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建湘
自1998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网络BBS上发表以来,网络文学走过了20个春秋。从最初命名的争议到最终的统一,从最初的被质疑到逐渐被认同,网络文学在短短20年时间内完成了合法性的历史过程。网络文学不是文学流派,也不是一个单一的历史进程中的文学样式,而是从口头文学到书面文学到网络文学的革命性演进,那么,这种颠覆性的变革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广泛地接受,并形成中国特有的“文学奇观”?这必然有一种推动力在行使着力量,新近出版的《网络文艺学探析》(欧阳友权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37万字,以下简称《探析》)向我们解读了这种推动性力量。
一、探寻网络文学的本体价值
网络文学甫一出场,就遇到了存在的合法性问题。这一文学究竟是一种崭新的文学范式,还是传统文学的载体变化而已?网络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探析》首先从五个层面阐述了网络文学的显性结构:媒介赋型、比特叙事、欲望修辞、在线漫游、电子存在。这五个显性层面表明了网络文学“以机代笔”的表象变化,这一变化不足以说明文学的本质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不足以说明文学载体的变化对文学生产、传播、消费产生的深刻影响,网络文学完成质的飞跃必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本体逻辑。作者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个深层次的内在结构,该著认为,只有探究网络文学的本体价值,从价值论上探索其本质,才能回答“网络文学是什么”这一问题,经由现象学、阐释学、历史哲学这一哲学的“去蔽”之后,该著在五个隐性的价值建构层面回答了“网络文学应该是什么”或“可能是什么”:一是体制重建,二是民间立场,三是电子诗意,四是文化表征,五是人文蕴含。(第13—14页)而最能表明网络文学是什么的核心价值在于谱系转换的体制重建和民间立场。电子媒介“格式化”了传统的文学惯例,技术和商业的合谋,疏离和消解了传统文学的“元典”,文学生产不再是纯粹个人化的表达,而是不同主体共谋的IP生产,主体间性取代了主体性,“日更万字”的“苦耕不辍”取代了传统文学的“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式的精雕细琢。最初的网络创作是匿名式的,涉足网络文学的写手秉承了网络的草根性,他们以民间立场来反抗传统文学的精英意识。传统文学因出版的“把关人”机制使得普通大众难以进入“文学殿堂”,而网络的“把关人后置”机制使得写手能充分享受自由创作的乐趣,这天然地为网络创作奠定了民间立场。在网络文学付费阅读机制形成后,商业参与其中,文学网站、写手、IP改编运营商为追求文学利益的最大化,以大众消费为目标而定制类型文学,自觉迎合大众意识,远离精英式的启蒙和拯救,此时,文学完全沉浸在世俗民间,享受大众点击带来的名利双收。
在剖析了网络文学的本质价值后,网络文学的“命名焦虑”却没有水到渠成地得以解决。面对这一新的文学范式,各种命名层出不穷,网络文学、媒介文学、电子文学、数字文学、移动文学等,不一而足。本著为“网络文学”的命名提供了充分的实践和理论的依据,现在,这一命名已被普遍接受,无论是业界、学界、传媒还是政界,“网络文学是一种用电脑创作、在互联网上传播、供网络用户浏览或参与的新型文学样式”(第3页)已经成为共识。有记者曾对话作者如何在网络文学界的话语权得到肯定或巩固,他回答说:“网文界一般是把1998年视为中国‘网络文学元年,我的网络文学研究几乎与之同步,一直没有间断,并带出了一支20多人的研究团队,教学科研成果慢慢在学界同行产生影响,网络文学研究成果得到认可,自己的学术地位也就有所提高。”[1]正是因为持之以恒的坚守和孜孜不倦的探索,欧阳友权对网络文学的研究才得以获得标杆性意义,尽管文学的媒介载体在不断变化,“网络文学”依然约定俗成地沿用了本著作者的命名与界定。
网络文学是昙花一现还是能载入文学史册?网络文学能否“入史”,取决于网络文学的史学价值,更取决于人们对网络文学价值的理解。该著从入史前提、入史必然、入史意义三个方面阐述了网络文学的入史问题。作者提出,网络文学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它以海量的作品进入文学主流,即使在传统文学出版行业里,网络作品也占据大部分份额。更重要的是,网络文学经典化已成为诸多网络写手的追求目标,其艺术价值因“读者中心论”而越来越具有人文价值,它的IP产业链商业价值则是超越传统文学而产生的一种新价值形态,传统艺术价值和新的商业价值共同促进了网络文学入史的必然。所以该著认为,网络文学能否入史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其答案是“肯定的”,“网络文学作为一种历史性存在丰富了文学史的内容,作为一种价值性存在拓展了文学史的逻辑原点,而作为一种功能性存在,则赋予文学史以更为开阔的意义空间和思维视域。”(第52页)
二、辨析网络文学的关系要素
就网络文学的各要素发生而言,《探析》为此进行了深入考察,全方位地阐述了网络文学独特而又影响深远的变化。
网络文学的“关系要素”有哪些变化呢?作者认为,从“世界”层面看,我们处于一个现代消费社会,“影响力经济”成为生产要素和市场竞争要素,商品需求和消费欲望通过物质层面影响到文化层面,消费社会中的文化生产、消费的核心要素是图像化符号生产。数字媒介除了利用技术优势直观呈现文化符号诸如视频、图片、游戏之外,还通过语言符号进行图像化表意,而图像化表意对文字审美具有强烈的干预性,“图像化叙事调整了人对世界的审美聚焦方式,造成了文学载体的失守和书写印刷文化的逻辑原点的解构。”(第194页)图像世界的出现,解构了以文字为基础的文化权力结构,形成了新的文学旨趣。
在“作者”层面上,网络文学的作者主体身份和写作的主体性对传统文学进行了僭越。网络文学作者无论是最初的草根还是当今的“大神”,即使部分作者已被作协“收编”,其本质还是游离于体制外的“卖文为生”之人,从而导致网络文学的作者以作品点击量為考量标准,在催更、类型化写作过程中,个人化的意识不断消失,在某种意义上写作已经成为一种“体力劳动”,作者在某一类型作品走红以后,不断重复自己或重复他人,间性写作成为常态。更有甚者,写作成为流水作业,团队生产使得网络文学成为“集体劳动的结晶”,写手在开放的团队中互为主体,合力完成一部作品。
网络文学“作品”的变化更是令人眼花缭乱,一方面混淆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一方面大量生产“网络性”鲜明的类型小说。依赖数字技术产生了博客文学、手机文学等,衍生了超文本、多媒体的非典型文学样式,涌现了聊天体、接龙体、拼贴体、分延体等新文体,使用了新词汇、新修辞,诸如拉丁化网络语、符号脸谱、网络生造词,以及不断泛化的网络流行语。而在付费阅读后,类型小说异军突起,玄幻、仙侠、修真、架空、穿越、盗墓、游戏、竞技等传统文学不曾有过的类型小说成为网络文学主打作品。网文作品的变化我们要深察,但文学的规律有其历史惯性,正如《探析》所言:“文学不死,只是某种文学规则、体制、形态和风格退出主流,而另一种规则、体制、形态和风格向着新的主流进发。”(第187页)
在“读者”的层面上,《探析》提出,网络文学是以“读者为中心”的,读者需要怎样就怎样写,读者爱读什么就写什么,因为读者付费阅读作品,他们是网络文学的最终评判官。网络文学欣赏从“读书”转向“读屏”,与传统文学閱读的显性区别在于:一是阅读心境不同,二是界面操作方式有别。而隐性的区别在于对“文学性”的魅,网络文学阅读的特征是“快、轻、浅”,这递减了文学深度阅读的意义,解构了文学审美效果,导致了类型小说海量涌现,但“快餐阅读”折射了文学形态的时代变迁,使我们认识到了媒介革命的巨大历史性推力,也促使我们思考怎么面对这种文化裂变以及如何进行文学阅读的调适。
三、建构网络文学的价值观
网络文学借助科技力量飞速发展,但高科技是否隐含了高人文呢?《探析》认为,网络文学应该是电子媒介革命中人们追求“诗意栖居”的呈现方式,它蕴含了人在自然界中的生命自信和精神自由,昭示了人的创造潜能对象实现的不断满足,网络文学与数字科技所创造的“虚拟现实”具有趋同性。但同时,网络文学的“新民间写作”挑战了文学价值原点,因为这一文学的平庸崇拜可能会颠覆文学原点的崇高与经典。并且,网络文学的功能范式淡化了文学主体的责任承担———要么自娱娱人,要么以盈利为终极目标,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能导致写作放弃主体责任,使文学的精神特质被悬置或消解。针对网络文学在科技和市场双重背景下的积极与消极的意义指向,《探析》明确提出,网络文学写作要有价值承载,要有精神“钙质”和价值品位。强调网络文学要传递正能量,应赋予人文审美的意义,任何去价值化、去主流化的写作都将难以得到历史确证。网络文学必须要处理好“文学与历史、文学与道德、文学与社会正义、文学与精神崇尚等意义承载问题”。(第255页)
对于如何坚守网络文学的价值蕴含,《探析》提出了“高技术与高人文协调统一”和“人民写作”两个原则。网络技术应该为文学打造具有艺术审美价值的精神绿地,用人文审美来安顿其价值原点,技术手段应该用于实现人文目的,在高技术背后发掘网络文学的人文本位、价值立场和审美维度,使技术工具的光芒照亮文学价值的内涵,从而达成高技术与高人文的协调统一。而“人民写作”就是要摆脱网络文学市场化评价的桎梏,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这就要求网络写手站在人民的立场,切入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人生,廓清真善美与假恶丑分野,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传达时代价值观,实现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的统一,让读者在“悦读”中陶冶情操。
作者认为,网络文学要实现价值“魂归”有三个主要方法,一是传媒嬗变不能失去坚挺的精神,写作要熟悉技术如何改写传统文学规则,如何运用新的写作自由度来体现“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二是把握文学的“变”与“不变”,媒介技术改变了文学的观念谱系,但文学信仰不能变,文学的历史存在、美学命意、艺术成色、文化积淀要通过网络在线体现出来;三是切入现场,守正创新,处理好商业利益与人文审美的关系、网络自由写作和文学担当的关系,网络不是法外飞地,要遵守文学创作底线,秉持更高的价值追求。这样的观点,对纠正网络文学有数量无质量、有高原无高峰的现象是有启发作用的。
四、对网络文学批评的反思
在网络文学研究上,欧阳友权一直倡导“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他认为这应该是网络文学研究的立足点,因为只有“细读”网络作品,通过具体鲜活的作品感受,才能抽绎出网络文学的观念,回应网络文学的变化。《探析》提出,批评的缺席和理论研究不足已成为网络文学发展的一大短板,“传统批评家面临网络‘失语的窘境,大抵源于两种情形:一是自居心态,二是语境隔膜;前者出于某种自矜式批评立场,后者则肇始于数字传媒语境的知识贫困和文化壁垒”。(第450页)批评家要走出“失语”困境,就需要放下身段,切入网络现场,以开放的心态和兼容的立场来关注网络文学生态,使批评利器成为网络文学健康前行的助推器和活力源。网民的在线批评表现为即兴式点评、趣味式言说、恶搞式批评等现象,这些批评针对性强并真话实说,但难免会弱化思考的深邃性,消解批评的学理性,或偏离批评的价值性。据此作者提出了三个追问:一是平民化开放空间评价标准何在?二是共享式乐园里还要不要主体承担?三是谁来为自由言说的“粗口秀”埋单?由此重申了批评价值的重要性,因为网络文学的在线批评是最具主体性的文学批评,它可以消除批评家的社会面具和人际焦虑,以真话对抗虚假,矫治传统文学“面具批评”的偏误;网络文学批评摆脱了传统文学批评的秩序和批评范畴,批评主体的“平民化”可以摒弃“客观谨慎”的思维方式,改正“掉书袋”的矫揉造作的批评文风,可以更便捷地搭建批评者和作者的多向度交流,互动语境的间性对话拆除了“批评中介”,使得网络文学批评更直接、更有效。
在网络文学批评方法上,《探析》提出要避免两种倾向:一是把传统的文论学理简单套用到网络文学身上,用中外经典的文艺理论概念、范畴和理论模式,实施“六经注我”或“我注六经”式的疏瀹与反思,急于构建网络文学的理论体系,结果不仅对实际的网络文学现象体认有“隔”,也于这一新兴文学的理论开启无补,导致网络文学研究的“聚焦失准”与凌空蹈虚;二是技术分析模式,眼中只有“网络”而忽视“文学”,或只有“技术文学”没有“人文文学”,用技术的眼光和工具理性来分析网络文学现象,结果是文学人看不懂,技术人不屑于看,于实际的理论批评建设意义甚微。而要看到,网络文学批评的学术语境选择应该是一种严谨的学理认知,既不是“传媒决定论的主观臆断”,也不是“简单的时尚跟进”,而是要以学理认知的立场把握网络文学的逻辑原点,回答文学的一些“元问题”,如“文学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么写”“文学干什么”等。网络文学的理论批评“应该秉持一种建设性的学术立场而不是简单的评判性态度,培植基础学理的致思态度而不是工具思维的技术分析,避开对网络文学削足适履的简单评判,而将其当作科学研究的理论资源,为建构文学理论开辟新的学术空间”。(第477—478页)
欧阳友权以其多年的学术积累,在《探析》中阐释了网络文学的学理逻辑、理论转型、观念谱系、价值构建、体式样态、现状评辨和批评范式,揭示了网络文学发生、发展及趋势,从网络文学生态系统的各个层面创建了自己的学理体系。由网络文学到网络文艺,“网络父根”和“艺术母体”如何结出灿烂的文艺之花,这部新著为网络文艺的发展开启了不一样的诗学荆林。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我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编号:16ZDA193)、湖南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网络文学批评史研究”(编号:17ZDB061)阶段性成果。]
注释
[1]舒晋瑜.欧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元老”[J].中华读书报,2017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