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周丽下楼后,王铁星就一直站在二楼的窗口跟前;他的嘴角叼着一支烟,不时地朝母亲和周丽回来的方向瞅几眼。一盆凉水就放在他的脚跟前。王铁星老远看见,母亲和周丽进了小区大门。即刻,一般惬意在他的周身开始生成并泛起。这股惬意并非是母亲和周丽带来的,也不是他目击到楼下的事物而带来的反应,这股惬意来自他在想象中完成的景象。母亲一只手提着菜篮子,一只手和周丽的手挽在一起——好像根须扎在土地上一样。周丽紧贴着母亲的身子,心里的紧张虽然舒缓了许多,但那忐忑不安依旧像病容一样均匀地抹在她十三岁的脸庞上。今天是礼拜天,她没有去学校,她的书包依旧像有福气的面庞一样,贴在脊背。她不敢将书包放在卧室,即使藏在柜子里或床底下,也会被王铁星翻出来的。王铁星已经三次将她的课本和作业本撕成碎片。她一看地板上被撕碎的书本,放声大哭,王铁星指着她骂道:哭什么哭?小杂种!小婊子!谁花钱养活你吃饭,读书?王铁星的母亲捞起拖把在客厅里撵着去打王铁星,王铁星抓住拖把说,妈,你真老糊涂了,养活这个杂种干啥呀?王铁星的母亲说,我不糊涂,她是个孩子,可怜的孩子,这里是她的家。王铁星说,这是我的家,她算什么东西?叫她滚,现在就滚!王铁星的母亲丢下了拖把,扶起趴在地板上哭泣的周丽。她试图用一片善心驱逐儿子的邪恶,用一片善心将周丽心中的创伤抚平。假如不去学校,周丽就和王铁星的母亲形影不离。她不敢和王鐵星单独在一起。即使王铁星不开口辱骂她,即使王铁星不对她动手动脚,即使王铁星不动声色地坐在家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宁静而平和的气氛就像一段雪白的绸缎上滴上了墨汁,被败坏得一塌糊涂。周丽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猫一样,缩在一起,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屏声敛气,不敢动弹。
王铁星厌恶,甚至说憎恨周丽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退休老教师胡菊香把在凤山县城流浪的周丽领回家里的时候,她的儿子王铁星十分诧异。周丽不只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肮脏的形象——她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脸,蛋形的脸蛋上只有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是活的。面部的表情僵硬而漠然,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陌生而不协调的气氛,带来了粗糙而呛人的气味。王铁星问母亲:她是谁?胡菊香坦然地说,流浪的女娃。王铁星说,流浪的?你不送到派出所,带到家里来干啥呀?胡菊香说,住两天就送她走。王铁星说,不行不行,咱家不是收容所。王铁星说着,拉开门,抓起周丽的手腕,像扔破烂似的,向屋外推。胡菊香拦住了儿子:不关你的事,不要你管。王铁星说,这是我的家。胡菊香说,这也是我的家。王铁星说,这不是她的家。胡菊香说,娃需要一个家。王铁星说,街道上流浪的不是一个两个,你都带到家里来?胡菊香说,这女娃可怜。王铁星说,天下可怜人多着哩,你的包袱再大,能包住吗?王铁星指着父亲的遗像说,他说过,同情会带来罪恶,善举会有恶果。胡菊香说,他是铁石心肠。王铁星说,他的话有道理。叫她走,现在就走。胡菊香给儿子退让了:只住两天。你别管。
王铁星觉得,因为有了这个流浪的女孩子,房间里才有了粗鄙的气息。尽管,胡菊香给周丽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身上的山野之气不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更明晰,更尖锐。她看人时,有些惊恐的目光中含有生硬的敌对,那神态像似被人踩踏了的青草地。她偶尔笑两声,仿佛胡菊香画在黑板上的三角形,每个角都是一个利刃。她的存在,无声地践踏着家里很安详的气氛。当天晚上,周丽不知道是不会用,还是不敢用坐便,她竟然拉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清早起来,王铁星推开卫生间的门一看,捂着鼻子出来,一脚蹬开了周丽睡觉的门,拎起她,像农民拎着一捆子小麦,把周丽拖出了门外。在周丽尖利而破败的喊叫声中,胡菊香走出了卧室。她把周丽领进了房间。王铁星骂道:猪!野种!王铁星质问母亲:你知道她的底细吗?你知道她是好人还是病人?你再不叫她走,我就打110。胡菊香虚弱地说,我知道,全知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从精子和卵子在母亲的身体里孕育,苦难就顽固地、不可躲避地粘在了正在孕育的生命上了。周丽的生命就像山路边的野草,在被男人、女人、牛和羊的践踏中成长。
父亲周福祥年过四十了,才有了女人——严格地说,是一个女孩儿,一个只有十四岁的智障女孩儿。女孩儿不知道从哪里流浪到山里来的。
她站在院畔,呆呆地看着蹲在窑门外端着饭碗吃饭的周福祥。女孩儿头发蓬乱,衣服污脏,面部木然而呆滞。周福祥给女孩儿盛了一碗面条。就在周福祥走进窑里给自己盛饭的那一瞬间,女孩儿不用筷子,却用手抓着,将一碗面条送下了肚子——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多少天没吃饭了。周福祥将女孩儿带进窑里,给她洗了头,洗了身子。两盆清水不仅洗净了女孩儿,也洗出了一副有形有色的面容——五官很有章法,扭曲的神态甚至变得令周福祥心动——四十岁了,从没有体验过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儿。女孩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可是,语言表达还没有什么障碍——尽管,一整天只说几句话。将女孩儿语无伦次的话经过过滤和整理,周福祥终于梳理出了一条理性的线——她家在凤山县雍川镇的一个村子里,七八岁时父亲把她领到火车站故意丢弃。她的名字叫杏花、桃花、梨花或者杨花,反正有一个花字缀在智障前面。周福祥给她吃给她喝。几天以后,周福祥要送她去山外,她紧紧地抱住了周福祥的腿,不走。于是,周福祥带她到西水市医院,掏钱给她治疗了两个月,虽未彻底根治,但这个女孩儿的面容上确定下了健康人的成色,偶尔还能说几句很整齐的话。于是,周福祥就在小山村宣布,他有了妻子。当十四岁的智障女孩儿肚子显形之后,山村里的年轻人带着恶作剧的神情问周福祥:你是怎么把女娃娃的肚子搞大的?和瓜瓜(傻子)在一起是啥味道?老实的周福祥吭地一笑:好着哩。年轻 人继续问,怎么个好法?周福祥嘴一咧:我一上去,她就叫唤,搂着我的腰,叫唤。年轻人说得更粗了:瓜瓜也爱××?周福祥说,连牛也爱××,再说,她是个人。周福祥老老实实的话语反而将年轻人的嘴堵上了,使他们带着挑衅的恶意无法流泄了。
女孩儿十五岁那年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周福祥抱着他们的女儿去县医院做了两次检查,孩子的智力毫无问题。年代久远而灰暗的窑洞支撑的这个家,因为有了一个健康的女儿而有了笑意,有了生机。周福祥曾经黯淡而危机四伏的心情改善了。有女人的家才算是家。尽管,女人是一个瓜瓜,可是,当他剥光了她的衣服,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的时候,不论瓜瓜的感觉如何糊涂,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内心都是柔软的,都是受活的。尤其是女儿的出世,使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仿佛在溺水中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人的命运一旦被灾难掌控就很难逃脱。就在大女儿三岁那年,一场高烧没有及时治疗,孩子落下了小儿麻痹。既然女儿残疾了,周福祥活着的全部目标是为有一个儿子而奋斗。周福祥脸上终于充盈了灿烂明媚的笑容——他的儿子哭喊着降生在这个黯淡无光的窑洞里。正当周福祥憧憬美好的未来人生之时,他面部流溢的笑容被生活的刷子无情地擦掉了,儿子刚过满月就被智障的妻子用被子捂死在被窝里了。周福祥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他竟然忽视了年轻的妻子是智障。当周丽降生之后,从第一天起,周福祥晚上睡觉时就不叫女人搂她。周丽是在父亲的怀抱里长大的。周丽的聪慧使小山村里的人很惊讶,有人甚至当着周福祥的面说,那女儿不是他的种。周福祥淡然一笑:生在我家的窑洞里就是我的女儿。周丽四岁时,周福祥就外出打工了,他要挣钱供女儿读书。六岁那年,周丽去十多里以外的窑沟小学读书。每天清晨五点钟,她起来,翻两道梁,过两道沟,才能到学校,无论是风雪肆虐,还是阴雨连绵,她从不旷一天课。读了五年半书,她在班级里一直是前三名。回到家,她在月亮地里给猪和羊割草。智障的母亲和残疾的姐姐虽然在她的心里布下了阴影,她极力从那阴影中向外挣脱,她的自卑和自尊共同成长——她是因为自尊而自卑,而不是因为贫穷而自卑。一旦有同学一不小心提到她母亲的智障或姐姐的残疾,她就愤怒到极点,她扑到同学跟前去和他们较量。尽管这样,对她来说,家,是温暖的,这温暖是由母亲那看似傻乎乎的笑,由姐姐一瘸一拐地扑到她跟前的举动,由父亲抚摸她的小手共同组成的。纵然,她成长在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环境中——贫穷、苦难、残缺;她收获的却是属于自己的平静、舒心、温馨;她没有受到环境的囹圄,她有自己的愿望——好好读书,从山里走出去。小小年纪,学会了给自己筑梦,梦中的前景是美妙的。然而,现实比梦想残酷得多。
父亲病倒在打工的工地上。父亲爬不起来的时候已是肺癌晚期。医生给出的预后是:还能支撑两个月。父亲连两天也不愿再支撑,他不能把打工得来的几个血汗钱花在自己身上,他心里只有女儿和智障的妻子。从医院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父亲就用割麦子的利刃割开了手腕上的静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父亲到死时也没有闭上眼睛——他的女儿和妻子在这个人世上怎么活下去?
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姑夫和姑姑就将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领进了土窑。这个男人从未结过婚。这个男人一看,三十三岁的智障女人五官尚周到,个头高高的,身材也端正。当天晚上,光棍男人就和智障女人在亡人睡过的炕上睡了一夜——好比牲口集上看牙口的经纪人,那一夜的交媾,算是光棍汉验上了货——他觉得,这女人肯定会给他生一男两女的。第二天,他将带来的两万元交给周丽的姑夫和姑姑,就把智障女人领走了。光棍汉之所以这么急迫,他说,他那七十多岁的父母等着抱孙子;他没说出口的阴暗心理是:智障女人照样可以安顿他的肉体。因此,他等不到亡人过了头七,就把他的女人压在身子底下了。残疾女儿周红也是在父亲未过头七就被人领走的。族人中的两个长辈一撮合,将周红嫁给了山外一个同样是小儿麻痹的残疾人。十八岁的周红在父亲尸骨未寒之时,被披上了血红血红的嫁衣。十二岁刚过的周丽扑倒在父亲的坟头哭叫道:爸呀!我咋办?我咋办?谁来养活我?谁来供我读书?周丽喉咙哭出了血。她用头顶在新坟的黄土上哭喊。家在哪里!我要家。家,家,家。一个完整的家,就这么坍塌了。她的哭声在山坳里回旋着,弹跳着,跃上了天空,变成了一片阴云,笼罩在桃花山。
在空荡荡的窑洞里,周丽哭醒了睡,睡梦中哭。三天以后,她的班主任老师——一个四十二三岁的中年女人把她带到了姚沟镇小学。周丽一旦坐在课堂上,一旦融入到同学之间,那种孤独才会云消雾散,她不再回桃花山吃饭——那里已经没有了家。她的老师管她吃管她住。这样的好日子只有两个礼拜——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周丽被她的姑夫姑姑强行带出了学校。
姑夫家在距离姚沟镇二十多里山路的雍山深处。周丽一到姑夫家,就哭喊着要去学校读书。姑姑给她说,丽丽,听姑话,不要哭闹了,你还读啥书?你连家都没有了,姑姑不收留你,谁收留你?周丽说,我不要你收留,你把我送回去。姑姑说,瓜女子,你一个人在那窑洞里,姑姑能放心吗?你十二岁了,半夜里来个男人把你糟蹋了,我给死去的你爸没法交代。山里的女孩儿看惯了牛和羊在山坡上旁若无人地交媾,周丽已经能够明白,“糟蹋”意味着什么。她说,我不怕,我不怕男人,谁敢动我,我就杀了他。姑姑说,再不要瓜(傻了),杨家山母女俩被一个男人糟蹋了不说,还叫那男人杀了。你在姑姑这里好好待着,再过几年,姑姑给你找个好男人嫁出去,姑姑也就不再操心了。姑夫把周丽书包里的书掏出来,塞进灶膛里烧了。
第二天,周丽就开始给姑夫家放羊了。
坐在山坡的青草地上,远望着连绵不断的大山,那些依偎在一起的山头仿佛在白云下奔跑。周丽只有一个心思:什么时候能从这山里逃出去。周丽把羊赶回去,还要收拾羊圈。累了一整天,到了天黑,周丽就趴在草房里的炕上不想动弹了。半夜里,起来蹲在院畔撒一泡尿,看着一眉眉在西边天上的下弦月和深邃辽阔的天空,周丽梦想着如果能摘一片村叶,驾着树叶飞到天上去该多好啊!
环境如同一把刀,會把人的欲望和念想一刀一刀削掉的。几个月后,周丽渐渐习惯了在姑姑家的日子。如果不是表哥的骚扰,也许,周丽的人生就是姑姑给她勾勒的图画。姑姑只有表哥这么一个儿子,年近三十了,还是光棍;这个表哥成数不够,近乎白痴,可是,就是这个八成人却时不时地骚扰周丽。开初,周丽原谅他。姑姑也叫她不要和这个成数不够的人较量——即使他扑上来搂一搂她,摸一摸她,她不也恼火。可是,表哥得寸进尺,在大白天,当着姑姑、姑夫的面就把她的裤子扯下来,在她的屁股上用牙咬,用手捏。一直到有一晚上,表哥撬开了她的门,上了她的炕,在她的锐声喊叫中,姑姑起来,把他的儿子拉走了。从那天晚上起,她就有了逃走的念头。
杨槐花放香的初夏时节,她坐上了四川一个放蜂的人去县城卖蜂蜜的车,进了凤山县城。
身无分文的周丽在县城里流浪了一整天,她一看见那些卖吃食的餐馆、店铺就躲着走,好像她的饥饿是由她目击到的食品勾引得膨胀了。到了傍晚时分,有一个好心的“叔叔”把她领进了一家臊子面馆——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叔叔”盯上她大半天了。“叔叔”给她买了一大碗臊子面。她吃饱了肚子。“叔叔”在一个私人开的宾馆里给她登记了房间。“叔叔”告诉她,第二天就给她找工作。“叔叔”说工作肯定很轻松,一月能挣四五千元。她一听,叫了一声“叔叔”,眼泪滚下来了。虽然,这个“叔叔”肥壮、秃头,满脸横肉,她并不喜欢,可她还是很感激的。晚上,“叔叔”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临睡前,“叔叔”叮咛她:招工的老板如果问你年龄,你就说十七岁了。她说,我只有十三,咋能说十七?“叔叔”说,人家不招收童工,你把年龄说大一点儿,才能找到活儿干,记下了没有?她说,记下了。
“叔叔”把她领进了秦镇火车站的一家宾馆,“叔叔”说她的工作是服务员。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女人大块头,胸大,屁股大,走起路来,两个屁股蛋一扭一拧,仿佛在相互争吵。女人的面部皮肉松弛,目光甩过来,像用钢针在周丽的身上扎。女人叫“叔叔”先出去,她要对周丽“考察”。女人像审视一件到手的宠物似的上下、前后、左右用刷子似的目光把周丽刷了一遍,目光里流露出来满意的神情,火花似的溅了周丽一身。其实,周丽一点儿也不畏怯。女人问周丽是哪里人,什么文化程度,家里都有什么人,周丽一一回答了。当女人问到周丽年龄的时候,周丽本能地脱口而出:十三岁。女人惊叫一声:啊?不是说十七吗?周丽说,我爸说我是2003年生的。女人一听即刻变了脸,她给周丽说,你出去。女人好像不是用语言把周丽喊出去,而是用一只手指头把周丽弹出去了。“叔叔”随之进去了。周丽在门外听见,女人说,不行,太小了。“叔叔”说,有些客人就专要嫩的,头一夜,你还不敲他一万八千?到口的肥肉,你不要?女人说,你是想把我弄进去?这货我不敢接。“叔叔”从女人的房间里一出来,看见站在台阶下的周丽,腿一伸,一脚将周丽蹬倒了,他破口大骂:狗日的,谁叫你实话实说的?碎灾星!滚!“叔叔”丢下周丽扬长而去了。
在秦镇火车站流浪了大半天,周丽在一家餐馆里找到了端盘子的工作。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子,面容和善,说起话来,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他的言语是从眼睛里吐出来的。他的话语很轻,似乎担心出口的话再重一点儿会把听话的人砸倒。她问了问周丽的家庭状况和年龄,给周丽承诺:一个月一千三百元工资,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天假日。签了口头协议后,周丽就上班了。
和周丽同住一个宿舍的有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比周丽大三岁的女孩儿。干了一个礼拜,周丽就适应了,也不觉得怎么累。和这么多的服务员在一起,周丽偷偷地愉快着——总比给姑姑家放羊好。
周丽做梦也没有想到,危险就在她的身旁。那天晚上,周丽宿舍的一个女孩儿请假回家了,那个中年女人值夜班。周丽早早地睡下了。睡梦里,她觉得,有人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猛然醒来之时,小裤头已被扒掉了。她锐声呐喊,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就在那个男人要得手之际,门开了,值班的中年女人回来了。电灯开关一拉,从亮光中跳出来的是老板。老板提着裤子走了。老板临出门时给中年女人撂下一句话:明天你就走人。惊恐不安的周丽赤裸着身子抱住中年女人痛哭不止。
天刚亮透,周丽就走出了秦镇,她一分钱的工钱也不要。她出了秦镇,一路要着饭,向凤山县城走。两天后,在凤山县城,周丽碰见了胡菊香。
胡菊香问清了周丽的处境,将她领回家。胡菊香在县城第一小学当了大半辈子老师,受人尊重,也有威望。没几天,她将周丽领到学校,叫十三岁的周丽在六年级插班,继续读书。
王铁星看见,母亲和周丽走到了窗口底下,他弯下腰,端起那盆脏水,照着周丽的头上泼下去了。周丽惊叫一声,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她抓住胡菊香衣袖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胡菊香的头上和身上也溅上了水。她不用追查就知道,这是王铁星的恶作剧。
胡菊香拽着周丽上了二楼,她打开门一看,王铁星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胡菊香将菜篮子放下,给王铁星说,铁星,你过来。铁星头也不抬:干吗呀?胡菊香说,你说干吗?你用舌头把周丽身上的脏水舔干。王铁星说,想着去。她这个野种不走,我还要来硬的。胡菊香说,你咋和你老子一样,心肠硬,没德行。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人要有德行,要用一颗善心待人,你老子在世时……王铁星打断了胡菊香:老爷子都走了五六年了,你还咒他?你才没德行。
不是胡菊香咒丈夫。丈夫王仁在世时,她不止一次地和王仁争论过,争吵过。王仁是县政府一个局的局长,他没有不良嗜好,不抽,不赌,不嫖,可是,他做人古板,应有的善行被他遵循的原则所淹没。他教导王铁星:这个世界的总和是原则,所有的行为要为原则让路;他口中的原则就是他遵循的所有条规。而胡菊香给儿子不止一次地说,这个世界的总和是善行,在善行面前,原则是零。王仁不施舍,不同情,不怜悯,他认为,同情怜悯的结果会使被同情被怜悯的人更懒惰,更无能,甚至堕落。善行带来的恶果比善行本身更坏。乡下人来王仁的局里盖一个公章,最少要跑三回;他说,他这样做,是维护原则的权威性;他要叫每个办事的人明白,原则是强硬的,不容让步。他不施舍遭受天灾人祸的人,有一个理由:这是上苍对这些人的惩罚。既然上苍惩罚你,这就是原则,这个原则必须遵循。
当王铁星被判刑三年之后,胡菊香质问王仁:这也是上苍的惩罚吗?惩罚你还是惩罚我?王仁说,当然是惩罚,至于说惩罚谁,天知道。王铁星是读高三那年被逮捕判刑的。在县城里的夜市上,王铁星和同学打群架,失手打死了一个同学,王铁星不是主犯,从轻被判了。从监狱出来,王铁星不再读书,不去上班,吃了逛,逛了吃,混日子,混到了快三十岁;他虽然和几个女孩儿同居过,没有一个愿意做他的妻子。
胡菊香一看,儿子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愤愤不平地说,铁星,你给周丽道个歉。还没等王铁星开口,周丽说,不必了,哥哥和我闹着玩哩。王铁星说,我不是和你闹着玩,我要赶你走,这是我的家。你算什么?胡菊香说,周丽没爸没妈没有家,你呢?啥都有了,就是没德行。王铁星说,我咋没德行?按照老爷子的说法,她没有家,什么都没有是受到了惩罚。原则是什么?你知道原则吗?原则就是,这是我的家。胡菊香真的生气了,她一把夺下王铁星的手机,厉声说:狗屁原则!道歉!保证下不为例。王铁星知道母亲不经常发脾气,一旦真动了怒,如同天崩地陷。他狠狠地撞了周丽一眼,说:对不起,下不为例。周丽一听,潸然泪下了。周丽不明白,她被胡菊香收留,等于介入了这个母子二人的世界,介入了王铁星的生活,把王铁星和母亲生活固有的秩序打乱了。这种秩序也是王仁在世时所说的“原则”的一部分;“原则”的被破坏也是王铁星不能容忍周丽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王铁星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紧抿着嘴,耷拉着眉毛,只是专心致志地玩他的手机,好像周丽和母亲都不存在似的,也不再在母亲面前抱怨,或者恶言相向——似乎周丽不走,就要灭掉她的话也不说了。他不再口吐“杂种”“野种”“小婊子”这类恶毒的言语。周丽以为是王铁星从心理上接纳了她,偶尔叫她一声哥哥,王铁星不嫌恶,不答声,看也不看她。周丽神情不再紧张,克服了自己的危机心态,面庞上有了笑容,还时不时地哼哼几句歌曲。星期六放学回来,她不再把书包背在身上,不再提防王铁星撕毁了她的书本——书包里的课本是胡菊香第三次给她买来的,前两次到手的课本都被王铁星撕毁掉扔进了垃圾桶。胡菊香不这样认为,知儿者莫若母。沉默,不是王铁星的性格。王铁星的沉默是他险恶的心情的一种表述,兒子如同卧伏在草丛中的猛虎,伺机捕食猎物。母亲看得出,儿子向她要了三千元,说是要出去走走。胡菊香愉快地答应了。也许儿子到外边去看看,心境会改变的。儿子拿走了钱,却没有出去。吃饭时,儿子在饭桌上问她是否准备收养周丽。她说,还没有这么想。王铁星说,你要收养,就要去民政局登记,办理手续,包括周丽的户口、身份证都要转来。王铁星说,我可以拉上周丽开上车,去雍山里的姚沟镇政府跑一趟。儿子的反常使胡菊香诧异,她说,以后再说吧,等她读完小学,读初中的时候,一起把学历资格证转来。王铁星从母亲口中打探到了母亲的打算:母亲要让这个女孩儿长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母亲的善良是没有理性的。
星期天早晨起来,王铁星说她要去省城,说胡菊香给他的三千元不见了。胡菊香进了儿子的卧室帮他寻找。胡菊香还抱怨儿子丢三落四。王铁星在客厅里抓起周丽的书包,倒提起来一抖,三千元和书本一起倒在了地板上。王铁星抬手给发愣的周丽一个耳光。周丽用手捂住脸颊,哭也哭不出声了。王铁星大声喊叫:贼!好一個碎贼娃,说一说,还偷了我家什么?王铁星闯进周丽的房间,从她的床铺下搜出了一个金戒指——其实是赝品。王铁星厉声问周丽:偷谁家的?固然,胡菊香不可相信周丽就是小偷,可是,对于眼前的事实,她无法否认。胡菊香叫周丽慢慢说,周丽哭着说:不知道。王铁星拿起手机要拨打110报警,胡菊香拦住了她,胡菊香很软弱地说,事情还没弄明白。王铁星说,怎么弄明白?谁来弄明白?胡菊香相信周丽,也相信儿子。周丽不承认钱和那枚戒指是她偷的。儿子不承认钱和戒指是他放进周丽书包和床铺下。事情只能不了了之。几天以后,胡菊香跟儿子和周丽说,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谁也不准再想这件事。胡菊香用一颗善心将是是非非的界限抹平了。
虽然,事情这么过去了,可是,家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而僵硬。胡菊香用好话煨王铁星。王铁星一句也不听。周丽放学没有回来。她出走了。三天以后,胡菊香在秦镇的一家娱乐场所把周丽领回了家。胡菊香又给了王铁星三千元,吩咐王铁星出去走走。王铁星想了想,坐飞机去了上海。
七天以后,王铁星从上海回来了。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使胡菊香不知所措的事。半夜里,胡菊香被周丽的尖叫声惊醒了——她从喉咙里发出的使人惊怵的一声,仿佛不是人的声音,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动物叫出的声音:尖利,十分尖利,特别尖利;而且细而短促。胡菊香连衣服也来不及穿整齐,进了周丽的房间一看,周丽一丝不挂地躺在地板上,王铁星半裸着站在周丽跟前。胡菊香看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抬手给儿子一耳光——这么多年来,她没有打过儿子。她只问儿子一句话:做了没有?王铁星毫无底气地说,没,没,没有。周丽似乎从噩梦中才醒来,她翻身坐起来,抱住了胡菊香的腿,哀求她:不要打哥哥。他没有做啥事,真的没有。胡菊香摇摇头,微微闭上了眼,一只手按住了墙,生怕自己跌倒。她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了看王铁星,泪水无声地落在了地板上。她叹息了一声,仿佛从重压中刚刚挣扎出来,仿佛历经了一场险境。她一句话也没再说,走出了周丽的房间。
胡菊香似乎一夜之间明白:向善是艰难的。向善并非会有好结果。她知道,周丽败坏在儿子手中了。丈夫王仁在世时说过的话突然窜进了她的意识。她没有勇气再追问儿子。她害怕。她已做出了打算:等周丽读到初中,她要找到周丽的亲属,把周丽交给她的监护人。胡菊香的想法跟王铁星没有说,跟周丽也没有说。家里的气氛如同乌鸦扇动的黑翅膀,更好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纸。谁都盼望把这层纸捅破,透透气,但谁也不伸手去捅。
胡菊香至死也不会想到,这层纸是用最极端最可怕的方式被捅破的。
早饭照例由胡菊香准备。那天早晨,胡菊香说她有点不舒服,她吩咐王铁星给每个人煮了一个鸡蛋,热了一杯牛奶。鸡蛋和牛奶端上了饭桌。胡菊香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她本该坐在她经常坐的上首——南边。神使鬼差,她坐在了下首,周丽坐在了她经常坐的位置。王铁星去厨房准备小菜,胡菊香本该先吃鸡蛋后喝牛奶。可是,事情的不可控制性、没有规律性于一瞬间发生了。胡菊香没有先吃鸡蛋,而是端起玻璃杯中的牛奶一饮而下。将小菜端出来的王铁星一看,母亲跟前的玻璃杯是空的,菜碟子还没有伸手放在饭桌上,就掉在地板上,碎了。随之,胡菊香从凳子上倒下去,像被大风吹灭的一盏灯那么迅捷。胡菊香一倒地就口吐白沫,两腿抽搐。周丽扑上去,锐声叫道:胡妈妈!胡老师!王铁星愣了一瞬间,掏出手机拨打120。
县医院当天给开出的死亡证明上只有五个字:氰化物中毒。
作者简介:冯积岐,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敲门》等九部。曾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