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迄今为止,在人类生存史上,二十世纪是最为复杂和疯狂加速的世纪。之所以如此,是它受孕于英国的工业革命。工业释放的能量或许连工业本身也始料未及。
随着变化到来,艺术人或是最早感受到时代蠢动的群体。保罗·瓦雷里在《艺术杂谈》中就流露出他诗人的敏锐:“无论事物还是空间或时间,都已不是那种从无法追忆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了。我们必然会迎接一场伟大的创新,它将改变整个艺术技巧,并因此影响到艺术自身的创造发明,甚至带来我们艺术概念的惊人转变。”
瓦雷里决非预言家,这段话却毫厘不差地在艺术中得到了印证,尤其在首当其冲的视觉领域。回头打量便能发现,从乔托开始的几百年时间,欧洲画坛还真像瓦雷里所说的那样,一直充满“流传下来的东西”,新世纪的激烈震荡引发了地震样的技术革命,毕加索和勃拉克创造的立体主义从根本上改变了观众的视觉思维。就二十世纪的画家来说,几乎没有谁逃过立体主义创新表达手法的影响。
二十四五岁才投身绘画的莱热也不例外。只不过,莱热入行虽晚,却不是一个易被同辈大师所束缚的画家。立体主义虽带给他启发,莱热还是很快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如维庸、德洛内、格里斯、皮卡比亚、库普卡等人一起组成“黄金分割”团体,以纯粹几何构图和色彩,与新立体主义的具象表达抗衡。
二
在今天来看,莱热的早期画笔就充满独创。他总是把体积处理为较小的晶体块面,并以大片的平涂和略带体感的色泽面来区分毕加索和勃拉克的探索路线。他甚至宣称要使“各自分离的色调达到饱和……达到颜色的直接坦率”。
作为一个画家,对色彩的运用取决于个人的理解和喜好。面对莱热的画,其实不太容易让我们感受他的色彩观念。在观众眼里,莱热的画太过明显地在直接描绘现代人的生存环境——也即二十世纪带给人类的生存环境。
当工业带给人机械,莱热的眼睛便立刻发现无数的机械零件和工业产品构成环绕他的世界。用不着就地取材,各种材料金属已从四面八方堆到莱热身边。数不清的钢管、工具、建筑组成活生生的造型秩序,乃至十余年前还大出风头的印象主义仿佛一夜间便成过时的田园感性。工业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便搭好了架子,接下来就轮到人的攀爬和人的释读登场了。
三
如果说,瓦雷里认为新世纪将“带来我们艺术概念的惊人转变”令人不安的话,那么莱热则用实践证实了这一改变和不安。在莱热的画笔之下,一步到位地将人与工业勾连成一个整体。在其1909年动笔、翌年完成的《缝衣女》中,画中人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血肉之躯,甚至也不是立体主义的变形肢体,而是一具无数金属平面构成的机械人。作为读者,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块块染色金属通过面与面的焊接,组合成块状的脸部、身体、手掌和衣物,没有任何地方出现圆润。似乎在机械时代,人就是机械的某个部分。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中止了巴黎的前卫艺术活动。莱热应召入伍,战争经历不仅深化了莱热对生命的认识,也进一步深化了他对机械的认识。战后,一向擅于高谈阔论的莱热发言颇多,其中有段话颇富反讽意味:“说来这也真是一场奇怪的战争,人可以把所有东西变得有价值,不再有废料,没有什么可犹豫……没有什么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在某个面积上,在某个时间摆好多少炸弹……在确定的时刻待命。所有这些都机械般地发动,这是纯粹的抽象……这完全是现代的……”
或许,对莱热来说,他所目睹和经历的现代,不再是过往世纪带来的田园感受。机械越完善,生活就越现代。在莱热的现代感里,无不充满种种事实的冷酷机械和人的感受机械。面对现代化战争,莱热身临其境,完成于浩劫期间的画作如《抽烟斗的士兵》和《牌局》等,极深地反映了莱热对时代的个人认识。虽然在面对战争,却集中在机械角度来描绘,它们实际上在表达画家饱含哲思的深远喻意。没有人会否认,人类从未离开过战争,但进入现代的战争,却意外地使人变得像机器样僵冷,连战争本身也变得像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是机械时代之前不可能有的感受。在莱热的画中,我们仍像在《缝衣女》中那样,找不到一个抽烟斗的士兵,找不到玩牌局的人。两幅画所呈现的,无不是金属制成的手臂、手指、圆形头部,仿佛成群结队的机器人在画面上僵硬地摆动身躯。尤其在《牌局》中,我们看不到完整的人形,只看到一系列错位交叉的金属手臂,手指则更像一根根不能弯折的金属杆。
简言之,战争带给莱热的确认,不过就是人在不断走向物化的过程。
人走向物化,就在于物变得强大。也可以说,人创造的物越多,物就越反过来改变人、同化人。二者构成对人的挑衅。这是人从未接受过的挑衅,也是人从未预料过的挑衅。
莱热始终关注这一挑衅。年复一年的创作,读者会发现莱热绝少涉足风景,仅仅只呈现被机械改变的生活本身,似乎没有哪种机械没进入过他的画面。表现生活,当然还会表现人物,莱热画笔下的人物几乎一模一样,全部由没有表情的金属构成。唯一例外的是那幅从未卖出的《蒙娜丽莎与钥匙》。被钥匙圈串成一把的巨型钥匙占据画面中央,蒙娜丽莎的肖像画在钥匙之后的画面右端,仿佛蒙娜丽莎被栏杆样的钥匙困住。画家说画面有“很尖锐的对比”,但没说是什么对比。或许,莱热是在留恋蒙娜丽莎的古典时代,便将意味现代的钥匙置于控诉的位置?不少人云亦云的观点在说莱热表达了“机械的美感”,因而形成他的“机械审美”。我没法这么看,因为莱热的画中人也好,画中物也好,都被赋予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光泽。这恰恰是二十世纪最具现实的光泽。
四
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莱热前往美国居住。在这之前,莱热浮光掠影地到过美国几次。美国和欧洲不同,到处充满令人惊异的现代化建筑,这一特殊的城市景象唤起莱热在欧洲的不同感受。像是要表达一种隐喻,莱热画下“潜水者”系列。令人惊讶的变化在这个系列中出现,画面不再是僵硬的金属材料,而是忽然柔软下来的人形。不知道是不是莱热在大洋彼岸体验到始料不及的生活感受——纽约的巨大震撼了莱热,从到达美国的1930年代开始,莱热的画笔开始出现宏伟特性的画面追求,不再是欧洲时期的冷漠。其1940年代的代表作《舞蹈》《建筑物与云彩》《大朱丽》《三个音乐家》《再见,纽约》等,都变得色泽温和,尽管从其毕生整体创作来看,画家的风格始终在延续的轨道之上,但变化毕竟出现。到1950年代,画家的创造激情不减,好几幅同题为《郊游》和《建筑工人》的画格外引人注目。似乎步入古稀之年的画家在逐渐从物质的压力下注意到人的独立存在。《建筑工人》是画家罕见的群像画作。画面以红、黄、黑平涂,钢铁制成的脚手架虽然在表现强硬和力度,却成为天空的点缀。工人们不再是早期的金属样制品。整幅画显出儿童般的欢快,几乎是莱热一生都未表现过的题材。
在莱热逝世前一年,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画出毕生的结晶之作《大表演,最终情况》。
这是莱热在画面上画出人物最多的一幅画。站成两排的九个马戏团人都画得清清楚楚,在淡灰绿的背景下,一个马戏班的小丑弹着曼陀林,右边是骑马的演员,演员脖子上骑着一少年,其他的杂耍者围在左右,还有参加表演的动物和一些器械,他们全部悬浮于红、黄、橙、蓝、绿几个透明或宽带似的平涂色面中。一条透明的蓝色横过整个画面,在上下走向的橙色长块与红色的宽圆圈穿过,奇妙地平衡起整个画面。另有绿色的圆形与大小黄色块及加填于各式造型中的小色块,令画面呈现一股鲜明。莱热曾说不满意《建筑工人》中的人物刻画,在这幅画中,他充分掌握了人物表情和肢体上的动作。
作为莱热毕生绘画追求的压轴之作,最出人意料的是这幅画的畫中人终于有了笑意。青年与中年时的莱热从不在画面体现人物表情,尽管晚年在《建筑工人》中进行过尝试,但“结果不令人满意”。在这幅结束其绘画生涯的作品里,画中人几乎都在微笑。似乎走完一生的画家最终将目光从机械转移到人的身上。这个意味深长的画名好像也在暗示,画家最后得到的“最终情况”是回复到人的本身——能让所有人开始从冰冷的机械金属回复到属于人的微笑,是不是在表明毕生迎接机械挑战的莱热终究将现代定义在对人的信心与生活的展望之上?
远人,诗人,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河床上的大地》《画廊札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