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我们村子里的人比喻什么东西有多大多粗时,从来不用几米几丈来形容,通常都会说那条蛇有手膀那么粗,那棵小树长齐腰杆了,从这里到那里有一百步的距离,我需要火口那么长的一根铁线。把一切事物具体到肉眼就能看得见,举手就能摸得着的东西,这种感觉让人们踏实可依,它们就像地里长着的庄稼那样实在。
村子前面有一树巨大的朴树,需要四个人手拉手才围得圆。朴树的年龄无从考证,它是一棵老树,比村子里任何一位老人的年龄都大得多,相传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时它就存在了。它像一把巨型的大伞,撑起一个村子的门脸。树下面的耕地已经不能耕种了,即使耕种,也无法成气候。有时候,人们会不甘心地种上一些种子,夏日荫荫时,正是庄稼生长的好季节,阳光无法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到达树下,那些失去阳光的禾苗,出土一截便停止了生长,细细索索,零零散散,凋凋蔽蔽地活着,一点一点地随着季节慢慢萎顿,死去。后来,人们索性不种了,留出一块宽大的地方,专门供养这棵大树。树下的那几户人家,就有了天然的凉棚,提出小板凳,坐在树下使针线,啄嘴壳子,好不热闹。
好几年前的春天,住在大树旁边的一个姑娘突然就疯了。而且疯得没一点道理,那时,桃花正开着,房前屋后的桃花,粉粉艳艳地开着。人们说,这个姑娘是犯桃花了,应该给她说个婆家就会好了。这个疯了姑娘叫六芝。六芝与我同辈,我叫她六姐,村子里的人要么叫她老六,要么叫她小六,也有人叫她小老六。她才十七岁,与她一般大小的姑娘,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她跟着出去了一段时间。那年过年回来,她就再也不想出去了。她说,城里的车来车往害怕,城里的人太不友善。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忧伤,眼睛迷惘,像个空了心的人。从与她一起出去打工的姐妹们嘴里得知,曾有一辆车撞倒了她,伤了左脚,车却逃逸了。再有她在小饭馆里当服务员,曾有客人来点菜时,对她说了些脏话,大概是要用韭菜或是大蒜爆炒人体那些见不得别人的器官,说得下流恶心。她当时就哭了,哭着要回家,饭馆的老板不仅没安慰她,还要责怪她对客人无礼,为何要摔了点菜单,那就等于是摔了他家的生意。要走是不行的,得改过自新,向客人赔笑脸,把所有的不愉快咽在肚子里才成。夜深人静时,小馆子的人走光了,六芝坐在床上,要么发会儿呆,要么丢几滴眼泪。原来爱说话的她,越来越沉默,有谁会知道一个爱说话的人突然就不说话了,那必然是她心中装着一个漫无边际的海洋了。若再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口,有一天必然会泛滥成灾的。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连小饭馆的老板娘也以为六芝是在改过自新。过年放假时,还特别嘱咐她一过完年就要来上班。
六芝回到村子以后,一如既往地沉默,这可急坏了她的父母。生她养她的父母,自是知道女儿定然是有了不同寻常的遭遇,才会变得如此模样。她妈妈,今天去找那个小姐妹,明天又去找那个小姐妹,希望有人可以解开她的心结。突然有一天早晨,六芝在大树下像推磨一样走了好多圈之后,回到家中就往楼上走,然后就躺在她的床上,眼睛白瞪瞪直勾勾的,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任她的父母怎么哭喊,六芝就在她的世界里活着。三天之内,不吃不喝,只以一个姿势躺着。是疯是病,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想来想去,猜来猜去,最后都想到了那棵大树上。因为她最后是对那棵树有了些奇异的举动,按村子里老人们的说法,也就是魂是掉在那里了。
村子里有老人说,那棵大树太老了,早就修炼成精了,精是有灵性的。有灵性的东西,它就会有些需求,高兴时,或是不高兴时,都会与村子里的人发生些看不见的关系。这个老人瘪着嘴讲一歇,那个老人缺着牙说一气,都是列举些大树与这村子里的人曾经有过的联系。其实,也就是在说,这棵老树,它就是一棵神树。村子里的幸福或是痛苦,都应该是拜它所赐予。既然与神树有关,那就得请些神通广大的人来,找到通往神灵的道路,请求他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它想要的,一定会以其他方式来弥补。
大树,依旧站在白天,睡在黑夜里。春来发芽,夏来茂盛,秋黄冬败。我不知道它是否看见了这一年里,饱受苦痛折磨的六芝及比六芝更受苦痛折磨的她的父母亲。即使请来神仙,围着大树又唱又跳,她的妈妈,含泪一声声的呼唤,恨不能肝脑涂地的请求或承诺,依旧换不回一个正常的六芝。纸线烧了一次又一次,扎成花花绿绿的草人替身,做得惟妙惟肖的泥人替身也送了一次又一次,六芝的病没有减轻一丝的征兆。桃花早谢了,桃子也被人吃光了,就连说亲的人也来了一次又一次,六芝还是一个疯了的六芝。之所以确定她是疯了,是因为在第一次法事做完之后,她就开始由沉默转向说糊涂话。且村子里曾有过疯了的人,一参照对比,人们都觉得她是真疯了。
六芝像一阵阵风,从村东刮到村西,从村南刮到村北。无论她刮进哪家院子,都随便吃喝,随便骂人,随便打人。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更不能说教她,她就是这个村子的瘟神。来提亲的人家,自然也不可能什么正常人家,皆是病了残了的对象。六芝是一朵山花,在她未疯的时候,灿烂烂地开着,像一只深山里飞出的俊鸟,应该有一个骑着黑马的人把她娶走,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如今,一切都由命了。折腾来折腾去,六芝也就有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姑娘,在村子里是早该有人家了的。也是奇怪,这姑娘,憨的包的疯的病的甚至是瘫的,总会有人来寻着访着,非找到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相配才是。来说亲的人,已经好几拔了。洗白了脸坐在家里的六芝,不说话时也像个正常的姑娘,还俊俏惹人爱怜,这好歹让她妈有了些挑剔人家的资本。虽然有时候,六芝与她妈在地里做些简单活计时,病一上来,她就几掌扑向她妈,但为女儿找个好归宿,一直是当妈的心愿。
选来选去,六芝的妈为她选了一个耳聋的人,那男子高高大大,腼腼腆腆,若非耳聋,算是个标致男人,居然还有一门手艺,会修收音机。尽管收音机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单凭这一点,能与电子产口沾上关系,在农村,也算得上是高科技人才了。娶亲那天,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六芝穿了一身红衣,站在大树下,一次次地从树上张望,一次次的傻笑着。新姑爷在丈母娘的示意下,来拉了她好几回。她还是站在树下,一遍遍地抚摸着树皮,像是抚摸着她自己的身体一样。围着大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那棵大树才是她的亲妈,正依依不舍地诉说着离别的情愫。
六芝当她的新媳妇去了,村子里的人依旧在大树下生活着。突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伙人,找村长商量要出十万块钱买那棵大树。十万块钱,这对于在村子里生活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也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也许村长是有些动心了,他立即在当晚就召开了全村的会议,商量着是否应该卖了这棵树,为村子里的人谋些什么福利。结果,同意卖树的人只有极少数,更有言辞激烈者,说要与大树同存亡。村长无招了,来人又使出杀手锏,同意再加价五万块钱。村长又召开了一次会议,这一次,人们态度决绝,没有一个人同意卖树,并且扬言说即使给一百万一千万,这树也坚决不能卖。
村子里总是居住着许多良善,对于没做成的交易就多了一些心软,像是自己对不住人家的厚爱一样。为了让来人不至于空手而归,人们就决定把山沟里那棵只有腰杆粗的小朴树三千块钱贱卖给他们,还说免费帮他们挖出来。就这样,山沟里的那棵朴树就嫁进了城里的某个小区。它就像是这村子里嫁出去的姑娘一样,是死是活,是好过难过,都与村子都没了太紧要的关系。
六芝,还是疯了的六芝,她总是冷不丁地回到村子里,在大树下靠着,或是坐着,发呆发疯。紧接着,她的丈夫就脚跟脚地跟了来。她在村子里不知是听谁说起要卖了这棵大树的消息,硬是跑到村长家又哭又闹,一副要刨人家祖宗三代的坟的样子。她的丈夫和父母,又是哄又是捧地把她弄乖了,才带回家,她又跑到大树脚下坐着。才是眨眼的功夫她就睡着了,她的丈夫脱下衣裳盖住她。待她醒来,她妈妈去拉她的时候,发现大树下面新发了一棵小树,斜斜地长出来,才有一火口那么高。这时,耳聋的女婿才指了指六芝的肚子,告诉丈母娘,六芝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