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绝唱

2018-11-10 02:06薛志成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柱戏台

薛志成

1987年,我4岁。

村里的“破五”戏是在村头桃树坡坡底的老戏台演的,晌午登台,初七晚上收箱。当晚,全庄出动了,包括拄拐子一摇一摆的和热怀里吃奶的。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儿委曲求全该不该?单通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刀斧手押爷法场外,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来。”突然,蹦出来一段高腔儿。

哇!台下哭闹的小心肝咋猛地乖巧巧的,镇愣了?当然,也“吓”傻一大片满在戏场里胡窜的孩子。我便是其中一个,傻到大脑断片,呆呆地立在人群缝隙里。

初八中午,六七家热心人端来暖锅犒劳戏子。老戏台里十八九人吃得正香,四五只麻雀忽的从中梁扑腾腾飞出来。几根鸟毛悠悠荡荡飘向暖锅来,还有三两点白里掺红的鸟屎淅沥啪啦地掉在一个人发梢上,着实恶心。偌大的村子,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呀,便有几位长者召集村里人,商议重修戏台,遂请阴阳选址择日。说也巧,仍在老地方。台口稍调,正对夕阳。为赶吉日、避忌日,定于当年三月初破木动土,限于月内竣工。三月天,村里尽是青一缕、红一缕的衣衫,还有光的膀子,横一道、竖一道的,刻了碑文。西北风早等不及了,刮跑劳作的汉子随心喝嗨的唱段。八九句越过对面山腰,一两句又返了回来,强弱交织、快慢相合,这不是她要听的折子戏吗?

戏台如期落成。台上灯火通明,演员大柱俨然一个单通再世。顿、挫、踢、走、擺头、龇牙、咧嘴、皱眉无一不逼真入境:“我今日挨了时朋友不见,一个个到了做袖手旁观。大料想唐营里无人敢斩,叫敬德你把爷送上西天。”引得台下喝彩声连连。

我头一次见莫大的戏场满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就好奇地问父亲,说是邻村里踩着黑夜前来蹭戏的。哎呀呀,真他妈的唐狗,好一个汉子竟被他斩了!我眉飞色舞、你咬牙切齿、他捶胸顿足。再看看一帮戴小帽的老汉,眼角湿润,口一直大张,不知何时,山羊须上直掉满口水了呢!

此后,大柱常带戏班子和后生去戏台,拉拉二胡板胡、敲敲铜锣梆子、打打铜钹牛皮鼓、吹吹唢呐、哼哼调儿、吼吼曲子、记记唱词、走走台子,摇摇帽翎、抖抖袖子、舞舞大刀竹节鞭,高兴甚哉!这些常规训练,也总会吸引一群群村民前来凑热闹。

他的唱功越来越好,名气很快传到四邻八舍,一唱就是十几年。上世纪末,打工潮、进城热如股狂风,席卷了高原每一个角落。年轻力壮的汉子离开了黄土地,迈向县城小镇,或摆摊开店,或汗洒钢筋水泥架。一年下来,腰包里满是鼓鼓的钞票,彩电有了、家庭影院也有了。大柱几个看得脸红心热,也卷起行李一走了之。戏没人唱了,戏箱埋在灰尘里。但元宵节要装社火给庙上还愿啊,放在谁家好呢?出主意的人多,爱要的人很少,都怕沾些不清不白的话儿。无可奈何,还是会长轮流当,戏箱轮流放,今年在我家,明年去你家。

几年过去,戏场乱草丛生。麻雀、耗子都兴冲冲地搬进戏台,成天不安宁。挺聪明的家伙,“你们人下台,我们就登台嘛,总不能让它闲着!”

2005年夏,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戏台塌了。坍塌声淹没在珠雨里,碎在村民熟睡的梦中。几时几分,无人知晓,晓得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雨里没完没了的梦,没人用心考究。

塌了?我始终觉得只是个谣言。

三两天后一大早,我从县城一路颠簸到村头,太阳已晒得老高,火辣辣的热。我蹒跚在稀泥尚存,遍地牛羊蹄印的桃树坡,不想见到的一幕死死地映入眼帘:戏台早已是土、瓦和朽木被雨水和成的一大堆泥。日头暴晒下已经表皮干涸、僵硬,还布满了村妇冻疮一样四分五裂的口子。

再走,零零星星碰见刚吃完洋芋馓饭的闲人绕着泥巴和水坑,围在一起闲聊戏台什么时候塌的。村里的超三乱谝:塌的时候,西头的“张梅英”梦见和“高文举”睡在热席炕上,窃耳私语,诉说衷情;东头的“刽子手”正翻隔壁“秦香莲”家的半截土墙头,却被暴雨泡了个稀巴烂……

一人吹牛,十人狂笑,还有一大群人扭弯了腰。

塌了,是福?终归是没娘的娃,死了没人疼,旁人今天说着,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戏台没了记忆里的模样,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思量,自难忘。多年已去,一片废墟,无处话凄凉。戏台的影子在我心里积攒成殇。

今日清明,去了一趟曾沉浸在秦腔里的山村,给长眠于黄土里的亲人烧把纸钱,扫扫墓。微风拂来,桃之夭夭,坡面早已沟壑万千,如高原上坐在家门口,手拿针线、心头惦念外出丈夫或儿女的村妇那皱纹累累的泪脸。

哎,往日的戏子,今何在?

老的,如大柱他爹,一个好须生,爱戏。没牙漏风又短气,一碗馓饭下肚,不忘上气不接下气地挣着吼两句。惹得村里年轻媳妇子溜白眼,骂说这个老不死的货,像不像一个咽气的绵羊?病的,如“刽子手”他老婆,一个好青衣旦,好戏。中风瘫炕,手来脚不来,看尽了儿媳脸色,一把鼻涕一把泪,生不如死。不要说唱戏了,戏就演在眼泪里。去世的,如“沉香”他娘,一个好小生,恋戏。好端端一个人,猛地得了乳腺癌。花了不少积蓄,终是闭上了眸子。我不敢问“沉香”,想必戏和他娘的尸骨一起埋在黄土坑里。健壮的,如大柱,不需多说,嗜戏。外出奔波创收,小老板一个,闲暇之时泡在咸阳广场的自乐班里。

如我一代80后,半个秦腔迷,夜夜都在做发财梦。有戏更好,当作视听觉盛宴,享受享受;没戏也行,不再挂念。至于90后,都是超时髦,好的全是周杰伦、庄心妍、张杰、华晨宇、邓紫棋之类腔调。人家是追星族嘛,秦腔算个什么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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