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玻璃上的雨水
想走进屋里来的雨水被玻璃挡在外面,它们把手按在玻璃上,没等看清屋里的情形,身体已经滑下。更多的雨从它们头顶降落又滑下,好像一队攀登城堡的兵士从城头被推下来。
落雨的玻璃如同一幅画——如果窗外有青山,有一片不太高的杨树或被雨淋湿的干草垛,雨借着玻璃修改了这些画面,线条消失了,变成色块,成为法国画家修拉的笔触。杨树在雨水的玻璃里变得模糊,模糊才好。它们的枝叶不再向上生长,而化为绿色的草窝。雨水仿佛要劈开这些树,树们用尽气力复原,最后变成草草涂抹的油画的草稿。在我的窗外,高挑的蒙古栎树的树冠被雨水修改成一朵挂在木杆上风吹不走的绿云,它竭力往地上甩掉雨水。它并不知道,雨水是甩不掉的,就像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怎么拧也拧不干。隔着雨水的玻璃看,树脚下蔷薇花的树墙仿佛在跳跃。雨水像擦黑板一样擦掉一朵朵蔷薇花,雨水刚淌下去,花又冒出头来。我才知道,雨在玻璃上爬上爬下,是为了重新画一幅蒙古栎树和蔷薇树的画。雨见到修拉的画之后认为这才是画。雨觉得绘画的要素有三个:第一个是笔触,第二和第三个要素是笔触与笔触。笔触是充分的水分与毫不犹豫,是不断修改。雨从开始下到结束一直没停止在玻璃上修改它的画。雨用第二笔覆盖第一笔,然后用第三笔覆盖第二笔。雨不想让人看清楚它刚才在画什么。作为艺术家的雨,除了笔触,不懂其他。如果你跟它讲构图,它会说构图都是由上而下的直线,线条像木梳齿一样,像垂下的手指一样,像雨一样。
另外一些雨不搞艺术,它们比较务实。这些雨从天空看到我所居住的这间房子,看到房子上的窗子。它们要进屋转一转,看看屋里的摆设,到沙发上坐一下,到床上躺一会儿。它们从空中冲下来,瞄准了窗子但被玻璃挡住,流行的话叫被截访。雨不知道什么叫玻璃,它们视玻璃为无物。当大批的雨滴冲到玻璃上流淌化为水溜时,更多的雨冲过来。雨也很倔,它们又被挡住,从窗台滑下。雨认为这是不够猛烈的结果,继续冲击窗子,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所有的雨到底也没弄懂什么叫“玻璃”,它们只觉得那扇窗户是一个怪物。它们发现,许许多多的窗台都是怪物,雨水进不去那里的屋子。
从云朵里冲出来的雨滴在天空遇到了无数同伴。它们冲进风里,朝大地飞行。湿淋淋的大地一派苍郁,混浊泛白的河流在黑黑的土地上弯曲着流淌,浅绿的麦穗在风里吃力地抬起头又垂下。风如马队一排排踏过麦田,留下凹凸不平的麦浪的坑。鸟儿全藏了起来,站在某一片树叶下面等待雨歇。远处的灰云缓缓下沉,仿佛低于地平线。一部分没有抱团的云散开了,在河面薄薄地飘荡。雨在俯冲,无数雨滴撞在别的雨上,碎成新雨接着俯冲。雨落得太快,没办法在人的视网膜上成像。如果人眼达到鸟眼的分辨率,雨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圆球在空中飞。雨并非在“下”,而在风的推动下飞行。如果光线充足,雨滴像水银的颗粒向地面灌注。雨滴在飞行中保持流线的形态,圆脑袋,有一个小尾巴。如果分辨率更高,可看出雨滴在空气中拉成片儿,又聚合一体。雨滴在风里动荡、摇摆。雨跟雨汇合,又被风吹散。雨像梳子,像扫帚,像大片的水被筛成小水滴。雨往大地俯冲,在风和其他雨滴的推动撞击下一点点接近大地。大地在雨的视野里越发清晰。雨滴将要降临地面,它们看到树林张开枝叶的手臂拥抱雨。树的面孔挂满雨滴,雨滴从树叶流到树丫再顺树干流到地面。这些水流的流淌声被树叶上的沙沙声所遮蔽。树张开手臂,企图把所有的雨水都抱过来,把自己变成漏斗,让雨水流到根上。雨飘在河流的上空,河水下面的泥沙在水面翻滚。没有哪条河流在下雨时是清澈的。雨滴的脚步刚刚踩上水面,就被河水放大为圆圈儿。圆圈儿似乎可以放得无限大,但被别的圆圈儿顶破。对河来说,下雨如同天上撒铜钱,圆圆的铜钱一瞬间沉入河底。即使下雨,河水也没停止流淌,其实,它可以停下来避一避雨,雨增加了它们奔流的体积。下在河里的雨如同下在传送带上,河把这些雨水带到没下雨的地方。雨把乡村的土路变得泥泞,被风刮断的树枝躺在草里。所有的野花都低下了头。被雨水打乱的花瓣贴在背上,如浇湿的衣领。脚步敏捷的雨滴准确地落在电线上,有的雨滴直接落进下水道井盖的圆孔,有的雨让旗帜贴近了旗杆。
往屋子里冲锋的雨依然被玻璃挡回来,它们还没来得及摸一下玻璃就掉在窗台上。雨集合更多人马往屋里冲,到沙发上坐一坐,到床上躺一躺,但全体从玻璃上垂直落下。从屋里往外看,雨像壁虎一样趴在玻璃上,如一幅画,朦胧的树像在雨里行走。
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
雨點瞄着每株青草落下来,因为风吹的原因,它落在别的草上。别的雨点又落在别的草上。春雨落在什么东西都没生长的、傻傻的土地上,土地开始复苏,想起了去年的事情。雨水排着燕子的队形,以燕子的轻盈钻入大地。这时候,还听不到沙沙的声响,树叶太小,演奏不出沙沙的音乐。春雨是今年第一次下,边下边回忆。有些地方下过了,有些地方还干着。春雨扯动风的透明的帆,把雨水洒到它应该去的一切地方。
走进春天里的人是一些旧人。他们带着冬天的表情,穿着老式的衣服在街上走。春天本不想把珍贵的、最新的雨洒在这些旧人身上,他们不开花、不长青草,也不会在云顶歌唱,但雨水躲不开他们——雨水洒在他们的肩头、鞋和伞上。人们抱怨雨,其实,这实在是便宜了他们这些不开花、不长青草和不结苹果的人。
春雨殷勤,清洗桃花和杏花,花朵们觉得春雨太多情了。花刚从娘肚子钻出来,比任何东西都新鲜,无须清洗。不!这是春雨说的话,它认为在雨水的清洗下,桃花才有这样的娇美。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谁想干什么事你只能让它干,拦是拦不住的。春天的雨水下一阵儿,会愣上一会儿神。它们虽然在下雨,但并不知这里是哪里。树木们有的浅绿、有的深绿。树叶有圆芽,也有尖芽。即使地上的青草绿得也不一样。有的绿得已经像韭菜,有的刚刚返青。灌木绿得像一条条毯子,有些高高的树才冒嫩芽。性急的桃花繁密而落,杏花疏落却持久,仿佛要一直开下去。春雨对此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它去过的地方太多,记不住哪个地方叫什么省什么县什么乡,根本记不住。省长县长乡长能记住就可以了。春雨继续下起来,无须雷声滚滚,也照样下,春雨不搞这些排场。它下雨便下雨,不来浓云密布那一套,那都是夏天搞的事情。春雨非不能也,而不为也。打雷谁不会?打雷干吗?春雨静静地、细密地、清凉地、疏落地、晶亮地、飘洒地下着,下着。不大也不小,它们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卧,过着他们称之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没有水,也没有花朵和青草。
春雨飘落的时候伴随歌声,合唱,小调式乐曲,6/8拍子,类似塔吉克音乐。可惜人耳听不到。春雨的歌声低于20赫兹。旋律有如《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连贯的旋律拆开重新缝在一起,走两步就有一个起始句。开始,发展下去,终结又可以开始。船歌是拿波里船夫唱的情歌小调,荡漾,节奏一直在荡漾。这些船夫上岸后不会走路了,因为大地不荡漾。春雨早就明白这些,这不算啥。春雨时疾时徐、或快或慢地在空气里荡漾。它并不着急落地。那么早落地干吗?不如按6/8的节奏荡漾。塔吉克人没见过海,但也懂得在歌声里荡漾。6/8不是给腿的节奏,节奏在腰上。欲进又退,忽而转身,说的不是腿,而是腰。腰的动作表现在肩上。如果舞者头戴黑羔皮帽子,上唇留着浓黑带尖的胡子就更好了。
春雨忽然下起来,青草和花都不意外,但人意外。他们慌张奔跑,在屋檐和树下避雨。雨持续下着,直到人们从屋檐和树底下走出。雨很想洗刷这些人,让他们像桃花一样绯红,或像杏花一样明亮。雨打在人的衣服上,渗入纺织物变得沉重,脸色却不像桃花那样鲜艳而单薄。他们的脸上爬满了水珠,这与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的水珠是同伙。水珠温柔地俯在人的脸上,想为他们取暖却取到了他们的脸。这些脸啊,比树木更加坚硬。脸上隐藏与泄露着人生的所有消息。雨水摸摸他们的鼻梁,摸摸他们的面颊,他们的眼睛不让摸,眯着。这些人慌乱奔走,像从山顶滚下的石块,奔向四方。春雨中找不到一个流泪的人。人身上有4000到5000毫升的血液,大约只有20到30毫升的泪。泪的作用是清洗眼珠,而为悲伤流出是意外。他们的心灵撕裂了泪水的小小的蓄水池。春雨不许人们流泪,雨水清洗人的额头、鼻梁和面颊,洗去许多年前的泪痕。春雨不知人需要什么,如果需要雨水就给他们雨水,需要清凉就给他们清凉,需要温柔就给他们温柔。春雨拍打着行人的肩头和后背,他们挥动胳膊时双手抓到了雨。雨最想洗一洗人的眼睛,让他们看一看——桃花开了。一棵接一棵的桃树站立路边,枝丫相接,举起繁密的桃花。桃花在雨水里依然盛开,有一些湿红。有的花瓣落在泥里,如撕碎的信笺。如琴弦一般的青草在桃树下齐齐探出头,像儿童长得很快的头发。你们看到鸟儿多了吗?它们在枝头大叫,让雨大下或立刻停下来。如果行人脚下踩上了泥巴应该高兴,这是春天到来的证据。冻土竟然变得泥泞,就像所有的树都打了骨朵。不开花的杨树也打了骨朵。鸟儿满世界大喊的话语你听到了吗?春天,春天,鸟儿天天说这两句话。
铁皮屋顶上的雨
雨的脚步不齐,永远先后落在铁皮屋顶上。铁皮屋顶是我家窗下的100多米长的自行车棚的棚顶,里面有20多辆自行车,一半没了鞍座与轱辘。
自行车棚顶上的铁皮涂绿漆,感觉它特招雨,也许云彩下雨正是因为相中了这个铁皮车棚。
听雨声,雨滴的体积不一样,声音就不一样。大雨滴穿着皮靴,小雨滴连袜子都没有,人字形的铁皮上的雨滴打滑梯滑到边缘,变成水溜儿。
雨滴落在芭蕉叶、茄子叶、石子和鸡窝上的声音不一样。有一年,我在太行山顶峰的下石壕村住过一宿。开门睡觉,雨声响了一夜。我听到从瓦上流进猪食槽里的雨水如撒尿。而雨落在南窗下的豆角叶和北窗下的烟草叶子上的聲音完全不同,像两场雨水。豆角叶上的雨声是流行乐队的沙锤,沙啦沙啦莎拉曼,成了背景。烟草叶上的雨滴噗噗响,像手击鼓。或许说,烟草里有尼古丁,雨滴的声音就沉闷?没准儿。再细辨,雨落石板是更加短暂的清脆声,几乎听不到。我听一会儿南窗,听一会儿北窗,忽然想,主人为什么不把豆角和烟草种在一起呢?就为了让人来回跑吗?
从家里的窗户向自行车棚瞭望,雨小而大,缓而急。离铁皮屋顶一尺的地方,雨露出白亮的身影。转而急骤,成了白鞭,一尺多长,落地迸碎。瞧一会儿,觉得这些雨成了屋顶长出来的白箭。这块不知什么年头铺盖,什么年头刷绿油漆的铁皮屋顶清洁鲜艳,像铺好地毯等待贵宾。贵宾是谁呢?是后面更大的雨。小雨的雨柱细小,落在屋顶上,像撒沙子。不常吃六味地黄丸的人的耳朵听不出这么细腻的雨声。雨大之后,什么丸也不必吃了,满耳哗哗。雨滴落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金石之音。自行车棚这个共鸣箱太大了,比钢琴大几千倍,比小提琴大一万倍,它本来可以装1000辆自行车,但只装了20多辆,其中一半是没有盗窃价值的废车。里面的好自行车也就值20元钱,在销赃市场卖10元钱,现被车主用码头用的粗铁链子锁着。豪雨见到这一块发声的屋顶喜不自胜,它们跺脚、蹦高、劈叉。雨没想到它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金属声音。以前下过的雨,下在别处特别是沙漠上的雨全白瞎了,是哑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应该是“发声”吧?古代雕版工是不是把字刻错了?
风吹来,风像扫帚把空中的雨截住甩在地下。铁皮屋顶的响声轻重不一,重的如泼水。泼一桶水,“哗——”地流下来。自行车棚里的老鼠可能躲在角落里诅咒这场雨。雨在屋顶上没完没了,让酷爱安静的老鼠没法耐受。我想象它们拖着尾巴从东到西,寻找声音小点的区域。
如果把铁皮屋顶的雨声收录下来,做成一首歌的背景也蛮好。它是混杂的、无序以及无边际的声音,能听出声源中心的雨声和从远处传来的雨声,层次感依次展开。我考虑,这一段录音可以当作念诵佛经的背景,可以作一小段竹笛独奏的背景。做电影的话,可以考虑一人拎刀找仇人雪恨,他在鹅卵石路上疾走。人乱发、刀雪亮,铁皮屋顶的雨声表达他复仇的心情有多么急切,七上八下,心律不齐。
雨还在下,天暗下来,绿棚顶变黑。铁皮屋顶上的小雨妖们在继续跳舞。我忽然想听到雹子打到屋顶上是什么音效?飞沙走石,多好。可惜没听过。有一回天下雹子,我在外面,没听到雹子落在铁皮屋顶上的轰鸣,雹子白下了。
雨从窗台进屋,找水喝
那些想进屋的雨趴在玻璃上。它们像小鸟一样飞过来,以为玻璃是透明的空间。雨水像沙子那样从玻璃上滑下来。透过雨水的玻璃向外看,景物是模糊的,像一幅油画还没画完,用笔粗犷。
雨中的房子如同一艘密封的船,屋顶得到比地面更多的雨水击打出来的白花。白花旋开旋灭,每滴水都想踩在前一滴雨的脚印上。
从模糊的布满雨的足迹的玻璃往外看,窗前的花朵像在奔跑——它们一晃而过,留下动态的映像。这些两尺多高的秫秸花开着茶碗大的粉花和红花。它们的花容淋漓不清,如同开着摩托车低头在雨里疾驰。透过雨的玻璃看花如看印象派绘画,不知塞尚看没看过。我看白瞎了,他看才有用。雨中,让一个红胡子戴窄檐礼帽的人站窗外,塞尚隔着玻璃为他画肖像,画出来全是印象派。色彩像从画布淌下来,脸被冲刷过。如梵高那样的荷兰式的眼睛如两只纽扣一样无神。从玻璃看出去,远山的山峰边缘被修改成锯齿式,其实,这样也不错。云层越来越低,下面的云层明显被压得垮下来,好像再压就会有什么东西漏下来。什么东西会漏下来?云里除了大堆的、被分成小滴下落的水之外还有什么?
雨滴从玻璃上滑下来软着陆。它们从木头窗户的缝隙钻进来,积在刷着绿油漆的窗台上。进屋的雨水很羞涩,不像它在天空那么奔放。它们知道这是别人的房子,产权70年。雨水静悄悄地爬,它要打量屋里有什么。实际上没啥。红砖铺地,有两张钢管焊的床。一张睡人(我),另一张放我的跑步装备。墙上贴一幅伟大的财神爷的画像。他坐在元宝堆上,玉面红唇。岁数……中国年画上的神看不出岁数,光滑无褶的脸似乎超不过30岁(人家30岁就当神了,大学生30岁还没找到工作呢),但脸上蓄有80岁老者才有的漆黑的五绺长髯。神,80岁或800岁都有30岁的面庞,这是修行的结果。凡间的人由于缺钱,30岁就像40岁了。财神爷怀里抱着玉如意,微笑远瞻,对堆它脚下的金元宝甚至不看一眼。这是乡税务所厨师张贴的画,我正住在他的屋子里。但雨水分不清税务所和工商所(在隔壁),它们静悄悄地从窗户缝进屋,在窗台集合成一小片水。财神爷的丰仪把它们震慑得手脚没地方放,雨哪见过这么好看的神灵。管钱的,明白不?况且,屋里还有一个学生上课的桌子,有两个桌洞,里边放着我的炸蚕豆和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桌上有西红柿和柿子椒。雨,是这些东西让你们不敢下来吗?雨水聚成团、摊开,顺窗台沿流下来。流过白灰的墙,流到墙根那只猫饮水的蓝碗边上。猫是厨师养的,黄的像南瓜,像毛线团一样趴在椅子上睡觉。我每天给它换水。
雨进屋是为了喝水。雨奔波,雨在风里凌乱,雨不知跑了多远的地方才来到这里。像人一样,雨在长途跋涉之后第一个需求是喝水。它们渴了。有人不解,说雨还喝水么?雨怎么不喝水呢?喝不到水的雨最后都干渴死掉了,死后在地上留一小片痕迹。有人以为雨如果喝水就在雨里喝,这怎么能行?这不成人吃人了吗?哪滴雨也不愿被其他的雨吃掉。它们自由地飞翔、奔跑。雨滴虽然小,小到常常有人比喻“像雨滴一样小”,但它是世上唯一的雨滴。它落在河里,落在花朵上,落在一坨牛粪上,都是宿命。雨最爱自由,爱自由就要忍受一切境遇。
窗外的雨说停就停了,牧区的雨下不到做一顿饭的时光。税务所院子里的彩钢瓦比下雨前更加鲜红,好像重新刷了油漆。天蓝得也好像刷了油漆,是给瓦刷漆的同一个人刷的漆。天上的漆蔚蓝如洗,简直像天空一样蓝,白云——刚才不知在哪里藏着——慢悠悠飘过来,飘到彩钢瓦上方不动了,等人夸它们是一座山峰。喜鹊成群飞过来。第一只落在彩钢瓦的最南沿,后面的喜鹊挨着落下,几乎排成了一排(第五、第六只喜鹊之间有空隙),它们在等待什么?它们灵活的脖子扭来扭去,像等着看戏。院子里空无一物,商贩们每月30日来办税。此刻,院子只有我和猫,有两畦子花、秫秸花开得最高,串红第二高,老鸹花贴着地面开点小黄花。秫秸花的大粉花刚从雨里苏醒过来,粉脸略显苍白。电线上落下一串麻雀,电线被它们蹬得颤颤悠悠。麻雀与西面的喜鹊对视,但数量没有喜鹊多,它们好像有事来此谈判。
进到屋里的雨水聚在碗边,地面有篮球那么大的地方湿了。天晴之后,雨想回也回不去了,留在了屋里。
雨的灵巧的手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给麦子盖上一床棉被,甚至给宫殿前的小石狮子戴一顶棉毛帽子,雪到世间来串门儿。
而雨是世间的伙计,它们忙,它们比钟点工还忙,降落地面就忙着擦洗东西。雨有洁癖,它们看“这个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玛托娃)太脏了,到处是尘土。雨在阴沉天气里挽起袖子擦一切东西。裂痕斑驳的榆树里藏着尘土,雨用灵巧的小手擦榆树的老皮,擦每一片树叶,包括树叶的锯齿,让榆树像被榆树的妈刚生出来那样新鲜。不光一棵榆树,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树。假如地球上长满了榆树,雨就累坏了,要下十二个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树洗成婴儿。
雨把马车擦干净,让马车上驾辕的两根圆木显出花纹,轼板像刚刚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车轱辘的大螺丝擦出纹路。马车虽然不像马车它妈新生出来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没问题。
雨擦亮了泥土间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纹,青色的、像鸽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纹。大自然无一样东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尘埃湮没,雨把它们的美交还给它们。雨在擦拭花朵的时候,手格外轻。尽管如此,花朵脸上还是留下委屈的泪。花朵太娇嫩了,况且雨的手有点儿凉。
雨水跑步来到世间,它们怕太阳出来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阳光如一位检察官,会显露一切污垢。雨去过的地方,为什么还有污垢呢?比如说,雨没把絮鸟窝的细树枝擦干净,鸟还能在这里下蛋吗?——雨的多动症越发强烈,它们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没有哪一块泥土是干的,它们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拨儿雨走过的每一行脚印。当泥土吐出湿润的呼吸时,雨说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种生灵都需要水分和清洁。谁也不知道在哪里長着一株草,它可能长在沟渠里,长在屋脊上,长在没人经过的废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个石子和沙粒,让它们沐浴并灌溉它们。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没准能长出两片绿叶,这样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灵巧的小手,它们擦干净路灯,把柳条编的簸箕洗得如一个工艺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块块皮冻;老柳树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树干抽出嫩绿的细枝。
小鸟对雨水沉默着。虽然鸟的羽毛防水,但它们不愿在雨里飞翔,身子太沉。鸟看到雨水珠从这片叶子上翻身滚到另一片叶子上,觉得很好笑。这么多树叶,你滚得过来吗?就在鸟儿打个盹儿的时候,树叶都被洗干净了,纹络清晰。
雨可能惹祸了,它把落叶松落下的松针洗成了褐色,远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翠绿的松针不让雨洗,它们把雨水导到指尖,变成摇摇欲坠的雨滴。嫌雨多事的还有蜘蛛,它的网上挂满了雨的钻石,但没法果腹。蛛网用不着清扫,蜘蛛认为雨水没文化。
砖房的红砖像刚出炉一样新鲜,砖的孔眼里吸满了水。这间房子如果过一下秤,肯定比原来沉了。牛栏新鲜,被洗过的牛粪露出没消化的草叶子。雨不懂,牛粪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爱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扩展就被河水冲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执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样不让雨洗它的身体。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过来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气里,雨伸过来密密麻麻的小手。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术,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滴答。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渐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穿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雨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而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儿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飘过枫叶的火焰,飘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雨落在白花花的大海上
我没见过雨落在大海上是什么样子。实话说,我没见过几次海。在我的印象中,海像装了半截水的天空。站在海边看,海不仅在远方,还在高处。海水把天空挤得只剩半下子,下半截被海水占领了。所谓海天一色,实为海天一半,而且海水占了一多半。
坐船入海,走很远才觉出海水是平的。虽然动荡,海面大体上平坦。海这么沉,体积如此庞大,本不想动,是风让它动。大海如果不动,比死了还难看。在海上眺望岸边,人渐小,楼房渐矮,这时觉出海的辽阔,并感受到另一个词的含义——自由。如果海不辽阔,世界上就没什么辽阔可言了。海在海上并不蓝,蓝总在海的远方。在海上见到海水不同颜色的涌流,像褐黃色、浅蓝色的绸子在海面飘舞。
快艇向远方巡行,天空出现一朵黑云,好像海胆成精升上了天空。不多时,黑云下沉扩散,笼罩天空,下起了雨。大海好像不高兴天空下雨,因为海里并不缺水。海掀起波浪,似要把雨水赶跑。雨水还是降下来,落在白花花的海面上。雨水被海的搅拌机搅碎,使雨滴有去无回。但见雨水如箭一般射进海面,连一个小泡都没留下,被海水融合。
在海上,下多大的雨都成不了河。雨好像给海溜须来了,来朝觐或来上贡。海一点儿也不客气,把这些不知哪来的雨水全部收编。从此,雨水变了身份或成分,成了海水。
假如,水(包括雨水)有一个理想,即汇入大海。雨水与其落进河里再流入海里,真不如乘坐这朵海胆似的云彩来海面上降落,一步到位。跟战争一样,空军比陆军的动作更快。
我站在快艇的甲板上让雨浇身,感觉奇特,如同下海之前的淋浴;还感觉身边是海,头顶是雨,水占领了整个世界。而这时候的人仿佛变成了水生动物,像海豹上岸歇一会儿,被雨淋了。
快艇往岸边返程,雨也停了。雨的意思是不让快艇往海的深处开了。雨停,浪花也止息了,海面出现琉璃一般的弧形的镜面,如同变形的凸透镜。海鸥飞过来,翅膀像安着两条雪白的刀鱼,它上下翻飞,翅膀连弯带翘。海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海边的渔民竟管它叫海猫子,一下就给叫土了。海狗子、海耗子、海蝴蝶又在哪儿呢?海鸥还是应该叫海鸥。
从平静的海上看海边的广场真是漂亮。在海水的背景下,岸边的楼越高越好看。在夜里,岸上高楼的灯火错落,会更好看。我从滨海大道走过时,绿树掩映中时不时可以见到海。在海上,见不到滨海大道的模样,被树包住了。
雨中穿越森林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地面晃动树根似的溪流,匆忙拐弯、汇合,藏进低洼的草丛。
雷声不那么响亮,树叶吸收了它的咳嗽声,闪电只露半截,另一半被树的身影遮挡。我想起一个警告,说树招引雷击,招雷的往往是孤零零的树,而不是整个森林。对森林里的树来说,雷太少了。
雨下得更大,森林之外的草坪仿佛罩上白雾,雨打树叶的声音却变小,大片的水从树干流下来,水在黑色的树干上闪光。
我站在林地,听雨水一串串落在帽子上。我索性脱下衣服,在树叶滤过的雨水里洗澡,然后洗衣服,拧干穿上。衣服很快又湿了。雨更大的时候,我在衣兜里摸到了水,早知道这样,往兜里放一条小金鱼多好。后来,树叶们兜不住水,树木间拉起一道白色的雨雾。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
小鸟此时在哪儿呢?每天早晨,我在离森林四五百米的房子里听到鸟儿们发出喧嚣的鸣唱,每只鸟都想用高音压倒其他鸟的鸣唱。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雨让虫子们钻回洞里。
雨一点点小了,树冠间透出光亮,雷声在更远处滚动,地面出现更多的溪流。雨停下的时候,我感觉森林里树比原来看上去多了,树皮像皮革那么厚重。它们站在水里,水渐渐发亮,映散越发清晰的天光。鸟啼在空气中滑落。过一会儿,有鸟应和,包括粗伧的嘎嘎声。鸟互相传话,说雨停了。
这时候,树的上空是清新的蓝天,天好像比下雨前薄了一些,像脱掉了几件衣服。我本来从铁桥那边跑到林中躲雨,我住的符登堡公爵修的旧王宫已经很近。我改变了主意,穿着这身湿衣服继续往熊湖的方向走,这個湖在森林的深处。
空气多么好,青蛙在水洼间纵跳,腿长得像一把折叠的剪刀。小路上,又爬满橙色的肥虫子,我在国内没见过这么肥的虫子。回头看,身后的路上也爬满了虫子,好像我领着它们去朝圣。
路上陆续出现在林中散步的德国人,他们像我一样,被雨挡在森林里。被雨淋过,他们似乎很高兴,脸上带着幸运的笑容。但他们不管路上的虫子,啪啪走过去,踩死许多虫子。他们从不看脚下,只抬着头朝前走。鸟的鸣唱声越来越大,像歌颂雨下得好或停得好。不经意间抬头,见到大约十分之一彩虹,像它的小腿。整个森林变得湿漉漉的,我觉得仅仅留在树叶上的水,就有几百吨。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