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速一千一

2018-11-08 05:38孙睿
天涯 2018年5期

1

我会飞。不是吹,不借助任何工具,不仅可以自己飞,还可以拉着别人飞。我很乐于把关于飞的经验传授给你,但听完能不能飞起来,取决于你对我讲述的要素能否充分消化吸收。说起来不难,做起来很难,我也是练了几十年才算基本掌握。

现在,我就郑重告诉你:飞,需要三个条件。

第一,需要起飞的动机。

第二,起飞后不要想着会不会掉下来,一想准掉。

第三,忘掉一切,尽管去飞。

这是我两次飞行失败,第三次终于成功后得出的结论。

第一次是八岁的时候。二年级开学第一天,班里转来一个女同学,头发卷卷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像个洋娃娃。我对洋娃娃没什么感觉,但是第一眼却对她心存好感(当时并不知道这种感受叫作好感),只是希望她能被老师安排坐我旁边,尽管我旁边的座位已经有人了。

奇迹在这时候发生,老师叫起我的同桌,说他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个子长得太快,挡住了后面同学的视线,让他拿着书包去后排坐。就这样,常小茹成了我的新同桌。

常小茹摘下深红色人造革书包,塞进课桌,掏出带磁铁的文具盒和天蓝色田字格本,摆在课桌上。我在本子上看到三个字:X小X。能看出是大人写的字,我知道这应该就是她的名字,当时我只认识中间那个“小”字,觉得她刚转到我们班,像只可怜的小动物,需要我的保护。

我的责任感不是毫无缘由的,刚刚结束的第一学年,我对班里的学生和老师有了充分了解,他们中不乏一些需要远离的人。坐最后那排的武胜利,两条鼻涕常年挂在嘴边,冬天的时候会变成两根儿带颜色的冰柱,听说已经在一年级待过两年了,现在应该上四年级,因为汉语拼音和十以内的数字始终写不对,就一直在一年级待着。但这并不影响他把春游时捞的蝌蚪倒进茅坑里,一边倒一边数着:一只蝌蚪、两只蝌蚪、三只蝌蚪……这时候他能数到三十多。牺牲的这些蝌蚪(武胜利说它们不会牺牲,下面有水,我们都觉得还不如牺牲了)提高了武胜利的数学能力,刚刚结束的一年级考试,他有所进步,数学考了六十五分,帮助他升到了二年级,语文也因为个子长得高,伸着脖子看了几眼别人的卷子,及格了。我始终有个错觉,他的身高有我的两倍,如果我那时候有一米一,他应该有两米二,得天独厚的身高优势让他有资本把全班欺负个遍。对男生,就是出现在身后,突然扒掉裤子,露出屁股;对女生,则是趁人不备把杨树穗放进铅笔盒,等到打开,吓一跳,有的女生被吓得大叫,有的女生被吓哭,还有的女生被吓尿了裤子。我要做的,就是让常小茹有所准备,某天打开她的折叠磁铁吸扣铅笔盒时,不要被里面红色毛毛虫形状的东西吓到,那不过就是杨树上掉下来的玩意儿。同时我自己也要做好防范,系紧裤子,免得突然在常小茹面前露出屁股,正面则更严重。

需要叮嘱常小茹防范的还有那个女体育老师,她并没有因为是女性而对同学多了有别于男体育老师的和蔼。上她的课,最好多穿点儿。每次“跳山羊”,有同学爬不上鞍马的时候,她就一边呵斥着,一边向该同学伸出双手,貌似帮忙实则泄愤,左手扶住你的同时,右手结结实实地在屁股上掐一下。我就被她掐过好几回,都掐紫了,每次还都只掐一侧,所以当一年级快结束的那几次体育课,我都以太阳晒眼睛为由,请求老师练习“跳山羊”的时候换个方向跑,常被掐的那侧屁股实在是受不了了。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自己跳过去,不被她碰到,这很有难度,鞍马都快比我高了。不过常小茹的出现,让我觉得有必要挑战这个难度。

什么时候告诉常小茹这些事情呢,当然是越快越好,明天就有体育课了。晚上吃过饭,我来到常小茹家楼下。放学的时候是她爸接她回家的,我在后面跟踪了好久,险些没找到回自己家的路。我只跟踪到楼下,此时并不知道哪个窗口是常小茹家的。我站在楼前的土地上,仰着头冲着整个单元的窗口喊:常小茹!常小茹!常小茹,快出来……

但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并没有及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倒是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路人,他们有的摇着扇子,有的啃着苹果,有的叼着烟,看笑话似的看着我。人群中,我还看到几个同学,他们吃完饭,出来乘凉,像看到我又把尿了的床单晾出来似的看着,大声和我打招呼,唯恐我不知道他们看见了。我现在已经不担心被他们看见了,我担心万一两米二的武胜利经过这里,看到我在向常小茹告密,他将会用另一种常小茹无从准备的方式继续恶作剧,常小茹依然难逃被加害的命运。我一定得赶在武胜利出现前让常小茹了解这个世界和这个班级。我更拼命地喊了。

終于,在我满头大汗声音嘶哑的时候,五楼的一扇窗户打开,常小茹探出头,看着楼下。

我向她挥手。

她认出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这不重要,我是来救你的!我看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你快下来吧!

可是现在我这里很安全呀!常小茹眨着她的大眼睛和长睫毛,隔着五层楼那么远我也能看清楚。

我知道一时半会儿跟她说不清楚,时间紧迫,必须得带常小茹走了,只好纵身一跃,拔地而起,飞向她的窗口。

所幸晚饭吃得不多,没给起飞造成不便。我就那么笔直地飞了起来。因为飞得太快,一眨眼便飞过她的窗口,她家楼顶已经在我脚下。楼顶上堆着废弃的破椅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对中学生搂抱在一起准备接吻,我的飞过吓了他们一跳,赶紧分开。同时我也惊动了树上的麻雀们,它们挥舞着翅膀惊慌飞走,跟我直冲云霄的速度根本没法比。前后就一秒钟,我看见香山在我身下的远处若隐若现,我飞得比“鬼见愁”还高了。

我对自己具备如此能力惊叹之余,没忘记我是来拯救常小茹的,不是把自己像“窜天猴”一样发射出去的。我脖子和腹部一使劲,做了一个在泳池靠岸时用的调头动作,重新奔向常小茹的窗口。

下降的速度更快了,好像只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我就反方向运动经过了楼顶,那对情侣仰起看着我的头还没来得及停稳,我再一次把他俩甩在身后,还留意了一下他俩校服胸口前的学校名称。但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儿,我怎么能飞起来呢,肯定是哪儿出问题了。我试着让自己停下,却刹不住。我意识到出事儿了,人本来就不能飞,只能从高处跌落。刚才腾空的那一下,是个陷阱,引诱我坠落,就像火光之于飞蛾。这么想着,我任凭自己从常小茹的窗口坠下而无能为力。

啪的一声,泥汤儿四溅,我屁股着地,摔在泥塘里。在我一去一回的这几秒里,刚才的土地变成了泥潭。我的屁股被埋在淤泥里的石头狠狠硌了一下,更让我疼痛的是周围传来的哈哈大笑声。我顿时气馁了,没有再飞一次的奢望,笑声让我知道,人本来就不该妄想能飞。我埋下头,只想钻进身下的这片泥塘,不再被人看到。

可是泥塘并不帮我,没有将我淹没,比水泥地还坚硬,像个餐盘,把我盛在里面,端上来供大家挑毛病。常小茹,再见啦,明天我不会去学校了……

我委屈地醒了。

幸亏是个梦。今后依然能保持着和常小茹的种种可能,让我欣慰。不过在空中飞行的那一秒,更让我觉得,即便有了常小茹,如果不会飞,人生也是不健全的。

我也说不清这一秒钟到底真不真实,它带给我的感受可是真真切切的。我为之迷恋。

我爸给我订的《少儿科学画报》每期都有关于UFO和外星人的介绍,似乎抓住两个外星人把他们像小白鼠一样放在显微镜下进行科学研究成了人类未来的生活目标。随着南巡十周年工作汇报的公布,全国各界人士欢欣鼓舞,各行各业一派欣欣向荣。我相信,不久的将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等我上了初中、高中,到了大学,一定能解决人类暂时还飞不起来的问题。

现在我已为攻克这一难题亲身试验了几秒钟,得出结论并找到待解决的问题:起飞容易,持久难。

2

第二次飞,是二十八年后。我爸刚火化完,还没取到骨灰盒,常小茹就把我拉到一边,说终于可以离了,早点去办手续。

我的妻子常小茹跟我说离婚已经说了五年,一直没离成,我以为她是说着玩儿。现在我爸死了,尸骨未寒(我估计一会儿准备收进盒子里的骨灰会带点炉温),她正式提出离婚,闹得好像是我爸的存在影响了她的幸福生活似的——她说从和我结婚那天起,就没幸福过。

我把常小茹刚刚这番话的逻辑所产生的因果关系告诉了她,她并不生气,说事实就是如此。要不是怕我爸病得更严重,她早就离了。也许是她想多了,我爸当植物人的这几年,连屎拉在裤子里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我离没离婚呢。即便常小茹未来十年不去病房看他,他也不会问为什么,一个已经不会说话的人,如果能问出为什么,就是病情好转的迹象。我倒希望他问,现在给他收拾屎尿,我和护工都靠闻。即便我爸知道了离婚的事儿,一个已经成这样的植物人,还能再怎样严重呢?终于,在床上躺了几年,我爸不再受人间的罪,走了。出于对父爱的感谢,我把小时候他给我订阅的厚厚一摞《少儿科学画报》和他一起烧了。现在他的骨灰被送出来,叫我去取。

我把骨灰装进为他选好的骨灰盒,抱在怀里,对常小茹的问题给出答复:你挑个日子吧。

常小茹半低着头,像二年级开学第一天来我们班站在讲台前做自我介绍那样,分不清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我是没在第一时间里得到信息。她似乎是在看着位于我胃部高度的骨灰盒上的我爸的照片。

终于我听到了:过了头七再说吧,下周一。

我说其实头七是从咽气那天算起,这周五就算过了头七,不用等到下礼拜。她说那也下周一吧。我答应了。

常小茹掏出一张写好的离婚协议,让我看,有问题随时联系她。我大致看了一下,没问题,房子都归我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常小茹的字清晰地写在A4号白纸上,就一张纸,足够我俩把离婚这点事儿说明白的。我俩都不是占有欲旺盛的人。

纸上写着:房子留给男方。可见常小茹不仅算不上物欲疯狂,甚至可以说是清心寡欲。这才是可怕的,这是对我最具概括性的否定。谁都知道现在一套北京南三环的两居室要几百万,她在纸上这么一写,几百万就归我了。

我就那么可怜吗?我需要感恩吗?以前我的那些风光时刻哪儿去了?

六年级的时候,我把那次在常小茹家楼前上下乱飞的梦写进名为《我的梦想》的作文里,被老师拿到全班念,臊得我满脸通红,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常小茹那个方向看(老师每年都会根据大小个儿调换座位,到了四年级,她已经不是我的同桌了)。常小茹却在课后塞给我一个纸条,说这是号码,他们家刚装了电话。常小茹出生在一个1980年代中期就能用可折叠带吸铁石按扣的文具盒和1990年代初就装了电话的家庭。

我拿到纸条不久后,小学毕业了,我和常小茹到了同一所中学,但不同班。情窦初开,男女生划清界限,不怎么说话,但因为有那篇作文的基础,我成了常小茹的“娘家人”。她有什么事儿都找我帮忙而不是找他们班的男生,可别人看来,我俩似乎是早恋的一对。我们那时候上初中,都觉得早恋不好,“挖墙脚”更是一种品行恶劣的表现,想打常小茹主意的也因此轉移了目标。其实我连常小茹的手都没碰过,想碰,但不敢,怕玷污“娘家人”这个身份。

我因为和常小茹不在一个班,未被她监督,因此有机会结交一些坏朋友。所谓的坏,不过是放了学一起去学校后门的公共厕所抽抽烟,分享一下黄色书籍。到了初三,我更是觉得散漫地度过此生才是有魅力的。一模考试年纪前三十名的常小茹在得知我的排名是两百多时,及时找到我,闻到我身上的烟味儿,让我不要自暴自弃,希望我二模考试能考进前一百五十名,中考考进前一百名,这样才能考上高中,就有机会上大学。你不是还要研究人怎么能飞起来呢吗?说完,又给我写了一个号码,嘱咐我如果有不会的题,就给她打电话。

这个号码比三年前的那组号码多了一位数字。她家装电话的时候,北京的家庭电话还是六位数,后来装电话的多了,成了七位数。我家装的时候就是七位数。不过常小茹留的数字后四位和之前的后四位是一样的,变更的只是前三位。再后来我家和常小茹家都变成八位号码,末四位还是没变。

电话我没打,烟却抽得更狠。电话不打是怕爱情干扰我的学业,抽烟是为了熬夜学习。这时候,一个常在厕所给我们分烟的男生,叫我们几个烟友放学后陪他走一趟。知道是去打架,碍于分烟的情面,我还是跟他去了。他说就是堵一个人,人多势众,吓唬吓唬,动不起手。我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堵完这人我就回家好好学习,人情烟情都还了。天黑前人被我们堵到,吓唬的工作完成,我跑步回家看书。第二天,那个烟友没来上学,下午听到传言,他昨晚在校外把人扎了,跑了。同去的人被叫走调查,我们陈述事实,堵到那个人后,烟友只给了他一个嘴巴,没动刀子,然后就让他走了。至于又怎么捅了人,我们一无所知。老师让我们走了,快毕业了,别给学校找麻烦。我很害怕,万一捅人这事儿牵连到自己,要去坐牢,我还怎么中考啊!我在惴惴不安中更加珍惜学习的时间,中考结束后,也没人再找我了解捅人的事儿,事情过去了。

最终我的年级排名是九十八,表面上完成了常小茹给我制定的目标,本质上却和目标失之交臂。那年我们学校考到高中里的,只有九十七个人,往年会有一百二十个。因为计划生育的实施,使得我们这届生源减少,北京作为推广此国策的中心尤为显著,高中招生人数也就随之减少。于是,我以我们学校“非高中流向”的最高分数毕业了,我的流向是一所职业高中。

这就意味着我这辈子不可能成为一名大学生了,按当时的政策,只有高中生才能考大学。也意味着我无法从事研究人类如何飞翔的工作了。常小茹安慰我:其实上一所好的中等技术学校,前途一样无量。她甚至引用了校长在填报志愿动员会上的话:“中专、职高、技校,是为各行各业培养一线工作人员的院校。”

我们想,校长怎么可能说得不对呢。于是我俩带着对各自前程和对两人关系的美好憧憬,进入各自中考志愿表里填报的学校。学校远了,我们以书信联系,打电话更方便,但我们就愿意写信。如果能有一个异性的初中同学给你寄来信,这在我们职高是相当让人艳羡的。想必在常小茹的高中也是如此吧。距离远了,我俩却近了。我在信上问她们班男生多还是女生多,她在信上说,男生多,男生都愿意学理,她打算高二学文。看完她的信,我放心地拿起电烙铁,练习焊锡,这是我们学校的课程。我想用电烙铁在胳膊烙上常小茹的名字,但怕疼,也不爱闻那种烧猪毛的味儿,就烙了一个心形的锡片儿,还烫了一个眼儿,方便穿绳挂脖子上,夹在信纸里,给常小茹寄去。

那个年代全社会对学历的要求不高,不光我们这批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认为没上过高中一样能有好工作,连那些上了高中的学生家长,都担心孩子上完三年高中再上四年大学,好工作就被我们捷足先登了。前程无忧,有位美丽的笔友,又没有高考压力,职高这三年,我在同龄人中过得可谓惬意。

所以,除了不能研究人类的飞翔,十六岁的我对余生非常满足。当时我以为所谓的“一线工作人员”,指的是收入一线,还纳闷,怎么大学生毕业能没有一个中专或职高生挣得多呢?确实如此,三年后,我开始参加工作,每月工资一千二,一季度发一次奖金,年底还有双倍奖金,一年能有两万多的收入,而常小茹一年要交给大学数千块的学费、住宿费和书本费,里外里,我俩在金钱方面的收支差额是三万块。

刚上班的那一年,我尽情体验着自己能挣钱的感觉。每月交家里三百,剩下的就自己支配,买烟、喝酒、请常小茹吃她们食堂最贵的小炒。我还考了驾照,每季度发完奖金,就租一辆夏利,去大学拉常小茹出去玩。那时候北京市民出门打个面的都觉得豪华,我把夏利停她楼下,绝对有面儿!她还不好意思,让我停远点儿,至少校门口五百米以外。我知道她这人单纯,怕同学说她傍大款。其实她哪用傍大款啊,他爸这时候已经有了“奥迪100”,我看他开过,再说像我这么一个咬着牙才能租回夏利的人,离大款也太远点儿了吧。可那时候人的身份就是那么泾渭分明,有车没有,完全两个阶级。我一个工人阶级,在大学生眼里,竟然成了资产阶级,看来当初那句“为各行各业培养一线的工作人员”真不是随口一说的。

忘了说了,这时候的常小茹已经不是洋娃娃了,眉清目秀,长发及腰,穿上裙子,露出两条大腿,简直就是她们校园的一道风景。我特享受坐在车里,看她摆动着两条长腿,走出楼的样子。

我只能靠物质生活建立两人之间的联系。我一个工人,和一个法律系的大学生能有什么聊到一块去的事情呢,除了北京哪哪哪又出现什么好吃的了,除了北京哪哪哪又有什么好玩的了。我和她的活动范围就在北京周边,不敢走远,我周一到周五要回厂里上班。偶尔去次天津,待一天就得回来。在外面我们当然是住宾馆了,我俩已经彻底好了。因为跟我在一起,常小茹比大学同届的女生更多接触了社会,她说这对她以后接案子了解人性和人情有帮助。她没觉得在外面和我过夜有什么低级趣味的,我更没觉得带她做这些事情有讨好她的意味。此时她是一个需要生活的女青年,我是一个愿意和常小茹在一起的男青年,仅此而已。

她家里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建议她在大学同学里找一个,别局限在小学和初中同学范围里。多乖的少女到了十九岁也会叛逆,常小茹始终在向着我说话,我更欣赏她了。

我那时候还是颇有自信的。我的职业是维修车间钳工,身份是工人,政治面目以前是共青團员,进厂后就成了群众。车间主任说,生产和生活中都表现积极,能入党。我平均月收入两千多,在上个世纪末,这个收入能在北京至少买半平米房子,按现在的标准衡量,我是个中产。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也就是常小茹大四的时候,我涨工资了,月收入近三千,已经是一个有四年工龄的年轻工人了,而常小茹找的工作,实习期间工资才一千五,转正后两千。我有了优越感。

常小茹想考研,我支持她,告诉她不用着急挣钱,有我呢,读完硕士再读博士,想读什么读什么。但是我俩必须得结婚了,常小茹买完考研复习资料没多久,发现怀孕了。

我不是不负责的男人。我租了一辆奥拓,把北京四环里在卖的房子都转了一遍,天黑的时候把一个楼盘的宣传册摆在常小茹面前,上面有一套两居室的户型,旁边空白处被销售员分别写了总价、首付和月供的价格。就是现在离婚她要留给我的这套,当时三千多一平米,总价三十万,月供一千一。

我说买房、还贷、生孩子、读研期间的费用都我来挣,常小茹只需要安心地结婚、生孩子、生完孩子继续读研。上了四年班,我对自己每月这三千块钱如何花,花出去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心里有数,况且我俩的家里还能资助。

常小茹的同学们在找工作上的不顺利帮助了常小茹做决定:本科生毕业这么不好找工作,只能考研了,不如考研复习期间把孩子生了。常小茹把考研日程和妊娠日程做了统计:考研的那两天,是她孕期稳定的第八个月;如果进入复试的面试,正好是孩子满月的时候,她也能出门了;等到来年九月份开学,孩子也快半岁了,她可以白天上课,晚上回来喂奶;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孩子正好可以上幼儿园,她能全身心开始工作了。如此一算,再没有比此时怀孕更好的计划了。

入校需要体检,毕业不需要。常小茹怀孕的事儿没人知道,直到毕业八个月后,常小茹生下一个女儿,有好事者推算,才知道常小茹毕业时候是什么身体状况。

常小茹他爸开的那辆“奥迪100”已经换成了“奥迪A6”,尽管他在这两辆车里充当的都是司机,在他这关我依然过得磕磕绊绊。常小茹他爸在一个单位当司机,我第一次起飞的那栋楼,就是單位的家属楼,二三四层分给级别高的,一层和顶层分给普通职工。1980年代他们家就有电话,是为了领导用车方便,单位给装的。铅笔盒和人造革书包都是坐车领导收的礼,用不完,就分给开车的人。

我单独被叫出来和常小茹的爸见了一次面,他说我是他们家的入侵者。我能体会他对现在女儿怀孕和希望她找个比我好的人再结婚这两件事情上的纠结。我鼓足勇气说,叔叔,我一定对得起常小茹。他没说话,也不看我。这在我看来就是不信任,我又追了一句,我是男人,您也是,男人说出来的话,掉地上就得砸一坑。他还是不理我,只是叫服务员再炒俩菜。菜上来,他给我的酒杯里也倒上酒,我说谢谢叔叔,他端起自己的酒杯说:以后叫岳父吧!

我和常小茹搬进了新家,刚大学毕业就能结婚,住进三环边自己的房子,这在当时看,就是幸福。现在看,更是。

一切按常小茹的时间表完美进行着。当我看到她在志愿表上填写的学校是北大的时候,我惊了,那么多大学都有法律系,非得是北大吗?只能北大的老师才能平心静气地看着我挺着肚子坐进考场和坐在教室里喂孩子。常小茹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说。

竟然还就考上了。孩子也如期出生。庆祝。幸福的巅峰。

巅峰的意思就是,这瞬间一旦过去,就开始往下出溜儿。北大离我们家三十公里,每天上学路上就要三个多小时。孩子需要吃奶,常小茹上课和路上也累。不废话,搬家。我把南三环的房子租了出去,用租金租了北四环外挨着北大的房子,空间距离的问题解决了,但心里的距离又远了。

以前常小茹愿意跟我出去,现在她不愿意我出现在身边。我说正好我也学点什么,拿着书去教室找她上自习,她不愿意;我说我陪她去食堂吃饭,她不愿意;我说你自己在学校用功吧,我回家看孩子去啦,她很愿意;我说我找工友打牌去了,她也愿意。看出来了,她嫌我碍事。法律系女硕士身旁总跟着个钳工,确实有碍观瞻。

滑铁卢出现在孩子上幼儿园。我的工资,还完房贷再加上幼儿园的费用,所剩无几。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叫“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听着确实没毛病,但他妈还有“高等的技术学校”,也就是大学。我开始羡慕他们上了大学的,他们的工资渐渐比我的高了。

我们工人几年前挣得是不少,但不怎么涨。人家大学生一开始挣得少,做职员的时候和我们差不多,但往上可以做到小部门经理、大部门经理、总监、总经理、CEO……工资就是几倍几十倍的涨。而我们是体力劳动,是简单劳动,只能产生这么多价值,就值这么多钱,没上涨空间。

我所在的工厂,就在国贸桥西南角,叫北京市第三机床厂。对,就是现在的建外SOHO那里,十万块一平米,绝对的CBD中心。当然了,CBD这说法是我们厂搬走以后才有的名词。以前我就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那上班,把车停在一进厂大门的车棚里,就是现在银泰中心的位置。每天停车不要钱,还能用厂里的国有资产免费修车、洗车。后来常小茹当了律师,经常和人谈事儿,说在银泰中心顶楼喝杯咖啡加上服务费要二百多。我算了算自己每月在机床厂的伙食费,都用不了这么多。

好在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常小茹也硕士毕业找到工作,在一家中等规模事务所做见习律师。她也是命好,刚上班就分到一个案子,胜诉,提前转正,收入瞬间比我高了。

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因为挣得多,常小茹每天早出晚归顾不上管家显得合情合理,我自觉承担起买菜做饭洗碗的工作。孩子越来越大,常被姥姥姥爷接走,常小茹没时间管孩子,他们家这么做是怕我带坏孩子,没事儿,我正好多点儿时间找工友打麻将。

孩子上了小学,索性住在姥姥家,凡是需要家长出现的场合,是不会看到我的。多数都是常小茹穿着我不认识的国际名牌,体面端庄地向人介绍:我是孩子的妈妈,他爸忙……没错,我是在一线上忙着呢,忙着调戏来车间参观实习的女学生,忙着和工友们喝酒吹牛,我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不忙了,我就空虚。

女儿和姥姥家的人亲,打小就对我有些不尊重。有了性别意识以后,不愿意我靠近她,加上我每天臭烘烘地回来,她躲得更远了。我俩更像两个合租一套两居室的租客,各过各的,形同陌路。我在胡同长大,我们这代人身上还残存着老北京有里有面儿的遗风,对不尊重我的人深恶痛绝。她不理我,我也绝不热脸蛋往冷屁股上贴。

如果就这么凑合着过,可能也就过下去了,问题还是出在了我这。其实也不能完全怨我,我也是为了我爸。就是孩子的爷爷,也在我们厂上班,准确说是因为他1970年代就来这厂上班,所以才有我1990年代末进厂。他想让我离他近点儿,进厂不会有老师傅欺负我。他在油漆车间干了四十多年,突然一天下午,倒在车间里。从此就没说出一句话,等醒来的时候,已被确诊为植物人。

医药费医疗费一大堆单子,以及工伤补偿金,我拿去厂里报销,结果有些单据被拒收,说这些项目报不了,社保局规定的,还说没有工伤补偿金。我当场就不满意了,社保局能不能报我先不管,我不满意的是,我爸上班时间倒在车间里,怎么就不是工伤?得到的答复是,因为我爸中午喝酒了。我知道,在工人届因喝酒脑出血、突发心脏病的事件屡见不鲜,但我爸中午就喝了半瓶啤酒,因半瓶啤酒而中风倒地的事情,全世界我也没听说过。再说诊断书上写着,未见脑部出血,压根儿就跟喝酒没关系。我查了网上的病案,这是长期在油漆车间工作,被有害气体造成的慢性损伤积累所致。但工厂说如果是肺病,他们承认是工伤,如果是脑死亡和脚气鸡眼什么的,跟厂里没关系。

我爸给他们干了快五十年,即将退休,得到的就是这种待遇。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不能动弹,我能动,我得替他出这口气。

我找了一辆小推车,拉了一车板砖,推到厂长办公室的楼下,点了一根烟,看见厂长走到三楼的窗前拿起暖壶沏茶。我把烟插在地上,从车上拿起一块砖,朝那个窗口砸去。第一下扔偏了,砸碎二层的窗户。响声惊动了厂长,他看见了楼下的我,消失在窗前。第二块砖精准地砸碎了那面窗口的玻璃,厂长要是还在窗前就完美了,只差一秒。

接下来,那一車砖被我噼里啪啦地扔向四面八方,在抄起最后一块砖的时候,保卫科的人把我按倒在地。

我被拘留了十四天。放出来后,常小茹说我是法盲,冲动!我觉得冲动的是她,她更应该问我在里面吃得怎么样。

我的行为在工人中间引起轰动,他们为我和我爸的命运担忧,更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尤其是那些二十出头刚进厂的工人。工厂做出决定,承认了我爸的工伤,否定了我继续在厂里上班的可能。

我被开除了。也好,反正干到退休,涨工资的空间也不大。常小茹并没有安慰我,还抱怨我不应该拿起砖头,而应该找她,她是律师,这是法治社会。我问她什么法能解决失业的问题,下月房贷还没着落呢。常小茹说她刚刚已经把尾款还清,以后没有房贷了,不用再操这份心。她说这话的腔调和神情,让我觉得好像我曾经犯了什么重大错误,造成的过失已经被常小茹搞定。我是该说谢谢呢,还是说去你妈的?

常小茹说我俩越来越过不到一块去了,我再不改改,她只能离婚了。

怎么改?改成不是工人的身份?改成上岗再就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还有别的事儿在等我去做。每天起了床我就去医院,陪着我爸。我觉得两个人一天不说一个字,只要同处一室,也是陪伴。前半年,来看望他的工友很多,我都认识,有的叫叔叔,有的叫师傅。来的人里还有我这辈的工友,他们管我爸叫叔叔或叫师傅,但我爸只能闭着眼睛被他们叫着、看着、摸着。

我那天在厂长楼下的表现被工友们视为楷模,替他们未来的医疗和养老条件发出呐喊。他们请我喝酒,几杯酒下肚,我飘飘然起来,忘了处境,又吹起牛:甭说三楼,就是三十楼,丫要是不承认工伤,我也能把砖头扔进去!

当我醉醺醺地回到家,常小茹已经睡下,背冲着我进门的方向。我自觉地搬着被子去了沙发。从此,沙发上一直有我的被子。

有工友开餐馆,拉我入股,我正没工作,可以看店,就应了。餐馆开在一栋公寓的一层底商,主营小龙虾,龙虾面龙虾盖饭龙虾麻辣锅。刚开业时来的都是朋友,我得陪着,人家不走,我也走不了。常常喝到下半夜,没劲儿回家了,就在店里和龙虾们睡。有时候醒来,被窝里会爬着两只小龙虾,像是来取暖的,我的体温对这个世界还能有点儿用。在店里竟然比在家睡得踏实,于是更不爱回家了。

常有些要饭的在饭点进来乞讨,为了不影响到食客,每次我都掏出一块钱,以最快的速度让要饭的离开。那天进来一个和尚,我赶紧掏钱,没有一块的了,只有十块的,见和尚白白净净面挺善,就把十块钱给了他。和尚接过钱说了句阿弥陀佛,然后看了眼门口大盆里爬来爬去的龙虾又说,施主,放生能积累福报。我一愣,心想,龙虾不就是让人吃的吗,把它们放了,我靠什么吃饭?我想说和尚,你给我回来,但他已经走远。

这事儿过了没两天,饭馆着火了。起火点是烟道,积累的油渍太多,不知道楼上谁扔了烟头,就着了,连带着把旁边的面包房也给烧了。来了两辆救火车,终于扑灭。我浑身上下已经湿透,这时手机响了,医院打来的,说我爸停止呼吸了。

现在我爸火化完了。我看着常小茹写的离婚协议,觉得那天如果听了和尚的话,或许不会这么惨。

离婚协议上还写着,孩子归常小茹。我同意。孩子今天小升初考试,没让她来这。日后她还要上初中、高中、大学,常小茹知道这些学该怎么上,能辅导她,我只上到职高,总不能只教孩子焊个心形的锡吊坠吧。

想到这,我后悔初中没好好上学,如果考了高中,学了文,上了大学,说不定现在也能坐在银泰中心顶层的咖啡厅里西装革履地坐而论道,也能当孩子遇到不会的几何题时,给她露一手,让她崇拜地管我叫着爸。而我初中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唉,不说了,都是泪。想到这,我又点上一根。

我抽着烟对常小茹说,房子的尾款都是你交的。常小茹说没关系,她现在又买了一套。北京的这种房价,她竟然才用了几年,就能自己买一套。看来法治社会没有亏待懂法的人。

隔周周一,和常小茹领完离婚证,我俩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出趟门,散散心。我想去趟西藏,歌里不是说那的天空纯净那的河水清澈吗,现在我的心灵需要去洗涤。然后死在那里。

处理完我爸的后事,餐馆我也不干了。老婆孩子将来也许是别人的了。这个世界没什么可让我留恋的。

我订的是头等舱,死之前好歹坐一回。头等舱有独立的休息厅,我没进去,里面看不到飞机,我愿意坐在公共候机厅,多看会儿窗外五颜六色的飞机。它们在我的身下,像小时候玩的玩具,驶入驶出,机身和机尾上鲜艳的颜色,让人心生欢喜。窗外一架架飞机正在起飞和降落,有的在检修,有的在加油,我突然像被人从深渊上拉出来,觉得现在不能死,我的使命还没完成呢。

我不是立志要研究人类飞翔的问题吗,我不是迷恋在空中来去自由的感觉吗?我为此付出过什么努力吗,我光在厕所抽烟了,光喝酒打架了,对得起自己吗?我现在三十六岁正当年,怎么能死呢?

随后那个二十多年没被我解决的问题——人起飞后如何飞得持久——此刻豁然开朗:鸟既然能飞起来,只要想飞,就能一直飞,人也如此。不需要像飞机,需要知道自己去哪儿,多远,备够燃料再起飞。原来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压根就不是燃料的事儿。这让我更加懂得了一个道理:越放进去高粱,磨出来的越不是豆子。

不要怕掉下来,你见过鸟飞着飞着掉下来吗?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什么可犹豫的,以身试飞。我闭上眼睛,屏息凝气,一秒、两秒、三秒……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我像游乐园的弹射器一样,坐着就是升入了空中,穿破天花板,未理睬机场的各种雷达调度信号和空中管制信号,穿过对流层,直奔平流层。

不能一个劲儿地往高了飞,我不是要去西藏吗,我边飞边想。调整了方向,脸冲西,向我国西部地区飞去。

层峦叠嶂的山峰在我身下,一条条地理书上的河流像一道道小水沟在我身下蜿蜒陈列。云的气味很好闻,甜甜的,像棉花糖。不远处又一团污染源向东驶来,看来北京明后天又将是雾霾天气。我绕过污染团,一路向西,长歌当空,打开手机音乐,戴上耳机。

手机的运动APP显示,此时速度是,每小时一千一百公里,我看到自己和一旁的波音747正并肩而飛,结伴而行。

我没有降落在拉萨的贡嘎机场,在唐古拉山歇了会儿。满山都是雪,白得晃眼,看着冷,但是并不冷,我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歇够了,我又飞起来。雪山一座连着一座,怪不得说青藏高原是圣地,坏人坏事想翻山越岭进入这里,得颇费周折。

突然眼前一潭碧蓝,清澈宁静,纳木错到了,也到了洗涤我的时刻。我从天而降,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有点咸,不愧是世界第三大咸水湖,没事儿,就当消毒了。我在水下依然能飞,一直向下飞,滑过的地方泛起一串串气泡,被阳光一照,五彩缤纷。我有点担心身上的肮脏会玷污湖水,但又觉得圣湖拥有广阔的胸怀,会乐于接纳我们这些有污点的人。于是我义无反顾,继续向下,看到了五光十色的珊瑚,太美了。美得我不忍心独享,我想让我爸看看,他是植物人,珊瑚也是海底的“植物人”,不言不语的生命依然可以很美好。我还想给常小茹看看,过去发现什么好东西我都和她分享。可是她已经和我离婚,好几年前就没再跟我出过门,这次能来吗?一想到她板着的面孔,还得央求她,我就头大……

然后我就醒了。

我坐在候机大厅,不知道睡了多久,广播里正在叫我的名字,让我快点儿登机。登机口已经没人了。

我快步向登机口走去。心还在飞翔。刚才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感觉还在我身上荡漾,异常真实,比此刻我正在行走还真实。

如果只因为现实生活的时间比梦的时间长,醒着的分量更重,于是梦就是不真实的,那么如果梦的时间长于醒来以后的时间呢?怎么能证明醒着的现实不是在做梦,以为的那个梦其实是现在这个现实醒了呢?梦里的那种真实感和现实的这种真实感,从质感上说,没区别。

所以,梦并不是梦,是另一种现实。人在那种现实里,就是会飞。

这次的飞行没有因为失控而掉下来,只怪自己惦记当前这个现实世界,导致飞行无疾而终。

于是,我又得出阶段性结论:起飞后就尽情地飞,别想别的。

3

第三次飞是2050年。2039年的时候,我都准备退休了,新政策颁布,男性公民七十岁退休。这个消息令我的同龄人哀声载道,但我没有。我为之欣喜,我热爱工作,又可以多上十年班了。

那年到了西藏,我就没再回去。贡嘎机场贴着招工简章,需要会机械修理的人员,我就去应聘。我不知道我在全国钳工中能排名第几,但在来这应聘的人中,我的专业考核第一。唯一让人力资源部门头疼的,就是当问到我为何离开曾经的工厂时,我说了实话,告诉他们我不是主动离开,是被开除,因为我在第一时间里编不出为什么离开的理由。他们一愣,想了想又问我为什么被开除,这回我没有说是因为向厂长办公室扔砖头,怕他们认为我日后也会向飞机扔砖头,我说是因为车间主任和我媳妇通奸,被我遇到,把主任打成三等残疾,所以被开除。我还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来西藏就是为了找一个离北京越远越好的地方生活。人力资源相信了我说的,还看出我不会像那些藏族工人一样因为手艺会得多了而离开这里去大城市发展,倒说我是北京过来的,算“首都人才入藏”,每月比别人多三百的补助。

我就这样留在了机场。我从检修到达出口的行李转盘做起,乘客总抱怨机场的传送带摔行李,却从没有人关注旅客们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和用五花八门的捆绑方式打包的纸箱子给传送系统带来的麻烦。我在检修的那些年头里,从缝隙里捡到过行李里掉出来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

我在这儿边干边学。后来换到检修客梯车,再后来去了停机坪。一步一步,离飞机越来越近。看着飞机飞上天,我就高兴,多累的活儿也不觉得累了。

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机场说我岁数大了,可以进室内工作。我不进,室内看不到飞机,我愿意再看十年飞机飞上天。那轰隆隆的声音,听着就让人觉得又年轻了。我最喜欢的工作就是撤离轮档——轮档就是挡在飞机轮子前面的东西——撤掉轮档,就意味着飞机准备起飞了。民航局是以撤离轮档的时间作为飞机起飞的时刻,也就是说,什么时候起飞,我说了算,无论它是波音797,还是空客400。

我在这座海拔3600米的机场工作了三十五年,昨晚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仰望夜空,繁星点点,最后一次凭借机翼灯的闪烁方式来分辨着准备降落的是波音还是空客——波音的机翼灯一次闪一下,空车是一次闪两下。现在,我拿着刚刚盖了章的退休证,一个人离开机场,到了常去的那家老北京餐馆,吃一顿退休大餐。

这七十年,我吃过太多东西,从人奶到牛奶,从北京菜山东菜上海菜湖南菜重庆菜,到韩餐日料西餐泰国菜,嘴品尝过太多味道,味道是一时的,现在我更需要让胃舒服。还是北京菜顺口。

所谓的大餐,不过是把我爱吃的那八样菜都点了。一个人当然是吃不完,一个退休的人,能吃多少东西,我是为了看着。没有亲人见证我的退休,就让这些菜陪着我吧。

十年前,我妈也过世了。常小茹和我离婚后,有了新家庭。我和她生的女儿,十五年前在北京和一个德国人结了婚。我坐飞机赶去参加婚礼,遇到雾霾,首都机场无法降落,落到了沈阳。第二天我从沈阳坐磁悬浮去北京,因为太累了,睡过了站,醒来已是武汉。再买票返回的时候,婚礼已经结束。我远远地看到女儿和新郎站在酒店门口送走来宾,新郎比我想象得年轻,我替女儿幸福。我没有走近他们,让门童把我带的箱子送过去。他们收到箱子,顺着门童所指的方向看去,我已经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启动了车。箱子里是我在拉萨这二十年攒的工资,刚刚下了火车我都给取出来了,装进箱子。我安心地离开了北京。

这顿饭我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点多,餐馆里已经没人,服务员们也都吃过饭不知去哪儿休息了。我一个人坐在二楼窗边的位置,看着楼下停了一辆箱车,正一筐筐往餐馆里搬运着各类蔬菜和鸡鸭鱼肉以及一些我已经叫不上名字的食材。

我突然想到,人这一辈子,肚子里装进过多少这些食物啊,荤的素的转基因的催熟剂的添加剂的……想想就够沉重的。我又想到了那个和尚的话,放生积累功德,反过来就是杀生积累罪业。带着这些沉重的食物和罪业,人还能飞起来吗?

试试看吧。我放下筷子,推开窗户,往外一扑,并没有坠落,而是像纸飞机一样,划出一道弧线,昂头迎风,飞了起来。我飞到贡嘎机场,刚刚我在这里领了退休证,我的那个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等待撤去轮档的命令,我冲他挥挥手,继续往前飞。

我退休了,时间自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我竟然飞到了常小茹家,按说她也七十岁了,可是完全不显老,甚至比我们离婚时还年轻,又回到洋娃娃的样子,我依然喜爱这模样,我喜欢她名字里的那个“小”。她正坐在窗前看书,一摞法律书籍堆得很高。我贴地而行,抄起一个小石子,向窗口轻轻掷去,她伸着头往外看,我笑着飞走,冲她摆手告别,她没有看到。我又飞出了国,这是哪儿?噢,我看见女儿和她的丈夫在给花园浇水,旁边荡秋千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应该是我的外孙子和外孙女吧,其乐融融。我放心了,飞得更自在,像童年刚学会骑车的那个晚上,在无人的大街上撒着欢儿地玩。此刻,我忽高忽低地飞着,蹿天入地,左冲右撞,不亦乐乎。

突然我的双手被人握住,扭头一看,原来是我爸我妈。他俩一边一个拉着我,像小时候带我去看电影一样,并肩而行。我们飞进一片云朵,像进了一座迷宫,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微笑的脸,不觉速度之快。

穿过云朵,是一片湛蓝。没有风,没有任何可以看到的东西,进入一片宁静。根据坐飞机的经验,这是飞行平稳的迹象。

孙睿,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草样年华》《活不明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