东的反感,进而会引起他一些过度反应。若是在饭桌上,他把大半杯酒号称小钢炮轰向陆小六是免不了的。
然而,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亲。巫延东和陆小六这种亦敌亦友,既是老乡又是对手的关系能够维持几十年,就是因为彼此间这种不一样的性格造就的。有时候,久不见面,久不吵嘴共饮,他竟会有些小小的思念和怅然。特别是陆小六提前退休离开省城之后,这种莫名的思念就会比以往愈发频繁。每当想起陆小六的时候,巫延东便不由自主要打听一下他的下落,哪怕是一些碎片和传闻。不过许多时候,巫延东给他打电话时总是不能如意,他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而陆小六想打电话给他时,情况则大不一样。
他们边喝边聊,不觉间桌上的酒喝光了。三个人都喝得面色发紫、舌头发硬了。陆小六提议再上一瓶,三个人分,巫延东和阿德都表示坚决不同意。争执间,阿德率先假借上厕所,结果跳上阿梅的电单车先溜了。
不一会,陆小六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他开始自顾自地捣弄手机,一个接一个地接连拨打几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巫延东也趁机上了一趟厕所,久不喝这么多酒,头脑竟有些沉重了,用冷水往脸上泼了几下,似乎好受了一些。于是赶忙给侄子打电话,让他马上出发过来代驾。
巫延东回到厨房门口,却听见陆小六正和什么人在电话里打情骂俏。他正欲转身,陆小六却踉跄着追过来,硬着舌头喊:“老巫,老巫,你跟尚艳翎说两句……”
一次突如其来的通话,把巫延东的酒意全吹跑了。在电话那头,尚艳翎呜咽着告诉他,她的命真是苦,她去年才晓得,李发财竟然背着她养了个小三,孩子都十岁了。她一气把李发财告到了纪委,结果他差点被开除公职,她也被他彻底抛弃了。
巫延东不晓得如何安慰可怜的尚艳翎,只好把手机又给回了陆小六。他张嘴对着手机喂喂地连喊了几声,那边已无声息,显然对方已经关了机。
陆小六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他猛烈拽住巫延东的手,大声嚷道:“走,喝酒,我们两个人再分一瓶。”
他一时拗不过陆小六,只好又随他坐回到饭桌边。陆小六又拎出一瓶酒,笨拙地打开包装,拧开瓶盖,然后咕噜咕噜地往两个杯里倒。
斟好酒,陆小六再次拿起酒杯,再次把手插进裤袋里,悲壮地喊:“××的,干杯!”
从老家祭祖回来,巫延东和陆小六基本又处于失联状态。一个仲夏之夜,燠热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手机的铃声。
他拿起一看是陆小六打来的。两人几句互骂之后,陆小六硬着舌头说:“老巫你听我说,你还记得阿德吗?他米了。”
米是老家那边的说法,意思是死了。
巫延东顿了一瞬,说:“是跟我们喝酒那个阿德吗?他不是还能喝酒吗?”
“是啊,上个月有一天晚上,他去人家家喝酒回来挨车撞了,抢救无效,米了。”
“噢。”巫延东说,“他不是跟你喝酒米就好。”
陆小六哈哈一笑:“你放心,老子命大。哎,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和阿梅住到一起了。”
巫延东问:“是陪我们喝酒那个阿梅吗?”
“是啊,还能有哪一个呢。我们都是孤男寡女了,哪个也讲不了我。是不是?”
“话是这么讲,可是人家阿德尸骨未寒,你们就不能忍一忍吗?”巫延东说。
“老巫啊,你这是吃饱的人不懂我们饿汉饥呢。我跟你说吧,这回是人家主动的,你不懂。阿梅其实滑头得很,以前我让她陪喝酒一回她就用红绳子系在一棵果树上,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多棵了。”
“这样呀。”巫延东忍不住笑起来。“那意思是说,你的那一万棵果树,将来都要属于阿梅了。是吧?”
陆小六沉吟道:“嗨,也可以这么说吧。人生其实就这么回事。”
巫延东听了,忽然在胸腔的某个地方,感到了一种针刺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