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考入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进校就去参观白公馆渣滓洞,这是川美新生入学教育必修课,聚光灯把那些刑具和解说牌照得像摄影棚,后来面对那些跳着嚷着要去歌乐山渣滓洞的外地朋友,我总是带他们去吃歌乐山辣子鸡。记得第一学期的素描课还没结束,印象中重庆发电厂的两根烟囱就开始冒烟了,后来被称为“黄桷坪双塔”的两根“老炮”,把随后的十年狠狠地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雕塑还没怎么摸几把,突然间一切戛然而止,第一年就过去了。
那个时候,认为好的雕塑就应该像放在渣滓洞的那些烈士英雄像,石膏刷漆,全身绷紧,肌肉紧张,满腔愤怒。再后来,看到学校雕塑工厂里面全是那些膀阔腰圆、顾盼生姿、结伴翱翔的男人体女人体。这些泥塑体量巨大,小腿比水桶还粗,一抬头,高年级的Z同学长发飘飘,站在顶层的脚手架上叼着烟,慢悠悠地做着一个胸部比澡盆还大的雕塑,惊为天人。于是暗下决心,有一天要做得比他还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站在上面放大挣钱的就一定是我,可“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这是当时雕塑系受人追捧的重要原因,雕塑一直就是一个体力活加手艺人的“校园土豪”形象。川美名震全国的“伤痕”和“乡土”,似乎总是和雕塑隔着一步之遥,那几年雕塑总是不痛不痒地跟着全国美展的节奏,做着藏族、苗族、傣族……中华五十六个民族,那可有得做的!没过几个月赶上学校五十周年校庆,校园中耸立起抛光的不锈钢柱头和球体组合成的抽象雕塑,象征着树干、枝叶和生命,知道了雕塑也可以像建筑一样,没有人形,但是可以联想和象征。终于混到了高年级,虽然极尽努力,依然没有在“形体犹如一袋土豆”这样的谶言中悟出雕塑塑造的诀窍。不过,好在变形和夸张流行了起来,因为这样的雕塑看起来更有才气,不会被人误解为匠人,虽然“巨匠”说的也是匠人。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在山上租了个房子,一时没能找到女朋友,只好看看各种艺用解剖,翻翻大师雕塑画册,打发精力充沛的无聊时光。还记得某天下午没课,从百无聊赖的午睡中醒来,盯着窗外阳光灿烂的墙壁,地上散落着几本书,有《新概念英语》,还有赫伯特·里德的《现代雕塑简史》……因为不知道起来之后可以干什么,就一直躺着,直到天黑。那一刻我觉得日子实在是漫长,长得让人心烦意乱。毕业就像一千公里外的车站,而我必须光脚前往。
那一年,罗丹的展览第一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同寝室几个人买了几张站台票就挤上了火车,两天两夜之后到了北京,顾不得吃饭直奔美术馆,抱着朝圣的情感看了一天。现在回想,除了那些瞳孔掏得深不见底的黑魆魆的铜像之外,最大的惊喜就是遇见影星吕丽萍,她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在雕塑前上下打量着,眼睛稍微隔得有点开,但还是漂亮。另一个比吕丽萍还强烈的印象就是饿,一天没吃东西,但几个家伙坚强地抗拒着街边的各种小食,抱定决心一定要到王府井去吃中国第一家麦当劳的汉堡和薯条。当晚,得偿所望的几个人,兴致勃勃地躺在地下室的床上,摸出从肯德基偷偷揣回来的写满外文的调料包,一边琢磨一边想,罗丹的人体跟我们的做法好像不太一样啊!没有块面,全是细节,但是,大师作品一定是好雕塑呀,搞不好是我们错了吧?撕开一看,血浆一样流出来,用舌头一舔,甜的!原来是番茄酱!几个土鳖像捡了钱一样一阵高兴。时值三月早春,几个人因为抵受不住北方的暖气,在日光灯下脱个精光。这辈子倘若再来北京,一定要住上有窗户的房间,立此为誓!一同学一边当众发愿一边嘟嘟囔囔若有所思,雕塑为什么一定要方方块块的呢?二十几年后,赌咒发誓的这哥们成了成都一所艺术学院的副校长。
“1992年的某一天,全班停课,兴高采烈地去做“西游宫”,那是1990年代最流行的一种布满“声光电”的主题公园,选定集中的区域采用各种手段,建造包装主題化的景区,灯光摇摇曳曳,入口忽明忽暗,人物似动非笑,招徕游客前来围观、买票,然后购物。由于这类景区公园的景观无一例外全部是人为再造,雕塑往往举足轻重,这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机会和钱。那几年,豪情万丈的崽儿,怀揣雕塑刀,走南闯北,指哪打哪,爬高上低,仗着活好手快,领导老师交口称赞,老板丘二皆大欢喜。“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雕塑变得炙手可热,总算是撞上大运了!当城市雕塑的简称从“城雕”变为了“菜雕”的时候,雕塑系小伙伴们的穿戴也从旧货西装变成了真皮夹克。
第二年,在杭州的浙江美术学院,孙振华和曾成钢做了中国第一届青年雕塑家邀请展。那几年,浙江美院的雕塑风头很劲,在全国的各种展览上拿了不少大奖。这是雕塑界第一次非官方的学术展览和讨论,川美去了四个老师参加,回来后兴奋不已。记得一天傍晚,我们被召集在师范系教学楼一楼的户外平台上席地而坐,几位激动的讲述者泡子翻翻,指天画地,夕阳西斜,他们的侧脸像刷上了金粉,半明半暗。左听右听,不像是一个雕塑大会,依稀浮现出一个武林大会的场景......时值仲春,话说临安府几位英雄,因新科得意,拔得头筹,且顺势中得几个武举人,加之踢了几个硬场子,豪气顿生,遂在西子湖畔摆下场面,广发英雄帖,尽邀天下豪杰来此一会,如此方显旌旗风光。各路门派亦俱各响应。四方英雄,各色人等,莽夫壮汉、公子书生,斗剑论道于四友梅庄,连日里,众英雄大快朵颐,狂呼豪饮,不亦快哉!然各门各派于雕塑之道,颇多争执,吵嚷怒骂者有之,拔剑相向者有之,轻哂不屑者有之,坐而论道纸上谈兵者,众皆讥之。难以俱服。正吵嚷间,席间一博士愤然而起,酒到杯干,掷碗于地,振臂大呼:尔等皆为中国雕塑中坚,奈何如此抱残守缺,心胸狭隘?值此天下艺术兴亡之际,诸公不努力向前,反在此聒噪撕扯,岂不为后辈耻笑?众人闻言如醍醐灌耳,如梦方醒,遂捐弃前嫌,共结盟好,订约十年,共图当代雕塑江湖盛景……其实这次展览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一批超级写实风格雕塑的出现,像《沁园春·雪》《站立的人》,实在很酷,一扫堆积在雕塑上陈腐的古典主义积习和所谓“主题”“意义”的蒙尘,虽然此时中国当代艺术的问题和雕塑的状态依然错位,但毕竟这样的改变还是开始了。
毫不夸张,除了唯一的女生,全班真的是穿着皮夹克开始了五年级的毕业创作。创作创作,做什么呢?怎样才算是郑重其事的雕塑创作而不是城市雕塑的“小稿”呢?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但又确实是一个问题。刚好,郑钧唱了一句“冲动是魔鬼”,冲动也像黄桷坪火锅里面的罂粟果一样怂恿着我。想看看写实能写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不像“雕塑”——做了一个自塑像,穿着我心爱的皮夹克,中分,掉档灯笼裤,尖头皮鞋,灰头土脸,双手插在裤兜,一只胳膊夹着一个牛皮纸裹着的东西,后来有人问里面是什么,我说是一盘Y录像带。这时候,我有些认为,不像“雕塑”的雕塑可能会是好的雕塑,但是不能肯定。
大学毕业我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考上了研究生,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值得自豪的事情。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仗着城市雕塑的流行,一帮同学已经能到处打工且收入不菲,H同学已经买了一辆近两万元的本田摩托车,而二十年前在黄桷坪校区的房子每平米不到一千元!一折算,这辆摩托车可以买当时二十平米的房子——无论如何也算是今天自主创业的典范了!沧海桑田,和今天相反,成为公务员和教师是当时的大学生们排在最末的选择。伙伴们都欢天喜地地投入到商品经济的赚钱大潮之中,起起伏伏,让人羡煞,独剩我一人像个不合时宜的圣徒继续待在雕塑系。发现“圣徒”的情绪极不稳定,导师余志强教授约我谈谈。余老师是一个极安静、话不多的人,我站在一间空旷的教室中间,他坐在一把似乎马上就要散架的藤椅上,面对着另一面墙,视线仿佛早已穿过墙壁,落在户外墙角一丛野草上,空气中有嘶嘶的响动。我一直有耳鸣的毛病,太安静的时候就会发作。老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个指关节轻轻地在椅把上敲着,接着缓缓地讲了一个好像故事的一段话,时断时续,并不看我。多少年后,我一直都在试图说服自己,老余是在跟我说话不是自言自语!无论如何,这些话我都记住了,今天还不是太明白,但依然“不明觉厉”。
最后,那一年川美只招了三个研究生,除了我,就是版画的谢南星和油画的郭维新。谢南星长得很腼腆,画得很刺激,因为不在一起上课,各自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偶尔在饭堂或厕所碰见,点点头就赶紧散了,像是这个学校飘荡的野鬼,谢南星后来毕业创作学校没给过,但是一转身就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还获得了当年尤里·希克设立的一个奖,越画越好!另一个同学郭维新毕业后去了刚刚成立的川音美术学院。
没有英语课、没有政治课、没有美术史课、没有文化课。我一个人一间教室,一个人一个模特,一个人一个导师。于是我想,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很快就泄气绝望,胖了像马约尔,瘦了像贾科梅蒂,不胖不瘦像习作。我发现我想的别人已经做过了,我做的也不是我想的。看着营养不良的模特儿,我心情慌乱、手脚冰凉,不知所措带来的压迫感让我变得恍惚,阳光刺眼,时间黏稠得像被人吐在厕所墙上的浓痰,挥之不去。望着雕塑台上弯成人形的铁丝架,脑子空得像倒空的铝皮饭盒,除了勺子刮擦盒盖的恐怖,什么也听不见。模特儿已经熟到进门就脱裤子,教室就像他家的澡堂子,见我一个人愣在那里发傻,便光着身子幽灵一样在旁边四处游荡,刚刚在脑子里勾出来的形状立即碎成小纸片被四下吹散。感谢我的导师余志强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他幽幽地站在了我的后面,不要怕像,大路的尽头才是分叉的小路。这时候,我开始越来越茫然,雕塑到底应该做什么,怎么做?
冯克是那段时间唯一的同学。冯克的全名是冯·克里斯多夫·布亨,看姓氏,好歹沾着欧洲没落贵族的边。因为他的名字太长太拗口,还要发小舌头音,中国喉咙绝对做不到,于是决定给他取个中文名字。冯克是老余在路上“捡”来的。那天,老余开车回学校,在杨家坪到黄桷坪的盘山路上看见一个金发高个的欧洲人穿着土黄的夹克背着双肩包,在山城最后的夕阳映照下,像极了一只长腿长脚的金丝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那个时候的重庆老外就像天外来客一样稀少,老余停车一问,果然是去美院,于是顺风车带到了美院,又过了一学期,冯克再次出现,成了我的同学。他出生在奥地利,生活在德国,在世界各地旅行,学的雕塑,经常做做舞台设计,鬼使神差地撞到川美,毫无来由地开始了他的学习。他会修理教室里面出现问题的任何东西,日光灯、取暖炉、转台、门窗插销铰链、跛了腿的藤椅。他不喜欢别人简单地评价他的作品,他告诉我,在德国每周日他会拿出纸笔,写下这周生活所需开销,计算一下做几天工可以挣到这些钱,如果需要三天,那么星期一二三他会去做修理工,后四天就回到工作室做他的雕塑或者舞台设计。如果有一天,作品可以在画廊展览出售,卖作品的钱足够他生活和创作,就不用再去打工,而成为“职业艺术家”了。他的生活让我明白,成为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极艰难的事,看看我的周围牛逼哄哄的人,没有一个称得上真正的“职业艺术家”。我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吗?心里真的没谱。在我做人体做到快吐的時候,李占洋从鲁美毕业分到四川美院雕塑系。他是老师,但是不认识这里的人,也没有工作室,除了上课一时没事可做。重庆的冬天没有太阳,他一觉睡醒,经常闹不清楚是上午还是下午,醒了就到我教室大家一起做人体,天南海北地聊,觉得应该多做点创作,但是不知道除了人体和头像,创作还可以做什么。
毕业之后留校任教,特别严格地要求一年级的新生,因为我自信,自信我知道什么是好的雕塑。我的课堂就像是在一起玩一个认真的游戏,他们被蒙着双眼,而只有我知道谜底。我盛气凌人像一个独裁者,他们是教室里胆怯的小猫,但是逆来顺受的小猫们后来告诉我他们喜欢独裁者。再后来,我觉得所谓好的雕塑的标准其实并不绝对,他们的表达可能更重要,于是变得不那么自信了,对学生宽容了许多,但他们却没那么认可我了。看来,做老师自信最重要,即时没有了也必须装。
当时,我像着了魔一样想买一台水冷的铃木250,这个念头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我就像铁板上面的鱼,油一样的欲望汩汩流出吱吱作响,那段时间,除了教学就是一门心思接活、做“菜雕”,放大爬过最高的架子有十二米高,没有防护与安全带,站在上面心颤悠悠地晃。也做装修,从李家沱乘两个小时的车把一把电锤送到解放碑的另一个工地。夏夜的某一天,看完电影《阿甘正传》,阿甘在大漠荒原乡间海边不停奔跑的画面让我如痴如醉也如梦初醒,那片白色的不可思议的羽毛多少年以后,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二天,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把各种各样的雕塑加工留下来的金属的边角余料收集起来,敲敲打打,随性焊接,顺势焊成了一个戏剧人物的样子,有点在空间中乱画的畅快,做成了一对,就是“门神”。后来,有人称这样的作品叫“直接金属焊接”,挺激动,就着这个情绪,一口气做了十几个,好像不重复几十个,就不好意思叫作“系列”,不系列,就没语言,没语言就无面貌。好的雕塑应该有个人语言,好的雕塑家一定是有个人面貌的雕塑家。把传统符号作为主题,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古典形象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能让自己以金属材料的方式逃离雕塑的传统获得更多的安全和信心。在1990年代末的中国雕塑界,材料几乎是唯一的武器和突破口,是一次必然的出走。然而,空洞的符号毕竟无法借尸还魂,当我去掉了雕塑上所有的多余的“行头”只剩下姿态和人体之后,感觉自己已很难继续前行了。没过多久,这个“新瓶装老酒”的雕塑系列在拿了全国美展的一个奖后就走到了尽头。
两年后,卡塞尔大学的乌苏拉教授在德国做了一个名为“重庆辣椒”的展览,借着这次机会,我第一次在威尼斯双年展上看到穆艾克的巨大的“蹲着的男孩”和缩小的“死去的父亲”,陈箴的装置,还有卡特兰的雕塑,我像被电击后苏醒的病人,回去之后忍不住写了篇《边缘的雕塑和雕塑的边缘》,觉得好的雕塑一定是远离学院体系的固化标准,我很担心那种“纯而又纯”的雕塑。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我差点评上了副教授。
当我走了一大圈再回来的时候,望着工作室墙上那片白色的鹅毛,我明白,是时候改变了。
焦兴涛,艺术家,现居重庆。主要雕塑作品有《才子》《佳人》《门神》《真实的赝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