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仁,男,大理州永平县人。业余进行文学创作,曾在《天涯》《芒种》《边疆文学》《散文百家》《云南日报》《大理文化》等刊物发表散文若干。现供职于永平县新闻信息中心。
一
组成无尽时空洪流的无数片段,无时无刻不在起始,终止,起始,终止……所以,用岳父的招呼来做一个起始,也就顾及不了突兀与否了——
“你到了。”岳父站在院子里,抬头看见我从院门走进去,就停下手中的活计,跟我打招呼。“嗯,到了。”我回应岳父的招呼,走进小院,注意力早已向客厅右手边的屋子蔓延过去。屋门敞开,屋里亮着灯,没有声音,也没觉察到有何异样,胸口稍稍一松。回过头,看清了岳父手里的活计,他正用一页砂纸打磨一把新镐的柄。新鲜物件突然出现在平常的日子里,它就是一个起始的鲜明告示:有不平常的事情即将在平常的日子里发生。只是,眼前的这个告示的内容,在前一天晚上的一次电话交谈中已被提及,它的鲜明已淡去了一层,几乎只剩一个外延性的新镐了,“家里买了新镐”这样的状况,加上“奶奶已不行了”这样的共识,已经不是很鲜明了。去市场上亲自购买新镐的岳父,新镐在他眼中的鲜明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比我眼中的鲜明更加淡薄了吧?我注意到岳父在打磨镐柄时,有些心不在焉,砂纸摩擦栗树圆木做的镐柄,沙——沙——,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单一、枯燥,忽长忽短、飘浮不定,就像岳父的眼神:他间或瞟向亮灯的屋子,想确认什么,又不愿确认什么。额头的皱纹里,除了汗渍和细碎的木屑外,还有重重的心事,蛇一般蜿蜒游走。一股对岳父的同情之情在心底暗暗生出来,奶奶于我,是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长辈,于岳父,则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奶奶与岳父之间,即将发生的是,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之间永不相见的阴阳之隔。虽然,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发生着,但轮到岳父的头上,岳父肯定有另一种感受。院门边的花台上还靠着一把一模一样的镐和两把锄头。新镐,新锄头。镐和锄头漆着深绿色的漆,镐尖和锄尖均裸露出一截金属色,灰亮亮的。相较于一般的土石来说,这样的灰亮是极致的冷硬和锋利,只要有力气抡起它,它就能轻易凿开坚硬的泥土和石块。我拎起那把镐,分量比我想象中要沉。栗树做的镐柄致密结实,还未经砂纸打磨,镐柄上有明显的棱角,硌手。镐尖还有未被铁匠打磨掉的铁屑,是一个额外的鲜明的告示。虽然时下已是春天,我却感到有一股寒意从镐尖的灰亮处席卷过来,从胸口卷了进去,穿透脊背。
把镐放回去,镐柄与花台撞击,“嗒”地一声,就看見花台上的一丛万年青后闪过一团灰影。细看之下,是那只灰猫,奶奶养了十余年的老猫。不知道是老猫本身寿命将终,还是因为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冷得凶,老猫整个缩小了一圈,周身差不多只剩下皮和骨头。最近每次看到这只老猫,我仿佛看到寒冷刮起一阵阵漩涡风,从老猫身上卷走了它的大部分血肉,甚至毛须。被我惊扰后,窄小的灰影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径直向亮灯的屋子走去。上台阶时,它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回来,我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以灵巧敏捷风光了多年的强壮灰猫,跨上半尺高的台阶时,完全没了往日的灵便与轻松,竟然会这么吃力。这样的情况是从去年开始的吧?一年之间,奶奶垮了,老猫也不行了。她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急剧衰老。这种情况让我浮想联翩,甚至跟一些老人打探过,却最终也没得到一个关于这种神秘同步的明确解答。奶奶下不了床后,岳母接手照顾老猫,用心程度比奶奶更甚,可老猫的情况并没有所好转,活动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瘦。最近每次回到小院,更多的时候,是看见老猫要么趴在奶奶的枕头边酣睡,除了喘气,几乎没有其他动静;要么趴在奶奶床对面的电视机上,蜷伏在一个绿色塑料壳的小闹钟旁,胸腹部鼓胀起来又塌陷下去,表明它是个活物。周遭有较大响动时,才微微睁开眼,然后又闭上了。老猫不在的时候,我曾摸过电视机的顶部,温热的,老猫把电视机当成取暖器了。它喜欢待在电视机上的原因,除了取暖,我猜它是对小闹钟的“咔嗒”声产生了某种依赖。小闹钟是侄女两年前买的,放在电视机上,就生了根,没挪过半步。在昏暗的屋子里,小闹钟作为装饰品的意义早被昏暗吞噬了,弱弱的“咔嗒”声,才让我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去床边看奶奶,有时奶奶睡着了,我就坐在床边,等奶奶醒来。这时,小闹钟的“咔嗒”声便从昏暗处冒出来,滞涩、微弱、若有若无。我盯着小闹钟,仔细地看,微弱的“咔嗒”声似乎不是来自小闹钟,而是来自某个一直处于游走状态的存在,我不能确定这微弱的“咔嗒”声来自哪一个角落。昏暗中,这个微弱的飘浮不定的“咔嗒”声,对这个屋子的装饰,比起它绿色的外表、可爱的造型对屋子在形色方面的装饰,是更鲜明的存在。但这也仅仅是相对的,它微弱得不可捉摸,咔嗒、咔嗒、咔嗒……如一个个轻若无物的肥皂泡,刚刚成形,又化为无物。奶奶还在睡,我闭上眼睛等,眼前出现一股不可伸量的、不断向前推进的洪流,洪流的前端,有一个小球在跳动,微弱地跳动,随着“咔嗒、咔嗒”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跳,每跳一下,就把洪流的前端切割成层后,往后推了一层,每一层上都有小球跳动的印痕,无数层次上的印痕沿着直线连成一串,向洪流推进的反方向延伸而去。小球一直在眼前跳,被推挤过去的层次不断地模糊,不断地淡化,但永不消失。我看到那些无数层次的每一层中,都有一幅画,每一幅画里,都有一间屋子,有一个我,有奶奶,有老猫,也有小闹钟本身。近处的层次里,有中年的我,坐在床边,奶奶躺在床上,头发银白,枕边有一只老灰猫,更远处,有孩童的我,有年轻的奶奶,头发乌黑的奶奶,甚至有孩童时代的奶奶……奶奶醒来,被子发出细微的声音,我睁开眼,从极远处回到眼前。然后,我按部就班地询问奶奶吃饭没有,问她身体上的感受、疼痛有没有减轻之类的。奶奶的回答如公式一般,总是说吃过了。相同的问题,还会再问岳母一遍,岳母也会再对我说一遍。从岳母近半年来的回答中,我感到无奈的份量越来越重。这种无奈,融入到我和岳母身处的这股洪流中的某一些层次里,将与我们有关的这股洪流染成灰色。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压抑氛围,也不喜欢这样的灰色,却不知道如何将它褪洗干净,也无处着手,将生活还原成原来的彩色,只能任由灰色洪流卷着我们,不分昼夜地往前奔涌。
跟着老猫进到屋子里,看见岳母躺在竹椅上打盹,膝盖上盖着叠成双层的毛毯。老猫果然已经趴在电视机上了(它爬到电视机上的时候,肯定也踉跄了),看过去,就像一张长着稀疏毛发的灰色薄皮覆盖在一小堆骨头上。不出所料,它的头倚在小闹钟上,眼睛早已闭上了。小闹钟的“咔嗒”声还是像以往一样,扇动着昏暗的翅膀,在屋子里四处游走。一直以来,小闹钟的指针所显示的时间都是有偏差的,但奶奶已经顾及不了这个情况,岳母也没精力关注这个情况。我看手机,是7点17分,小闹钟的指针却显示4点半。或者是它有气无力的“咔嗒”声,无法拽动时间以我所认为的正常的步伐前进,让它负责显示的那部分时间掉队了;或者是它不小心将一部分时间遗忘在某一处,怎么也找不回来。看着小闹钟,我总觉得它在我们的时空之外,它是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一个小闹钟投射过来的影子,它忘记了将指针拨到与我的手机一致的时间上。不过,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小闹钟生出了灵性,故意错误显示,扰乱残酷而切合实际的认知,减少一些时间方面的准确暗示,这样,将时间对于即将逝去的奶奶的残忍减到最小。小闹钟下面,是电视机,里面播着娱乐节目,画面轻松活泼,却没有声音——岳母将它关到最小——这些他时他处的洪流中截取下来的一个由无数层次拼成的集合,通过电视,来到这个屋子里后,融进这个屋子所处的灰色洪流里,合为一个新的洪流,又被跳动的小球分割,成为层次里的层次。岳母用这些外来的层次,填充这间屋子里的原住层次,替换让她无奈的灰色,效果却并不明显。半年来,每次回到小院,看见岳母时,她几乎都是躺在竹椅上,用相同的姿势打盹。半年前,奶奶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运转了九十余年的身体,终于要罢工了,岳母辞去了外面的活计,回家专职照顾奶奶,半年来从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奶奶先是卧床不起,后来双腿浮肿,再后来,全身浮肿,遍布水泡。每隔一个小时,岳母都要给奶奶翻一次身。岳母身体比较魁梧,力气足,一个人就能完成翻身的工作。在岳母的照料下,九十多岁的奶奶成了一个婴儿,翻身、喂水、喂饭、换纸尿裤、擦洗身体,任由岳母摆布。
我不小心弄出一些响动。岳母睁开眼,看见我,就小声地喊我的名字,说,你来了。我点头。说话间,岳母的目光已习惯性地转到屋角的床上。顺着岳母的目光,见奶奶瘦小的躯体蜷曲在床的一头,只睡了床的长度的一半。被子微微起伏着。我想,除了呼吸的律动,奶奶此生还会有其他肢体上的更大的动作吗?比如,自己端着饭碗吃饭,比如,站起来到大门外走一走,等等。但我很清楚,可以确定的答案,让家里人的心一直往下沉。老猫不知何时离开了电视机,来到了床上,蜷伏在枕头旁边,仍然是闭着眼睛。稀疏的绒毛下,棱角分明的肋骨一起一伏,喉咙里呼噜、呼噜一阵乱响。老猫旁边,奶奶瘦小的头颅靠在枕头上,半睁半闭的眼睛里,灰色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我俯下身子,在奶奶耳朵旁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奶奶转头稍稍向上,似乎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有感到奶奶的目光的焦点落在我的脸上。奶奶的喉咙里呼噜了几声,终于听清了:是小段么?我说,是的,您吃了点东西没?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回应。岳母在后面说,不久前吃了一个荷包蛋。接着又说,可能你奶奶没听见你说什么,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几天了。我无奈,直起身。灯光下,奶奶剪得只剩半寸长的头发贴在薄薄的头皮上,白晃晃地。这样的白发,在黑暗的地底会不会仍然是白色的?其实,前一天晚上岳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类似的问题。岳父在电话里说,明天是周末了吧,你有空吗?我说有。岳父就说,那你来帮我们干一天活儿吧。我说,做什么呢?岳父说,你奶奶的情况你也清楚了,家里在营盘山买了一块地。地比较平,没必要请挖掘机来挖,我打算叫几个亲戚帮忙,给你奶奶修块墓地。我说好。岳父又说,镐和锄头我已经买好了。挂了电话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虽然自然而冷静地与岳父通话,却早已被通话的内容带进了一种奇特的状态里,这是一种无数念头在脑海里交织混杂,却理不出一个头绪的混乱状态:悲痛,怜悯,祈祷,救赎,希望,无奈,放弃……奶奶,是真的要走了吗?
床上的被子微微起伏,我实在不愿意去确定,一些事件要在这里终结,而另一事件,要在另一处起始。在未来不远的某天,在汹涌推进的洪流中,这床被子的起伏终究是要停下来的,这床上终究也要变得空无一人的,床上的人,是要埋在岳父和亲戚们共同修建的墓地里的。我立在床边,盯着奶奶,说不出话。岳母打破平静:你爹喊你过来,是让你跟他们一起去干活儿吧?我点点头。岳母说,那你去吧。我说,不如你上个闹钟,睡半个小时吧。岳母说,我一直在手机里上呢,没闹钟提醒的话,就睡过头了。
从屋里出来,岳父已经在打磨第二把镐的柄。我问,可以出发了吗?岳父说,还有两把锄头没打磨呢。我说,好吧。
这样的事情,还是慢点吧,包括那股不知名的洪流的推进,能停下来不走,就好了。
二
营盘山。
如果没记错,岳父在前一天的电话里是说了这三个字。听到这三个字,如同过敏体质遇到过敏源,我感到自己变得坐立不安,连睡眠,都掺杂着黑暗和幽森。
撇开人的所有情感与认知,营盘山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相对高度约两百米,山体沿县城所在的坝子东北边缘往北方向綿延了数里,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小山。但进入过营盘山的人却清楚,整座营盘山都是一座墓园。营盘山西麓与坝子中间,有一个南北走向的宽阔缓坡带。缓坡带上石多土少,住在山脚的村民们就把无法开垦的地作为逝去的亲人的墓园。在漫长的岁月中,住在山下村庄和县城的人们不断地逝去,缓坡带上的坟墓越来越多。人世间的房屋可以一代接着一代轮流居住,墓地却不能,建好便绝对专有化,墓碑一旦固定下来,一般情况下无法移动和抹平,除非借用时光的手,花极其漫长的时间才能做到。无尽的时空洪流中,营盘山上,坟墓如同黄昏时分天空中的星星,逐渐稠密起来。如今的营盘山,满眼都是苍翠葱郁的树木,密密麻麻的荒草,以及树木和荒草中间那些挤挤挨挨的坟墓。回想一下,营盘山留给我的印象,似乎只有幽森。这也就是过了一个夜晚,岳父说的“营盘山”这三个字冲击听觉神经后,留下的黑影不仅没有淡下去,而是在我即将前往营盘山的这个清晨,仍然不可遏制地反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与隐没的原因。与其一起浮现与隐没的,还是那种印象:幽森,苍翠葱郁的树木,密密麻麻的荒草,以及荒草中间挤挤挨挨的坟墓共同组成的铺天盖地的幽森。只是,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后,心里隐隐有些纳闷,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因素,在暗中篡改“幽森”这种印象,我隐隐意识到,幽森,似乎也只是权宜之用,我不确信它能准确地描述我对营盘山的印象。当听到岳父说“营盘山”这三个字的时候,脑海中涌起的那些关于营盘山的往事、即将要发生的事,以及这些事对我的情感天平的左右,等等,都是“幽森”这个词语无法完全涵盖的。关于这一点,我有过很深的体会:胸中有万语千言,涌到喉咙欲喷薄而出,可是,说话者心念急转,或临时预判听者无法理解,又或者猛然觉得即使说了,也是无谓的表达,就生生咽了回去,留一片沉默,结果,这种沉默往往被听者误会;有时,竟憋不住,漏出一二个音节,却辞不达意,离原本的万千言语所表之意有十万八千里,听者却以为他听到的,就是说话者想要表达的全部,进而造成更大的误会,很是尴尬。这里,我倒是不担心营盘山听到对它进行不准确的描述,进而心生不满,然后迁怒于我,将它的幽森无限放大,让我害怕、恐惧。我更在意的是,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营盘山,是否真正走进了营盘山的世界。就目前而言,“幽森”一词,它临时代表了我对这座山的看法和定位,这些看法和定位来源于数次进入营盘山时留下的印象,来源于道听途说的一些关于神鬼的所谓常识,来源于道家文化的根深蒂固的存在与变异。这种印象,仅仅只是置身于道家文化的大海之中,产生的一种符合一般性认知的印象。所以,先不说道家文化中包含的世界观是不是一种能准确反映真实世界的世界观,就说我所认为的幽森,它的确是我个人获得的一种与道家文化有关的印象。对于另一种文化背景之下,或者另一种文化影响之下形成的世界观来说,这个描述肯定是不合适的。信奉另一种文化,或者以另一种世界观来观察、感受营盘山,所得的印象或许是另外一种。特别是对于逝者来说,我所认为的幽森,在另一种意识或者另一个世界里,它的意思或许刚好相反,有可能是一种与“光明”甚至是“优美的世界”相似的概念,这个事谁也说不定。当然,对于目前的我来说,心里头对营盘山那股隐隐的抗拒的力量,一直是存在的,至少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在我走在前往营盘山的路上的时候,幽森这个词描述出来的印象,是心里头那股抗拒力量的主要源头。以我目前的认知范围和认知程度来说,的确只能产生抗拒性的感受。
可是,我的抗拒力量仅仅来源于此吗?显然不是。
归根结底,我抗拒的是亲人的阴阳两隔,永远不能相见。幽森,是隔在逝者与生者之间的那层坚不可摧的膜呈现在营盘山上的具象,是我理解未知世界时暂时无法突破的一道关卡。有这层薄膜,我之前确实没有看清幽森覆盖下的营盘山的本质。这个早晨,我只是单纯地、主观狭隘地把自己这次进山,理解成为一场充满悖论的逆行:春天,早晨,阳光透亮,空气清新,县城北郊的田地里,豆麦青青,露水晶莹,晨光中,村民在整理培育稻秧的田块,手中的锄头上下翻飞,新鲜的泥土味随着欢快的劳作声四处飘荡,生命的因子蕴含在晨光中;岳父、我以及几位亲戚肩上扛着镐和锄头,往北出了县城,穿过晨烟氤氲的田野,与空气中的生命因子一路碰撞,压抑着心里越来越近的死亡的讯息,走进树木森森、墓碑林立的营盘山;我们要在这座墓碑林立的营盘山上,再增加一座坟墓,用来埋葬我的奶奶。走向营盘山时,一股无名的力量,将往常处在注意力之外的营盘山,拉进我所在的这股洪流里。营盘山借用产生于我脑海中的幽森,加上我对无法挽留住奶奶的现实的绝望和抗拒,将整座山化为无边无际的黑暗。我跟在岳父身后,感到有一个黑色的通道,从黑暗的营盘山延伸过来,直达我们的周围。黑色通道将黑色的冰冷从营盘山中抽出,从通道中灌注过来,压迫着我,不断吞噬着洒在路旁的清晨的阳光,将清新的空气污染。通道口仿佛魔鬼的大嘴,将空气中的生命因子大口地吞下。走在这黑色的通道里,我承受着墨汁一般的压抑,气喘吁吁,心跳连连,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向营盘山,走向那片黑暗。我隐约看见,前面的黑暗里,全是死亡,全是未知,是另一个世界。不久以后,奶奶就要永远处在这片黑暗里了——想着,胸口一阵阵发堵,眼泪也来到了眼角。
在这个清晨之前,营盘山大多数时候都是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的。偶尔与营盘山发生的交集,是在有生命逝去的时候。在县城生活的十余年里,我曾因为一些有关联的长者的离去,数次进入营盘山。而每次进山,都是“幽森”印象的又一次叠加。后来,我明白了为何这种印象总是叠加而不是消除的原因,是因为抗拒。抗拒,就会不愿意去接近,不愿意去了解,就会有所错过,就无法全面理解,就掌握不到全貌,就对所抗拒的越发抗拒,走向恶性循环和无可挽回的极端。如果多一些契机,让我有与营盘山多接触一些的机会,我就会对营盘山多了解一些,认识加深一些,或许我对营盘山的“幽森”的印象就会改变——当然,这是后话了。那些长者,有亲戚家的,同事家的,妻子的同事家的,朋友家的,朋友的朋友家的。某一天,这些在我的时空洪流之外的长者,以生命终结的方式,往我那平静的日常里扔进一块大石头,溅起巨大的浪花,波及我所处的洪流,那么地突然,又在预料之中。那些长者,我认识一部分,有的曾有过交往,我记得他们,他们也认识我,我曾跟他们谈天,一起吃饭,了解他们经历过的一些事,记住了一些他们呈现出来的特征和细节。他们有故事、有经历,有所偏好、有所憎恶。我记得他们的衣着,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只是一部分,但回忆起来的时候,确实是一个具体可感的人。有的长者,却未曾谋面,去世后殓入棺木前也来不及见一面,我对他们没印象。他们说话的声音沙哑或清脆,身体高矮或胖瘦,性情谦和或倨傲,为人狭隘或高尚,我一概不知,甚至包括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只存在于同事、同学、朋友的言谈之中。而奶奶则不一样,她处在我所在的洪流的中心,我对奶奶熟悉得如同随口呼吸的空气。奶奶的晚年是缓慢的,无声无息的,我们甚至记不得奶奶从哪一天开始垮了,也不知道日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灰色,当我们醒悟过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在一股漫长的洪流里萎缩成一把骨头了。
白天上班,我只好用晚上的时间前去吊唁那些离去的长者。远远地看见大门两侧贴着对联,白纸黑字,哀悼和纪念之意浮在纸上,四下散开。过道上,花圈一个挨着一个,排了长长的一排,鲜艳的色彩,透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诡异(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花圈为什么要用彩色的纸来做,纯白色、纯黑色不是更合适?)。庭院里,有明晃晃的灯光,灯下坐着黑压压的一片人。邻居、亲朋,各自小声地说着什么,谈话声无处不在,却又无从分辨内容。棺木停放在堂屋正中,我远远地看着棺木,知道里面躺着一位刚刚去世的老人,但一些念头总是不断地挤进脑海里:我不愿相信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我不愿相信某一个生命已经停止呼吸,不愿相信生命的逝去。带着混乱的思绪走进去,面对棺木,不断地把“棺木里面躺着一位刚去世的老人,一位即将被送往营盘山的老人”这样的内容硬塞进大脑中。老人的照片摆在棺木前,彩色的、黑白的,照片中的老人或满面笑容,或板着脸,那是生前无数表情当中的一个,在时空洪流推进到某一刻度时,固定下来的表情。我盯着照片看,想从老人的表情中获知一些信息,但除了无从说起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我看到的,还是与营盘山一样的幽森。老人的家属守护在棺木两侧,或木然地沉默,或对着一位亲朋,缓慢而沉郁地诉说、追忆、哭泣。我来到棺木前,对着棺木和老人的照片,弯下身子,行礼。棺木和照片静默着,蜡烛的火焰、鲜花的花瓣也静默着,我觉得自己是朝着一个遥远的、模糊的、空洞的地方行礼。我清楚,棺木里的老人心脏已停止跳动,躯体已失去温度,大脑已停止思维,感官已经停止感知外界的一切。我的鞠躬,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行为和表达,鞠躬仅仅对我自己有意义,我只是完成了一个应当完成的仪式,在约定俗成的环境下,完成了对逝者的哀悼之意的表达,完成了心理包袱的卸载。我坐在前来吊唁的人中间,以举行仪式的姿势端坐着,看着披着印有阴阳八卦图案长袍的道士在做法事,这是我见过好多次却一直不明所以的仪式,我总想弄明白,这样的仪式起源于何时,举行仪式的目的是什么,举行这种仪式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每次我都努力地去听道士们唱着念着的内容,偶尔能听懂几句,却与我想象的不一致,我也会仔细地去观察仪式中出现的图腾,观察道士们作法的每一个动作,最终还是无法理解,想去问个明白,却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只好作罢。转过头,看见老人的家属头戴孝布,忙里忙外,神色憔悴,眼眶红肿,他们要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又要筹备把老人送到营盘山安葬的事,眼见的一切,都浸泡在浓浓的仪式感里。在这样的仪式感中坐久了,我感到周围一切相继进入一种模糊的状态,棺木、香火、吊唁的亲友,包括端坐在其中的自己,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这是仪式感到达极致后的虚幻。随着思绪的虚幻,身处骗局的念头得到进一步强化:这里根本沒有任何事发生,整条洪流里所包含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恶作剧,是一种假象,我参与在这假象中,成了虚假的一部分。这样的想法让我纠结不已,像一场恶梦醒来后,留在心中的阴影,长时间都抹不去,甩不脱。
直视死亡,接受死亡,没有人能轻易做到;理解死亡的意义,更是没人能轻易做到。
送老人上山,是在中午,我去送行。或天阴,或有阳光。在白天的亮光里,我杜撰的假象和那些荒诞的念头,如肥皂泡一样破裂,仪式又回到真实的状态,许多人参与到仪式中,又独自在内心里举行着一场只有灵魂参与的仪式,为逝者,更为自己。我捧着鲜花或者举着花圈,捧着组成仪式的众多符号的一种,以仪式感非常强烈的步伐,走在送行的队伍里。这时的悲伤,也是仪式感的悲伤,它们来源于具体可感的声音:女性家属在哭,或嚎啕,或啜泣,或不出声地抹眼泪,鞭炮声,锣、鼓、铙、钹齐响,各种声音,各种行为,都是仪式的一部分。我不记得自己是在某次进入营盘山的途中,窥见了仪式背后不能轻易道明的目的,也窥见了发明和创造仪式的人的初衷:举行仪式时,人的灵魂活了,脑中生幻境,心中生戚戚。前人相信祭祀能通灵天地万物,后人也继承了这种相信,基于仪式的这种效应,仪式被存留了下来。几乎每一次进入营盘山,我都会被这样的仪式引发和催生无限的联想,在胸中催生满满的一腔实质化的戚戚之感,我能感觉得到,这种戚戚之感从胸中弥漫出来,沿着山路,一直漫延到营盘山,覆盖在营盘山上,弥漫天地之间,久久不能消散。
只是,每次将老人送到山上,我都拗不过内心深处对营盘山的抗拒,抵不住悲伤的侵蚀,都是逃也似的返回县城,错过了仪式的其他组成部分。但这一次,我要在营盘山上停下来,要在这里修建一块墓地,固定一场仪式中的一个重要的符号。
墓碑,是这场仪式中,在墓地上固定下来的符号。
三
未到达岳父购买的那块地之前,那块地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充满矛盾和荒诞感的概念。营盘山的黑暗和幽森,给了我一种近似于地狱般的感受,我们却要把奶奶埋在这样的一片黑暗和幽森里,如弱小者主动把心爱之物呈给持凶打劫的强盗。穿行在营盘山的小路上,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无奈从心底弥漫开来,软化了肢体,险些数次跌倒。眼前总是出现那块不确定的地,位置不确定,坡度不确定,地上是否附着草与树,草与树是高是低,地上的石块或大或小,泥土的颜色或深或浅,一切都不确定,用这些不确定之物拼凑的那块地的样貌,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我臆想这样的支离破碎一直持续下去,甚至想,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这块地,一直到达不了这块地,奶奶就不必与营盘山发生任何关系,或许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可是,身边的树枝、草叶、蜘蛛网却一再提醒我的臆想的荒谬。我跟在岳父身后,向着前面不远处的那块地走去,树枝、草叶、蜘蛛网不断拂过我的脸颊、手臂、腿,我感到鸡皮疙瘩从树枝和蜘蛛网拂过的皮肤上长出来。事实上,我是主动走过去触碰上它们的,心里却总以为,它们是地表下的某种存在向我伸出的手指或者触须,来跟我接触。这种接触的目的和意义,一时间里也无法言喻,我更多的是感到怪诞和无所适从,总以为它们是打算向我传递某种信息,可是以我的智慧,还不能完全理解。我确信我错过了很多信息,虽然不知道这些信息对我有没有意义。绕过许多树丛和坟墓,岳父突然在一处地方停下来,他把镐和锄头往地上一扔,指着脚下的空地说,就是这儿。我停下来,像一列运行中的火车生生被逼停。环视四周,我看见了具体可感的草地、矮树丛、坑洼、坡度,它们有固定的位置,有具体的形状,占据着空间,颜色和形状都是具体可感的,都是刚才翻滚于脑海的那个模糊概念的实质化。在短暂的恍惚后,我感到自己迅速地适应了眼前所见,甚至感到自己与脚下的这块地建立起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似乎是祥和的,它绕开了仍然存在的幽森和黑暗,祥和与平静之感持续地变得强劲起来。我放任这种联系的建立与不断加剧,体会着这种联系,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但又仿佛曾经来过这里。随着这种联系的加剧,隐约感到四周的幽森和黑暗在悄悄地减退、淡去。我有些不明所以,难道就像我们在光明中待久了,就忘记了光明一样,走进了黑暗,就看不见了黑暗,就成了黑暗的一部分?还是因为黑暗本来就只是一种表象,它的内里,却是一个与黑暗相反的世界?
脚下的地坡度不大,建造坟墓的话,需要挖掘的土层并不厚,地上几乎没有大树,随意地长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以及几丛灌木。深吸几口气之后,岳父的喘息逐渐平缓下来,他指着一个地方说,你奶奶的位置大概在这里。顺着岳父的手指看过去,稀疏的小草覆盖着灰黄色的泥土,还有几块裸露出一部分的石头。我知道岳父指的位置不在地表,而是在地表之下的某一处。我们和那个“某一处”中间,隔着一层地表。经岳父提示,我将视线与想象合并在一起,刺穿地表,仿佛看见在不久的将来,奶奶去了地表下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了我在进入营盘山之前感受到的黑暗与幽森,而是一个缤纷绚丽的世界。奶奶正以一种安详的姿势,悬浮在那个缤纷绚丽的世界之中,她的四周,是蓝天、白云,悬浮的山,有不知起源于何地却从上往下流的瀑布,有缓缓飞过的仙鹤或凤凰……奶奶与我所在的世界的连接点,是一个仪式的符号——一座用石头做成的、固定在地表某个位置的墓碑。眼下,为了建造这个连接点,岳父带着我们,要对这个位置的地表的形状进行修改,要将这层地表的自然而原始的风貌,改变成我们需要的形状。这样的改变,发生在看不见首尾的无尽洪流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起始与终止,只是洪流的无数个切片中的一个。这样的改变,从来没有停止过,过去一直在进行着,现在也正在进行着,将来也不会停止。往洪流涌来的方向看过去,我看见关于这片山坡在时光洪流中的无数切片,如无数幻灯片在飞速替换,地表在急剧地变幻着风貌,雨水冲刷它,山风吹拂它,阳光炙烤它,蚂蚁在山坡上生活,兔子从山坡上掠过,牧童吆喝着觅食的牛羊踩着它,拾菌子村民背着背篓踩着它……各种因素、各种力量一刻不停地发挥作用,把它梳理、雕刻成我面前的风貌,直到这一天,这种风貌被数把锄头和镐终结。这一天,岳父、我以及几位亲戚来到这片山坡上,介入到这片山坡所在的洪流中。灰亮、冷硬的镐尖从洪流的切片中呼啸而下,刺穿空气,刺穿草叢,凿进泥土,反反复复中,无数块泥土离开原来的位置,跳起来,飞起来。原来的位置,泥土被空气替换,黑暗被明亮替换。凿起来的泥土堆放在场边,一块平整的场地在山坡上逐渐成形。我们用手中尖利的锄和镐,让这片山坡的地表发生了变化,形成了新鲜的风貌。夕阳缓缓下落,越来越挨近西方群山的山顶,我们也基本完工。岳父和亲戚们坐在新建好的墓地边上休息,我站在场地上,踩在平整好的场地的最深处,看着之前被埋在地表之下的泥土和小石块,感受着面前这种充满魔幻色彩的改变。原来的地表,在我的腰部位置,我的腿所处的位置,已经处在原来的地表以下,而我站立的地方,现在已成了新的地表。在不久之前,这片新的地表,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世界。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空间分成了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一个是我所站立的世界,一个是我能看到能听到能触摸到的世界,另一个是地表之下的另一个世界。我一直很清楚,地表下是泥土,是石头,可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象地表下有一个空旷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所在的世界之间仅仅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地表,这层薄薄的地表在无穷无尽的洪流里,进行着无穷无尽的变幻,却仍然是地表,完整的地表。比如,我用手中的镐和锄头改变了某一处地表的形状,但是,被我改变之后的地表,马上变成新的地表,新的地表仍然是两个世界的分界,依然阻隔着两个世界。无论我挖得多宽广,挖得多深远,我永远也凿不穿两个世界之间的壁障——地表,这两个世界永远也不会联通,除非,以死亡作为通道。
现在,这个通道就要被奶奶打通了。
抬起头,山下的小县城在夕阳中喧嚷着,来与去、新与旧、生与死,无时无刻不在交替着。看过去,就在那里的某一间屋子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奶奶,头上银发闪闪,她的身体渐渐失去生机,她的呼吸声渐渐不可闻……我感到身处的这股洪流突然加速,在洪流的前端,奶奶在某一切片处停止了呼吸,被亲朋们殓入棺木,送到营盘山里,来到我站立的地方,被安放在泥土里,一座石头坟墓建立起来。洪流仍旧没停,继续向前奔涌。风来,云来,雷来,雨来,阳光照下来,在漫长的无尽洪流中,石头墓碑被冲刷,磨损,棱角被磨圆,大块的石头碎裂成小块,小块的石头被风化成虚无。墓地被冲刷,填充,逐渐被洪流改造成原来的荒草坡,埋在里面的奶奶化成泥土,她的名字被洪流冲淡,她的人被后人忘记。山坡上又有小草和小树长出来,小草枯死,再长出来,再枯死,再长出来,小树在摇曳中长成大树,大树长成古树,古树在某一天轰然倒塌,化成枯木,化成泥土,又有小树从地面上长出来,再长成大树,长成古树。埋葬奶奶的那个位置,已经悬在半空,当年我们费力挖掘的泥土,都消失不见。那些泥土,有的已经移动到山脚,有的已经躺在河流的河床上,有的已经沉淀在江河的水库底,有的已经随江流到达大海,而包裹着这一切的洪流,不知疲倦,继续向前奔涌……
四
“这地足够宽。除了你奶奶的位置,我和你妈的位置也有,在中间这个位置;你们也有,在那边。”岳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他的声音,把我从洪流的极远处拉了回来。岳父指着这块地的某处,语调平静,像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于我而言却是个惊雷,我感觉到洪流似乎静止下来。关于最终去向的问题,我也思考过多次,思考的结果往往都是一致的,是确定的:无论走多远,都要回到博南山最南端的澜沧江边,回到故乡,终老故土。可岳父却在这个春天的下午,给了我这样一个安排,着实让人意外和吃惊。我也清楚,推行殡葬改革后,我们这一代的去向似乎就是殡仪馆,岳父的这个安排最终也不一定作数,却还是在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相似的场景,是发生过的。小时候在故乡上坟,父亲指着先祖的墓碑,逐一给我讲解先祖的名字、辈份、都做过哪些大事,然后他又指着旁边的某一处空地说,将来我和你妈就埋在这里,你们兄妹仨也要埋在这里。许多年过去了,我记不得父亲与我的谈话,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下进行,也不清楚当时是否感到害怕,总之,很是无所谓,没有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哥哥、我、妹妹还是像往常一样,无忧无虑地在故乡的山水间玩耍。父亲也没有在我们三兄妹将来到底埋在哪里的问题上过多地纠结,他和母亲安安静静地在故乡生活着,他们在老房子周围的土地上劳作,他们使唤着耕牛,挥舞着锄头和镐,种玉米、大豆、小麦、豌豆。很多年后,我都记得这样的情景:春天的几场细雨后,土地变得潮湿而松软,父亲把犁拴在耕牛肩膀上,开始一年的耕作。湿润的空气中,父亲扯着嗓子吆喝耕牛,手中的鞭子把空气抽得脆响,锃亮的犁头划开泥土,翻卷开来的泥土反射着黑亮的阳光。母亲背着小竹篓,在犁沟里播下玉米,用锄头把种子埋在泥土里,覆盖好。风云际会,雨露滋润,玉米发芽,出苗,拔高,开花,长包,成熟,收获,晒干,磨成面粉,做成饭,蒸熟,进入我的身体,镶嵌在我的骨胳和肌肉里。父亲和母亲用锄头和镐,在故乡的土地里觅食,从土地里源源不断地摄来营养,让我们兄妹仨的身体一天天结实起来。后来,我带着父母和故乡的土地给予我的躯体,带着父母和故乡的气息,外出到城市里求学、工作、生存,日复一日地用异乡的土地里摄取来的物质,替换着我从故乡带来的身体的组成部分。多年以后,我总是怀疑,我从故乡带来的身体,是否已经完全被替换,我是不是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当我端详自己的手掌的时候,抚摸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总有一种背叛故乡的念头,我甚至不敢与从故乡来城里看我的父亲和母亲坐得太近,怕他们觉察到我身上的气息,已经与他们的气息格格不入,与故乡的气息格格不入。而岳父作出在我死后葬在县城周边的营盘山这样的安排时,难道他也因为参透了其中的玄机,因而才会语调平静,显得顺理成章?岳父难道看穿了我身体的本质,知道我从故乡带来的身体已经被替换,难道他也知道,组成我现在的身体的物质,大多数是来自于这方水土,才让我在老去的时候,要将这些东西还给这方水土?不应该是这样,以岳父的认知,他仅仅知道他在买地的时候占了便宜,以较低的价格,买到了一块宽敞的土地,一块可以容纳三代人的墓地,仅此而已。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我该感到幸运,新陈代谢的对象是物质,不是灵魂,它的替换之力对人的记忆无效,我与故乡的那种联系,并未随着肉体被新的组成物质替换而断开。我对故乡,有时候虽然想远远地离开它,远得断开与它的所有牵绊和瓜葛,最终,我却想毫无距离地贴近它,和它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在面对岳父给我的安排时,后者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胜了前者。古人早就总结好了,落叶归根。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对这样的观念嗤之以鼻,总认为自己飘零天涯都无所谓,其实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沉入内心审视过自己,没有真正面对过自己。对故乡的趋向性和归属感,以灵魂的方式存在着,一直藏在身体的最深处,平常难得见,只有面对生死的时候,才能逼其现出原形来。所以,我只能尴尬地对岳父笑笑,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转过头,看着远处的县城,看着我生活了十多年的临时居所,感到有一种陌生感从那些大街小巷里升腾起来,这种陌生感轻易地击中了我,将我击成一丛随波逐流的浮萍,浮萍飘飘悠悠,一直飘到故乡的玉米地,飘到院子旁边的小菜园里。我想起自己每次回老家,都会抽时间到院子旁边的小菜园里徜徉半天,现在看来,我似乎是去完成一个仪式。小菜园里,不同季节里栽着各种不同的蔬菜。有时,我会蹲在一株青菜旁边,长时间地发呆,有时,我会将某株菜拔起来,仔细地看它的根须如何与泥土纠缠在一起,我很想看懂它是如何从泥土里汲取生长所需要的东西,又制造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可惜的是,无论我把眼睛睁得多么大,却怎么也看不清。做饭时,母亲如我小时候一样,从小菜园里摘来青菜,煮给我吃。时隔多年,故乡的泥土里长出来的蔬菜,又一次穿过我的身体,再一次参与组成我的身体,但我知道,这些部分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要脱离我的身体而去,我只是它们经过的一个通道。在我为人的一生的漫长洪流中,无数的事物向我汇聚而来,比如空气中的氧气,比如食物,比如织成布匹的棉花,比如书籍,比如电影,比如友情,比如爱情,这些事物流进我这个通道,流流停停,蜿蜒曲折,或湍急,或平缓,或高亢,或沉默,有些是感觉很明显的离开,有的却去得无声无息,等我发现它从我这个通道流过去时,我实在记不起它是如何流出去的,甚至“它”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只知道,某一个事物曾经穿透我的身体,存在过,离开过。每次洗澡的时候,我都能看到,有一大批本来属于我身体的组织脱离我的身体而去,随着淋浴的水从下水道流走,它们被某种细菌分解,随着被污水处理厂处理后的水,可能被引到田野、菜园,可能被一株莴苣,或一株麦苗,或一只马铃薯吸收。某一天,我可能会恰好经过某片菜园,看见了这片莴苣或麦苗,看见它们茁壮成长的茎和叶,看到原本属于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在另一个生命体里,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通道,当我化成一抔黄土后,我又进入别的事物的通道,流过它们通道,组成我身体的那些东西,可能会被一棵小草或一棵小树吸收,然后,镶嵌在一朵花上,或躲在一颗果实里,然后再被一只小雀吞食;组成我的骨头的钙质,会渗进一块石头里,几百年或几千年后,被人们开采出来,变成一粒钙片,又来到某个小孩的身体里,固定在他的脊椎或头骨上;我的血液里的铁分子,将来被锻造在某把刀子的刀刃上,去切割某个生命,割出另一个生命的血液来;我的一部分还会变成气体,被某棵树把这些部分从气孔吸进去,经过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又被一个人或一只狗吸进去,帮他或它完成一次氧化过程,提供给他或它生命的能量。
如此看来,万事万物都是一个通道。我其实不需要在什么地方终老这个问题上犹豫,也不需要在最终落脚点的选择上过于纠結。
从营盘山里看下去,我看不清小县城的细节,但它的内部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悲欢离合。它的洪流的切片里,有更为宏大,更为复杂的画面。奶奶和我,以及所有人,只是正在穿过小县城这个通道的一个分子。城市里的居民们一批批老去,营盘山以及像营盘山一样的山(或者说是大地)就收割庄稼一般,收割着山脚的村庄及县城不断逝去的居民,将其重新纳入自己的怀抱,在无尽的洪流中,将其打回原形——变成泥土。此时,我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本质:所有的人,都是大地种植城市里的庄稼,都是大地放养在城市里的畜禽,我的本质,其实就是一团泥,泥土,才是人类真正的亲属。营盘山,以及所有的山,所有的土地,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才是永久的安息地。既然如此,终老故乡和他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最终一切结束后,回到故乡,还是飘零天涯,似乎并不重要了。
“时候不早了,回家吧。”休息了一阵,岳父招呼大家收拾锄镐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回头望,夕照中,我们平整的这块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金黄色,一层仪式感极强的淡淡的金黄色。我预见得到,一场关于大地收割庄稼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
编辑手记:
作家段成仁的散文《锄镐翻飞》是一篇无论是语言还是思想方面都是很有特点的作品。如何处理鲜明的地域性,以及与之相连的普遍意识性,是摆放在任何一个写作者面前的难题。而在这篇散文里,鲜明的地域性最终被普遍的意识性所淡化,这也让文章区别于一般的地域性写作,也让文章的意义与内涵得到了极大的拓展。这篇散文不断深入和探究生命的起始与终结,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现实与记忆的重叠,是强烈的生命意识,是纷繁多样的生命形态在作家心灵上的显影,是一个生命的大世界。生命在作家心灵以及现实之中一直处于悬置的状态,作家把生命和生命意识看得很重,这也让作家对于生命的感觉与思考带有着浓烈的矛盾意味,那是由苦痛、迷惑、幸福、超脱等复杂因素所构成的矛盾感,但这也恰恰是文章最极具美学特点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