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那时候，大森林里，树多人少，采伐树的人更少。

树都是那种两人抱着都抱不拢的大树，伐树的人都是穿着棉靰鞡，趟开齐腰深的雪才找得到树根，选定锯口，伐了这树。

那时候，刚建国不久，百废待兴，木头可是紧俏货。

人们斧头砍，马拉，肩扛，连滚带爬……一棵棵几人拉手才抱得过来的大树，被火车发往全国各地，撑起一座座高楼，架起一溜溜长桥。

二柱拉着媳妇的手，悄悄爬上了卸完木头的火车，他听娘说，二舅就是砍大木头的人，跟着这火车往山里奔，只要找到二舅，准能吃饱饭。

咣当……咣当……咣当……晃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总算停了。

二柱拉着媳妇从车厢里爬出来，车站里的人看到他俩，傻了。

问他们找谁？

找二舅。

伐木老哥笑了：“林区这么大，方圆几千公里，到哪去找你二舅？也是俩可怜的娃子，今儿碰到我，算你们有福气，跟我来吧。”

屋里火墙热热乎乎的，烤脸；锅里炖菜咕咕嘟嘟的，馋人。

老哥说山上的小工队（伐木的最小单位，一般20多人一个小工队）正缺人手呢，先送人上去，其他的事，他办。

二柱和媳妇就成了第一代务林人。

小工队的大胖馒头，大碗炖菜，给了二柱无穷的力量，他很快掌握了所有采伐技术，成了队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林业局开表彰会，给了二柱三喜临门。

先是上大红花，领了万米采伐第一的大奖状；接着让他扛起一个油光锃亮的新油锯；还发了他一把钥匙，说是给他刚出生的娃娃林生落了户口，修了新房。

二柱像充了气的马达，突突突，手里的油锯震天响。任凭二柱使出浑身的力气，也一样有放不完的大树。

那树，真多。

这一天，二柱的新徒弟早早起床，扛着推倒树的大杠子就出发了。微微发亮的树头上大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像是要穿透人的骨头。二柱禁不住打个冷战：乌鸦枝头叫，邪事要来到？今儿得小心点儿。

二柱跟着徒弟来到今天要伐倒的第一棵树前，还像往日那样，坡上看看，坡下量量，左也瞅瞅，右也瞧瞧，最后说“顺山倒”。聪明的徒弟，溜溜跑到坡上，举起那个大杠子，实实地顶住高高的树干，就等师傅那坡上的锯口突突突地伐得差不多了，他使劲一推，树顺势倒下即可。

油锯突突突唱起往日的歌儿，嘹亮而震撼。

忽然，突突突的声音戛然而止，徒弟这还没使劲推那树干，预计顺山倒的大树却忽忽悠悠朝他站的山坡上倒下来。

“快躲开！”

二柱声音刚落，一把推开徒弟，大树咣当倒下，二柱压在树下。

“把锯……给林生……没有林业局……就没有咱的家。”

吓傻了的徒弟，眼睁睁看二柱师傅，倒下了，跟大树一起。

林业局说二柱有功，可以让他儿子林生接班，算正式工人，以后的生计就不用愁了。

林生高中还没毕业，就接过父亲的油锯。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年年都是万米采伐能手，成了国家级的劳模。

林生的帐篷越发的远了，手里的油锯越发的不爱干活了。

他说：“锯上流下来的黑油，是它听到了小树的哭声，流下的眼泪。”

山风吼得一年比一年厉害了。

林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手里的油锯传给了徒弟树生。

小伙子一点儿也不亚于师傅，手里的锯擦得锃亮，但是他没有师傅那么幸运，他的锯再也找不到几人合围的大树可以伐了，他说每次放倒一棵直径才30厘米的树，手里的油锯滴下的油就能成串儿，他知道这是师傅说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这锯该歇歇了。

“不行，我得给山外的那个家伙打个电话，他不下令，这锯准不敢停。”

树生还没到家，就看见林业局门前热闹非凡，鲜红的标语赫然写着：“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

对着麦克风有些激动的这个家伙，正昂扬地宣读全面停伐的文件。

这个家伙，比树生有主意，死活要考上大学。他说考上大学才能有机会当局长，当了局长才能有机会跟国家说这树林也需要休养……才能让他老子们用了两辈子的油锯歇着……

树生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会心地笑了，你小子还真像模像样地宣布停伐了。“世事都讲究个轮回，我爷爷砍树，我爸爸砍树，到我这儿就得栽树，人不能断子絕孙，树更不能断子绝孙。”

树生听着听着哭了，抹抹眼泪，又笑了。

【作者简介】顾长虹，笔名彩桥，中学高级教师，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东北小小说沙龙成员。作品散见《知音》《家庭》《现代家庭》《小说月刊》《大观》《骏马》《林海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