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吴稚晖为何爱骂人】
蒋介石好骂人,不过不是嘴上骂(其口头禅“娘希匹”属后人杜撰),而在日记里骂。收藏于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蒋介石日记公开之后,学者纷纷前去查阅,浙江大学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陈红民教授是先行者之一,据他说,一开始大家关注的问题是蒋介石骂了谁,后来发现他骂过的人实在太多了,只好把问题反转:蒋介石没有骂过谁?他的答案,一是蒋经国,二是吴稚晖。
蒋介石对他的“经儿”,一来厚爱,二来厚望,加之蒋经国的确争气,有些才具更胜乃父数筹,不挨骂倒也正常。吴稚晖何德何能,竟被蒋介石青眼相待?他虽贵为国民党四老之一,然而同为四老的张静江、李石曾——张静江还是蒋介石的把兄,甚至被蒋介石尊作“良师”——蒋介石照骂不误,看来“老”绝非豁免于骂的资本。这背后,到底是何缘故,还得从吴稚晖其人说起。
与蒋介石一样,吴稚晖也好骂人;不一样的是,他嘴上也骂,写文章也骂。我最早听说他的大名,即与骂人有关。1932年初,鲁迅作《“言词争执”歌》,嘲讽国民党一中全会,有一句“吴老头子老益壮,放屁放屁来相嚷……”,吴老头子即吴稚晖,“放屁”则是他的口头禅。
不过,吴稚晖并非不学无术、出口成脏的粗人,恰恰相反,他是文人出身,中过举人,办过媒体,开过学校,甚至著述等身,他的全集,台湾版共18册,大陆版共14册,其内容包括“哲理与文教”“科学与工艺”“国音与文字学”“国是与党务”等,纵横文理,足见学识渊博。其中国音相当于我们现在使用的拼音,吴稚晖是这方面的先驱,早于1895年,他便发明了“豆芽字母”,开中国拼音字母之先河,在台湾,他被尊为“国语之父”。
既是斯文中人,为什么还爱骂人呢?据吴稚晖《乱谈几句》自述:“记得我三十岁以前,一落笔喜欢撑着些架子。应该四个字的地方,偏用三个字。应该做两句说的,偏并成一句。应该怎样,偏要那样,诸如此类的矫揉造作,吊诡炫弄。”八股写法,自非正道,一度令他无比苦恼。话说有一天,他在上海的小书摊上,撞见一本叫《何典》的小说,此书开篇曰:“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间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他读到这一段,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从此打破了古文家的迷梦,而走上了“放屁放屁”的骂道,直抒胸臆,自由自在。在他看来,“用这种精神,才能得言论的真自由,享言论的真幸福”。这个故事在民国非常出名,出名到什么程度呢,此后出版商宣传《何典》,一再拉出吴稚晖的名头作大旗:1926年,北新书局在《语丝》杂志为《何典》做广告,有“吴稚晖先生的老师《何典》出版预告”之语;1946年10月,上海友联出版公司印行《何典》口袋书,封面大书“吴稚晖先生推荐不朽杰作”……看起来好像今天流行的腰封和名人推荐。
步入“骂道”之后,吴稚晖勇猛精进,所向披靡,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在晚清,他是革命党,因此清朝的执政者与康有为、梁启超等改良派,率先成为他骂战的对象。1903年,章太炎作《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骂光绪皇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光绪全名爱新觉罗·载湉),时人视为离经叛道的狮子吼,后来他在上海入狱,这句话便是重要罪证。不过,倘与吴稚晖相比,章太炎这点骂,则如毛毛雨。1908年,光绪与慈禧前后脚去世,吴稚晖撰文《妖魔已终人心大快》等,骂这二人“有如昏天黑地养汉子的那拉,被人搦在手里作木人头讲话的载湉”,并将他们比作毒虫:“……独闻狐后鼠帝之死,淡然不知可悲之故。有如溽暑夜卧,暗中摸索,得一物焉,以其扰人清梦之可恶,以两指捻毙之。闻其余腥,使我喉中作恶不止。此物何也?即最污秽最不足惜之毒虫是也。”
当时革命与改革之间,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以致梁启超放狠话:“今者我党与政府死战,犹是第二义,与革党死战,乃是第一义。”对革命派而言,也是如此。所以吴稚晖骂起改良派来,毫不嘴软。试看他在《猪生狗养之中国人》文中怎么痛骂梁启超:“三年以来,粪味将浓时,纵有一个剿灭人种的梁贼、梁强盗、梁乌龟、梁猪、梁狗、梁畜生,所谓梁启超者,无端倡满洲皇统万世一系之说……”对付这样的烂仗,纵使梁启超是近代中国第一健笔,怕也难以招架,无可奈何。
【与时俱进的骂战】
时代的车轮驶入民国,吴稚晖的骂战与时俱进。要说在晚清,他谩骂的对象其实有限,不外乎那两派,民国烟尘遍地,群雄并起,他也顺势骂遍天下英雄,喷倒一世豪杰。试举几例。1923年,直系军阀领袖曹锟收买议员,贿选总统,吴稚晖建议曹三爷与老婆敦伦一两次,倘若那数百兆溢泻的精虫,不至完全糟蹋,而能保全千万分之一的生命,那么单是曹门的子子孙孙,足够将其抬上宝座,何必破费血本拉拢五百猪仔议员呢。
汪精卫与日本合作,吴稚晖大怒,不顾昔日交情,撰文《卖国贼是世界上最丑恶的毒物——汪精怪夫妇因学三等娼妓而为之》等骂道:“你们这班贼男女,狗男女,竟為了区区短命富贵,乃昧着天良,替敌人骗同胞,真狗彘不如的怪物。什么和议,真是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秦桧易名缪丑,精卫是填海的小鸟,如何给你这小白脸来污辱。我今权且送你一个易名大典,名曰汪精怪……至于你千秋的大名,或曰顽钝,或曰缪丑,自有将来铸铁像时再替你易名。”除了“汪精怪”,他赐予汪精卫的骂名还有“汪贼”“狐狸精”“白羊精”等。此外,汪精卫的一干同志,陈璧君被他骂作“陈屁裙”,周佛海被他骂作“周狒黑”,褚民谊被他骂作“鼠蚁蚁”……
政治之外,文化界的人物,他若看不顺眼,照样吐槽。1924年,泰戈尔来中国讲学,提倡东洋思想,鼓吹亚洲文明,应者云集,盛况空前。他却不以为然,认为泰戈尔在英国殖民统治之下,不去注意同胞的悲惨命运,反而宣扬远离现实的事物,博取白种人的奖金,无异于亡国奴的自我麻痹和安慰,遂作《婉告泰戈尔》一文,大加挖苦:“太先生心知帝国主义的暴秦的可恨,却不给国人一些能力,只想叫老石器人民(印度人),抱无抵抗主义,候使用铁器的客帝(英国人)自己恶贯满盈,那就正如我们乡里有句俗话:‘把自己作烂菜叶,卧在地上,希望叫强盗滑倒,同一滑稽呀!”他还说:“太先生既然吟风弄月,尽有喜马拉亚山前的节音可谱,何苦说写得流利的仇国语文,去博斯坎狄内维亚(斯堪的那维亚)富人的奖金,荣比博学鸿词科呢?难道不像满清的所谓诸词臣,忘了亡国恨,故意吊诡的自晦起来,并不是真正的苟全性命于乱世么?”在当时铺天盖地的赞词当中,这是难得一见的谔谔之声,而且话糙理不糙,相当有见地。
【勇于骂人,亦勇于自嘲】
难得的是,吴稚晖勇于骂人,同时勇于自嘲。他喜欢骂人家放屁,自己写文章,开会提案,也是放屁:“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只能提提案,放放屁”,“我今天再放这一次,把肚子泻空了,就告完结。”这就难怪鲁迅嘲讽道:“吴老头子老益壮,放屁放屁来相嚷……”
说到称写文章为“放屁”,不由想起钱锺书。据传,钱锺书每写一文,便对杨绛说“今天放了一个屁”,若是长文,则谓“长屁”。无独有偶,据杨绛回忆,其父杨荫杭也有如此习惯:“我偶尔听到父亲告诉母亲说:‘我今天放了一个“屁”,或“一个大臭屁”或“恶毒毒的大臭屁”。过一二天,母亲就用大剪子从《申报》或《时报》上剪下这个‘屁。我只看见一个‘评字,上面或许还有一个‘时字吧?父亲很明显地不喜欢我们看,所以我从没敢偷读过。”文人如此自况,可视为一种谦辞,不把文章看得那么重,这样便不会陷入“致命的自负”或“正义的火气”。
由此再来说吴稚晖。他满纸“放屁”,满口“放屁”,除了文风使然,未尝不是一种自保之道。譬如称提案为放屁,纵使提错了,大可一笑置之。这么作践自己,听起来有点好笑,实则深藏政治智慧。古之皇帝,常常视大臣为倡优(戏子),如乾隆皇帝痛斥官居协办大学士的纪昀:“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反过来讲,伴君如伴虎,在残虐不仁的皇帝面前,臣子为了自保,不妨以倡优自处,说白了,就是整天扮作小丑,供皇上开心。扮作粗人,放屁放屁来相嚷,亦同此理。
当然,吴稚晖的政治智慧,不止于此。他骂遍天下,唯独不骂一个人,那就是蒋介石。有一个故事说,在抗战期间,国民党召开中常会,他提着灯笼去参加,蒋介石亲自到门口迎接,问他何以白天打灯笼,他不理睬,边往会场走,边模仿蒋介石的腔调:“娘希匹,这里太黑暗,太黑暗了。”这被视为对蒋介石的嘲讽。但是,前面说过,蒋介石平时并不讲脏话,“娘希匹”纯属后人杜撰,如果能够确认这一点,那么吴稚晖谈何模仿呢?所以这个故事,八成出自臆造。
其实,只要稍微了解吴稚晖与蒋介石的关系,不难判断此中真伪。须知吴稚晖不仅不骂蒋介石,而且是国民党元老派当中最早力挺蒋介石的之一。1927年春,蒋介石在上海清党,吴稚晖便主动为其站台。当时蒋介石的事业刚刚起步,只是国民党内鼎立的三足之一,排名在汪精卫之后,能得到吴稚晖这样的大佬青目和加持,必定万分感激。此后蒋介石诱禁李济深、排挤汪精卫等,吴稚晖都出了力气,二人关系越来越密切。
1943年8月1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因车祸去世,坊间盛传由吴稚晖继任,他拒不接受,拒绝的理由依然是“放屁放屁”之道,譬如称自己长得丑,不像一个大人物,说自己有一怪癖,每天要到野外旷地去拉屎,一国元首,岂能如此不成体统云云。随后让贤于蒋介石,并在蒋介石生日当天发表广播讲话,称“一定要烦劳蒋主席,到了整一百歲,看他开了一个革命成功的庆祝会,方才让他告老,再享一百年清清闲闲的老福”。看来,善骂者同样善谀。对此,李宗仁送了吴稚晖八个字:逢君之好,长君之恶。
说到底,吴稚晖骂人有术,不骂人亦有术。他不骂蒋介石,构成了蒋介石日记不骂他的前提。这两大毒舌,非但互相不骂,反而互相吹捧、抬轿子。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吴稚晖先抬蒋介石,所迎来的回报也许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尤其表现在他身后。他活了将近90岁,于1953年10月30日病逝。死后蒋介石亲自主祭,并题写“痛失师表”匾额。一个月后,蒋介石发布总统令,公开褒奖吴稚晖:“开国元良,多士师表,淹中西之学,究天人之理,秉浩然之气,为振奇之人……若论高风硕德,允为一代完人。”评价之高,在国民党大佬当中,几乎可坐二望一。与此相应,蒋介石死后立铜像,唯一陪祀者,就是吴稚晖。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