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颋
2月24日凌晨,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红柯因病在西安去世,享年56岁。
红柯是西部文学的领军人物,是横跨中西部的一个作家,他生活在宝鸡农业文明区,然后到新疆游牧文化区体验生活,他把对中国西部的亲身的体验和了解,用西部浪漫的、诗性的手法写出来,构成陕西乃至于中国文学的一个非常新颖独特的现象。
红柯,原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关中农村,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金色的阿尔泰》等,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等,学术随笔《敬畏苍天》《手指间的大河》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版、日文版等多种语言。红柯曾先后荣获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多项大奖。长篇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于2018年1月出版,并获得广泛好评,进入多方年度排行榜。
红柯是条汉子,认识他的人都有这感觉。
2004年2月,我们一个团去台湾。当时选战正酣,蓝绿旗帜插遍了台湾。在淡水渔人码头长廊,有一块陈水扁所题“渔人码头”匾,游人纷纷在此留影。我们这个团的人在此进行了很多组合,与美丽的渔人码头景致合影,而那块匾,则在有意无意中被遮蔽被忽略了,是无声的,不动声色的。偶有一两个,则以戏谑口吻强调,要与扁(匾)合影留念。轮到红柯了,只见他跨步上前,他伟大的臀恰巧挡住了匾。旁人提醒,他正色曰:我才不和这种人题的字合影呢!大家轰然大笑,红柯这一举动,也成为了我们那次台湾行最牢固的记忆。行程之中,红柯话并不多,只是他说话时语调与神情都特别的诚恳,让你不自觉中就收起了游戏的心情。每每说话,还未开声,倒弄得听话的人先紧张了。行程之中玩笑不断,但都不敢往红柯身上引,因为他虔诚的表情,让你觉得你只能与他探讨一个个严肃认真的问题,哪怕是在台北的霓虹里。但红柯因此而成了我们那个团女性的最爱,他总是默默的,即使说话,话也不多;而敦实的外表、浓密的胡须(好像现在不留了),单单看上去就添了几分威武。于是女性团员上街最喜欢叫上红柯,哪怕是去便利店买包饼干。也算是狐假虎威了。
生命的尊严以及有神性的生命,一直是红柯小说给我的最直接感受。
最早关注红柯,是因为他的《西去的骑手》。好一个红柯,径直从西北大漠里拉出了一杆子人马,虎虎有生气。不仅是儿子娃娃马仲英,还有盛世才、马步芳们,让浸泡在脂腻粉香中的人们感受到了呼啦啦扑面而来的生命气息,感受到生命的原始的伟力和魅力。红柯藉此一战成名。
此后,红柯转战笔墨间,《乌尔禾》《黄金草原》《阿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红柯,但都没有走出马仲英的光芒。红柯在寻找,红柯在咂摸,这个期间,每每接到红柯的电话,依然是那种真诚得让你不敢忽视的语音和语调。在断断续续的信息中,我感受到了红柯在文字的疆场里左冲右突的努力。
红柯是很以他的家乡为骄傲的。“我的家乡中国陕西岐山,也就是古代的周原,至今还有姜原娘庙和后稷的神殿,中国原始农业的发源地,这是我作为陕西岐山人最值得骄傲的原因,也是我最喜欢希腊神话的大地之神盖亚的原因。这些神话传说告诉我们,人是有神性的,人在天之下、地之上,盖亚是最早从混沌中分离出来的神,姜原是最早有母亲意识的人类始祖,神性使人类摆脱了动物世界,第一批沐浴了文明曙光的人类把最初的人性视为神性是有道理的。”这是红柯在今年希腊萨洛尼卡书展上的一个演讲中的一段话。在另一个人类文明的发源地,红柯尽管很尊重希腊文明带给人类的曙光,却同样骄傲于他的家乡——作为另一个文明的载体和记忆的岐山的最早的荣光。更让他骄傲的是,那些从动物性中分离出来的人性,那些有着神启意味的人性。《生命树》里,神性是有生命的,神性通过人性而得到了彰显。这部小说中的人与物都是负载着神性登场的,他们或忙碌或成功或平庸或奉献的一生,都是为了印证神性的存在。有了这种高贵的神性,平凡的生命便放射出异样的光辉,那光辉洁净、温暖,有着生命的温度。如此,尽管马燕红正当花季(这个词用在那个环境下的她身上也许有点不恰当)被强奸,盡管牛禄喜被弟弟算计尽了自己的20万存款,尽管杜玉浦在徐莉莉的光环下一生委顿,他们的生命,却都在神性的洗涤和照耀之下,活出了另一种意义和精彩。
生命是红柯小说中神性的着陆点,没有生命的体温与血液的流灌,神性就只能是悬空的无根的。“大工业,高科技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使人类的生活与生命体从有机状态沦落为无机状态”,红柯努力的,正是在他的小说里把无机状态的生命还原为有机状态。《生命树》中有这么一段话:“马来新没有讲那个蓝幽幽的美丽女子,也没讲大洋芋闪射蓝光时显示出来的龟卵形状。这是他与大地的秘密,他跟谁都不说,跟儿子孙子都不说。”红柯借小说中人物马来新的口说:人活着靠悟性,说破就没意思了。可以说,人的这一点悟性,其实就是神性的灵光闪现。在红柯的小说里,洋芋是有神性的,玉也是有神性的,人也是可以有神性的,前提是人必须恪守源自岐山的文明的规约。当然这种规约不是以条文的形式呈现,而是在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里,在代代相传的人心里。说白了,就是人之为人的礼义廉耻,就是真善美。
“植物、动物作为一种生命体,在文学史上一直作为人类的背景作为风景出现的。”红柯认为,“小说的一大功能就是塑造人物。人物即人与物,物即环境、背景,包括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人自己的心理环境。人与物处于游离状态处于无机状态人就有危机感;人与物处于有机状态,物我为一,发生化学反应,且壮大自己提升自己,这是人应该过的生活。这种状态就是一种符合人性的生命状态,即具有神性的状态。神性是人性的上升,是人性的最高状态。”这是红柯面对着奥林匹亚山众神,高声宣扬自己对于人性和神性的理解。这种姿态感动了我。红柯是一个何其认真何其低调的人,面对希腊庙堂上的众神,阐述自己用生命的体验和感悟获得的识见,而且以如此自审然而绝不卑微的态度,在尊重之余不能不生出敬意。事实上,红柯的小说中,的确是万物有灵。他的这种万物有灵,不是为了掩饰自己作为小说家在创作上的捉襟见肘或难以为继而生出的敷衍伎俩,或是为拯救自己的才思不逮,而是红柯努力做到一个有机的红柯创造一个有机的文本的努力使然。
红柯小说中让物的神性唤醒人性是写作以来一直的主题。《西去的骑手》中,当马仲英的大灰马从青海湖的湖水中冉冉升起的时候,马的神性有如一柄利剑,剖开的是人性的阴暗和丑陋。红柯曾说,“我生活过的中亚腹地的大沙漠,在那里,一棵树、一棵草、一个泉眼都与人类息息相关,一只蚂蚁一条蜥蜴都是人的朋友,一只土拨鼠的突然出现,会给人类带来地球深处的声音,你会感受到大地的心跳,你也会把头顶的云看成上苍的呼吸。天地人,共生共荣。”红柯笔下人物的生活,哪怕卑微渺小,也充满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在生态的完整中,成就一个个灵魂没有缺失没有遗憾的生命个体。
《生命树》中两个细节我非常喜欢。一是王怀礼埋牛和牛黄,一是舅舅埋玉。显然,这两处埋的动作,具有救赎的意味。它象征着人对自我的救赎,人对与生俱来的神性的救赎,它也意味着土地上的人对生命、对自然、对神性的敬畏。
敬畏而自审,粗粝而深情,这是红柯的小说,也是红柯。