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维度的缺失与回归
——有感于冯黎明先生做文化研究的路向

2018-11-12 15:40石若凡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黎明研究

◎ 石若凡

美国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鲜明而沉重地宣告了“阐释时代”的逝去和“娱乐业时代”的到来:娱乐成为现代生活的标志,我们人类成为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与此相同步的是社会公共话语变得日渐肤浅、碎化,对真理的追寻让位于游戏的快感。波兹曼看到,“富有逻辑的复杂思维,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对于自相矛盾的憎恶,超常的冷静和客观以及等待受众反应的耐心”都随着娱乐时代的到来而被边缘化乃至逐渐消亡。而作为一名文艺学工作者,笔者更倾向于将这种边缘化与消亡理解为对理论的疏远和对认知的无力。这一点鲜明地表现在文化研究中,应当说,文化研究的兴起正是针对大众文化的浅表化(其中当然也包括娱乐化),它所着力的正是对浅表的日常生活现象的深度阐释。质言之,文化研究本身就是一种以认知为旨归的理论活动。

在冯黎明先生有关文化研究的述论中,笔者发现了一种做文化研究的具体路径,从中可厘出一条清晰而连贯的逻辑线索,这条逻辑线索,所指向的正是对理论的认知功能的回归。

一、贴近日常,高扬实践品格

虽然很难对“文化”一词作出精确的定义,但学界对于文化研究的对象应是大众文化已基本达成共识。陆扬对雷蒙·威廉斯的文化观念进行了精炼的概括,认为“其中反复强调的主题,便是文化不仅仅是图书馆和博物馆里的高头讲章,而是日常生活本身”。显然,“日常生活”比“大众文化”更能直观地昭显文化研究的发生场,或者更进一步来说,文化研究的对象可以涉及到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之生活的全部方面,几乎没有边界。因此,一则公益广告、几个中国人最熟悉的语词(“中国”“人民”“革命”)和沙龙都成为冯黎明笔下深入剖析的对象。

广告中在公共场合横冲直撞高声喧哗的年轻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少见,令人生厌,因此,当画面配上“文明指数史前五千年”“文明指数史前一万年”等字样时,颇能引人会心一笑,无需思索便可领会它谴责不文明行为、倡导公共道德的意旨。而一旦我们自以为“领会”之后,思考便即止步。而像“中国”“人民”“革命”这样的语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听到时时使用的时候,谁又会去追根溯源,谁又能透彻地看到这些语词自身所包含的分裂与悖论?至于沙龙,起初当属舶来品,留给笔者的印象,是一种所谓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而笔者所亲历的诸多学术会议中或以沙龙命名的小型研讨会,虽冠有学术研讨之华丽外衣,但切实感受到的不过是另一种“专业型”的社交空间,与咖啡厅的轻啜细语、餐馆里的推杯换盏并无二致,试想,身处其中,又有多少人会去思考这些场所本应和可能承担起的社会功能?

如此做文化研究,可以说是对文学理论研究的一种颠覆与突破。这并不是说文学理论研究本来就应当以单纯的理论为中心,成为一种“形而上”的语言与思想的游戏,但我们确实关注得更多的是文学艺术作品,关注的是从理论的“高度”去发掘作品的深层意蕴。其结果,必然带来对日常生活中近及身旁事物的忽略或无视。然而,对文化研究而言,日常生活才是它生根立足的土壤,从而集中地凸显出文化研究的一种独特品格——实践性。文化研究“是以面对大众社会、大众经验为主,即以当下大众作为学术研究的主体,关注的是集体化、片流化的现象。由此,便大大加强了学术与当代生活之间的具感性关联,使学术由想象的空间走向经验的空间,由观念领域走向实践领域。”

不止如此,文化研究的日常生活化与现代哲学的日常化倾向有着一种合流性的关系。“日常化在一定意义上说,乃是哲学的进步,而非堕落,只有走向日常化,哲学才真正成为解说宇宙人生问题的武器,而不是捍卫先验原则的工具”,一旦“脱离日常生活去思索支配现象世界的本质,很可能落入一种唐吉诃德式的境地”。可见,当前文化研究之“热”既是缘于特定社会语境,又是一种必然。因此,从书本走向生活,培养对日常普通事物的关怀和敏锐,当是跨出做文化研究的第一步。

二、剖开符象,照亮现代之路

然而,贴近日常容易,但日常生活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遮蔽机制。陶东风对广告常用的意义嫁接的修辞技巧进行了深刻揭示:“广告必须调用特定社会、特定文化传统中的意义阐释模式,尤其是关于‘幸福生活’的意义阐释模式。这种阐释模式常常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它们在文化的承传过程中不断地得到强化与再生产,结果变成了一种似乎‘理所当然’的东西,甚至变成了人们的无意识、常识。”虽然不同的文化现象所采用的修辞策略可能并不相同,但这一遮蔽机制却是共通的,是导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思想或过早地停止思想的主要原因。

当代生活世界,为各式各样的符号和物象所充斥,因此,做文化研究,似乎更像是一种“解码”活动,以揭示隐藏在符号或物象背后的“东西”。在《辉格历史观与时间正义》中,冯黎明直指“文明指数史前五千年”这一类话语所隐藏的“历史进步论的道德观念”和“时间正义”观念,探寻其生发的历史语境,揭示出进步主义伦理正义在逻辑与实践方面的双重断裂。而《中国·人民·革命》则是把我们已经根据习以为常的语言惯例结合成的三个固定词汇,追溯到源起处,看到“中”所隐含的以国家意志为主导的天下观念与“国”所蕴含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之间的分裂与对立,看到“人”所凸显的作为高级生命体的人的类属性与“民”作为承受着特定职责或被规训的人的历史规定性之间的分裂与对立,看到“革”所强调的对既定秩序的破除与“命”所要求的现代社会秩序的构建之间的分裂与对立;由此,用三个最常见的语词,将我国建设现代性所面临的和亟待解决的焦虑给清晰地显现出来。《论沙龙》则重点关注广场性沙龙,在西方,它作为家庭与社会之间的中介和中间地带,成为承载着构建公民社会之重任的公共空间,其运作机制是主体间性的商谈伦理,然而,特殊的历史语境使得广场性沙龙在中国几乎未曾真正产生过。

不难看出,虽然文化研究作为一种“解码”活动似乎不言自明,但在具体地做文化研究的过程中,关键则在于如何解码,而解码的关键又在于如何确立一个有效的理论视点。就此而言,国内学者在具体的解码过程中似乎多承袭的是西方伯明翰传统的路向——“放弃了那种基于历史理性的宏大叙事,转而从对日常生活的种种症候的凝视中辨析出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的表现。这种方法的运用使文化研究的日常生活观照获得了一种微观政治学的解码技术”。陶东风对广告所隐藏的“意识形态霸权”和“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的揭露与批判,戴锦华从广场、广告、影视、文学等为切口,对“九十年代中国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症候”的政治学分析,无疑均在此列。冯黎明的解码活动显然也是一种政治学批判:“文化现象即是意指实践,亦即用符号生产、表述和传播权力关系、意识形态的一种社会实践。文化的表象是话语游戏,而一切话语都在或隐喻或陈述的意义上表征着权力的、阶级的、身体的、性别的、族群的涵义。”譬如,对我国传统的天下观凌驾于民族国家观念之上、人的历史规定性压倒人的类属性的揭示。

但同时,冯黎明的文化批评也有着自己鲜明的旨归,那就是“现代性”。近代以来,由于“中国社会的制度性和结构性的落后以及民族国家主权危机”这一特殊历史语境,使得我们在构建现代民族国家和建设文化现代性的过程中,始终未能进行自身的合法性论证,从而导致“20世纪的中国现代性在摧毁、建构、再摧毁、再建构的动荡中展开”。如此,对一个真正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期待必然会遭遇难以尽数的曲折和磨难。以“现代性”作为问题的总纲或者说作为纲领的问题,借助对具体文化现象的剖析,其所展现的,是一代知识分子对中国现代社会之构建的殷切期待,力图通过针砭时弊的“症候式分析”为中国现代社会之构建点亮一盏盏灯光。

三、回归认知,恢复批判意识

如此,似乎“如何做”文化研究的问题已经得到显现。然而,笔者发现,冯黎明将目光投向了文化研究的更幽深处,或者说,在更宏大的层面探讨了关于文学理论本身的品格与归属问题。

大众文化的兴起,与当今消费社会的整体语境有着直接的关联,同时又反过来与消费社会构成一种共谋性的相互促进局面。这一点在学者间得到了清晰的认识,如金元浦在对《大话西游》的解读中精到地总结的——“大众文化以媚俗的姿态,攫取最大限度的市场利益,但同时既然作为文化商品,它就有不同于一般商品的特征——大众文化交换和流通的不是财富,而是意义快感、社会身份等”;陶东风也发现广告“使消费者放松警惕,丧失理性思维能力,甚至产生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的虚幻意识”。如此,一方面,学者们认识到消费社会的兴起已成为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或对这一趋势的魔力望而兴叹,或愤起而发不平之鸣。似乎,正是大众文化与消费社会的发展促成了文化研究的兴起和热度。这或许是一种悖论式的局面,但却构成另一种遮蔽——将问题的发生完全归咎于时代语境等外部因素,却很少去追问一个更根源性的问题:文化本身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换一种提问法,文化研究究竟该走向何方?

在考察当代的文学危机现象时,冯黎明指出了文化本身的一个重要转变——“传统的认知文化转换成了游戏文化”。这一转变当然有可归因的外部条件,但也并不排除文化自身的裂变。在古典时代,由于文学、音乐、美术等总是与真理紧密联结为一体,理所当然地居于“高雅文化”的阶层,但当这一联结被破坏,“古典整一性文明裂变为现代文明的知识/文化二重结构”后,它们或者被影视、体育等后来居上而逐渐边缘化,或者主动臣服于游戏:“令思想者们痛心疾首的是,浅表化的现代艺术与大众文化、消费文化达成了共谋,形成了制作、销售和消费幻象的文化产业链。”究其根源,“无概念的能指游戏、无思想的幻象展示,是文化告别知识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由此观之,文化研究的总体趋向,则应当以回归到知识为终极旨归。正如冯黎明对文化研究的理解中有着一条核心性的规定,即文化研究“将人类的日常生活实践看作一系列生产、传播、消费意义的话语行为”。换言之,文化研究就是要认识日常生活实践中诸话语行为背后的“意义”,文化研究本身就是一种以认知为旨归的活动。

当然,从“做文化研究”的具体途径来看,文化研究当然首先必须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具体符号和物象,进行症候式的分析。但更进一步的是,这种症候式分析是基于人们“丧失了反思与批判的能力”这一态势,因此,文化研究更深层的任务是要“启迪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控制和的规训的状态进行反思”。不难看出,恢复大众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意识与提高批判能力才是文化研究背后的重中之重;而恢复的途径似乎仅有一条,让文化回归认知之路。

推而广之,在今天,我们的文学研究、文学理论研究更应以“认知”为己任,逆流而上,在“娱乐至死”的涌流中保持清醒与独立——这并不是否认情感与体验在文学研究、日常生活等领域中的存在与效用,而是基于“认知”在中国传统与现代语境中的缺失这一事实。笔者以为,文学理论工作者其责犹重。这并不是自美与自负,而是基于对乔纳森·卡勒关于文学理论之功用的理解之深切赞同:理论之所以成其为理论,“是它们提出的观点或论证对那些并不从事该学科研究的人具有启发作用,或者说可以让他们从中获益。成为‘理论’的著作为别人在解释意义、本质、文化、精神的作用、公众经验与个人经验的关系,以及大的历史力量与个人经验的关系时提供借鉴。”

结语

在冯黎明的学术生活中,文化研究只是他所关注的一个点,所著所述数量不多,但却是窥“微言”而见“大义”。文化研究,颇类于卡尔·波普尔的“零星社会工程”,“有点像在粗糙的地面爬行,看似艰难,但是却是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点滴的进步,最终使社会趋于完善”。文化研究关注对一符号、一物象的具体剖析,不正是积跬步以致千里?当然,更重要的是,两者有着同样的终极关怀——一个自由、开放的现代社会。

注释:

[1]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页。

[2]陆扬:《文化与文化研究》,《文化艺术研究》,2010年第3期。

[3]冯黎明:《辉格历史观与时间正义——对一组公益广告的解读》,《文化研究》第26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

[4][13]冯黎明:《中国·人民·革命——20世纪思想文化的三种现代性焦虑》,《华文文学》,2010年第2期。

[5]冯黎明:《论沙龙》,《江汉论坛》,2015年第11期。

[6]黄卓越:《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文学前沿》,2000年第1期。

[7]冯黎明:《现代哲学的日常化倾向》,《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6期。

[8][10][15][21]陶东风:《广告的文化解读》,《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

[9]冯黎明:《文化视域的扩展与文化观念的转型——对当前文化理论创新问题的考察》,《中国文化研究》,2010年第1期。

[11]戴锦华:《大众文化的隐形政治学》,《天涯》,1999年第2期。

[12][20][22]冯黎明:《文化研究:走向后学科时代》,《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14]金元浦:《解码〈大话西游〉——课堂讨论》,《粤海风》,2002年第2期。

[16]冯黎明:《当代文学认知文化的式微》,《文艺争鸣》,2004年第6期。

[17][18][19]冯黎明:《“第三种文化”与艺术的转型》,《文艺研究》,2004年第5期。

[23]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24]许锡良:《波普尔的零星社会工程》,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aea3f00100yqwd.html),2011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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