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观念史与“魏晋起点论”

2018-11-09 17:49王柯平
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9期
关键词:魏晋观念艺术

王柯平

关于中国艺术观念史,可写一部大书。刘成纪教授所著《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以下简称“刘著”),虽是断代之论,然已备两卷,堪称鸿篇巨制。初读此作,获益匪浅,这里略述一二,以资讨论。

其一,钩深致远的多重历史观。本书专论中国艺术观念史,必然从其历史源头着手,辨析、阐释和总结艺术观念在其特定语境中的生成、流变、创化、应用、发展与会通等性相。通常,对于涉及艺术观念的古典文献与体现艺术观念的古代器物,现代学者在借用“双重证据法”的同时,既进入历史以解其意,也出乎历史以观其效,这样会使历史语境成为更具关联意义的参照坐标,使历史意识成为更为有效的思想行动。事实上,当我们为了勾画艺术观念史图谱而解读或重思相关古典话语的含义(meaning)与意义(significance)时,总会联系特定历史语境中的相关问题及其因果关系展开思索,总会依据过去的目的性追求与当下的阐释学动机进行论证。这样一来,我们的所作所为,就不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不再是过去的,而是当下的。这一做法本身,可以说是一种作为行动的思想或作为思想的行动。值得称道的是,刘著基于跨学科视野,采用了多重历史观,一方面用大历史融通小历史,另一方面用小历史实证大历史,由此对艺术观念史进行了钩深致远的梳理、释论和归结。这里所说的大历史,主要是源于传统礼乐的文化史和注重道德立命的哲学史;这里所说的小历史,主要是表现情思意趣的艺术史(如诗、乐、舞、书、画、赋)和满足仪式日用的工艺史(如玉、石、陶、器具、青铜、建筑、城建)。不难看出,这种方法由于关注艺术理论及其实践经验的交互共生关系,其论证效果自然超越了单维历史观的阈限,不仅有助于读者了解艺术观念史的复杂渊源和把握艺术观念史的多面效果,而且有助于拓展古代艺术的实存领域、揭示古代艺术的丰富形态和解構艺术与美的单向对接等,最终把重要的内在关联因素聚集于艺术观念史领域,从而避免了有悖逻辑贯通性的无限泛化之弊。

其二,溯本探源的三位一体说。根据中国艺术观念的历史沿革,刘著将先秦两汉分为彼此承接的三个发展阶段:夏商西周、春秋战国与两汉时期。依此时序,刘著先从远古夏商时期甲骨文字、青铜器皿与巫术活动中艺术观念的萌芽切入,继而论说西周时期有关诗礼乐与服饰之类艺术观念的成形,阐明春秋时期有关乐舞建筑中艺术观念的演进,昭示战国时期诸子关于艺术功用的争论,总结先秦百工体系与匠作制度的要旨,阐述秦汉音乐哲学和书道画艺的观念。因循这一发展线索,刘著从实用、审美和象征三位一体的角度,在溯本探源的辨析和提炼过程中,以言之有物、论之有据的方式,令人信服地复现了古代中国艺术的实然功能及其艺术观念的呈现样式。如今看来,上述三位一体说,不仅在很大程度上适用于诗乐舞等艺术,也同样适用于器具与建筑等工艺。譬如,所谓“实用”,通常体现在日常功用与人伦教化的功利性层面;所谓“审美”,一般反映在怡情悦性与鉴赏娱乐的精神性层面;所谓“象征”,往往凝练在“言志明理”“托情于物”“藏礼于器”与“蕴意于象”的符号化层面。三者彼此关联又相辅相成,体现了古代艺术(或古代工艺)的本然特质。

其三,对“魏晋起点论”的质疑与反拨。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自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我们既然从刘著中获知先秦两汉的艺术观念史流变,也就有必要借机谈谈魏晋时期的艺术及其相关事宜。实际上,刘著的多重历史观与三位一体说,就是针对“魏晋起点论”的相关问题而展开的,由此得出的结论便是:“魏晋起点论”是套用西方启蒙运动艺术观念与自由形式原则来评判中国艺术及其观念的结果。出于历史巧合,魏晋时期人性的觉醒与文艺的自觉,使中国艺术及其观念一反常态,呈现出迥然有别于先前传统的崭新样貌,结果与“来自西方的艺术定义更具契合性”。但在刘著看来,这大抵是以西方现代观念重构本土历史的产物。一些现代学人之所以把魏晋以降看作中国艺术的自觉时期,无疑是受西学影响,均用西方启蒙时期确立的美和艺术标准,来限定中国文学、艺术和美学的历史进程和研究。也就是说,中国现代学人对魏晋美学和艺术成就的“极端肯定”,实属移置和借用西方启蒙艺术观所致。尽管这种肯定反映了中国美学和艺术发展史的实然状况,但却斩断了中国艺术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广泛参与,导致了价值单一、视野狭隘的东西。自20世纪60年代始,中国美学与艺术史界就已明确认识到“魏晋起点论”存在的问题。有鉴于此,刘著反向上推,将中国艺术观念史上溯到先秦两汉,同时从政治、伦理、宗教、审美和应用等角度,着意敞开了艺术更为多元的价值空间及其饱满特性。

在中国学界,每论及魏晋艺术,就自然关涉魏晋风度;而评估这两者,又都无法避谈魏晋名士。概言之,魏晋艺术的自觉与华彩,得益于人性的觉醒,哲学的重新解放,思想的自由活跃。其所创构的抒情性纯艺术,既注重辞采与韵美(如“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又推崇神思或想象(如“精!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挫万物于笔端”),由此真正开启了真善美的先河。相对于两汉“成教化,助人伦”的功利艺术,魏晋艺术堪称中国历史上空前飞跃的奇葩。魏晋风度的慷慨与深沉,得益于人生的感悟与内在的矛盾。处在当时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大多数魏晋艺术家表面看来活得潇洒风流,实际内心则充满苦恼、恐惧和烦忧,在战战兢兢中承受着无形的困扰和压力。诚如阮籍诗云:“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魏晋名士的尚奇与任侠,得益于狂者的精神和理傲的偏好,他们一边对酒当歌,纵情享乐,放浪形骸;一边满怀诗意,崇尚玄理,超然自得,借用文艺作品和生活方式来展示各自的才情、精神的放达、独立的人格和自爱的品藻。

据此,魏晋名士的共同特点一般可归结为深情、尚玄与忧思。当时,他们因深情而慷慨咏叹,由此成就了三曹的文,陶、谢的诗,嵇康的乐,向秀、陆机的赋,顾恺之、陆探微的画,王羲之、王献之的书,等等;他们因尚玄而狂傲悖理,藐视伪善的名教,反叛传统的价值,由此产生了以王弼、何晏为代表的玄学,奠定了真正思辨的中国哲学;他们因忧思而佯狂沉醉,借此来抗争无常的命运和无端的迫害,用含着眼泪的笑来应对感伤和沉重的生活。这一切,对中国学人而言,无疑会激起他们的遐想与反思,或激慨苍凉,或追慕仰视,或心理模仿,等等。但要看到,后世对魏晋名士的理解,也存在一定问题,尤其是“极端肯定”之论,似有以偏概全之弊。

要知道,魏晋名士面对政治权变的压迫与杀伐惩戒的威胁,在自由精神与个性张扬方面,基于自身的处境和选择,主要凸显出超逸率性的狂傲之风,尚奇任侠的狂诞之风,惊世骇俗的狂荡之风。分别言之,狂傲之风的典型代表当属“竹林七贤”。他们好酒、好诗、好乐,抵制虚伪名教与极权政治,近乎狂狷者流。在他们中间,阮籍擅赋玄诗,刘伶迷恋醉酒,嵇康热衷琴音。“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就是嵇康与同道心向往之的真实写照。作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乐狂,嵇康的卓然警世之举,在于为好友吕安辩护而获罪被杀。临刑之时,他索琴抚奏一曲《广陵散》,曲终感慨道:“《广陵散》于今绝矣。”随之从容就戮。逝后,其七贤旧友向秀作《思旧赋》,“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怀念之深,用情之切,可见一斑。

狂诞之风的代表人物,主要是一些官场名士。这类人自命清高,崇尚玄虚,虽身居庙堂,但心系江湖;虽享有官位名利,但有意玩忽职守。他们“是以立言借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极。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为弘,士行又亏矣。”(见裴輎《崇有论》)这种风气蔓延的结果,使得“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见干宝《晋纪总论》)。显然,上述狂诞之风,所助长的是虚妄、邪道、鄙俗之行,但当事者却自以为此乃玄妙、雅远、旷达之举,全然不顾误事、误人、误国乃至亏行、丧德的后果。

狂荡之风的代表人物,大多是一些贵族子弟。他们仗着优越的社会地位与经济条件,无视传统名教礼法的约束,追求自我无限度的放任自流,在标新立异方面走得更远。他们以放浪形骸为名,行放荡不羁之实,饮酒寻欢,对弄婢妾,抛弃规仪,散发裸戏,几乎到了司空见惯、习焉不察的地步,远远超过孔子所批评的那种“狂而荡”现象。譬如,出身官宦人家的王忱,官至方伯(地方长官),不仅嗜酒如命,而且裸游成习。据《晋书》本传所记,此人“性任达不拘,末年尤嗜酒,一饮连月不醒,或裸而游,每叹三日不饮,便觉形神不相亲”。有一次去安慰遇到伤心事的岳父,竟然伙同十几位宾客,“披发裸身而入”,绕室三圈后遽然离去。相较而言,狂傲之士可赞,才情卓越且有所作为;狂诞之士可叹,渎职懒政却自饰其过;狂荡之士可笑,不顾羞耻故乏善可陈。因此,评价魏晋风度与魏晋名士,有必要区别对待,不应一概而论。

另须指出的是,两汉时期“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统摄性意识形态,导致了物极必反的后果,促发了魏晋时期的破旧立新和自由解放。李泽厚等现代学人,对魏晋美学与艺术的“极端肯定”,远非纯学术认识问题那么简单。要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國,美学讨论的大背景是解放思想和改革开放,其外显形式是60年代美学讨论的继续,其内在目的则是倡导主体性和自由精神的政治启蒙,其所采用的方式,则是中国历史上常用的以古喻今讽今等手法,这在李氏行文中不难看出。

如其所言:与烦琐和迷信的汉儒相比,魏晋时期是一个突破数百年的统治意识、重新寻找和建立理论思维的解放历程。在怀疑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魏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由此发展出一种新的态度和观点。正始名士的不拘礼法,太康、永嘉名士的政治悲愤,都有一定的具体积极内容。正由于这种内容,便使所谓人的觉醒没有流于颓废消沉:正由于有人的觉醒,才使这种内容具有美学深度。而这种觉醒,是在对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破坏、对抗和怀疑中取得的,其内在追求与外在否定是相互矛盾地联系在一起的。在当时严酷的政治境遇里,何晏、嵇康、二陆、张华、潘岳、郭璞、谢灵运、裴輎等一流哲学家、诗人、作家、艺术家,都被当政者假借法统道统之名所杀。但是,陈旧的礼法毕竟抵挡不住新颖的思想,政治的迫害也未能阻挡风气的改变。从哲学到文艺,从观念到风习,看来是如此狂诞不经的新东西,毕竟战胜和取代了一本正经而更虚伪的旧事物(见《美的历程》)。在20世纪80年代开放之初,对经历过各种残酷斗争与十年动乱的读者来讲,每看到这种残酷的悲剧与激扬的表述,无疑会勾起难以言表的旧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当然又会唤起国泰民安的希冀与壮怀激烈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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